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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家为家:中国家庭抗逆力的一种理论图鉴

2023-07-28文/陶

新视野 2023年4期
关键词:逆境家庭

文/陶 宇

逆境常被视为不顺利的境遇,包括物质方面的生活困难与精神方面的人生挫折。如果我们将逆境的本质视为主观认识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那么,抗逆力就具有了以“可逆性主观”调和“不可逆性客观”的积极意义。对此,中西方学界都曾寄望于英雄史观和宗教典义,诠释逆境成因,消解逆境后果,鼓励个体直面人生逆旅并勇于前行。然而,认知逆境并超越逆境不仅需要信念的指引,还需要可操作性的理论系统予以指导,为此,西方学者在积极心理学与社会工作的百年融合中,实现了从个体抗逆力到家庭抗逆力的理论跃迁——“将干预主体从个体扩展到更广阔的家庭、社区甚至是社会结构与制度层面,强调各系统间的互动,注重潜在优势和资源的挖掘及运用”。[1]在西方学者从实践中建构家庭抗逆力理论工具时,中国学界对于家庭抗逆力的研究正处在引进与总结西方理论范式的阶段,既在实务中复制家庭抗逆力的通用流程,也在潜意识中孕育着家庭抗逆力理论本土化的萌芽。毋庸赘言,家是真正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斗室星空”,家训、家德、家礼、家风、家学、家传构成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的文化底蕴,并深深刻写在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中,使得家庭成为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本。那么,如何在整合与反思国外已有理论研究的基础上,将中国家庭文化因子注入到抗逆力理论图式之中,实现理论与实践的“道器合一”?本文将立足中国传统、汇聚中国智慧,在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中,“超越狭隘本土化与以他者为中心的本土化双重陷阱,尝试提出中国社会工作知识再生产路径,以此为世界贡献社会工作的中国经验与中国方案”。[2]

一 以家为家:家庭抗逆力研究的新进路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西方家庭抗逆力的理论研究范式与实践模式不断成熟,成为指导家庭成员如何克服逆境的知识系统。经过梳理,我们可以将这些研究整合到“压力源认知—家庭结构功能应变”的因应链条中予以检视。在对压力源类型、评估与影响过程的分析中,家庭抗逆力理论的代表性学者沃尔什关注“慢性疾病与家庭照顾、多重压力下弱势家庭的抗逆力、从创伤性丧失与重大灾难中的家庭复原”。[3]麦卡宾认为重大应激源将会对家庭产生消极影响:“家庭会处于混乱期,这一时期家庭呈现出的特点是争吵、冲突、混乱明显增加,困惑、愤怒、怨恨是家庭气氛的常态。”[4]相应的,对于逆境的评估也应该是动态的,必须评估压力的严重性以及持续性压力对家庭的新要求。压力源作为家庭抗逆力理论架构的起点,不仅源于“抽丝剥茧”般解析逆境的西方理性逻辑思维,也源于其从逆境中成长的社会体验,亦即“现代社会的苦难个人化,经验中发生的陨亡丧失、孤独无助,以及个体性异化,体现为沮丧、焦虑、内疚、耻辱、厌倦以及悲痛的情感”。[5]

为应对造成家庭困境的压力源,若特提出家庭抗逆力的保护机制:“改变不合适的应对策略,抵挡余震和后续压力;加强家庭优势,动员和支撑有利于复原与掌控的资源,在危机后重建、重组和重新确立方向。”[6]这一观点侧重微观层面的操作性,麦卡宾则认为需要再思实务操作的文化前提,提出家庭“结构—功能”重生理论模型,其核心观点是:“家庭必须创建和调整自己的价值观和信念以指导他们克服压力源,家庭范式是家庭共同的期望和规则,用于指导家庭在压力后使用或开发新的功能模型。”[7]沃尔什融合了上述方向,进而构建了以家庭信念系统为统领,以家庭组织模式为载体,以沟通过程为方法的家庭抗逆力框架:家庭信念系统涵盖了家庭对于逆境识别、解决方式的价值观、信念、态度、偏见和假设,促成家庭识别逆境并指导行动;家庭组织模式是基于每个特定的家庭及其成员对彼此的期待,并能根据具体情况重新调整,有效处理危机或长期的逆境;沟通过程以提升家庭成员应对危机能力为努力目标,以协商系统的改变来解决问题。[8]这一带有综融性的理论框架业已成为现代中西学者创新家庭抗逆力理论和展开实务操作的经典参照谱系。

经过多年发展,西方家庭抗逆力研究虽然逐渐成为社会工作的一大理论流派,被中西学界所推崇,但仍存在一些问题制约其理论解释与实践效能。其一,在看待逆境的态度立场方面,西方抗逆力理论一直将逆境视为必须战胜的目标,这容易陷入过度“问题化”的“执念”;其二,在解析困境的理论工具方面,积极心理学传统影响下的西方抗逆力理论过于强调精神路径上的抗逆力形成;其三,在回应逆境的方式方面,苛求理想化的解决方式则导致了流程化的思维定式以及设计与现实间的“脱域”;其四,在克服逆境的文化积淀方面,缺乏纵深性的家庭文化一直是掣肘其理论完善的肯綮所在。与之相较,中国家庭文化则认为,家庭对逆境的悦纳和超越是生活中的一处变奏,需要以韧性的文化力量将其融入家庭的成长过程。在解决家庭困境的理论指向上,中国家庭抗逆力研究将克服物质困境与精神困境合二为一,致力于建立整体性的抗逆力版图。在解决家庭问题的具体方法方面,中国家庭社会工作中“模糊边界、拟亲缘化”[9]等目的性不强的、带有感性思维的本土办法,也往往强调折中与包容,将民间经验融入其中。概而言之,中国与西方家庭抗逆力理论建构的差异性在于:在中国社会呈现出的“个人—家庭—社会”三级模式为核心的社会结构中,家的存在具有根植性,家庭文化具有贯通力。

在此基础上,本文提出的“以家为家”理论图式包括三层意涵,首先是家庭信念的坚守,即“重新建立一种饱含‘个体自觉’的‘家’观念,重新澄清‘家’的积极价值,使‘家’成为成就‘个体’的有力保障,并对‘个体本位’的消极后果给予制衡;重新厘定‘家’在‘关系性’存在方式、‘情感’境遇、‘伦理性’原则、‘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精神性超越的方式’等方面的本体论意义”。[10]其次是伦理关系的构成。正如肖瑛所言,“从‘家’出发构建中国社会理论,不仅要将‘家’当作实体,更要将其作为‘方法’,揭示‘家庭隐喻’的多重面向,即基于血缘纽带引申出的自然情感、支配和家政,厘定它们在伦理层面的纠缠及其结果”。[11]最后是家庭本位的实践。吴小英提到,“尽管现代性视野中的家庭及其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家庭和‘家人’(即家庭关系)在中国社会依然作为大多数普通人的一种可得资源、保障方式以及安全感来源而发挥着它独特的功用”。[12]在对这三层意涵的统摄中,笔者认为,“以家为家”作为中国家庭抗逆力的理论建构,既需要以“家观念”作为文化根源,铸造认知、解析和应对逆境的信念系统;又需要以“家”作为方法,洞悉和厘清伦理关系的内在机理和规则,夯实抗逆力得以生成的结构性土壤;最终以家庭成长为目的,依托伦理关系的“结构—功能”,制定相应的行动策略,形成抗逆力的具体实践机制。

二 家庭本位:中国家庭抗逆力的信念系统

中国家庭文化具有抗逆的信念与经验,它传递着家族故事,也彰显着榜样力量,在集体记忆的回溯中,以时空共时性获得超越逆境的索引性力量。在宿命与使命间,中国人以一种家庭集体性的痛感共情,书写与个人、家庭性命攸关的抗逆信念。以家为家,以家为命运归宿与生存底气的中国人,超越个体逆境的离散性,通过历史文化的形塑,形成了应对逆境的主体意识。

(一)家庭生长与抗逆力的绵延

逆境经历是需要铭记的家族记忆。中国家庭中,逆境经历的诉说是长辈向晚辈施予教诲的惯有模式,其中传承着家庭在逆境中打磨的生活经验,也蕴含着“先苦后甜”的信念建构。这种素朴的家庭文化背后实则是打通传统文化、民间信仰以及生活智慧所形成的经验阐释:“吃苦”是家庭走向成功的必要前提。因此,人们以“后甜”来润泽“先苦”,用对可期待的未来慰藉正在体验逆境的当下,或者说,敢于“先苦”,是因为笃定并期待“后甜”。同样,家庭与家族的能量积累也是如此。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家之中,有人苦就会有人甜,故中国人往往宁愿自己辛苦,也要为子女“计深远”,这既是对家庭使命的承担,也是对自我命运的圆融。

逆境体验是一种螺旋向上的轮回,这些逆境常被中国人所一直信仰的个人与家庭的伦理力量所解构。个体的生存逆境被家庭化,个体之苦亦是家庭现实之苦,每个家庭成员的逆境也是家庭的困厄,成员为家庭付出,自然也为家庭所润泽,在这种能量的双向流动中,逆境对于家庭而言具有普遍性与弥散性。因此,外在结构性力量所带来的逆境从这种普遍性与弥散性中得以消解,继而转化为家族抗逆的文化记忆与精神密码,并沉淀为可以传承的家族记忆。的确,当人们再次写下族谱,并一一记载家族历史事件之时,会有一种莫名的压力,这不仅是家族使命所赋予的神圣性,更在于曾经的逆境记忆所带来的结构警示。千千万万个家庭以代际传承来直面生活中的不确定性,通过补偿性记忆弥合逆境中的家族缝隙,使家庭成员深深记取结构性逆境的后果及其生存经验。由是观之,家庭正是以日常生活的仪式与意义承接抗逆力的绵延,如逆风劲草、扎根生长。

(二)家庭禀赋与抗逆力的洞察

关于逆境的家庭记忆与诉说,不仅在于忆苦思甜的今昔对比,更在于对逆境原因的见微知著,并以家庭的聚合性力量对逆境进行预防和应对。在中国家庭文化的语境中,逆境不仅来自于突发事件的影响,更来自于家庭长期以来的行为惯习。《周易》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3]诸多家训将此视为圭臬以警示后人。在家训中,不善之举与不道义的行为,指的是与家规相违背的行为。例如,《朱子家训》中提出几种具体规范:“处世无私仇,治家无私法。勿损人利己,勿妒贤而嫉能。勿称忿而报横逆,勿非礼而害物命。”[14]其背后原因在于,每一家庭成员的恶行都可能会影响家庭生长、消耗家庭底蕴、动摇家庭根基,为家庭招来祸患。为此,无论是规训、惩罚,还是激励、奖赏,中国家训的用意既在于完善个人行为,更在于维护和传承家庭得以兴旺的禀赋。

就家庭文化根脉的松动而言,其中的现实表现是处于现代转型中的家庭与家族、家乡之间的身心共鸣趋向弱化,现代家庭的一个新生逆境在于,流动性对故乡和家族象征性意涵的疏离。在传统和现代融合的家庭文化中,中国人将在纵向联结中寻找身心庇护,也在横向联结中累积抗逆经验,从而获得逆境生存的底气。这些为家庭提供溯源逆境的行动与故事,在家庭成员的诵记与传承中,不断成为中国家庭洞察逆境端倪和寻求抗逆路径的信念源泉。

(三)家庭命运与抗逆力的回应

中国家庭由逆境通向彼岸的求索方式可以分为传统文化指向下的三种行动路径。首先是具有儒家文化意味的“知命而为”,并力图超越逆境。儒家倡导克己复礼、积极入世,即便是在逆境中,也要修复与重建符合社会要求的家庭权利与义务合一的角色系统,将逆境经历融入家庭的生命轨迹与精神脉络,与往昔逆境“化干戈为玉帛”,并向子孙后代传递抗逆力的积极认识。儒家文化将逆境视为家庭成员得以成长的机会,引领家庭成员正视逆境,并将技能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寻求逆境突围之路。

其次是具有佛家文化意味的“顺命而为”,并尝试顺势而动。佛家文化认为,苦是人间味,苦也是生活本身。“听命而为”的人生经历过挣扎奋斗,体验过辗转腾挪,但艰难的境况或许并无改变。对此,佛家文化以“业与报”来融解逆境,认为抗逆的方式当以“业与报”“因与果”为阐释体系,将个体生命放置于家庭乃至家族的总体性维度来考量。这样,“苦”除了带有切身的伤害性之外,更背负一种使命感。而将个体有限的生命通过前世今生、几代轮回的解释得以绵延时,“苦”本身的重量也就被分散了,逆境与当下的生存状态混沌并自然的合一,而人唯有在接纳中继续前行。

最后是具有道家文化意味的“忘命而为”,并与逆境“和光同尘”。道家文化认为,命运的无常造就了个体的无助,在逆境的惊涛骇浪中,个体与家庭如无依浮萍。因此,在逆境的碾压性力量之下,道家的弱水之德就成为家庭抗逆力的一种文化指向。这种“忘命而为”的行动选择,既不是以成功升华了苦,也不是以宿命消解了苦,而是在自我忘却中淡化记忆、无视痛感、忘却逆境,不断建立及加深己身与逆境的边界,甚至进入与以往人生截然不同的生命境界。

在中国家庭的生命样本与命运轨迹中,这些蕴含“逆境求生、逆境坚守与逆境突围”的抗逆文化实践,在从诗化到世俗化的过程中,以家庭文化的传递性和回溯性滋养着家庭根脉,以家庭精神的延展性和内收性凝聚着家庭成员面对逆境的信心。中国家庭抗逆力的信念系统解蔽了逆境的复合性意涵,在与逆境的一路同行中,折射着中国家庭独特的抗逆力意识与文化实践,并孕育着个体的成长与家庭的发展。

三 刚柔相济:中国家庭抗逆力的伦理关系

中国家庭抗逆力信念系统生成于家庭的伦理关系对逆境进行总体性回应的处境化经验。从大家族到“核心家庭”、从“父子轴”到“夫妻轴”、从“家庭功能集中化”到“家庭功能网络化”,中国家庭的伦理关系也随之发生变化。变化的表征在于某一伦理关系由强变弱或者由弱变强,这也是为何中国家庭面对逆境时,具有刚性和柔性支持的重要机理。由此,中国家庭抗逆力研究需要在“伦理本位”的关系视角下,进一步澄清各个支持系统的动态变化。

(一)夫妇有别:夫妻的支持系统

夫妻之伦是五伦的源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义。礼义备,则人知所措矣,夫妇人伦之始,王化之端”。[15]司马迁在其《史记·外戚世家》中也说:“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惟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16]从传统到现代,夫妻之间的互嵌结构是带有各自主体性的个体互动所能达到的亲密结构的极限,是面对逆境最坚实的团结单位,蕴含着抗逆力的核心要义。

在传统家庭时期,夫妻之伦或隐或现于父权制的威压与庇护之下,在核心家庭成为主要家庭结构的现代社会,“夫妻轴渐趋成为主轴,父子轴则成为配轴”。[17]也正因如此,夫妻之伦首当其冲地成为现代家庭面临逆境时的刚性支持系统,同时,也是纵向联结与横向联结的凝聚核心。现代家庭的夫妻之伦面对逆境时,要求其生成比传统夫妻更强韧的关系模式。传统夫妻之伦强调的“夫妻有别”是家庭伦理层面的“有别”,而当下的“有别”则指向家庭分工层面之差异。也即,传统意义的“有别”是源自于“长幼有序、男尊女卑”这一强调等级与差等的家庭制度安排;而现代意义的“有别”侧重于社会分工精细化背景下的家庭内部互补性协作。这种分工主要是依据家庭的具体状况与切实需要,以此为基础,家庭系统有序运转,家庭也可以遵循这种理想的夫妻之伦预防以及回应逆境的来临、规避风险的发生。在分工明确的“双核驱动”中,中国家庭生成了夫妻之间面对逆境的忠贞与情义,并积蓄着面对逆境的突围力量。

(二)父子有亲:代际的支持系统

父子有亲的中国传统家庭代际关系所强调的理想模式是“父慈子孝”,“父慈”指的是父母对子女的“舐犊之情”和“教之有义方”;“子孝”指的是子女对父母的尊敬、顺从与赡养:“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18]缘于血脉的本能和制度的建构,中国传统家庭代际关系赋予中国人的总体意象是:“父爱如山、母爱似海”,而在这山海之间,展开着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连绵的代际之轴。一方面,家庭结构核心化过程并未消解这一融入文化基因的代际关系传承。“尽管传统的紧密型关系不占主导,但通过工具性交换或父母的扶持维持着代际的有效联结,赡养和反馈关系得以保留,体现了代际关系的延续。”[19]

父母与子女的精神联结、文化哺育和传承方式在现代家庭代际居住变迁和社会分工精细化的过程中发生着转变。当下成家立业的子女有这样的一个新取向,由于核心家庭居住空间隐私性的加强,出现反向“子为亲隐”的现象,即子女向父母隐藏所面对的逆境。所谓子孝父宽心,子女为人父母后,往往会更懂得父母养育之恩,既然不能“承欢膝下”,那便不让父母为自己所面对的逆境而焦虑。同时,社会分工精细化的影响是,就工作内容而言,父母对于子女的逆境帮扶与迷津指点常有心无力,他们只能向内苛求并竭力扶持,以求为子女家庭提供更多的物质支持。在逆境中,父母与子女之间“报喜不报忧”的隐忍互动,“咬紧牙关”的独自支撑,“舐犊情深”的无限付出,正是代际关系面临逆境的一种文化回响,也是源于中国家庭的一种责任伦理实践。

(三)长幼有序:亲属的支持系统

在当下亲属的支持系统中,一方面,“工具性支持和亲属支持成为家庭应对压力的主要受惠资源,尤其对于一些弱势家庭,经济和生活照料的亲属支持已成为社会保障不可或缺的补充,乃至成为抵御生活风险和消解家庭危机的‘救生筏’”;[20]另一方面,家庭核心化和微型化结构变迁正在造成亲属支持系统的弱化,这主要体现在时空分离对于血缘亲属的情感区隔。

在家庭成员之间切近的物理位居、密切的日常互动中,家庭是一种基于血缘、亲缘,且糅合了情感、利益的生活共同体。家庭当中某个成员所遭遇的逆境以及他为之所承受的痛楚,都会被其他家庭成员所看见与感受。同时,遭遇逆境者也能够在同大家的日常述说中得到消解与疗愈,在“推己及人”的逻辑中获得一定的共情与支撑。也就是说,在“共时性”且“在地化”的真实情境下,逆境更易于被“看见”,亲属之间的守望相助也更容易被激发。同时,由于大家庭的利益攸关,家庭成员之间的日常互动都会被他者所评价,这无形中也会形成一种情感压力和舆论导向。而当下,在家庭核心化的变迁中,家庭的物理位居常被时空所区隔,共同居住与生活的缺失使得家庭成员之间少了柴米油盐的琐碎羁绊,但也折损了相濡以沫的患难共情。时空区隔的抽离感将家族感情的日常化、仪式化逐渐消磨,也使核心家庭所面对的逆境变得概念化和抽象化。

(四)朋友有信:社会的支持系统

“朋友有信”是中国家庭面对不确定性逆境时去寻找确定性希望的常规选择,这带有传统文化基因的驱动性。中国人一直以拟亲缘化的伦理关系在日常生活中展开实践性推衍,将带有兄弟姐妹之情的朋友关系融入伦理关系中,由此形成了“朋友有信”在社会支持系统中穿越时空的文化生命力。

在传统熟人社会中,以地缘与业缘为基础结成的朋友关系网络,成为中国家庭经常性求助的密接型、延展型和依赖性资源。邻里之间在兄弟姐妹的称呼下结成一个“类家庭”,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在“远亲不如近邻”的经验中,“仗义疏财、扶危济困、雪中送炭”成为彼此间“重义轻利”的文化导向与典范行为。但是,随着乡村社会的空疏化和城市单位制社会的解体,邻里之间的社会互动愈发界限分明,显现出注重维护核心家庭隐私性、独立性与自由性,且止于礼尚往来和趋利避害的本能。与传统“重义轻利”相比,现代社会推崇的是“义利融合”的朋友之道。传统社会中,情义通过转换系统获得自身道德圆融以及社会与政治资源。现代社会中,“技能和价值”的存量及潜力决定了家庭面对逆境时朋友圈层的广度、厚度与深度。

(五)家庭政策:国家的支持系统

传统社会中,在“亲亲”到“尊尊”的伦理关系下,国家为政之道在乎“如保赤子”,对逆境中家庭的抚恤是“莫非王土、莫非王民”的应尽道义,也是国家对“忠臣和顺民”的激励机制。“君为臣纲”的统治理念下,以逆境中家庭的“臣忠”表现,换取“君仁”的偶然性与随机性的困境救济行动伦理,难以形成家庭与国家良性互动下的家庭支持系统。

在现代社会中,家庭面临从正常生活脱嵌的危机时,一方面,可通过扶贫政策和社会保障体系获得生存的基本资源;另一方面,也可通过市场来寻找再次嵌入正常生活的机遇。就前者而言,国家从救济扶贫到开发扶贫再到精准扶贫,是从国家战略的高度解决家庭的贫困问题,并逐步完善社会基本保障、企业年金和个人商业养老保险体系,预防和解决家庭可能面临的发展危机。就后者而言,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家不断改革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其中,就业是最大的民生,以供需为基础的繁荣市场便成为家庭的希望空间。在政治伦理与家庭伦理的互嵌过程中,国家从“去家庭化”到“再家庭化”政策取向,既在规避导向“全能型政府”的负累,又在建构制度性与结构性的机制,扩大家庭获得权益的能动性空间。

四 张弛有度:中国家庭抗逆力的实践机制

梁漱溟将中国视为“伦理本位”的社会,以家庭为核心,家庭成员面临逆境时,“经济上皆彼此顾恤,互相负责,有待救恤之人恒能消纳于无形”。[21]这来自于梁漱溟深切的家庭文化体验,就家庭伦理关系应对逆境的具体沟通方式与运转机制上,他将之概括为“因情而有义,父义当慈,子义当孝,兄之义友,弟之义恭。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与之人,莫不自然互有应尽之义”,[22]这为家庭抗逆力的生成实践赋予了极大空间。为此,本文将“五伦”为基础的伦理关系放入现代性转化与开放性吸收的过程中,将其视为中国家庭抗逆力生发和演绎的实践平台,以一个循环往复的抗逆力实践过程,进一步解析其得以生成的实践机制。

(一)收缩阶段:减少创伤面与凝聚家庭核心轴

抗逆力生成的收缩阶段是家庭从混乱到清醒、从脆弱到坚强、从绝望到希望的必经之路。面对家庭的逆境,家庭成员需要收缩同逆境遭遇的边界。暂时收缩家庭系统与外部世界链接的“触角”,可避免家庭与外部进行互动时所遭受伤害的恶化,从而回归家庭内部核心支持系统。此时,夫妻、代际、兄弟姐妹的家庭抗逆系统在发生决定性作用,而朋友以及国家之间的支持系统则处于辅助位置。

家庭于逆境遭遇之际,是其家庭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资源流失最为严重的节点所在。当已有运行轨道被迅速侵蚀,甚至彻底消失,家庭成员想要维修轨道、寻求正常运行的迫切心情,往往会导致所作决策具有较高的失误率。“病急乱投医”无助于家庭走出至暗时刻,“欲速则不达”的慌乱反而会消耗家庭已有资源,造成逆境创伤的叠加局面与连锁反应。中国家庭抗逆力的信念系统强调的是处变不惊,家庭也只有在这种临危不乱的状态中才能更全面和冷静地检视已有资源,以及获得外部资源的可能性。在收缩阶段,家庭需要强有力地凝聚夫妻关系力量,迎接逆境的潮头。夫妻是家庭的双核动力,他们需要反思和自查以往内在与外在沟通关系上的不善症候,在换位思考、相互尊重和彼此包容的立场上,形成面对逆境的分工模式,达成应对逆境的共识。

如果夫妻关系以新的分工模式得以重新凝聚,他们面对逆境的理智选择是,与其后悔既往之失,不如预防将来之非,以自我保护的暂时性收缩,维持家庭生存的最基本运转。在不消耗已有资源的同时,夫妻需要向代际支持系统求助。根据具体情况,夫妻可以暂时寻求父辈庇护,渡过物质危机阶段,这也是整个家庭能够再兴的“非常手段”。家庭在精神危机的化解方面,以血缘为纽带的兄弟姐妹是其中关键的支持力量,夫妻需要主动打通空间阻隔,加强和兄弟姐妹之间的沟通,这不仅包含物质上的求助,更需要精神层次的彼此润泽。

(二)平缓阶段:回归常态化与逐层联结关系

家庭通过收缩阶段,成员内部会形成一定的凝聚力,需要向外部链接有效的物质与精神援助,从而在“兵荒马乱”的状态中平缓下来。实质上,这一阶段并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定,往往根据家庭传承抗逆力的经验和自身禀赋而定。对于时间的度量而言,也并不是时间越短越好,其关键在于形成能够维持家庭基本运转的日常化和规律化的生活方式,如此,方可形成迈向平缓阶段的时间节点。在平缓阶段中,家庭成员需要以优势视角洞穿逆境的本质,悦纳艰难时刻对家庭发展的制约,相比顺境对家庭的消磨,逆境也可能是家庭成长的契机,能够逆境而生的家庭,其家庭根脉将会更为坚韧。

对逆境的认知因素影响着人们对创伤事件的心理表征、注意、解释、记忆和对未来危险的应对方式。在日常生活中,家庭成员需要忍耐逆境的积毁销骨。夫妻之间需要以不同往日的仪式感,保持逆境所激发的“患难与共”的决心,这种仪式感来自于彼此的改变,这也是走出舒适区、承担更多家庭分工的勇气与责任,它遵循的是夫妻之间的隐秘逻辑,是向更高程度融合的努力。家庭当以夫妻之间的鼓励与支持,以生活的温度和行动的尺度,形塑家庭面对逆境的气度。

在平缓阶段,夫妻和兄弟姐妹之间在日常的沟通过程中,分析逆境的原因,直面逆境的压力,同时也在传递希望。这一阶段,家庭成员可以根据“差序格局”的推衍,由近及远地重新联结关系,以非功利的心态尝试寻找朋友的援助。同时,家庭成员也要坚信,国家的支持系统以其持续性、制度性的供给一直在场。在平缓阶段,家庭唯有无惧过去、现在和未来,才能做好再次出发的准备。

(三)伸展阶段:家庭再审视与选择性再出发

家庭以平缓阶段日常生活的调适和重塑,生成家庭面对逆境的韧性,同时,也在寻找突围而出的契机。在家庭韧性的支撑下,随着时空的流转,逆境必有其乏力之时,这一时刻,就是家庭步入伸展阶段的发端。家庭成员需要全面检视现有资源的优势与劣势,尝试发掘家庭自身禀赋,整合家庭外部资源,从而迎接由被动到主动的抗逆力转变,形成相应的家庭策略,此为家庭获得成长的关键时期。繁盛中有危机,危机中亦蕴含生机,家庭往往在繁盛之时,容易遭受逆境的突袭,这表明之前家庭的运行机制有其不易察觉的致命弱点,需要做一次全面客观的“结构—功能”评估,从而,家庭将以“避实击虚”的选择和“技能为本”的成长使其洞悉“在零落中的机缄”。

夫妻在逆境中的安之若素,指向的是关系调适过程中的再次学习,在不断沟通与试错的过程中,寻找适合家庭突围的优化方案,特别是彼此工作技能得以提升的时间安排与可行路径的搭建。保持进取和学习是家庭在逆境中再次打开世界的钥匙,使家庭再次被丰富多彩的可能性所填满,进取和学习作为显现的正能量表征,也是父母容易看到和理解的抗逆力方式,这是他们子女为突破逆境桎梏所展示出的不屈不挠的勇气。以此,代际的传承不再是宿命的再现,而是螺旋式的上升。

生活的滚石之下,唯有不断推动滚石向上的“西西弗斯”式家庭才让这个世界充满隐喻的力量。家庭经济、社会和文化方面技能的形成,在同兄弟姐妹的交流过程中,将会逐步清晰起来,彼此的援助也由此生发出来,这亦是双向的成长过程。逆境中的家庭抗逆力精神和技能的显现,也是朋友在同气相连中伸出援手的着力点。家庭将会以此搭建起更为坚实的社会支持网络系统。国家也会以家庭的贡献为指标,将其更为紧密地纳入到家庭保护政策的网络之中。在伸展阶段,家庭从逆境的创伤性经验中回归自身,重新检视家庭的内外部资源,通过开源节流,努力在刚柔相济的支持系统中,立足家庭自身优势,不断寻找突围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方案,这也是家庭超越逆境、气质升华的终点,以及下一个升级阶段的起点。

五 结论与讨论

西方家庭抗逆力理论的生成路线是通过外借理论逐渐展开的,并在由问题到优势、由诊断到发展的实践中显现出理性主义与技术主义逻辑。中国家庭抗逆力根植于内生的家庭文化理论,注重情感主义与人文主义逻辑。几千年传承积淀的中国家庭文化内容丰富,包含生与死、祖先与后代、重大事件与日常生活、家庭顺境与逆境等议题,特别是关于家庭如何克服逆境的叙说弥散其中,运用于日常实践,表现于家风、家训、家传等载体,它们经过理论化和体系化加工,构成中国家庭抗逆力信念系统的话语体系。中国家庭文化具有鲜明的和合观、整体观及差等观,也因推崇血缘、相对封闭且强调等级尊卑具有一定局限。但是,随着时代变迁,中国家庭文化的弹性得以延展,并倡导“家和”为本位,亦尊重平等与空间的新家庭文化样态,表现为面对逆境的柔和式接纳、家庭化回应与动态化实践。因此,与西方社会奋力挣脱逆境的激进立场不同,与逆境“和光同尘”的中庸之道是中国家庭抗逆力的总体信条并贯穿家庭动态变迁中。中国“以家为家”的抗逆力理论图鉴既蕴含着一个相对静态的结构,包括根植“家文化”的信念系统、统合“五伦”的伦理关系、涵纳逆境的实践机制,亦体现为家庭结构再生产、家庭动力再形成、家庭能力再建构的一个互构的、循环往复的动态过程,以此为前提,中国家庭抗逆力呈现出重过程轻结果、重和合轻变革,强愈合弱治疗、强情感弱技术的特点(见图1)。

图1 以家为家:中国家庭抗逆力的理论图鉴

中国家庭的相对封闭性决定了其实践载体强调向内发力,依托于以伦理本位为基础的共同体,即夫妇有别的夫妻之轴、文化共喻的代际支撑、不断重构的亲属系统、义利共存的社会支持及逐步完善的政府保障。在此,本文并非强调过往的机械复归,而是在正视家庭变迁的基础上,倡导亲缘性联结与共同体重建。与西方家庭抗逆力的程序化介入过程不同,中国家庭抗逆力的生成过程具有实践的模糊性与动态感,可概括为三个阶段:减少创伤面与凝聚家族核心轴的收缩阶段、回归常态化与逐层联结关系的平缓阶段、家庭再审视与选择性再出发的伸展阶段。在此过程中,中国家庭抗逆力凝练了以家庭为单位的亲缘联结、家庭仪式、抗逆记忆与家族叙事等主要方法;而与逆境同行、刚柔并济、张弛有度等则是技术与艺术在实践场域中的契合策略,它导引家庭正视生活的焦灼,赋予了家庭生活新的意义。生活的不确定性中孕育家庭的新可能性,在中国家庭的情感联结、禀赋提升与韧性延展中,以家庭为堡垒与以家庭为终极意义的中国人,将在变动不居的现代生活与纷繁复杂的社会万象中真正践行从抗逆到发展、从缺憾到能力、从家庭出发到再回归家庭的生命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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