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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不确定性”:社会风险研究的范式反变*

2023-07-31

浙江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确定性不确定性范式

文 军

提要:“风险”不仅是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的重要衍生概念,更是社会转型期的关键议题。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社会风险研究意图通过业已形成的分析框架和方法策略,变“未知”为“已知”,进而实现对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的掌控。然而社会总体性危机的接连涌现,不但使得既有的理念构思失去了论证主轴,同时也造成理论与现实之间缺少相互诠释、彼此映射的逻辑基础。因此需要重新回到“不确定性”研究中来,对既有风险范式中蕴含的“确定性”思辨逻辑展开回顾与反思,并在学理层面对“风险与不确定性”命题予以再语境化的体证与研判,进而实现从“风险”到“不确定性”的视域转换与范式反变。

一、问题的提出:“风险”分化与“乌卡”社会的来临

“风险(Risk)”是20世纪末以来描述世界社会变化最热门的词语之一。然而,人类社会步入21世纪以后,“风险”的多源性、易变性、复合性变得越来越明显,原来那种主要依据自然风险、技术风险等传统风险的生成缘由来进行风险识别与路径分析的社会风险分析变得越来越困难。尤其是随着2020年全球性疫情的暴发与蔓延,世界整体格局出现的最大变化就是加速形塑了一个以易变性(volatility)、不确定性(uncertainty)、复杂性(complexity)和模糊性(ambiguity)为特征的“乌卡(VUCA)”社会。“乌卡”社会的来临不但进一步加速了“风险”的分化,而且“风险”的分化又反过来强化了“乌卡”社会的危机。就社会风险研究而言,可以说,传统分析技术的失灵使得人们对“风险”的认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盲点,而新的风险分析方法的不成熟又导致人们对“风险”的认知出现更多的分裂,其结果使得人们对“风险”的认识和判断越来越具有“不确定性”。

今天,我们如果站在“乌卡”社会的角度来看传统的“现代社会”,所谓现代化的发展、工业化的进步以及信息化的扩展,其内部所蕴含的经济风险、政治风险、文化风险和社会风险等各种风险,其实都已经得到了酣畅淋漓的释放。“风险”的概念之所以从众多的话语中突显出来成为刻画现代社会图景的关键线索,其重要原因就是它几乎涵盖了从个体生活到社会关系、从国家发展到人类命运的各个方面。(1)N. Lhumann,Risk: A Sociological Theory,Aldinede Gruyter Press,1993,p.226.因而为了缓解“乌卡”社会特征的蔓延,克服内外部危机的袭扰,风险研究领域内的诸多范式在理性思辨的逻辑支配下,开始凭借其特有的分析架构对一系列经验进行梳理与总结,力图形成“解释性”与“操作化”并济的应对方案,进而预测风险、降低风险甚至规避风险,寻得社会发展的“确定性锁钥”。

但与此同时,一切看似“合理”的现实路径和理论构思已经在“乌卡”社会不断显露的过程中发生着逆转。(2)R. Ramakrishnan,“Leading in a VUCA World,” Ushus Journal of Business Management,Vol.20,No.1,2021,pp.89-111.全球化进程的深度演进不仅体现出“距离之墙已被推倒,陌生者和陌生性逐渐进入了人们的生活视野”(3)G. Ritzer and P. Dean,Globalization:The Essentials,John Wiley &Sons Press,2019,p.16.,同时也意味着风险事件的辐射范围正在跨越地域、阶级、民族和国家的界限,进而呈现出全球弥散的倾向。无论是以新冠疫情为标志的“风险元事件”,还是近年来在全球化背景下出现的一系列风险命题,都具有强烈的时空流变特性,来源于传统、现代与当代以及区域、本土与全球的危机症候更是交织在一起,进而呈现出风险事件的流动化、风险议题的复杂化以及风险边界的模糊化,各种不确定性因素的辐射力度远远超出了规制的范围,并对业已形成的社会风险研究图式造成了强烈的冲击。(4)文军:《从“结构导向”到“关系为本”:重构面向不确定性时代的全球化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可以说,随着“乌卡”社会的来临,发展的不确定性特征会进一步显露,支撑现代化结构的“制度技术框架”“思想价值理念”和“理论方法体系”也都濒临解体,传统的社会风险研究范式试图追求确定性的“雄心”会越发难以实现。因此,“乌卡”社会中,“不确定性”将成为一个必须正面理解与诠释的全新命题。本文将在充分阐述“不确定性”价值理念的基础上,一方面对既有风险研究中所蕴含的“确定性”思辨逻辑展开总体性回顾与反思,另一方面在学理层面上对“不确定性”概念予以“再语境化”的分析,企图实现从“风险”到“不确定性”的视域转换与范式反变,由此来构建新的“风险与不确定性(risk and uncertainty)”或“新风险”的研究范式。(5)O. J. Zinn,“Introduction:The Contribution of Sociology to the Discourse on Risk and Uncertainty,”In O. J. Zinn,Social Theories of Risk and Uncertainty:An Introductio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9,pp.1-17.

二、理论谱系:社会风险研究范式的确定性寻求

自古以来,对于“风险”的管理就始终是人类历史文明的重要命题,其最初的含义是“船舶为防范风暴或海盗等未知因素造成的损失而购置的保险”(6)T. Aven,“The Risk Concept—Historical and Recent Development Trends,” Reliability Engineering &System Safety,Vol.99,2012,pp.33-44.。而后随着传统的“外部风险”升级为各式各样反对自身、对抗自身、消解自身的“人造风险”,“风险”的概念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与发展,具体指涉着“危险产生特定影响的概率”(7)E. Zio,“The Future of Risk Assessment,” Reliability Engineering &System Safety,Vol.177,2018,pp.176-190.。在此基础上,“风险分析协会(The Society of Risk Analysis)”(8)风险分析协会(SRA)是一个多学科、跨学科、学术性的国际学会。它为所有对风险分析感兴趣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开放的论坛。在个人、公共和私营部门组织以及地方、区域、国家或全球层面的社会所关注的风险背景下,风险分析被广泛定义为包括风险评估、风险表征、风险沟通、风险管理及与风险相关的政策。更是做出更为直观的定义:“所谓风险就是不幸事故发生的可能性。”(9)Society of Risk Analysis,Society for Risk Analysis Glossary,https://www.sra.org.可以说,随着现代化观念的持续扩张,一种可测量、可计算、可预测的社会风险观开始浮现,以至于无论是指向风险现象的实在论还是风险认知的建构论都暗含着一种尽可能减少甚至“驯服”不确定性,“谋求”确定性的理论预期。

(一)社会实在论:风险知识的客观范式

实在论视野下的社会风险往往被视为客观真实的社会事实,意图将风险与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副作用联系起来,在勾勒出当前人类所遭遇的困境与难题的同时,通过理性分析和理想设计,消解社会结构中的种种难题。可以说自近代以来,在科学技术和资本主义的共同裹挟下,现代化社会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文明成果,人类也获得了操纵自然、改造社会的强大能力。但在此过程中,各种影响人们生存和发展的风险也逐渐开始涌现聚集。沃特·阿赫特贝格(Wouter Achterberg)曾直接指出了其特征:“它不是一种可以或拒绝的选择,而是产生于不考虑其后果的自发性现代化的势不可挡的运动中”(10)沃特·阿赫特贝格:《民主、正义与风险社会:生态民主政治的形态与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3年第3期。。“风险社会”本质上是一个不同于早期工业化的全新时期,即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因工业化出现问题而对其进行反思的阶段。如果说在前工业社会,财富与权力的逻辑处于支配地位,那么如今风险支配逻辑的形成便是“暗示着一个企图与它的过去亦即现代工业文明的主要特征进行决裂的社会”(11)安东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全球化如何重塑我们的生活》,周红云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页。。尽管借助现代化治理机制和各种控制策略,人们应对外部风险的能力提高了,但是众多规模庞大且种类繁多的科学技术在被孕育出来的同时又会带来更多“被制造出来的风险(manufactured risk)”。不仅“危险和潜在威胁的释放达到了一个我们前所未知的程度”(12)Ortwin Renn,Risk Overnance:Coping with Uncertainty in a Complex World,Routledge Press,2017,p.26.,而且各种试图谋求稳定秩序的干预实践又会进一步衍生出更多的失序行为。循此以往,现代社会就必须源源不断地建构新秩序,持续寻求发展的稳定性。亦如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所说:“风险宛如一个功能齐全的探测仪,让人们得以从自我引致的潜在威胁视角出发,不断审视文明建筑的完整蓝图及其中全部的水泥颗粒。”(13)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张文杰等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223页。总的来看,实在论视野下的风险观主要存在以下三方面特质:第一,相较于传统固化的外部风险(external risk),当前面临的风险更多是由现代化组织制度模式、社会文化形态和生活习惯方式带来的副产品,是人类对社会条件和自然干预的结果,因此风险社会的目标就是减少、引导、改造现代化进程中的挑战与威胁;第二,不同于工业社会财富分配的不平等原则,风险的配置逻辑往往具有“飞去来器”的平等效应,即“贫困是等级制的,化学烟雾是民主的”,倘若出现危机便会波及所有人类;第三,区别于既定、单一的外部威胁,对于风险社会的反思越多,产生的新难题也就越多,以至于随着社会的变迁与发展会源源不断地出现“未预期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

(二)文化建构论:风险知识的主观范式

区别于社会实在论的话语逻辑,奥特维(Harry Otway)指出:“竭尽所能达到客观也不会模糊的事实在于,客观维度的风险仍然包含着强烈的主观因素。”(14)H. Otway,“Public Wisdom,Expert Fallibility:Toward a Contextual Theory of Risk,”In S. Krimsky and D. Golding,Social Theories of Risk,1992,pp.215-228.因此文化建构论指代的是人们的主观风险体验以及由此生发的决策心理。其中的风险的感知过程就是对社会环境中哪些因素应该被视为威胁,哪些可以被忽视的选择指南。因而,没有什么东西本身是风险,或者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风险,这全然取决于行动者如何分析和考虑危险事件。以此观之,风险数量的提高与现代性制度乏力本身并无关联,更多只是由于被察觉到,被意识到的风险增多了。正如多米尼克(Dominic Balog-Way)所言:“如果说危险是真实的,那么风险则是社会建构的。”(15)D. Balog-Way,M. Katherine and John Besley,“The Evolving Field of Risk Communication,” Risk Analysis,Vol.40,No.1,2020,pp.2240-2262.其中,文化作为人类所具有的一种特殊能力,并非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长期的现实环境中逐渐培育和形成的,是经由特定的生活感知以及主体间的交往、沟通而累积的经验。这不仅体现出个人、集体的主观选择,甚至还能由此透析出整个社会的价值规范、符号象征与文化意识,若是脱离了特定的文化情境则无法全面地理解特定场域内的风险图式。概括地来看,建构论视野下的风险观主要突出以下三方面特点:第一,风险的生产不仅仅停留于技术的应用过程,而且还在于赋予意义的“社会构想(social conception)”以及“价值负载(value-laden)”,尤其是文化观念深刻影响着风险的可接受性,这同时也使得该范式“将分析的焦点从客观社会条件的原因转移到社会成员将这些条件定义为问题的过程上”(16)D. R. Loseke,Thinking about Social Problems:An Introduction to Constructionist Perspectives,Routledge Press,2017,p.57.;第二,风险文化凭借场域内部独有的价值符码进行传导,因此风险态度、风险判断均来源于人们各自所属的群体意义系统,不同环境内的文化感知不同,分类的差别,建构出的风险观念也不尽相同;第三,由于风险文化还会产生一种独特的社会放大作用,所以即使由科学技术产生的负面效应已经有所减小,但由于“放大机制”的作用,行动者所感受到的风险也会加剧。

(三)两种风险研究范式的反思

总的来看,在两种传统的风险研究范式下,“风险”是二元分割的客观实在或者主观创造,且具有危险后果的特质,必须优先进行预测然后给予消除。众所周知,自19世纪以降,在奥古斯丁·孔德(Auguste Comte)所提出的进步主义与理性发展思想的指导下,社会学始终致力于将自身建设成为一种科学的“现代社会科学”,并与那种线性的进步历史观联系在一起。从表面上看,“风险社会”和“风险文化”两种范式的研究前提都起源于对社会学“理性的迷途”的批判性反思,也都重点强调了“人造风险”是现代性的过度膨胀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但是最终目的都是引导风险重重的工业社会进行自觉的建构性革命。因此,无论是客观的“实在性图式(realistic)”,还是由社会感知和结构“建构而成的(constructive)”主观认知,在制定风险管理的具体策略时又重新举起了技术理性的大旗,试图掌握、量化、识别、防范可能出现的威胁。(17)F. Goerlandt and L. Jie,“Forty Years of Risk Analysis:A Scientometric Overview,” Risk Analysis,Vol.42,No.10,2022,pp.2253-2274.所以在看似对立的二元论断内部,实则暗含着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即“确定性寻求”:一方面,就客观的“风险现象”而言,由于其初始状态和边界条件可以通过概率呈现,因此只要做出理性评估就能够进行精准预测,甚至还可以改变风险因子的分布状态和未来走向,使不利的后果难以发生;另一方面,就主观的“风险认知”而言,由于风险事件与社会心理、公共文化的交互作用会形塑行动者的风险感知,因而可以通过在价值层面评估公众的风险接受水平,进而针对不同的风险形态制定出类型化的应对策略,例如,斯洛维克(Paul Slovic)就是在融合心理物理刻度表(Psycho-Physical Scaling)和多变量分析技术(Multivariate Analysis Techniques)的基础上建立了“信号价值模型(Signals Model)”(18)P. Slovic,“The Perception of Risk,” Risk Society &Policy,Vol.69,No.3,2000,p.112.,对由客观存在转为主体观念的风险形成过程进行了剖析,并相应地总结出了同类型事件在即将到来之际可能释放出来的危险信号。

乌尔里希·贝克和约翰内斯·威尔姆斯(Johannes Willms)认为,人们在已有知识结构和现实条件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文明,从而允许人们根据以往的行动经验判断未来可能出现的趋势,并采取相应的制度化策略,消除无法控制以及出乎意料的困境与难题。(19)乌尔里希·贝克、约翰内斯·威尔姆斯:《自由与资本主义》,路国林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9页。由于在立论层面拒绝了不确定性和缺乏可衡量的概率之间的联系,所以“风险”对“不确定性”的替代实际上是没有限制的,既有社会风险研究的焦点也都集中在了提升控制“不确定性”的能力建设上。由此,“在计算科学和控制主义的影响下,21世纪以来,将不确定性视为可计算和可概率化的观点,简而言之就是‘风险’,获得了青睐”,并作为“系统地处理现代化自身引致的危险和不安全感的方式”(20)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张文杰等译,第19页。,主要是将“风险与不确定性”降维成可量化、可操作的微观单元,通过相应的制度化措施和技术手段来确定具体事件发生的可能性、预计造成的危害以及防控经验策略,从而消除社会结构中的随机性与混杂性,使模棱两可的事物变得一目了然,使不清晰的事物变得透明可见,使不能控制的事实变得可以掌控和预测。比如,经济学中常常运用的“敏感性分析方法(Sensitivity Analysis Method)”(21)“敏感性分析法”是指从众多不确定性因素中找出对目标效益指标有重要影响的敏感性因素,并分析、测算其对效益指标的影响程度和敏感性程度,进而判断其承担风险能力的一种不确定性分析方法。这种分析方法说到底是将各种难以确定的“不确定性”尽可能转化为可以预测和判断的“风险”,以提高技术方案中的抗风险能力。,力图将模糊的“不确定性图式”转换为可辨的“风险分析路径”,本质上就是一种典型的对于“风险”的确定性寻求,最终旨在提高对“不确定性”风险及其后果的预测与防范水平。

三、从“风险”到“不确定性”:社会风险研究的范式反变

总的来看,社会风险研究范式在其自身的演进过程中始终存在着两个根本性的缺陷:一方面,从未真正厘清“技术”和“发展”二者的联系与区别及其话语本身带来的问题;另一方面,从来没有辩证地思考过“人为不确定性”的价值导向以及相应的社会文化基础。“不确定性”作为“对完全确定性知识不可实现理想的任何偏离”(22)W. E. Walker,P. Harremo⊇s,J. Rotmans,J. P. Vander Sluijs,M. B. A. Van Asselt,P. Janssen and M. P. Krayer Von Krauss,“Defining Uncertainty:A Conceptual Basis for Uncertainty Management in Model-Based Decision Support,” Integrated Assessment,Vol.4,No.1,2003,pp.5-17.,本质上涵盖着变动性、复杂性、随机性等多种属性,全面映射出了“乌卡”社会的核心表征。其实,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至少存在三种关系:一是“确定的确定性(known-known)”。这是对问题和结果的一种已知,是对问题和结果值的一种预先判断,“风险”分析特征就表现如此。二是“确定的不确定性(known-unknown)”。这是对问题已知而结果未知的一种表述,无法对结果值进行预先判断,“不确定性”分析特征就大体如此。三是“不确定的不确定性(unknown-unknown)”。这是对问题未知且结果也未知的一种表述,无论是对问题还是对结果值都无法做出预先判断,“模糊性”特征往往就表现如此,它也是一种更宽泛意义上的“不确定性”,甚至是一种“根本的不确定性(fundamental uncertainty)”或“完全的不确定性”,其原因包括两个方面:(23)T. Jansen,L. Claassen,I. Van Kamp and D. R. M. Timmermans,“Understanding of the Concept of ‘Uncertain Risk’:A Qualitative Study among Different Societal Groups,” Journal of Risk Research,Vol.22,No.5,2019,pp.658-672.一是“认知的不确定性(epistemic uncertainties)”,是指由于知识的匮乏或不完善而产生的不确定性;二是“偶然的不确定性(aleatoric uncertainties)”,是由于时空条件下固有的随机异变性而产生的不确定性。因此,虽然同属于“不确定性”,但是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确定的不确定性(known-unknown)”而言,当前的发展形态已经越发接近于“不确定的不确定性(unknown-unknown)”状态,即对现有的全部行动策略或未来状态全部一无所知,实际上是一种未知的概率或者不可测量的概率(non-measured probabilities),更难以遵循“不确定性(known-unknown)—风险(known-known)”的标准化分析路径。

具体而言,为了更为清晰地呈现出风险研究范式的内部变化,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对“风险”“不确定性”和“完全不确定性”等概念进行辨析。一般情况下,“风险”是指某一特定危险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和后果的组合,也就是说一个事件所导致的后果并不是我们希望看到或得到的(所以贝克曾用我“怕”、我“不要”来形容),但是可以通过概率的方式来预测、预判这种事件发生的可能性。而“不确定性”是指缺少预见性,无法对意外事件及其结果做出相应的预判。“不确定性”表明事物发展结果有多种可能性,如果出现的结果有相对稳定和可计算的概率,那么,“不确定性”也就转化为一种“风险”了。“完全不确定性”(或者“模糊性”)指在对事物进行判断时所进行的“亦是亦非”抑或“似是而非”的不明确判断,是对事物确认上的根本的不确定性,往往表现为纯粹的偶然性、无知性和出乎意料性。从人类解决问题的思维发展过程来看,通常是沿着“完全的不确定性(模糊性)—不确定性—风险—确定性”发展的,即从“完全的不确定性”逐步走向有限的“不确定性”,进而迈向可概率化的“风险”思维,最后走向“确定性的寻求”。因此,从“完全不确定性”到“不确定性”再到“风险”实际上是解决问题过程中人们的一种“确定性的寻求”。正如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在其《确定性的寻求》(TheQuestForCertainty)一书中所指出的,人类始终在寻找确定性的道路上。但人类寻求确定性的途径实际上就是两条:一条是与四周决定他命运的各种力量进行和解,于是从祈祷、献祭、礼仪、巫祀中发展出了宗教;另一条是发明许多技艺,通过它们来利用自然的力量,于是发展出了科学和技术、哲学与艺术。(24)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2页。这两条看似完全不同的道路,但在寻求确定性的道路上却是殊途同归的,都是为了给人类自身寻找一种安全感和稳定感。(25)但遗憾的是,在寻求确定性的道路上,人类社会似乎从未真正成功过,对于确定性的寻求本身就是“有开始,无结局”的循环往复过程。“确定性的寻求”也似乎成为一个永远在路上的行动。所以社会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指出,今天,在现代世界体系中存在着知识结构的危机,仿佛知识就是确定的。但近三十年的实践却表明,知识恰恰真正是并永远是不确定的。参见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知识的不确定性》,王昺等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4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类社会从“不确定性”走向“风险”再到“确定性”,似乎在“确定性的寻求”道路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但从研究的角度来看,不仅“风险”越来越具有“不确定性化”的特征,而且“不确定性”自身的危机特性也随着“黑天鹅”事件的频发而实现了跃升(从确定的“不确定性”转化为不确定的“不确定性”),(26)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黑天鹅:如何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中信出版社,万丹等译,2011年,第2页。那么作为固有搭配的“风险与不确定性”理路也需要顺势做出变革,实现从“风险”到“不确定性”范式的逆向反变(contravariant),(27)“反变”在数学里被广泛应用,是用来描述一个向量坐标是如何改变的。在最初对不确定性的认识中,“不确定性”的本质特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数学理论的发展,每一种数学理论可以捕捉到特定类型的不确定性。相关类型的不确定性度量不仅在经典集论和概率论(Probability Theory)中,而且在模糊集理论(Theory of Fuzzy Sets)、可能性理论(Possibility Theory)和D-S理论(Dempster-Shafer Theory)等数学理论中都存在。因此,数学里有大量关于“不确定性”研究的课题,很多社会科学家都是在数学原理中获得祛魅不确定性的信心和工具的,而基于数学理论的不确定性知识进行表述和推理甚至被约定俗成为一种可靠的保证。参见C. Cole,“Shannon Revisited:Information in Terms of Uncertaintym,”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for Information Science,Vol.44,No.4,1993,pp.204-211.以回溯社会风险研究的范式特征,拓宽人们对变化了的新时期社会风险的认知和理解。(28)当然,与数学里的“反变关系”不同的是,社会问题的变化及其分析会复杂得多。在数学的反变关系里,变量之间通常是单一的一一对应的映射关系,并且,这种映射是可逆转的。但是在社会系统里,社会问题或社会现象的变化通常是复杂多变的,我们几乎无法确定现象之间的一一对应的映射关系。在实际上的社会世界里,会存在很多不同的反变(contravariant)和共变(covariant)甚至交叉复合的关系。

因此,笔者提出要回到“不确定性”视域下来重新开展社会风险研究。“不确定性”作为“风险社会”的一个本质性特征。其本身就前提性地构成了风险研究的一个内在特征。更重要的是,我们不是简单地从研究的范畴或对象角度把“风险研究”拉回到“不确定性分析”之中,而是在思维方式和研究范式层面上促进风险研究范式的“反变”(29)数学里的“反变关系”原理实际上是一种抽象思维方式,它允许在一个简单的模型中描述复杂的实际情况,将实际问题分解成非常小的单元,并且这些单元可以通过反变来解决复杂问题,由此可以用来构建更复杂的计算模型,解决实际问题的复杂性。本文在此借用数学的“反变”一词,并不是要严格遵循数学里的反变关系原理,而是用来表达从“风险”到“不确定性”研究范式的逆向转变,也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再转换。。这种反变需要我们从对“风险”和“不确定性”两个概念内涵的差异中来提出。由于笔者曾在多篇论文中对“风险”和“不确定性”两个概念进行过讨论和辨识(限于篇幅,在此不再赘述),(30)相关分析可以参阅本人有关“不确定性”研究的系列论文:《不确定性:一个概念的社会学考评——兼及构建“不确定性社会学”的初步思考》,《天津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新发展社会学理论构建中的不确定性发展逻辑及其启示》,《社会发展研究》2022年第1期;《面向不确定性:新发展阶段中国社会治理困境及其应对》,《地理科学》2022年第3期;《不确定性社会的“风险”及其治理困境》,《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2年第3期;《不确定性时代的都市公共信任风险及其治理》,《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8期。在此,笔者想从类型学的角度来进一步阐述“不确定性”问题的研究。不确定性类型非常多,既包括“事件不确定性(event uncertainty)”和“随机不确定性(random uncertainty)”,也涉及“系统不确定性(systematic uncertainty)”和“模糊性不确定性(ambiguity uncertainty)”等。我们还可以按照不同的标准对“不确定性”进行不同的划分。比如,我们可以从主观与客观的角度将“不确定性”划分为:(1)观念主义意义上的内在的不确定性或者称之为“主观的不确定性”;(2)唯物主义意义上的外在的不确定性或者称之为“客观的不确定性”;(3)情境主义意义上的知觉的不确定性或者称之为“情境的不确定性(contextual uncertainty)”。但不管怎样,我们必须给“不确定性”一种综合性的理解和分析。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看,“不确定性”是人类如何体验存在的一部分。(31)H. Nowotny,The Cunning of Uncertainty,Polity Press,2016,pp.1-2.它是自我体验和现实的根本关系特征的一种关联,是人类体验和表达存在于世界中的意识以及始终与他人和环境保持联系的一种模式。因此,可以把“不确定性”看作是一个将理想性与现实性、观念性与物质性、主体性与客体性有机地统一起来的概念。

然而长期以来,社会风险研究总是不假思索地将“风险”等同于“不确定性”,或者把“不确定性”看作是“风险”的本质属性。而“风险”分析的重要意义就在于使未来不确定的可能性变得可计算,使一系列当代存在的问题变得可理解。虽然风险涵盖着不确定性属性,但通过上文的辨析我们已然明晰当前面对的“完全不确定性(unknown-unknown)”所具有的模糊特质,再无法将之放置于“风险与不确定性”分析机制中进行理解。“一个可测量的不确定性,或‘风险’本身,与不可测量的不确定性相差甚远,以至于它实际上根本不是一个不确定性。”(32)富兰克·H. 奈特:《风险、不确定性和利润》,王宇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页。其中“风险”预示着概率分布上的显著性和随机事件(random variables events)发生的各种可能性,因而易于“导致人们强调通过不断增加的信息搜索和处理来减少危机”(33)M. Faes and D. Moens,“Recent Trends in the Modeling and Quantification of Non-Probabilistic Uncertainty,” Archives of Computational Methods in Engineering,Vol.27,2020,pp.633-671.。事实上,不稳定性、不平衡性、不可逆性、不可预测性才是当前世界最真实的样态。如果说已知的风险很容易转换成有效的确定性,那么“真正的不确定性”则无法从既定的程式中消除。对此“我们无法完全理解或甚至可能不能意识到其间的组成部分、关系和相互作用”(34)A. Kozyreva and R. Hertwig,“The Interpretation of Uncertainty in Ecological Rationality,” Synthese,Vol.198,No.2,2021,pp.1517-1547.,其概念是随着社会复杂性的增加而持续扩充的,所以就算是在有充足信息的情况下,不确定性也会普遍存在,甚至新知识的出现可能还会揭示出以前不知道或被低估的未知性因素。人们既无法准确、真实地理解此类危机的运动轨迹和变化过程,更不能掌握所有影响要素的具体类型和干预规律,社会进步和社会灾难如同形影,甚至后者大有遮蔽前者的动向。这种不确定性的现实转向也被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形象地概括为“流动时代的不确定性”。全新的社会事实不仅引发了一种全新的社会形态,同时也传达出“世界事务的不确定,中心的缺失以及控制台的缺失”(35)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郭国良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7页。,可以说,既然已有的研究框架与技术路线开始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应性,无法在既定知识结构的基础上回应外部的挑战与冲击,那么我们就需要以“范式革命”的方式重构社会风险的研究视域,进而将“风险”和“不确定性”转化为“风险与不确定性”甚至从“风险”到“不确定性”。总的来说,从当今世界的变动性和不确定性因素日益增多的角度来看,构建一种以“不确定性”为导向的分析范式实属必要,其至少具有以下三方面特征:

首先,“不确定性”范式强调了事物发展的非线性作用。在社会风险研究框架中,风险常常与具体的地点和事件联系在一起,是一种可量度的概念,并遵循着稳定有序的“时间线”,在此环节中并不会出现混乱随机的复杂演化和创造生成。因此,未来被认为是现在的延续,是确定的、稳定的和可预见的,种种事物也是按照“原因/后果”图式做出的排列。只要初始条件给定,那么一切都可以清晰明确地予以呈现。(36)伊利亚·普利高津:《确定性的终结:时间、混沌与新自然法则》,湛敏等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页。换言之,当人们找到原因时,就可以影响结果,进而掌握事物发展的完整图式。但是在“不确定性”话语体系中,事物发展的“非线性”作用致使从原因到结果并没有任何清晰、规律的经验图式,其效应结构更是具有随机性,难以用统计置信区间进行表征。这种情况也正如雷纳塔·多皮拉乌拉(Renata Dopierala)所言:“问题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且现象自身是高度模糊的”(37)R. Dopierala,“Popular Stoicism in the Face of Social Uncertainty,” Qualitative Sociology Review,Vol.18,No.4,2022,pp.154-170.。社会发展态势不仅在时间和空间上时刻处于变化状态,而且对初始或边界条件非常敏感,无论初始条件如何,都存在着使系统未来发散的非唯一轨道。试图拓殖的越多,它就越发脱离人们的控制。如此,“不确定性”范式对风险评估和风险管理提出了更进一步的挑战,因为它难以根据情境随机变动,在潜在结果全然未知的情况下识别风险、评估风险、管理风险,更无法依据既有的经验做出合理的解释。(38)P. Rateau,L. T. Jean and D. Sylvain,“Social Representations of the Coronavirus and Causal Perception of its Origin:The Role of Reasons for Fear,” Health,Vol.27,No.1,2023,pp.94-113.此外,“不确定性”所带有的风险无论是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具有无限扩张性,一旦爆发便会对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其次,“不确定性”的演化遵循着整体性原则。社会风险研究只有真实地反映世界面貌,才能更好地处理行动者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因而将不确定性范式与传统风险研究区分的另一个关键特征在于,其负面影响因素往往涉及多个相互依存的因果关系,甚至跨越社会群体和社会部门、技术组成部分以及环境影响,在原本不相关的领域之间形成系统连锁效应。在传统风险研究范式中,风险的范围通常能够被很好地界定,但由于“不确定性”范式中的风险“是整个系统发生故障的概率,而不是单个零件或组件的故障”(39)S. N. Dewitte,M. H. Kurth,C. R. Allen and I. Linkov,“Disease Epidemics:Lessons for Resilience in an Increasingly Connected World,”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Vol.39,No.2,2016,pp.254-257.。不仅社会系统内部存在的多种因素间的互构和所处位序的变动将引发系统整体结构的变化,而且一系列风险要素彼此影响,相互耦合,即使再微小的增量效应都可能对系统内其他元件造成不可预测的影响,进而升级为社会的整体性危机。从“亚洲海啸”到“金融危机”,从“福岛事件”“阿拉伯之春”再到“新冠肺炎疫情”,每一次全新出现的问题都在其自身的演进过程中延伸至经济、社会和政治等各个层面,并相应地形成了“超常规事件”。对此,需要形成一种整体性思维,从而“帮助我们看到隐藏在事件和细节之下的深层次模式”(40)T. Aven and F. Bouder,“The Covid-19 Pandemic:How Can Risk Science Help?” Journal of Risk Research,Vol.23,No.7,2020,pp.1-6.,并与具体的行动策略形成相互映射的关系。

最后,“不确定性”的发展具有时空扩散效应。在前现代社会,空间和地点总是一致的,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生活的空间维度都是受“在场(presence)”的支配,即地域性活动支配的。(41)M. L .Small and L. Adler,“The Role of Space in the Formation of Social Ties,”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45,2019,pp.111-132.因此现代性风险也通常能够停留在既定的场域中,即只涉及有限的人员和地区。因此可以相对直观清晰地确立相应问题域。这种根据划定相应的“场域边界”确立“未来行动”的机制往往通过“调整—补充—巩固—完善”的无限循环创造出源源不断的“情境确定态(situative certainty)”(42)文军、王云龙:《新发展社会学理论构建中的不确定性发展逻辑及其启示》,《社会发展研究》2022年第1期。,进而规避不利于社会生存与发展的后果。然而置身于“不确定性”时期,在“时空抽离”和“脱域机制”的共同作用下,涵盖了自然风险与技术风险,真实风险与构建风险,实际风险和感知风险的系统性危机逐渐突破了地理边界和社会文化边界的限制。在此过程中,脱域的“时—空”情境极大地扩展了风险因素的传播范围与影响程度,灾难性事故更是由于空间界线的完全消失而变得无法操作,因此关于哪些潜在受到影响的系统需要纳入或排除存在极大的模糊性,更无法在短时间内进行有效应对。

四、总结与讨论:回到“不确定性”分析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曾指出,倘若使当代社会理论得到彻底修正,就必须对主要参考框架加以重新思考。(43)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郭忠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6页。风险研究范式的缺陷在于先验地预设了一个牢固稳定的社会模态,仿若一个布局精密的“黑箱”,而人类的任务就是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技能,从而找出“黑箱”的运行规律。但是不确定性范式的出现却给予了我们全新启示:不但稳定有序的规律永远无法获得,甚至连“黑箱”本身都不复存在。这也恰恰符合了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的论断:“所有的科学都建立在流沙之上。”(44)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科学知识的增长》,傅季重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34页。尽管“确定性”是人类追求的理想与目标,但是在持续探寻的过程中却使人们发现“确定性岛屿”的周围实则存在着广阔无垠的“不确定性海洋”。就像物理学家伊利亚·普利高津所说,“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错觉!科学不再等同于“确定性”,概率也不等同于无知。人类正处于一个新的转折点上。面向不确定性,我们亟需建立一种“新的理性”。(45)伊利亚·普利高津:《确定性的终结:时间、混沌与新自然法则》,湛敏等译,第5页。

换言之,今天的人类社会已然开始转入了一个全新的“乌卡”时代:一方面,不仅局限于我们今天所遇到的疫情病毒,其实在经济、政治、环境等所有领域中都开始呈现出越来越强烈的易变性和不确定趋势,人类所面临的已经不再是单维的“现代性风险”,而是“后环境风险”“后技术风险”“后疫病风险”与“后政治风险”并存的复合型危机;另一方面,在这种不确定性的状态中,风险研究形态、理论话语、实践方案也都呈现出了更为复杂的特征趋势与运行逻辑,传统社会风险研究根植的解释框架更是难以完整地解释现实样态。社会风险研究若想提高其理论的解释力与适切性,就必须摒弃对确定性的寻求。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未来的理论方向将走入悲观的“宿命论”,“不确定性”的存在虽然一方面预示着因极端危机存在而滋生祸乱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体现出重获社会发展新生的崭新机遇。“不确定性不应该被视为消极的。相反,不确定性还允许开辟新的路径,以开发和利用迄今未被注意到的新潜力。”(46)客观地说,“不确定性”既不是人类社会状况的消极方面,也不是处于可有可无的边缘地位,它本身就是由人类社会的基本要素构成。新的研究越来越把“不确定性”视为一种增加主体行动意图和内生性的力量,而不是通过对消极结果和行动的理解来阻止它。参见O. Perminova,M. Gustafsson and K.Wikström,“Defining Uncertainty in Projects:A New Perspectiv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oject Management,Vol.26,No.1,2008,pp.73-79.因为“在不确定的世界中谋求确定性”并不仅仅是为了确立规划事件或预测行动能否如期发生,更重要的是在于时刻警醒人们将自身的行动调整到符合现实发展事态的轨道上。正如希腊和印度哲学所阐释的,人类主体的行为并非受到不确定性的阻碍,而往往恰好在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发生。(47)N. Roy,“Uncertainty as Entrepreneurial Motivation:Tuche,Karma and the Necessity of Action,” Philosophy of Management,Vol.19,No.3,2020,pp.1-10.的确,在充满未知的世界中,所有个体都无法事先规划好发展轨迹,确定自己的发展方向,甚至连近期的努力方向都没有办法事先确定,但正是“不确定性”的存在为人们提供了行动指南。因此,“不确定性”研究范式鼓励不确定性研究要更多地加入到行动者的队伍当中去,在规划和决策方面起到辅助作用,从而为发展决策做出贡献。

基于此,我们需要重新将“不确定性”带回到研究的中心,以“不确定性”的思维方式来构建一种崭新的研究范式,以把握“新风险社会”中的新特点和新规律。这种研究范式具有跨学科、跨地域、跨时间的特征,其不仅在空间内流动,而且冲破了时间的壁垒,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48)M. H. Mishel,“Reconceptualization of the Uncertainty in Illness Theory,” Journal of Nursing Scholarship,Vol.22,No.4,1990,pp.256-262.因此,必须采用一种动态的多种方法复杂组合的手段。比如,在定量分析中采用“组合”的方法(“combined” method)构建模型。运用数字模型、定性资料、定量数据的组合方式进行分析可能会更加有助于我们认知不确定性。当然,应用层面的规划与决策不仅需要基于数字模型得出的未来情景,还必须体现社会行为的复杂性并能嵌入社会语境中来理解,需考虑到社会需求、经济议程、政治冲突、社会经济不平等和文化价值观等各种社会因素。(49)G. P. Taylor and J.O. Zinn,“Current Directions in Risk Research:New Developments in Psychology and Sociology,” Risk Analysis,Vol.26,No.2,2006,pp.397-411.而这些显然不是传统“风险研究”所能做到的。因此,在当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也没有什么事物能够被证明,“行动—制度”“个体—社会”“民族—世界”等二元范畴之间的裂痕也正在逐渐模糊,行动者已经越来越难以凭借一己之力来应对、适应由“不确定性”带来的种种后果了。若要走出这一状态就必须检讨现代化之启搏器的理性主义,直面无所不在的不确定性,进而走向新的方法组合。

当然,社会风险研究既不能片面地歌颂“确定性”,也不能单纯为“不确定性”背书,而是需要对两个方面进行综合性的考量,并将之纳入不确定性社会学的理论范畴之中。这种实践的二重性也意味着“不确定性”知识体系的最终落脚点仍然在于“人”。“人”既是发展的参与者,同时也是其推动者,发展主体的活力能否得以释放,潜能能否得以发挥,将直接影响到社会整体的运行质量和水平。在传统的“风险研究”范式中,维持社会建设的制度结构往往被视为至关重要的“部件”,而行动主体则往往被视为无关紧要的“配件”。因此“不确定性”范式将会把行动者置于核心位置,唯有承认主体尚存,在“不确定性”情境下的实践才有继续展开的可能性。就像吉登斯所说,“不确定性”作为现代性的后果,“其影响也存在于现代性的内部”,并将作为新的社会事实影响着现代化的未来走向,是现代性实践脱离控制、难以驾驭的关键。(50)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15—117页。同样,不确定性时代的各方主体都并非场外观众,而是一系列实践活动的积极参与者。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5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页。。只有通过能动的干预手段介入社会实践,才能形成真切的知识。因此,由“风险”到“不确定性”的视域转型同时也要求我们不能够仅仅停留于针对现存社会结构的正确描述和合理解释,更要从“行动/解放社会学”的知识脉络中汲取动力,在批判性检视的基础上强调社会学的自我革新能力,重拾主体的行动本性,进而凭借积极的行动应对不确定的世界。(52)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理论与现代社会学》,文军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67—68页。具体而言,笔者认为至少应该包括以下三方面要点:

第一,在“不确定性”情境中实现社会结构的调整与更新。不确定性始终是人类现代化发展进程中需要直观面对的基本议题。但需要明确的一点是,不确定性并非社会进步的障碍,而是创造性的积极作用方式与核心组成部分,它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及其构成部分的内在本性,揭示事物运动的新的规律性。由于社会建设过程中许多瞩目的成就都是在不确定性的情境中取得的,所以不确定性并非前行的障碍,而是推进社会结构变迁与进步的动力。人们正是在持续对抗“不确定性”的过程中迸发出创新的愿望与变革的热情,从而越发广泛、深刻地把握事物间的相互关联,明晰事物变迁的根本规律,进而实现人们自由且全面的发展。

第二,在面向“不确定性”的过程中促进多元思维的兼容并蓄。由于随机性、偶然性的存在,所以无论如何透彻地进行判断、计划和选择,也不管采取怎样谨慎的行动,无声无嗅的外部力量与无法预见的内部动因仍然会使社会的预期走向发生偏移。但这同时也为人们带来了更为广阔的思维空间,促使人们的思维不断地实现转换与更新。如果我们面对社会场域内部丰富多样的观点视而不见,只是局限于固有的思维认知和知识框架,从某种意义上看,不但社会将停止运转,甚至还会折返运行。对此,需要积极吸收新思想、新方法、新成果,密切关注不确定性发展动态,探索发现未知领域,使社会的结构框架与时俱进,培养一种不断打破传统思维定式和狭隘视界,多角度、全方位、动态看问题的开放思维,以适应无法预测的外部变化。

第三,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交互过程中实现互构式发展。不确定性遍布于现实结构和理论框架之中,不可能被完全抹除,但是“不确定性”范式并非意味着走向彻底的怀疑主义。虽然,“确定性”终结了,但我们并非由此就走入了一个纯机遇的变化无常的世界。很大程度上,我们依然生活在一个可确定的概率世界里,生命和物质在这个世界里是沿着时间方向不断演化的。从社会学角度来看,人类社会发展总充满着各种未知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人类行为及其实践也总是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交织中进行。(53)相关论述可参见伊利亚·普利高津:《确定性的终结:时间、混沌与新自然法则》,湛敏等译。对于不确定性的认同并不等于社会是不可知的,而是承认社会事物已经无法遵循原有理论预设中的确定性意图加以认识和改造。现有的不确定性图景或是由于实践主体自身的认知程度尚未达到与之相对应的高度,又或者是理论架构并未完整的诠释其真实样态。但这些原因并非固定不变的,随着时间的延展和现实技术条件的变动,不确定性的程度与水平便会有所改观,甚至最终转化为相应的确定性。当然在此过程中,又会出现全新的不确定性议题。总之,看似混乱无序的社会事实中实则存在着稳固的规律,反之,有序的确定性状态中又蕴含着不确定性,现代化系统中的一切现象始终都经历着持续不断的动态演化过程。因此,现实社会并非“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非此即彼,而是两者的相互交叉、相互融合。(54)文军、刘雨航:《不确定性:一个概念的社会学考评》,《天津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在未来的探索过程中,应当直面可能出现的负面风险与危机,并在此过程中顺势而为,积极主动地争取可能出现的发展机遇。

面向未来,社会风险理论所暗含的各种“确定性”思想观念甚至方法论取向日渐式微,不仅风险社会学的构思正在被打破,不同研究范式之间的边界也渐趋消融,最终使其越来越缺乏对宏观社会现象的追述和对社会发展规律的概括能力。有鉴于此,我们就需要建立一种以不确定性为核心的“新风险范式”,回到以“机会导向”为特征的不确定性研究范式中来,实现从“风险导向”向“机会导向”的范式反变,因为这种导向的不确定性会尽可能地利用好不确定性,并运用不确定性思维和手段去创造个体和组织的价值,(55)J.G.York and S.Venkataraman,“The Entrepreneur-Environment Nexus:Uncertainty,Innovation and Allocation,” Journal of Business Venturing,Vol.25,No.5,2010,pp.449-463.进而从流动的各种要素和行动单元中去寻求甚至创造“确定性”,对决定人类命运的各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适当做出调和,在探索未知领域的过程中谋求社会发展与人类进步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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