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谬的存在与重复:克尔凯郭尔式的反思方式
2023-07-31尚杰
尚 杰
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可以从宗教、美学、伦理学等多方面加以解读,最为重要的在于,要将这些片段思想升华为形而上学,追溯其中的哲学史线索。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渊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在苏格拉底与第欧根尼那里,有其雏形。换句话说,古希腊哲学孕育了西方哲学两条基本线索:人文与逻辑科学。现代欧洲大陆哲学与英美分析哲学,则是这两条基本线索的现代表现形式。显而易见,克尔凯郭尔的思想属于哲学史中的人文主义传统。在这个基础上,克尔凯郭尔创造了一批新型哲学概念,这些概念极具原创性,它们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卢梭、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的思想。限于文章篇幅,本文着重理解克尔凯郭尔形而上学的关键词,即“悖谬的存在与重复”所隐含的思路,分析他如何提出问题。
一
一切具有原创精神的哲学家的共同方法,在于重新寻找思想的起源。康德与海德格尔曾本着同样的兴趣,为形而上学重新奠基,克尔凯郭尔亦然。但是,重新奠基的方向并不相同。克尔凯郭尔哲学的出发点,告别了笛卡尔和黑格尔式的思辨哲学,后者所谓“我思”或者“自我意识”是从普遍性出发的,其所谓“存在”指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这等于从结论出发,而没有回到真实的原点,即个体。因为显而易见,为了思维,我首先得存在、活着。这是个体的存在与活着。不可以强行抹平个体之间的差异。在这种克尔凯郭尔式的还原过程中,从个体的真实心理活动自发地创造哲学概念,而这些活动本身处于境遇或情景之中。例如,永恒与统一的真相是瞬间与差异,一般之“我”的真相是个体,这就是克尔凯郭尔的出发点,以实现为形而上学重新奠基。
克尔凯郭尔思想原貌当然在其文本之中。鉴于他的文本中片段的、大量生活场景及其心理活动的描写,使得当今的学术研究者很难归纳他的思想。笔者试图重新整合这些思想碎片。这种整合应该在“碎片”之中,具有克尔凯郭尔的某种风格,这是必需的,否则就难免陷入给他贴标签的误区。这种整合需要我们所使用的词语是生活化的,而非思辨的。这甚至也是古希腊哲学的原貌,苏格拉底所谓“认识你自己”与柏拉图极具生活气息的智慧对话。
笔者认为,从哲学史切入克尔凯郭尔,首先要阅读他的《哲学片断》,他在开篇“前言”中这样写道:“我亲笔所写,代表我自己。”(1)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页。这会使我们联想到卢梭,他相信自己与其他人都不相同。两人都返回自己、某种亲自性,而并没有强调比较,没有说自己强于别人。此情此景在古希腊哲学中,有其原型:“当叙拉古沦陷的时候,阿基米德坐在那里,丝毫不受干扰地注视着他画的圆形,就是他对杀害他的罗马士兵说出这些美丽的字句:‘请不要打扰我的圆形’。那些没有如此走运的人应该寻找另外的原型。当科林斯受到腓利围城的威胁之时,所有居民都忙着工作,有的擦枪,有的垒石头,还有的在修墙,第欧根尼看到后,迅速卷起自己的长袍,怀着极大的热情把他的桶在街上滚来滚去。当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他回答说:我也在做事,我滚自己的桶来着,我可不想成为众多忙碌的人群当中唯一的游手好闲之徒。”(2)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页。对于阿基米德和第欧根尼,我们不必说其一是几何学家,其一是伦理学家,而要还原为其言行本身的奇异性,即哲学思考的根本特色:它们既是奇怪的,又是危险的,使得普通人难以理喻。哲学一出场就不合常理,它貌似无用,就像第欧根尼无法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改变世界,但第欧根尼以精神疾病的模样出场,震惊思想,具有哲学史的意义。这种不合理的“非理性”正是引起克尔凯郭尔共鸣的悖谬的思想:“我的意思是什么呢?请别问我这个问题。其次,我是否有个‘意思’,对于他人来说这比‘我的意思是什么’更无足轻重。对我来说,有所意味既太多又太少,它预先设定了生活中的一种安全和健康。”(3)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页。换句话说,普通人不能容忍一句话说出来没有明了的意思,而克尔凯郭尔恰恰诉诸于不透明的、没有意思的“意思”即悖谬的思想与举止,就像第欧根尼在大街上把自己的桶滚来滚去,他觉得生活中的幸福要根据临时情景自发选择,只要自己活得高高兴兴,不必选择与众人相同的所谓有用的目的。
又像第欧根尼,克尔凯郭尔只提出问题而没有提供标准答案,他在思想的真实虚构中冒险与尝试。不是纯粹幻觉,因为是他的心理事实并且有现实生活情景作为思想创作的原型(例如在《重复》中,克尔凯郭尔用书信体的形式,“虚构”了自己惊心动魄的恋爱史)。但也不是原样的生活,而是思想的冒险尝试,这是与苏格拉底思想的重大区别,我们以下将分析苏格拉底与克尔凯郭尔的区别:苏格拉底诉诸于记忆性的“回忆”,回忆以某种“已经”存在的状态为基础,它是后退的或回撤的。这里的重复诉诸于不变的同一性。而克尔凯郭尔所谓“回忆”思想的冒险,是朝向未来的,这里貌似的重复却导致差异。
在克尔凯郭尔之前,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曾经用一种奇怪方式“证明”上帝存在,他提出这是思想赌博,他赌的是某种可能性。“赌”在语感上就已经是当场发生的思想冒险,与已经存在的一切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脱离关系。克尔凯郭尔在这里与帕斯卡尔不谋而合,都是即兴感受的某种冒险。“我有的只是我自己的生活,每当困难显现之时,我立刻就会拿它来下注。”(4)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页。——这里又涉及哲学史的一个重大问题,即运动。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中这样写道:“爱利亚学派否认运动,大家知道,第欧根尼作为反对者站了起来,就字面意义而言,他确实是站了起来,因为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来来回回踱了一会儿步,他以此表明,他已充分地反驳了它们。”(5)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0年,第23页。克尔凯郭尔引用这个典故,表明他不赞同爱利亚学派,而与第欧根尼站在一起。问题的关键在于爱利亚学派止步于思想本身,认为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在于一段固定的距离可以无限地一分为二,从而运动是不可能的,但这只是纸上谈兵,因为事实上阿基里斯几步就超越了乌龟,只需要实际站起来走几步,就证明了真实的运动。笔者这里之所以讨论运动,在于克尔凯郭尔式的“即兴感受的某种冒险”与帕斯卡尔式的赌博一样,在性质上是第欧根尼式的,即着眼于现实生活中的实际发生,而不仅仅是停留在某种虚假的“思想的运动”(德勒兹曾在《差异与重复》中批驳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只停留在思想逻辑的运动)。
以上理解有一个难点,它与黑格尔之后的哲学分化密切相关。虽然黑格尔曾经讽刺康德不可以在实际思想发生之前考察思想的可能性,就像为了学会游泳必须跳入水中。但黑格尔仍旧停留在概念的运动,成为纯粹思辨的囚徒。马克思提出,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他诉诸无产阶级革命。尽管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与马克思有巨大差异,但同样诉诸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运动。微妙的差异在于,现实的真实运动并非一定得是抬起胳膊或者走几步,也包括克尔凯郭尔式的写作活动,它与现实生活一样不可预测,不事先存在,它的发生取决于临时选择,而选择的标准因人而异,它来自不一样的怦然心动。这是黑格尔之后另一条哲学岔路,是现代欧陆哲学的起点,其学理的根据在于怀疑一切“已经”的存在。
为了引出自己的思想,克尔凯郭尔返回苏格拉底哲学的关键问题:真理(美德、知识)是否可教会?如果认为真理可教,就会导致如下悖谬:“一个人不可能追寻他所知的,同样也不可能追寻他所不知的。他不能追寻他所知的,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他亦不能追寻他所不知的,因为他甚至不知道他应该去追寻什么。”(6)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8、10页。也就是说,任何已经断言某种存在状态的判断句,或者说结论,都会导致自相矛盾,从而没有进入真相的内部。克尔凯郭尔引用苏格拉底的上述思路,但并不赞同苏格拉底的结论。苏格拉底的上述疑难,其思路为了表明所有向未知的学习,从出发点就错了,因为所有的学习和追问都只不过是回忆。换句话说,人不必学习,只要唤醒心中已经有的知识。克尔凯郭尔反对这种向后退的、在先的已经存在的思路。若此,一切都悬而未决,无论是永恒还是灵魂不灭。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哲学疑难:如果事先不存在,那么如何能从“非存在”进入存在呢?思想的角色不甘心成为苏格拉底那样的“助产士”。如果思想不是同一性元素之间的演绎推理,就得重新思考时间,时间在真实地发生,以生成的形式发生。存在是生成的,而不是判断的结果。于是,全部思想的奥秘在于生成是如何发生的?这是克尔凯郭尔式的形而上学追溯,所谓“瞬间”、出发点、偶因、选择,都是其中的关键词。
像一切原创性哲学家一样,克尔凯郭尔只从苏格拉底那里拿来自己所需要的,他认为苏格拉底所谓“成为你自己”意味着一个人只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与别人的内心不一样,从而“无人真正拥有权威。”(7)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8、10页。真相将由我自己带出来,即使智者如苏格拉底也不能将真相交给我,由我产生的真相在他人那里不一定是真相。既然我已经拥有真相,我只要将它写出来,而我事先不知道我能写得很好,因为我事先不知道我已经具有这样的能力,如此等等。
以上的意义还在于,要想成为哲学家,最重要的在于善于发问,而这样的发问应该是新思路的出发点。重要的不在于已经有了相对应的正确答案,因为答案作为判断,一旦落地就“死掉了”。生成是挑战判断句的。生成的奥秘在于思想过程是由不同瞬间组成的,而其中某一瞬间所携带的信息性质,不同于所接续的另一瞬间。瞬间本身是悖谬的,它无法抓到,因为瞬间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无所不在又无处不在。
生成在时间之中,而时间只有慢下来才显露瞬间的真实,思想只有慢下来才会在细节上转弯。慢的转弯之所以具有原创性,在于其所针对的是生成的特殊情景而非存在的一般情况,是重复中的差异而非结论般的“已经”。生成特殊情景的初始时刻十分重要,就像萨特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质”,换成帕斯卡尔和克尔凯郭尔的表述:只有选择本身具有力量,而选择一旦完成,初始价值就消失了,这与生活中的一切交换现象相对应:恋爱的价值高于婚姻,因为婚姻相当于契约已经缔结,而恋爱却可以有新的选择,具有新起点或原创性。同样道理,货币一旦买了某样东西,该货币就实现了或完成了,从而不再“值钱”,一部旧手机或旧电脑换不回原来的货币或者交换价值。货币只有在选择商品的时刻才被众商品献媚,就像白马王子被众多女子追求。这个关键时刻或瞬间是有力量的,因为它正在降临却不知结果如何,就像是思想的骰子。“人们一度可以用同样的代价买到自由或者奴役,那代价就是灵魂的自由选择或者弃权。”(8)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15、15、16、18页。重要的不在于你现在的身份是自由的还是被奴役的,而在于这两种身份是付代价的结果,这代价就是选择权,这是神圣的权利。这就是做出选择的瞬间所具有的决定性意义,它是永远向前的,而非回溯的,因此后悔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时间不能倒流。就像克尔凯郭尔援引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就像一个人在把石头扔出去之前有力量控制石头,而把石头扔出去之后却不行了。”(9)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15、15、16、18页。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怀疑一切将瞬间化为永恒的判断,即使它有着辩证法的迷惑外貌,它相当于概念已经完成、变成了思想的雕塑,相当于思想的石头已经扔出去的状态,因此是思想的虚假运动。扔石头之前可以选择扔出的方向,方向来自瞬间抉择。就像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重点在方向,而不在于对象,因为对象是意向的结果,是由“方向”建立起来的,而这个投掷骰子的瞬间,与19世纪马拉美的著名诗句不期而遇:“骰子一掷就永远摆脱不了偶然。”克尔凯郭尔写道:“这样的一个瞬间有其独特性。如同所有的瞬间,它是短暂的、片刻性的、稍纵即逝的;如同所有的瞬间,在下一个瞬间来临之际,它已经逝去了。可是,这个瞬间又是决定性的,而且它被永恒所充满。”(10)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15、15、16、18页。此瞬间与彼瞬间,性质不同,以中断的方式连接起来,《哲学片断》这个书名与此相配。
时间的诡异之处,在于不同瞬间的性质每每不同。对此,克尔凯郭尔有生动的情景描述:“只不过在前一瞬间之前,在世界之场景中,他还敢说‘好吧,不公正地待我吧,你们才是将失去最多的,因为你们需要我原谅’……而现在,在这之后只一瞬间,宁静就围绕起他,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去原谅的。”(11)克尔凯郭尔:《陶冶性的讲演集》,京不特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10页。这就像真实生活就是如此中断的瞬间之连接,它既非独断论的非此即彼,也非黑格尔式的“凡是现存的都是合理的。”因为当下情形从属于偶然,绝非必然如此。
黑格尔辩证法陷入思辨的囚徒困境,因为它纠缠从“非存在”到“存在”是如何过渡的,它求助于否定,乃至否定之否定。但是,克尔凯郭尔放弃黑格尔的术语,改称生成。“出生”或“出发点”不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复杂的生成,20世纪解构哲学家德里达称之为“起源的原初复杂性”,因为对于出生或起源,在提问之初就陷入了困境:“在做出回答之前我们首先要问,究竟由谁来回答这个问题,是那些已经出生了的人,还是尚未出生的人?说是后一类人是不可思议的,人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一点;而已经出生了的人也绝无可能生出这样的念头。当一个已经出生的人思考其出生之时,实际上他所思考的是从‘非存在’到‘存在’的转变。”(12)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15、15、16、18页。回答者的身份是悖谬的,因为既在又不在,亦此亦彼,但必须回答。我们已经在时间之中,相当于已在瞬间之中,而瞬间自身就是悖谬的。
于是,克尔凯郭尔认为,一切出生都是悖谬的重生。重生乃不是重复的“重复”,因为“重”包含差异,是重新开始,这里又有了瞬间与选择的话题。这悖谬状态,就是神的状态。如果克尔凯郭尔吐露心情的悖谬或者两可,并非说了空话,而是说了不可说的悖谬的话,他将维特根斯坦视为“不可说”的状态,用诗意表达出来:无论选择结婚还是不结婚、上吊还是不上吊、相信还是不相信一个女人,其结果你都将后悔。后悔本身没有力量,因为其意思已经完成;选择本身有力量,因为它尚未澄明。
同样道理,重生是“非存在”的,而不是已然存在的,那么回忆就不该理解为苏格拉底式的记忆,(13)克尔凯郭尔认为,苏格拉底式的“回忆”其实指记忆。苏格拉底混淆了回忆与记忆。真正的回忆不是记忆,而是重生,而苏格拉底恰恰忽视了回忆中的重复是一种重生,这其中有微妙而本质的差异:“回忆和记忆没有任何关系。你迷迷糊糊地记住了某件事,但不一定能回忆起来。记忆只是最低条件。经验通过记忆显现自己,以接受回忆的供奉。”参见克尔凯郭尔:《女性的魅力是无穷的》,海蓉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第3页。而是重生,重生才是具有决定意义的瞬间。回忆是“已经”在场,而瞬间是正在发生,这里有思想的激情。对于重生的重复,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中有这样精妙的描述:“重复会在现代哲学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因为重复对于现代哲学来说是一个关键词,正如‘回忆’对于古希腊人一样。他们教导说,全部知识都是回忆,同样现代哲学会教导说,整个生活都是一种重复……重复和回忆是同一种运动,只是方向相反:回忆是往后的重复,被回忆之物已然存在,而真正的重复是向前的回忆。因此,重复,如果可能,则使人快乐,而回忆则使人不快。”(14)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第24页。这种天才发现,被20世纪的艺术小说家普鲁斯特区分为“不由自主的回忆”(即克尔凯郭尔所谓重复)和“自主的回忆(即知识式的记忆、苏格拉底式的回忆)”,以“不由自主”的自发想象力构建思想艺术大厦,带来排山倒海般快乐的是“不由自主式的回忆”即重复。克尔凯郭尔的时间哲学属于现代,属于真实的生活世界。
二
与柏拉图不同,克尔凯郭尔思想的关键词是“疑难”,而非理性的澄明。克尔凯郭尔创立的生存哲学发生在生活本身,却具有不可理解性。这时,与其说克尔凯郭尔求助于神,不如说神的特征本身就是一个哲学疑难:那没有原因而自己推动自己的、那沉默的内驱力就是神,又称为爱。当我们如此处于“爱的瞬间”时,就与神平起平坐了。神与爱都不显形,因为瞬间无法显形,这便与可理解性相悖。神与瞬间,爱的瞬间重心是爱,而不是爱情,因为爱来自绝对个体的亲自性,爱无需反馈,而爱情属于两个人之间的对称性,需要反馈。在这个意义上,只有爱而非爱情,才属于哲学疑难。处于爱或悖谬或哲学疑难状态是幸福的,而爱情状态却可能导致不幸(与其说这是由于相爱的双方无法真正拥有,不如说无法心心相印)。这幸福与不幸,都是克尔凯郭尔的真实心理状态,其中纠缠着极端复杂性。例如思想是感情的,而感情却被写成思想,这里有忧郁之美。
如上爱的瞬间而非爱情的状态,使得克尔凯郭尔与苏格拉底发生冲突,因为爱情相当于我们以上断定的“已经存在”状态,而爱却是忧郁的,因为爱尚未落实为爱情,并且在苏格拉底式的思路中属于悬而未决。爱既是幸福又是不幸,因为没有反馈或缺少对称,爱与被爱双方地位不平等。但如上所述,在没有实现交换价值的情形下,反而拥有价值,这拥有相当于在创造过程。
如上所述,爱或神(合起来说,爱神)发生在瞬间,瞬间的悖谬在于它同时是幸与不幸之源:“神的忧虑正在于此:假如瞬间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话,他的忧虑会变得不可言说。”(15)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32、32、44页。克尔凯郭尔此刻在写他自己解除婚约的心痛与处于两可之间的徘徊,“谁人能解这忧的矛盾呢?不显现自身意味着爱的死亡,而显现自身又意味着被爱者的死亡!”(16)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32、32、44页。无论解除还是不解除婚约,他都会后悔。但后悔既然是一个“已经”便没有思想感情之力量,就如同没有什么正确的选择,只是选择。任何选择或出生都应该是独立自主的,自主本身就意味着道德或者爱。
以上又回归纯粹个体性,应该将普罗泰戈拉所谓“人是万物的尺度”修改为“每个个体都是他自己的尺度。”这修改,它抵制了一般的人性或“人道主义”的说法,因为这样的说法成为某种用于说教的知识从而远离了个人的具体境遇。“没有人性的专家”与“哲学不可教会”之间,是相通的。回归互不理解的个体之间的关系,“这看起来是一个悖谬。不过人们不应该把悖谬想得那么坏,因为悖谬是思想的激情,一个没有悖谬的思想家就像是一个缺乏激情的恋人,他只是个平庸之辈。”(17)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32、32、44页。从这里我们自然而然联想到尼采,他俩的思想距离并不像我们从前设想的那样遥远。激情自身化为思想之时,便与庸人的情绪区分开来。
每个个体都是他自己的尺度,这不同于人是万物的尺度,因为后者导致某种知识,它回答人是什么,是定义式的,透明的,而前者却与瞬间选择站在一起,它与爱的激情密不可分,是悖谬的激情,它宣布“自爱是所有爱的根基。”(18)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45、49、49页。
悖谬性的激情很像思想的疾病、痴迷于思想的黑洞,这并非平庸之辈所处的“无知”状态。克尔凯郭尔将思想的激情称之为神,他颠覆了神是全知全能者的传统看法,而是使神接近个体的人,更亲切,但如此个体的神—人处于非理性状态,因为逻辑与原因都无法证明这种状态。克尔凯郭尔躲避一切证明,因为一切证明都有前设,这前设相当于有预先的立场,例如证明神的存在的时候,神被预设为已经存在了,证明者只需要发现例子,而例子总可以被伪造出来,这是一种虚假证明,事实上它什么都没有证明,而只是展开了一个概念的定义,这样的思维方式没有力量,缺乏思想的激情。
思想的激情要附着物质的因素,可感知的、可触摸的、可看见的实在,它是与生理密不可分的心理状态。害羞有脸红,生气有肌肉的抖动,悲伤有泪水。由此可以理解,克尔凯郭尔式的写作是描述式的,而非演绎推理,不是冷冰冰的概念之存在。概念需要定义与证明,而描述实在的感知却是丰富多彩的,一旦被归纳为作为哲学概念的“存在”,就从事物内部出来了,就好像给一支有色有香的鲜花取个名称,但没有人愿意欣赏名称而不是鲜花本身。
克尔凯郭尔坚持认为神的状态只能被我们感知,而不能被证明,这等于颠覆了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式的、中世纪以来种种关于上帝证明的学说。这些学说使上帝的形象归于逻辑思维,而克尔凯郭尔眼中的上帝是感性的。他写道:“现在的问题是,神的存在是如何从证明中显现出来的?是突然一下子显现的吗?这情形是否就像笛卡尔玩具,只要我一松手,它立刻就会倒立?只要我一松手,因此,我不得不松手了。证明的情形亦然。只要我坚持去证明(也就是说我持续地作为证明者),那存在就不会显现,而这并不是出于别的原因,而是因为我正在证明。可是当我丢开那个证明的时候,存在现身了。我这个松手的行为也该算回事,它毕竟是我的补充。”(19)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45、49、49页。换句话说,只有在丢开证明的时候,在悖谬的时候,上帝才现身。这松手的瞬间,就是从上帝的非存在到存在之间的跳跃,而逻辑思维无法理解这种跳跃,因为它是不可证明的。这跳跃处于灵感状态,心灵顿时敞亮起来了。这个过程的关键词又是瞬间:“那个短暂的瞬间难道不该被考虑在内吗,不管它有多么短暂——其实它并不需要太长,因为它是一个跳跃。不管这环节有多微不足道,哪怕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也应被考虑在内。”(20)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45、49、49页。
以上克尔凯郭尔说“不得不松手”,因为松手是不由自主的,更切合感性的真实与快乐。哲学疑难是升级版的“不得不松手”,就是说我们忍不住去想那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通的问题,它以千奇百怪的形态展现在我们面前:一个使我们目瞪口呆的事实却是不可知的,我们想不到一个好朋友是难以容忍的另一种品行之人——这都是理智遭遇悖谬的情形。这些神秘现象也会激发思想的激情,使我们的灵魂爆发革命。心灵超越了从前的认识,继续新的冒险。去思考那无法思考的。这里又发生了重复,不能思考的思考,也是思考。“思考”被说了两次,含义不同了;“不能认识的认识”亦然。克尔凯郭尔自发地发现了“差异”的思想,这是现代欧陆哲学的关键词,但他只是偶尔在上下文中提及,文中出现更多的,是悖谬与重复——它们显然与差异有关——按照这样的思路,可以重新思考“爱”的主题。
爱本身得显露出来,在显露之外不再另外有爱,而显露千差万别,于是我们进入爱的描述。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中写道:“有位作者曾说,回忆之爱是唯一快乐之爱。当然,他这么说完全正确,只要你记得,那起初是令人不快的。重复之爱才确是唯一快乐之爱。”(21)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第24页。为什么呢?因为“回忆是一丁点儿旅行费,它不能让你满足;但重复是每日的面包,使你满足,给你祝福。在生活了一圈之后,才能看出他是否有勇气去领悟生活即重复这一真谛,是否愿意到此中嬉戏。”(22)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第25、46、54—55、59页。面包不是每日自动到手的,它是活着的希望,得现在去争取获得面包的能力。生活相当于每天在笔记本上写下奇遇,而不是往日的备忘录。
克尔凯郭尔对现代欧陆哲学的重大贡献之一,在于他提出“重复”不同于“中介”(mediation)。“中介”属于爱利亚学派和黑格尔的主张,属于概念式的、间接性的、思辨思维方式,而“重复”属于生活世界本身的直接性,属于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里有瞬间和“非存在”的话题,“一下子显现”的话题。用笔者的话说,生活的真谛,就是一切都从现在开始。过去的,不再存在。将来的,还不曾存在,但它们就要存在,因此我们的目光是朝向将来的,这就是生活的希望所在。重复与生成密不可分,生成解释了重复。此刻,生活的真相并不与黑格尔站在一起,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对‘中介’如何生成做出解释,它是否是两个因素运动的结果,在什么意义上说它已被包容在它们之中,或者它不是附加的新的东西,如果是,又是怎样加上去的。”(23)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第25、46、54—55、59页。这是生活世界真实发生的运动与转化,而不是纯粹范畴意义上的。爱利亚学派和苏格拉底一样停留在存在的一切已经存在(回忆),而现代哲学却认为已存在的现实正进入存在——关键是这个“正”字既意味着重复,更意味着差异。它意味着重复不是空洞的形式,而具有新内容。克尔凯郭尔如此描写现代版的“认识你自己”:“听听自己,让自己化身为各种可能的变形,而且希望变形之后无论如何还是自己……个体有多种多样的影子,它们全都跟他相像……同样,个体在自己的可能性中漫游,一会发现这个可能性,一会发现那个可能性。”(24)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第25、46、54—55、59页。影子比他本人更真实,就像排除了爱的显现将不再有爱的存在。
显露的是场景、姿态,身体与处境组成生活的画面,这使得克尔凯郭尔用描述的手法“阐述”自己的思想更加得心应手,而这种描述试图用“语言”突破语言,甚至是“非语言的”想象,是由身体的舒适度引发的思想激情,“因为没有什么表达方式,什么姿态能够令人满足,因为什么也比不上猛地来几个最特别的跳跃和筋斗更令人满足。”(25)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第25、46、54—55、59页。这段描述使笔者联想到两处风景:其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主人公从小甜点的滋味中爆发出绵延不绝的艺术感受。其二,足球比赛进球时的庆祝仪式是动作而不是语言,因为语言不足以表达即时的喜悦程度。关键要有滋味和肢体以某种方式才感到舒适,它们都是沉浸状态,克尔凯郭尔就以如此的方式写作,正如笔者前面所言:“现实的真实运动并非一定得是抬起胳膊或者走几步,也包括克尔凯郭尔式的写作活动。”这是一种直接性,反思已经化为沉浸,思想已经成为有身体加入的感情,由近及远。它甚至是神圣的,“因为他所搜索的东西越是神圣,这东西就距离他越近。”(26)克尔凯郭尔:《陶冶性的讲演集》,京不特译,第207页。所有这些,都是个体的独享,旁观者可以分享这种快乐,但毕竟隔着一层,不是当事人的亲自性,而后者是不可置换的。此刻,无论多么精美的语言都没有进入事情的里面,并因此是乏味的。
三
克尔凯郭尔诉诸直接性,批评黑格尔式的“中介”,但并不排斥反思。相反他认为回忆的时刻一定会有反思的介入,但是此情此景仍然不同于“中介”。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反思”不同,克尔凯郭尔式的反思具有美感的味道。在他看来,回忆是长者的特权,而一个孩子只有记忆却没有回忆。“我们可以说无法忘记童年时的东西,但老人不能这么说,因为儿童的记忆是老人的回忆。”(27)克尔凯郭尔:《女性的魅力是无穷的》,海蓉译,第4页。回忆是记忆的变形,它融进了想象力,这就是老人回忆自己的童年时近在眼前的东西。这想象力也是一种反思,具有美感:“记忆具有直接性,可以直接帮上忙,而回忆的到来必须先经过反思,因此它真是一门艺术……回忆这门艺术博大精深、非常复杂,因为回忆在显现自己的时候总是千变万化,而记忆的范围相对较小,只徘徊在记得对与不对之间。”(28)克尔凯郭尔:《女性的魅力是无穷的》,海蓉译,第6、7页。举例来说,乡愁不属于记忆,而属于融入了想象力的回忆。克尔凯郭尔式的反思与幻觉密切相关。这反思“动员幻觉的全部力量来对自己施加影响,甚至不惜明知故犯。用魔法让自己回到过去并不难,难的是为了回忆而用魔法将离自己内心最近的东西移开。这才是真正的回忆艺术:用激起回忆的浪花去催激更多回忆的浪花……当记忆再三复活,就会通过各种细节来丰富灵魂,而这些细节又给回忆设置了障碍”(29)克尔凯郭尔:《女性的魅力是无穷的》,海蓉译,第6、7页。。因此,回忆总是断断续续、曲曲折折的。这回忆的情形就像上述“不得不松手”的笛卡尔玩具,它也再一次使笔者联想到普鲁斯特式的“不由自主的回忆”。
回忆修改了记忆,重复的记忆中有危险的增补性,因为在不知不觉之中记忆起了褶皱,进而异变为融入了想象力的回忆。回忆打着记忆的旗号,实际上却是重新开始。这里有真正的运动。如果记忆就像是一条河、人生之河,那么对于同一件事情的两次回忆,所迈入的不再是同一条河。老人怀着乡愁迈入自己幼时的居所,和儿童时的感觉绝不会相同,但那毕竟还是同一间屋子。于是,“在我眼中,屋子变得忧郁起来,原因很简单,它是出了差错的重复。”(30)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第74页。换句话说,精神的创造性不需要良好的记忆力,就像传统文化的包袱越是沉重,就越是无法接纳新的文明。旧习惯约束我们,却不会使我们眩晕,因为旧东西早就在那里了,而只有在我们对旧东西动别的心眼时,在想象中将其往别的方向想的时候,旧物才有魅力,这时老人对自己儿时的房间怀有乡愁。这别的方向从前不曾存在,因此回忆中的后撤其实就是搁置与向前,就像一切回忆录并非是从过去某一时刻开始的。过去的事情其实是在当下的笔端诞生。它是出生,既是开头又是结尾,因为回忆中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一切重新忆起都是某种程度上的、不知不觉的修改。记忆是悖谬的,因为其中有两种不同方向的时间因素相互混杂,向后就是向前,增加与丧失同时发生。透明的记忆是不可能的,其中的障碍使得记忆变成更有魅力的回忆。
记忆不是一条平缓流畅的河,其中有漩涡,也就是遭遇到“一下子显现”的念头,这发生在瞬间,而苏格拉底的思想,无论是他所谓“认识你自己”还是“知识就是回忆”,所针对的都是一般情况,它们均指向已经发生。但是瞬间是正在发生着的即时感受,不是已经发生。这是克尔凯郭尔与苏格拉底的根本区别:“瞬间就是悖谬,没有这一点我们无法向前,而只能返回到苏格拉底的立场。”(31)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71、88、90页。
与其说克尔凯郭尔以上的讨论与神学有关,不如说是哲学的,涉及精神起源的原初复杂性,亦此亦彼,消解界限,这些情景用他的话说,就是悖谬。在某种意义上,悖谬的思想是现代欧陆哲学的指路明灯,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德里达的思想,都可以在悖谬中发现蛛丝马迹。也就是说,思想要与悖谬和谐相处。悖谬自由自在地释放自己之时,理智要让开智慧的道路。由于引入了时间,存在变成出生与生成。克尔凯郭尔以另一种描述触及柏格森式的绵延:“生成的变化不在于本质,而在于存在;是从‘非存在’到‘存在’的变化。不过,这个被正在生成之物所抛弃的‘非存在’也应该是存在的。”(32)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71、88、90页。
于是,我们要警惕一切“回到事物本身”的说法,因为它遮蔽了事物本身意味着生成。搁置了生成的所谓存在,空无内容,从而是无生命的。一切必然性都无法解释存在,因为存在是由偶然、奇遇、事件触及的。这些触及,无论是舒适,还是痛苦折磨,都意味着个体亲自的生命在生成,它们显露为片断的生活场景及其思想,它们来自脱离了必然性的偶然性,或者说,是可能性。
克尔凯郭尔写道:“生成的变化是现实性,此处的转换经自由发生。没有任何一种生成是必然的;在生成之前不是,果若如此,它也就不能生成;在生成之后也不是,否则它就不会生成了。”(33)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71、88、90页。这也是感受性与语言的冲突,因为语言无法真正触及到个人感受的内部,语言不是跑在感受性的前面,就是落在感受性的后面,语言表达从来不曾与内在感受并驾齐驱。
一种来自传统哲学的假设,确认有某种已经存在的必然性,但这种假设只在概念中存在,而不具有任何现实性。生成是现实的,而概念不是。一个传统看法认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总会发生,事实并非如此。“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必然会发生,因为它也是偶然的,就是说它是生成的,它完全有可能以别的模样登上历史舞台,如果曾经相遇的是不一样的人或者在异域环境的话。必然性并不先于偶然性而存在,必然性是对偶然性的事后追认。克尔凯郭尔下段话预言了现代哲学解释学:“任何一种认为通过建构便可以彻底把握‘过去’的做法根本上都是对‘过去’的误解。”(34)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94、96、97页。因为过去并非一个永远停摆在历史途中被遇见、被完成了的路标,过去的全部丰富性已经无可挽回地永远丧失了。作为当代解释者,我们只能用现在的眼光把握陌生的过去,而古人既然早已死去,不再有能力纠正我们的错误。总之,我们自以为确定的解释是由不确定组成的,这又是悖谬。
应该将历史看成一个活的有机体,而不是一具僵尸,这种看法已经是历史哲学,赤裸裸的历史本身是不存在的。活生生的人研究活生生的历史时刻所发生的事件,生成这种或者那种解释。当“解释”以确定性的面目出现时,我们要明了它其实仍旧是不确定的,还有我们不曾发现的。在这里,克尔凯郭尔又有新的发现,他认为在选择相信与不相信,或者说信仰与怀疑的问题上,更为重要的与其说是知识的证明,不如说是意愿。人的意愿是意志的黑洞,对于人类这种古怪的动物而言,意愿比科学知识更为深邃。这种古老的看法源自古希腊人的怀疑精神和中世纪的非理性哲学,它可以有两种看似相悖却实际一样的表达方式:1,你说的非常有道理,但我不愿意相信,或者说,我感到厌倦。2,正因为它荒谬,所以我才相信。这两种意愿选择是自由,曾经被科学思维大加鞭挞,但在当代,作为人类理性创造的最高产品,不断更新升级的人工智能正在挑战人类自身的生存。当人类面临自身产物的奴役时,当这种疏远或者异化现象急剧膨胀之时,当人类即将成为“多余的人”之时,留给人类的希望不再是知识与记忆的能力,不再是理性与逻辑思维的能力,而是克尔凯郭尔提到的意愿与选择的自由:“希腊式的怀疑是后退式的(暂缓得出结论的);他们的怀疑靠的不是认知,而是意志(拒绝认同)……因为他愿意怀疑。”(35)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94、96、97页。这里的关键词是“愿意”而不是“怀疑”,因为怀疑只是附属的,他当然还可以愿意相信——这与康德的教导背道而驰,因为康德的伦理学公式是“我应该,所以我能”,而克尔凯郭尔这里所表达的却是“我愿意,所以我能”,意愿在能力之先,并且产生能力。
愿意是自决的,欲望是内生的,它们自发地自己产生自己,它们决不排斥极端的意愿,就像克尔凯郭尔宁可终生不婚,也要解除婚约,而萨特在小说《恶心》中以罗冈丹的口吻,认为自己愿意和自学者一起吃饭,就像自己愿意上吊自尽。在这两种情况都止步于意愿本身、选择本身、赌博或者下注本身,而无关乎输赢、对错、结论,因为显而易见,后者是悬而未决的,距离某某种意愿的人更远,而意愿却是近在咫尺的冲动,这些冲动的意愿永远都不会欺骗我们。“假如我能够做到不得出结论,则我永远不会受骗。”(36)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断》,王齐译,第94、96、97页。这是保持乐观心态的自由,它比科学结论更为重要,一根木棍在水里的印象是折断的,而从水中捞起却是直的,两者同样真实。这就像孟德斯鸠在日记中说自己每天起床后都是高高兴兴的,出门看见傻瓜和看见聪明人一样高兴。总之,要搁置判断,因为判断中的逻辑分类,并不能给人带来感官的快乐,就像我们品尝香喷喷的菜肴时,不必知道其分子构成元素。克尔凯郭尔和古希腊哲学家一样赞赏这种天真无邪心态。第欧根尼在大街上滚桶时,他似乎没有感到战争即将来临,他平静地、有兴致地滚他的桶。就像哲学家皮浪欣赏在惊涛骇浪中即将被掀翻的小船上那只平静的小猪,这里有另一种哲理的深刻性——个体的自由意愿,冒险的意愿,它既可以平静如水,也可以怦然心动,止步于直接印象;它既不留恋过去,也不展望未来;它搁置结论,搁置合理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