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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于天下:对神经本体论的一个反思*

2023-07-31包利民

浙江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质料本体论本体

包利民

提要:随着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展开,新自然主义哲学也强势兴起。不少神经科学家和基于神经科学的心灵哲学主张一种神经—大脑本体论。这种还原论的“大脑化生存”方案旨在一举取代传统哲学中的观念论的、意识学的研究路线,并且在实际生活中削减心智及觉知—意义性生活的重要性。然而,尽管这种全新的神经本体论挟科学以自重,却未必能把握意识乃至人的本质特征。相比之下,一个建立在古典哲学基础上的“形式/质料大序本体论”,因为强调意识—心智的形式性、整体性、历史性、对象性等等,或许可以更好地呈现人之为人的存在论形式。而且,它不仅不反对科学,甚至能更好地维护科学的唯物主义宗旨。

近几十年来,与“人”相关的第三次科技革命——基因工程、演化论、人工智能、神经科学等等——带来了颠覆性突破。这将整体改变人类未来的走向。本文仅限于探讨一个领域中的趋势,即新科技革命加持下的新自然主义对哲学的冲击。它来势汹汹,希望一举攻下最后的山头,实现科学的大一统。在本体论的、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价值论的、伦理学的、方法论的等各种哲学问题中,最高的那座山头可能就是被视为终极哲学问题的心灵本质以及心物关系的“难问题”。(1)科学家最恼火的“难问题”就是:无意识的物质世界怎么会异化出了非物质性的“意识”,从而冲破了世界统一性和物理理论的封闭性。而普罗提诺和黑格尔哲学的“难问题”相反,乃是精神怎么会(有何必要)异化为对象世界?于是,便有各种“收回异化物”(重建统一性)的努力。本体论问题的解决必然会影响其他领域。心灵拥有何种“存在”,直接导出它是否“重要”,是否有价值。塞尔在提到20世纪后半叶分析哲学的第一哲学从语言哲学转向心智哲学时,给出过一个理由:人们已经不满意于仅仅讨论方法论或是元学说,而是想建设性地正面探究对象性问题。(2)塞尔:《心灵导论》,徐英瑾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页。而人的心灵或者“我是谁”问题可谓最为重要的实质问题。新的神经本体论认为,科学发现终于可以一劳永逸地回答这个问题:我就是大脑。虽然许多科学家希望不必语惊世人,刺激公共世界,但是更为逻辑一贯和“勇敢坦诚”的自然主义者多直接主张“大脑本体论”,比如克里克的名著以“惊人的假设”(人即人脑)为标题,而勒度在其成名作中也开门见山宣布说自己的基本立场为“你就是你的神经索”。(3)参见Cricket,Astonishing Hopothesis,Knoll, The Brain and Its Self(Springer 2005);J. LeDoux, Synaptic Self: How Our Brain becaome Who We Are, Penguin Books,2003.另外参见Dennet, The Mind’s I以及E .Racine, Pragmatic Neuroethics, MIT Press, 2010, p.190的讨论。不少科学家也公开亮出这一立场,比如斯瓦伯的《我即我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在当前风气之下,说自己是“属性二元论”者都需要极大的勇气,至于说自己是二元论或是唯心主义者的心灵哲学家,几乎绝无仅有。

当然,分析哲学的心智哲学阵营内部还是不断有人质疑对“意识”的完全还原和消解,比如戴维森、查尔莫斯和塞尔等人为意识的独特性辩护,提出心物关系问题是“难问题”。但是,他们的辩护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意识简单化和现成化,不能真正说服自然主义一方。

面对哲学中的如此重大事件,“传统人文哲学”也必须思考。本文的初步思考结论是,“大脑主体—生存论”尽管看上去得到科学新发现的强大支持,其实对意识和“人之为人”的解释力相当薄弱。作为一个替代的模式,本文汲取古典哲学的启发提出了一个“形式/质料大序本体论”。与心智哲学的忌惮和讥讽态度相反,我们认为笛卡尔二元论的不少思路值得认真严肃的对待,当然,现象学(主要是海德格尔和舍勒)和伯格森等等的哲学洞见也有助于对人的意识性存在方式的了解。我们将指出,这个模式不仅可以更好地说明关于人之本体的直觉,而且可以更好地维护新科学的唯物主义预设。

一、“神经本体论”的宗旨

最新这次的自然主义的强势可能让不少人吃惊,因为其本体论似乎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唯物主义,在哲学史中它被归结为所谓“机械唯物主义”,即相信大脑和意识的关系是“分泌胆汁”类的关系。这样的唯物主义不是早就被哲学界包括“高级唯物主义哲学”驳倒了吗?怎么今天能如此理直气壮咄咄逼人高调回潮?我们认为,关键的原因就是以神经科学为首的生物—生理科学中的实验和制造技术取得了重大技术进展,并迅速转化为市场应用。我们择其主要者稍加考察。

首先,正面而言,新的神经科学观察—实验技术已经可以无创伤扫描大脑的即时活动,从而发现人在出现一定意识时,某个具体脑区会激活,许多人由此得出结论:在大脑和意识之间存在着“点对点”式因果关系。这不仅可以观察,而且可以通过实验反复验证。技术的发展已经可以做到,当具体刺激某个特定脑区时,就会产生十分具体特定的意识活动;甚至,Libet实验表明,在人的自主意识发生之前,相应的神经活动已经先行发生了。这在许多心灵哲学家看来证明了神经系统才是主体。其次,反过来说,当大脑某个脑区受损,则人相应会失去某种意识活动或者患上某种神经疾病,比如自闭症和抑郁症,比如著名的盖奇案例中的颞叶受损导致道德人格“堕落”。许多人由此得出一个普遍结论:“意识”的本体是大脑。第三。计算机(人工智能)学日新月异。这一学科倾向于认为心智的本质就是信息处理,是硬件运算软件。神经科学家大多接受这一功能主义类比,认为在硬件(神经系统)和软件(被神经系统运行的意识)之外,没有其他重要的东西了。(4)有关功能主义的讨论,参见塞尔:《意识的奥秘》,刘叶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6页。第四,快速发展的读心术技术已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识别和解读意识相伴随的脑电波。许多人推理:既然这些波是物理性的,可以作用于其他物理性事物,那么意识本质上就是物质性的。第一人称的qualia(感受质)只不过是非实质性的随附现象。

这些技术如何支持“神经本体论”?本体论(存在论)主要由两方面的内容构成:第一,谁是真正的、根本性的存在(being,是),是现象之在还是本质之在?如果有几种存在,那么它们的关系如何?谁决定谁?第二,各种“存在”的“存在意义”(存在方式)是怎样的?从上述技术突破出发,自然主义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大脑是本体(即ousia,根本性存在)。其他的事物则是其属性、后果、影像,最多拥有二级存在。对于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则是:所谓存在(being),指的就是物性的“在场”。我们可以用一个四项式来分析:

脑——神经放电——心灵——意识
A B C D

其中,A与B属于物质性领域,C与D属于意识的(qualia的、命题式的)领域。在生活当中,常人多以心灵(C)为“本体”“自我”,并认为“我—心”在进行意识活动(D)。但是神经科学及其所支持的心灵哲学倾向于将C与D无区别地归为“意识”,然后,再将它们共同还原为AB层面(的产物、副现象)。

具体而言,神经本体论的主张可以分为几层意思。第一是大脑本体论,第二是还原论,第三是“大白于天下”。下面我们展开看看。

首先,大脑本体论。即,最左面的那项A(大脑)是本体,其他诸项是本体的“属性”或者“机能”,大脑思考,恰恰如肝之分泌胆汁。于是,通常人们认为的本体“心灵”(C)交出主权,而接棒者是大脑(神经系统)。——这可以称为“大脑化生存”。

其次,还原论(简化论或取消论)。这主要是指取消C项(作为不必要的“中介”),直接由A项执行D项。交棒之后,心灵不要以“中介”名义赖着不走,应当彻底退出人类存在论的跑道。取消论还可以再进一步,即取消意识流(D),因为D的本质可以还原为B。(5)丹尼特是取消论的一个代表,参看塞尔:《意识的奥秘》,刘叶涛译,第65、133页。这是一种一元连续论。它取消整个CD系列(意识),或者将其全部还原为物质性属性,这样一来,“心—物关系”之二元论“沟通”的“难题”便被彻底消解,转变为成容易得多的物—物关系问题。(6)早在神经科学技术大突破之前就有人主张“等同论”(取消论),著名的有U. Place与J. J. Smart,参见D. Chalmers, ed., Philosophy of Mind: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Oxford, 2002, p.55ff.这番操作体现的正是奥康剃刀精神:若无必要,勿增实体。——这可以称为“大脑的简单化生活”。

第三,由此可见,新自然主义的本体论地图是简化版的,其中并没有四项,而只有两项。在他们看来,A与B就足以穷尽一切。大脑是本体,大脑的机能是认识与指挥,而这就是信息的采集、处理与发布指令,它完全由大脑的生理放电活动(脑电波)完成。这些无意识的“电波—信息运行”往往在意识之前就全部完成了。(7)一些典型的实验如“盲视”似乎可以证明实质性的信息处理完全不必是有意识的。有关讨论参看查默斯:《有意识的心灵》,刘明海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77页。意识(CD)是“大脑机能的反映”,离开本体更远了一层,是“影子的影子”。(8)参看J. Kim, Supervenience and Mi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104.而且既然意识不负责信息采集—处理—指挥工作,那么就只是充当“症候”,即反映大脑工作是否顺利。这样的“镜像式存在”是非独立的,派生的,被决定的,无力发起行动的(所谓“副现象”)。“影子”与“症候”在本体论上不是必须的。许多复杂系统可以靠非意识化的信息反馈机制就顺利地完成工作。意识的加入恐怕还让实质性信息运行的反馈系统笨拙而低效。(9)确实有不少学者论证意识具有演化优势,甚至大脑中还发生着争夺进入觉知(注意)的竞争。但是,无论从医学中的无意识理论到欧陆当代哲学的身体理论,都更趋向于强调无意识对生活更为重要。——这可以概括为“大白于天下”。

所谓大白于天下,指的是长期以来人类的心灵本体论是民众心理学(FP)的错觉。(10)有关“民众心理学”(FP),参见P. Churchland, Brain-Wise: Studies in Neurophilosophy, MIT Press, 2002, p.108.但是启蒙揭开了隐藏在背后的真理。真正本体的大脑终于为人所明白共知。“心灵”其实并不存在。或者,心灵“将不存在”,因为人类迄今为止确实感到心灵存在,不过,这只是一场笼罩了人类几千年的巨大幻觉。笛卡尔曾经坚信,物和人隔了一层,而人的意识对自己最为清晰可及(access)。他由此出发证明意识性的“我思”(cogito)的存在的不可怀疑性。现在,神经科学通过新技术和仪器能公共地、直接地观察大脑,还能测度和量化,于是,原先最不可知的东西现在成了最清晰明白的东西。于是,大脑(便取代心灵)成为最符合“我之本体”的要求(能被清晰自我意识)的存在。

总之,新自然主义本体论的基本精神可以称为是“大白于天下的大脑简单化生存”。

二 质疑自然主义:“形式/质料大序本体论”

那么,这样的“大脑生存论”是否把握了人之本体论呢?我们对此持怀疑态度。神经科学和心灵哲学提出过许多心智模型比如剧场模式、人工智能模式、全局工作模型等,争论也非常多。作为对比,本文将提出一个“形式/质料大序本体论”模型。人的存在样式是所谓“生存”(existence)。然而,并不是大脑在生存。甚至也不是“心”在生存,而是“人”在生存。但是“心”与“人”更近,所以从一定的角度看,也可以说心(C)与身的总体生命是本体。

下面从“形式/质料大序本体论”来描述本体论地图中这几项要素之间的关系,回答“谁是根本存在”(ousia)以及“人这种存在(being)的方式(意义)”等问题。

概括地讲,在ABCD中,AB系列的大脑运作层面属于“质料”,人的有意识的主动活动(CD)属于“形式”,形式不是质料的副现象,并非仅仅“脑(A)的产物”、属性、随附副现象。我们甚至不同意“属性二元论”,因为“形式”不仅是属性,而且是本体。A与C的关系不宜用物理因果决定关系来刻画,而最好理解为形式(C)在借用质料(A)生存。神经生理基础作为质料,只是提供了人的存在的一个大致的平台,但是在平台上演出(performance)或生存的主角(agent)是人或人的“心灵”。形式即一个事物的特别本质是所谓“本体”(根本性的being),这最早由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亚里士多德在总结希腊哲学史时指出,大多数自然哲学家倾向于认为质料是本体。但是,与质料相比,形式才更加把握了“本质之是”。“形式因”可以融入目的因和动力因,所以与质料相比在大序上更高。人的“形式”就是人的“灵魂”。(11)亚里士多德在其《论灵魂》(De Anima)中系统讨论了这个问题。思想史上许多哲学家们都可以视为是在发展和丰富“人之形式”的概念内涵,尽管他们未必用“形式”这个词。这样的大序本体论有几个基本的特点:

第一,整体性与主动性

并非先有心和身,然后才有其结合之人。人作为一个总体生命,已然在先存在。通常的生活总是心物交融,甚至人与世界都交融在一起。在这种“生活”和“生活世界”的整体中,质料往往是组成部分。而且,人的交融一体的方式与物的共存方式非常不同。伯格森的“绵延”,海德格尔的“人的时间性”和历史性以及麦金泰尔所强调的人的“叙事性存在”都在阐释这个道理。(12)也可参看柏拉图《菲丽布》中对存在的四种类型的讨论。维特根斯坦在这个方面的思想,参见贝内特与哈克:《神经科学的哲学基础》,张立等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这一整体是由人特有的目的性与意义性所主导的,而非简单的直接刺激反应之聚合。黑格尔从亚里士多德立场出发,指出世界是具体的(整体的),研究者总是要从抽象(即部分分析)入手,但是如果停在抽象(即组成部分),就会失去真实。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基本观点是:离开整体之人的器官(比如手)就不“是”(存在为)器官了。所以,一切分别的研究最终应当以复原更高的“具体”为旨归。人的生活整体是“本体”。然而,即便是现代心智哲学中同情意识独立性的理论家往往还是抽象地研究“心”,目中无人。正是因为此,现象学者德雷福斯与分析哲学的心智哲学家塞尔虽然在研究意向性和反对还原论上一致,但是相互激烈争论。(13)参见M. Wrathall and J. Malpas, eds., Heidegger, Coping, and Cognitive Science, MIT Press, 2000, p.71ff.

第二,位格性即非现成性

人的整体存在是有人称的,每个人都只能从第一人称存在出发,也都珍惜自己的第一人称存在,并因此珍惜第二人称的位格存在(这是马丁·布伯所强调的“我与你”本体论)。“我—心”是第一人称的、(不必清晰自觉的)自我意识的此在。舍此无我。“到现象背后去找实体”(脑中小人)的表征主义思路,是一种错误的“实体论”思维。就存在的方式(意义)而言,“自为之在”并不是个藏在背后的“东西”,而是直接去生活(通常伴以非反思的自我意识)的生命。(14)海德格尔反对对人的物化理解,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40页,并参见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这就是人的存在所特有的非现成性:人的存在是一种运动、趋向,并不是可以物化固定的。物则是现成化的在场,脑即便是高级之物,也还是物。而且,这样“在—世界中—存在中”整体存在的人,并不是并列于诸物当中的堆积,而是第一人称地—决定—如何与人共处,对付处境。这一切从根本上就已经是意义性的—解释性的。

现代心智哲学反对二元论,可能恰恰源于他们只能物化地思考一切存在(的方式),于是误认为笛卡尔的心本体一定是个“物体”,而这样的“心体”显然是荒谬的。(有人为了证明灵魂存在,就去设法称重火化后剩下的“东西”的重量)。柏拉图早已告诉人们,如果只懂现成化思维,则无法理解数学和理念,就会遇到“第三人”、“撕裂”等逻辑难题。但是意识本体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存在。(15)奥古斯丁通过学习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最终领悟了这一点。波普尔等人提出“三种世界”论的宗旨之一也是承认存在的多元性。正因为此,意识(作为形式)可以以常识(包括科学常识)无法意想的方式与“质料”结合而通透无碍,而不会发生“二物占据同一处”时出现的逻辑和物理困难。

当然,将(人的)存在视为物化的,有助于进行控制,因为无法量度和“把握”的东西难以控制。但是,控制只是知识的旨趣之一种,知识还有其他旨趣比如理解和解放。(16)参见哈贝马斯:《认识与兴趣》,郭官义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而一切控制论的认知取向只能认识存在的不太重要的方面比如外延的方面。

第三,对象性

人的心灵并非“脑中小人”,它对象化为世界。人—心也只存在于世界之中。人并非唯我论的存在,无论是唯心主义的那种唯我论还是以唯脑论形式出现的唯我论。意识的意向性特点意味着人或人心直接存在于对象世界之中。(17)参见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241页。这是海德格尔的此在本体论所试图论证的一个事实:人不是独心式的存在,而是与世界和他人共生性的存在。黑格尔更早就用辩证法指明了一个看法:内心存在并非精神的真正存在,只是尚未充分实现的精神,缺乏现实性从而真理性。

第四,大序性即层级性

本文讲的“心”(意识)并不一定是那种最为清晰的、高级的意识—心灵。心或意识或意向性可以有高低各种层次的存在。在每个层次上,一定的形式与一定的质料组合,形成大序(great order)。即整体性的形式自上而下主动或主导地组织质料,上层的存在高于、并(相对)独立于下层存在(一种弱二元论),而不可以还原为下层的存在。质料也相对独立于上层存在,但是可以服务于上层存在。从而,这一大序形成了一个质料—形式的链条。人与动物从大序上看,具有一定的“断裂性”。自然主义的本体论不同意这样的客观存在大序,因为它反对二元论或“断裂”,主张连续性;反对大序,主张圆圈式循环。确实能看到有些科学主义者在论证自己同意生命高于无机物的立场。但是,严格的科学主义还原论思路恰恰是试图将生命还原为非生命的“基本存在”。

“大序”其实可以有许多版本,具体展开十分复杂。在此我们仅仅挑出一个版本来讨论。古典大序一般承认这样一个高低秩序:灵性,理智,本能。从功能上看,它可以划分这样几个层次:目的(I),手段(II),生存(III)

在思想史中,人文学总是倾向于沿着大序自上而下拓展自己的地盘,将“低级领域”也理解为灵性的,比如梅洛—庞蒂;而自然主义则倾向于自下而上不断地拓展自己的地盘,将所有领域还原为动物性的。常人和人文学者或许认为:III是我们和动物延续的地方,但是I与II属于人的领域。即,人与动物断裂之后还有两层。而叔本华、舍勒和梅洛—庞蒂、瓦雷拉、查尔莫斯等人甚至认为本能层面(III)已经是非机械论的,是格式塔式的与生命意志式的(用本文的术语说,就是“形式”的),是心物合一之处。(18)德雷福思汲取现象学尤其梅洛·庞蒂传统,强调“身体”本身已经是主动的coping性存在。参见H. Dreyfus, What Computers Still Can’t Do: A Critique of Artificial Reason, MIT Press, 1992, p.243.相反,自然主义者会认为,人类引以为骄傲的I与II也统统是动物式的。因为,一个人的终极目的(I,所谓“偏好体系”)其实由其生存本能(III)所决定。比如仁人志士以慈善为人生目的(I)可以还原为生理本能(III)即过量的催产素分泌以及隐蔽的自私基因运作(种群作为替代性基因传递)。

最有争议的可能是II,即作为获得目的之手段的理智—行为。这似乎是人的独特本质,但是人工智能学与自然主义的心智哲学认为人类不必那么自恋,动物与机器体所现出的“理智”一点也不差。出人意料的是,不少人文哲学家如舍勒也贬低II为低级的,不反映人性本质,而反映了人的堕落。唯有灵性(I)以及原初生命力(III)才表达了人所独有的特征。(19)参见舍勒:《爱的秩序》,林克等译,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但是,经济学家米塞斯认为,理性行为(II)代表了人的独特特征。理智—行为完全不能被还原为动物的属性。经济学不讨论I,因为终极目的与价值是哲学与宗教的事情。但是达至目的的手段——行动——却是经济学家的对象,这就是自由理性的行为,而这是人所独有的。米塞斯反对自然主义,即把机械因果解释推广到所有事物包括人。因为,在他看来,唯有“目的—意义”解释才能让我们理解人。(20)参见米塞斯:《人的行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综上所述,整体性、位格性、对象性、大序性提示了人的存在的不可还原性。这个本体论并非“二元论”的:形式与质料并非完全分离,所以它充其量是“二故事论”。即,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两种存在,它们不能相互“还原”,它们各有自己的存在,服从自己的规律。AB服从的是因果关系,CD服从的是另外的规则(比如目的论);而AB与CD之间,又服从另外的规则(比如形式与质料关系)。用哈贝马斯喜欢的术语说,它们各自正当性的“兑现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严格地说,只有人—心有“故事”,它是叙事性存在(narrative being)。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组成了一个通贯的意义故事,具有“内在时间”(绵延)的特征。物体没有故事,仅仅“现成”(这是物的存在“意义”)。

为什么科学家们忌惮“独立的C”为本体?因为“心灵”(灵魂,精神)听上去像是完全独立的实体。其实,在大序本体论中,不可还原的新本体完全可能是在历史中自然地发展出来的。只是我们要注意亚里士多德的一个识见:起源不等于目的。同一个事物可以同时承载不同的功能。历史中会生成全新的独立而有力的存在,即便依然“依附”在老存在物上。 “心”完全可能不是天外来客,而是质料在历史中演化出的,但是它后来获得了(相对的、但也是实质性的)“独立性”,并服从自己的规则如目的论和意义论,而非直接服从大脑的因果律。所以,心灵是人类式生存中不可或缺的“中介”。

形式与质料的关系是:二者密切相关,不可分离(独立),但是又各自具备相对独立性。质料会部分地影响形式,但不可能完全决定之。一定的生产力可能承受不同的生产关系,比如封建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但是,生产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更为直接表达人的存在方式(形式或“是”)。亚里士多德、马克思和维特根斯坦都提醒人们注意,不同的生活形式意味着不同的本体和价值体系。当质料层面未变的时候,比如大脑依然还在提供相同的生产本能、催产素、理智能力时,却可以上演乡村土地贵族还是城市货币资产者为主导的不同生活形式。而大脑层面无法“决定”何者必然会出现,也无法“裁定”何者具有正当性。

总之,心物关系并不是因果关系,而是形式质料关系。所以,刻画二者关系的恰当比喻应该不是“胆汁分泌”,而是“船长比喻”:神经系统是“船”,心灵是“船长”。船与船长紧密关联,都很重要。船当然是不可或缺的“基础”,它有自己的“故事”,比如被造出来,材料慢慢老化,最终解体等等。但是船并不“想”打仗,只有人(心)才想打仗。船长(的心)借用船的这段“存在”上演自己的历史故事,比如当船处于最佳状态时出击歼敌,在船处于糟糕状态时停战回港。

三、 “大序本体论”反科学还是护科学?

可以想象,许多科学主义者会对上述本体论感到不高兴,因为它似乎意味着心灵(意识)在争夺物质(大脑)的本体地位,侵犯科学的地盘。换个角度看,也许这个本体论恰恰能更好地维护科学的地位。

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大脑(A)免除中介(C)而接管意识(D)的工作,结果将会是什么?将导致大脑直接成为心灵。这么一来,作为物的大脑就复魅——成精了。这与黑格尔的“客体即主体”的唯心主义立场有何区别?事实上,物的去魅是近代科学费了几代人巨大的精力才获得的少数基本成果之一。如果大脑重新由物变成灵,那就意味着唯物主义在消灭敌人的同时成为敌人。

科学的基本原则应该是,物不可能进行目的论的、价值论导向的行动。物服从因果规律。当科学反对在描述物质世界中使用“拟人论思维方式”时,就隐含着人是独特的、具有物所没有的品性的存在。否则为什么不能相互比拟?让我们重申笛卡尔二元论的基本原则:物体有广延而不思,心灵思而无广延。大脑是物体,所以大脑不思。这个推理应当是自明的。大脑肯定是“有广延之物”。大脑的一切,毫无“魅”可言,是完全物理化的,再复杂高级的物体还是物体。所以,当笛卡尔提出二元论的时候,并非有人想的那样仅仅是为了帮助唯心主义,他更可能是在帮助科学,帮助唯物主义摆脱唯灵论。

对此,我们可以想象新自然主义可能提出几种反驳:

首先,还原论的本体论让大脑直接去“思”,并不一定导致复魅。根据“突显论”,高级状态的物质完全可以突然涌现出全新的属性,比如物体能“放电”,而“电”并不是“广延物体”。对此,我们的回答是,突显论未能深切体察笛卡尔二元论的深远意义。笛卡尔所谓的“思”或者“意识”,其特征完全不是“放电”等物性特征,而是第一人称感受质式的,主动的,意义的、目的论的、自由(或逃避自由)的,历史社会性的。大脑如果属于一种物理客体,其属性就完全是无意义、无自由、无自我意识的。

所以,这里有两个故事(过程)在同时发生。

其次,新自然主义还可以反驳说,从人工智能理论和演化论的启发看,那些“貌似智慧”的活动“其实”完全可以由毫不智慧的过程完成,看上去目的—意义主导型的活动其实都是由非目的性的、非意义性的动因决定的。主张此论最著名的,当然是演化论。常人认为只有非常伟大的智慧才能造出自然界中如此精密的生物器官比如眼睛。但是,达尔文主义反对创化论,主旨正是要论证在这么精密的物体的背后什么智慧工匠也没有,唯一发生的事情非常简单:偶然突变与自然选择——只要给定相当长的时间,就能自发形成这一结果。

在人工智能学说中,类似的思路也占据主导地位,它甚至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只要适当多的层次形成一个结构,则简单元件执行简单程序的无意识操作就可以在宏观层面显现为“高级智慧”。一切复杂的思考,都可以还原为简单的、无意识的0101运算。(21)参见塞尔:《心灵的再发现》,王巍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0页以下。

第三,为了沟通二元为一元,避免复魅,还有一条路:与其让脑心灵化,不如尝试让心灵物体化,也就是将思维描述为刺激反应,或是经验论所讲的观念之间的联想,或是简单的神经生化活动所承载的信息处理。至于人文学科所关注的第一人称体验,其实不过是信息操作过程之外的“副现象”,完全是非实质性的,是一场大梦(幻觉)而已。可以取消。

自然主义者的这些回答揭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脑科学家在坚持脑本体论的时候,本来可以简单地宣布:所有意识活动、包括“高级意识”都是大脑负责的,只不过是高级意识由大脑的高级部分即皮层、额叶的活动负责而已。但是很明显,许多脑科学家自觉不自觉地更偏爱低级的、无意识的、下丘脑等的工作。这似乎是荒谬的。塞尔站在唯物主义一面,就常常困惑不已:意识是神经活动的产物,这不是挺好的唯物主义吗?为什么心智哲学主流的那种唯物主义要否定之?我们认为原因可能就是:高级意识很难还原为无意识的底层活动。唯物主义一元论总是害怕“具有独立特色的、高级的意识活动”。而简单的、无意识的事件,就可以比较顺利地归为物化互动。所以,科学主义者必然反对“大序本体论”。

四、辅助检验:随附论的问题

上面的讨论表明,我们所建议的“形式/质料双故事本体论”不仅反对一元还原论,也不会同意著名的“突显论”和“随附论”(副现象论)。我们可以对此做一个讨论,以便反过来检验大序本体论的意义。

著名分析哲学家戴维森曾经提出“不规则的物理主义”,用以反对还原论并保护精神自由领域。这一观点影响很大,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有些接近本文提出的“形式/质料大序本体论”。不过我们不能完全接受它,因为戴维森的整个思路是守势的或申辩式的。这可以理解,因为在一个“科学的世界”中,稍微多走出“唯物主义”一点就会遭到漫天抨击。果然,在受到批评后,戴维森逐渐退向了某种“随附论”,即:只要两人的神经(物理)层面是相同的,则他们在意识层面也必然是同样的,因为后者随附于前者。随附论主张意识只是副现象,并无独立的力量。虽然伴随论并无实验证明,但是在直觉上似乎是自明的,令人感到无法挑战。但是,仔细的反思还是可以表明其中存在问题。让我们思考从大到小(从type到token)的几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是“非对应”。在两个脑区活动一样的人那里,如果一个人是宗教徒,另一个人是启蒙思想家,他们的意识—行为层面就可能很不一样。这表明意识确实有独立的力量。

第二种可能是,即便出现了“双层面对应”现象,也并非只有戴维森的一种解释,而是可以有两种解释。让我们看一个事件过程:

意识层面的事件流:P1——P2C

神经层面的事件流:X1——X2N

时间量度变化: t1——t2T

谨慎的自然主义心灵哲学家认为C与N的共变仅仅表明它们有“关联”(NCC)。但是从自然主义的应有逻辑立场看,彻底的一元决定论更为合理。既然神经层面决定了意识层面,那么相同的神经索放电当然带来相同的意识。即,当时间从t1到t2时,X1由于物理因果作用(第一层因果决定论,水平层面的),发展到X2,并同时导致(作为副现象的)意识由P1变到P2(第二层因果决定论,垂直层面的)。这可以表明一个事物的精神特性完全依赖于其物理特性。(22)参见路德维希主编:《唐纳德·戴维森》,郭世平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9页。J. Kim, Supervenience and Mind, pp.93,106,138.

但是,我们认为,在此完全可以有另外的一种可能,即当时间从t1到t2时, P1自主走向P2,同时“向下带动”(组织)X1走向X2。换句话说,观念具有自己的力量,并且具有相当的“反作用”。那么,为什么P1可以自发走向P2?因为心灵作为“本体”服从的并不是物理规律,它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它具有构建自己人生—故事的需求和能力,它服从自己的逻辑,比如历史—文化和自由意志所形成的各种“旨趣”、希望、理由、意义、情感,它会思考革命还是妥协等实践方式手段。当人因为意识形态的鼓动而发动社会体制变革时,脑区却还可能是一样的。人类学的研究和“表演型政治学”的研究也都可以表明这一点:人类生活服从文化(而不是生理命令),这体现为服从一定的文化script,它由一个社会的共享意义所决定。人活在语言—行动层面上,而非仅仅物理力量的层面上。唯有前面这个层面才有第一人称的“行为”(而非第三人称的观察报告)。而且,这样的行动将个人与他人、共同体纳入共同的规范,从而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改变所谓先天偏好。(23)参见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另外参见法伦格:《古希腊的公民与自我》,余慧元译,华夏出版社,2018年。

客观价值大序和双重故事论可以比自然主义一元还原论更好地解释规范现象的复杂性和多重性。价值并非一元,它们的种类相当不同,因为它们分别依托不同的本体论维度如质料层面和形式层面。从一个层面看,生存当然非常重要(霍布斯)。但是从另一个层面看,生命的充沛高于生存,也是十分“自然”的。下层的存在为上层的存在提供条件,但是后者有独立性和自由,其生存的展开并非下层存在中早已预定。道义论和完善论在讲另外的故事,它们可以和事实因果界的故事“吻合”,比如道德圣人与催产素分泌,但是那毕竟是吻合,并非一回事。正因为整体的、意识层面的人有独立存在,是“本体”,有一个自己的自由的、完整的故事(人生)要度过,才可能有独立的价值理由。否则,无法证明道义论式的人的尊严。罗尔斯、哈贝马斯路线的政治哲学特别关注和阐发规范性的根源。人—心这个层面不仅受生理欲求驱动,也受公共理性之理由说服和商谈所驱动。(24)参见弗里曼:《社会契约理论中的理性和协议》,载包利民编:《当代社会契约论》,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9页以下。

所以,这里有两个故事,它们无法对译和还原。

当然,两个故事并行却能互相影响和协调,这确实令人困惑。许多哲学家包括笛卡尔、莱布尼茨和康德提出了一些“奇特”解答如“先天和谐说”、“不同一但是同步说”。这些与其说是解答,不如说是承认这里存在着深刻的问题。我们与其过于乐观地宣布哲学“难问题”已经被神经科学的新发现彻底解决了,还不如谦卑地承认二元论者的困惑的严肃性。

五 尾声:“大白”还是“双故事”?

本文在质疑自然主义的大脑生存论中阐述了一种“形式/质料大序本体论”,它表明人的本体具有整体性、对象性、位格性和大序性等特点。

我们想说的是,上述质疑并不否认一个历史唯物主义的事实:人的存在方式经常随着经济活动的改变而改变。事实上,在一定的技术、经济、文化发展时代,人确实可以完全物化,简单的、直截了当的大脑化生存可能出现。(25)理论上和技术上,大脑化生存正在日益可能,有些人文主义用缸中脑“可笑”来反驳自然主义。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可笑的,而且“可笑”也不是哲学中的将牌,想想看历史上多少被视为高贵体面的东西后来都被视为可笑。但是,这种大脑化生存确实不是(being)人的生存。这次的新自然主义毕竟借助史无前例的技术突破,所以历史的天平正在朝“后人类时代”倾斜。只不过,人类在做出“结束历史”的“决断”(假设人有决断自由)之前还是要最后反思一下。

人迄今为止认同的是自己的心灵、身体而不是脑。“生活”总是在人的尺度上进行的“行为”,而不是在纳米尺度或者宇宙尺度上进行的“运动”。生活并非在洞穴之外“大白于天下”式的,而是在现象学所主张的某种“明亮与幽暗之间”状态中进行。意识是“幻觉”吗?为何进化论让人生活在幻觉中?自然不让许多生理过程进入意识,如消化和血循环,是不是有它深刻的奥秘或智慧?(26)极端主张大脑本体论的丘齐兰德也认为在演化史上,大脑的具体工作不必被大脑自我意识到。参见P.Churchland, Brain-Wise: Studies in Neurophilosophy, MIT Press, 2002, p. 124.自古以来大脑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大脑为而不有,从不反思,它让身—心去获得充分的自我意识,去轰轰烈烈地生活,自己却垂帘听政。

现在,神经科学积极地把躲在后台的大脑硬拖到前台,由“微观机制”直接出场担任行动者(agent),取消“中介”,将“真理”大白于天下,这意味着什么?远古生物确实是裸脑的,即透明坦白的。因为当时生物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生存。但是后来慢慢间接化,中介化——甚至由中介化发展到独立化或“异化”。于是,大地上出现了身体、意识、感受质、世界和“我”。那种特定的处于观看和被看的众脸庞式生存也随之出现。(27)列维纳斯强调脸庞在人的现象学上有重要意义。但是从脑科学来说,脸是遮挡,对于沟通和测谎来说非常“不方便”。读心术等新神经科学技术即将克服这一不方便,使众脑可以赤诚相见。然而,今天历史似乎又将再一次“转向”,随着神经本体论与大脑读波技术的发展和交互支持,直接的大脑化生存本体论有可能彻底终结“中介化”式生存。那么,透明的众脑们将彻底失去人称性和私密性,而实现无中介、无异化的直接彻底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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