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原上话“前期”
2023-07-28吴佳燕温亚军
吴佳燕 温亚军
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伪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说集二十多部、《温亚军文集》(五卷)。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
从地方性出发,走向人与生活的普遍性
吴佳燕(以下简称“吴”):温老师好!看您的履历,应该是在部队上开始写作的吧。1984年入伍,在新疆喀什、乌鲁木齐等地服役16年,1992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也就是说,您已经有了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请谈谈写作的初心与准备。军旅生活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您是因为文学的眷顾而改变了命运么?
温亚军(以下简称“温”):上世纪八十年代,我17岁离开家乡陕西,入伍到新疆喀什地区的英吉沙县中队。那个年代很多青年都怀有文学梦想,我也不例外。每个人都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每个写作者都难逃他的生活环境。我当时处在相对封闭的营院里,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孤独而压抑,觉得内心有许多东西需要用文字来表达,就进入了隐秘的地下写作阶段,这算是我的写作初心吧。当时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准备,就直接上手了。那时候我不懂得把地域当成小说的重点,只想着写好一个故事,就是一篇完整的小说。我在连队的一个土坯杂物间里,趴在给鸡剁草的板子上,写了几个短篇后,竟然写了个十五万多字的小长篇,先写一遍草稿,再往稿纸上抄一遍,等于写了三十多万字,放在现在想都不敢想。我不管不顾凭着一股劲儿硬写,当然以失败告终,当时对我的打击很大,准备放弃不再写了。可对文学的热爱像熄不灭的那团火,一直在心头燃烧,我不写了却一直没停止阅读。在少数民族地区,能阅读的书少之又少,县上唯一的新华书店里汉文书只有几百本,当然我也买不起,每个月仅有8塊钱津贴,还得买生活用品呢。每两周能请假出一次营门上街,仅一个半小时,我基本上是在县图书馆度过的,翻一下书,借几本文学杂志带回来看。读着读着,我突然又想写了,于是埋头写起了短篇。当然,其中的艰难几次让我产生过放弃的念头,搁上一段时间,心里还是割舍不下,又拣拾起来,一直坚持写到了今天,头发都写白了。是文学陪伴我走过了三十多年的美好时光。
文学给予我很多,不光改变了我的命运,也使我的人生更加丰富、充实。38年的军旅生活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从刚成年的农村青年,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竟然乘了7天的火车汽车,来到最偏远的边疆军营,青春与热血、梦想与追求交织在一起,终于蜕变成一个粗粝、壮实的军人。因为爱好写作,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创作上取得了一点点成绩,解决了一辈子的生存问题。运气向来青睐于坚持不懈的人,27岁那年,我离开工作生活了10年的喀什,上调乌鲁木齐;34岁那年正月十五,我离开新疆调到北京部队至今,这一切命运的改变,都来自于文学。感谢文学,也感谢在创作中帮助过我的许多师友。
吴:您是很早就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的作家。2004年,你的短篇小说《驮水的日子》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很精短、温暖而励志的一个小说。还记得当年领奖时的一些有意思的经历和感受不?您怎么看待获奖这件事?
温:其实,每部作品就像一个人的命运似的,运气占比更高。《驮水的日子》运气比较好。这篇小说得奖后,才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回过头来再看时,有许多部队的老同事说这篇小说没啥意思,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甚至有人说如果还有一丁点儿意思的话,就是开头,司务长用买牛的钱买了便宜的驴,说这个司务长会算账,云云。每个人对事物的理解不一样,这都很正常。
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是2005年6月在深圳颁的,天气很热,我们的内心更热,下午彩排时满头大汗却无人抱怨。颁奖晚会时,终于开放了冷气,脑子也清爽了,当时有智者提议,在颁奖秩序册上轮流签名,便于永久保留,于是贾平凹、吴义勤、毕飞宇、王祥夫、孙慧芬、魏微等作家纷纷签上自己的大名,有少数获奖者不知什么原因当时没有签,留下些许缺憾。首先颁的是中篇小说奖,我们短篇获奖者候场时,魏微收到某媒体的电话,让她快速将个人简历、获奖感言发给他们。魏微获奖前调到了广东,那边的催稿速度使她不能怠慢,她用的是诺基亚手机,用拼音打字,非常慢,魏微在电话催促的铃声中急得打不出几个字,让我帮她输入,她口述。我拼音打字更慢,我们合作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完成几句话的内容。还有一个遗憾,当时的手机没有照相功能,带相机人的也不多,没留下颁奖时的照片。仅有的几张照片,是吴义勤老师的一位学生在台下远距离拍摄的,不是太清晰,在后来有关机构征集鲁奖照片时,弥补了这个空缺。
能获奖当然很高兴了,我那年37岁,还算年轻力壮,也多了几分老成持重。得到消息,我马上告诉妻子,晚上与女儿一起去庆祝,在老北京电视台后面的一家新疆小饭馆,点了女儿特爱吃的大盘鸡。我从小吃素,则要了份素炒拉条子,吃到最后才发现面里有只死蟑螂,我怕影响到妻子女儿的胃口,装出没事的样子,女儿却催促我得吃完不能浪费,这也是我平时给她的说教。我含糊应付过去,出饭馆后到了我单位跟前,才说出蟑螂的事,妻子女儿没吃一口炒拉条,却扶着树干呕,我竟然没一点反应。我当时没吐,不是我处变不惊,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在新疆生活了16年的人,饭里有个死蟑螂根本不算什么。
吴:记得作家韩少功说过,想不明白的写成小说,想明白的写成散文。您是怎么处理写作中纪实与虚构的问题的?
温:韩少功是我喜欢的作家,当年的《爸爸爸》使我感慨不已,后来也读过他不少富有创造精神的作品,他一句话就道明了小说与散文的界线,果然是大师。
小说是一定要虚构的,散文也不能只写经历。人生经历对一个写作者的影响肯定很大,但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往里。尤其是写小说,随着阅历的增长和对生活的认识,我对小说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不能更多地依赖于经历,得有所创新,凌驾于生活之上,写更能表现小说意义的作品,这是一个小说家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写小说久了,肯定写不好纪实,所以小说家的散文大多停留在往事的追忆上,缺乏情感的深层次挖掘,不是那么深刻。当然,也有一些小说家把散文写得很精彩的,像汪曾祺等。
吴:梳理您的小说创作,我发现在题材上有三个关键词:原上,军旅,日常。原上既指你故乡所在的关中平原,又可指新疆边地的茫茫荒原。对军旅生活的书写主要以新疆为背景,您虚构了一个叫“塔尔拉”的地方,并在想象中对多种生活进行组装和嫁接。显而易见,小说涉及的领域本身就非常有特色,天然有一种普通生活之外的异质性。但是您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书写陕西农村、新疆边地和部队生活的时候,落脚点却是那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基本情感。也就是说,您的写作是从地方性出发,走向人与生活的普遍性的。
温:我小说里的新疆,是我想象的另一世界,为解决在设置人物与现实世界时遇到不必要的麻烦,除了喀什这个真实的地名外,有两个地名“塔尔拉”和“桑那镇”,是我创造的另一个小说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任意翱翔,自由自在。不敢说自己的想象有多么丰富,但只要放开想象的翅膀,相信每个写作者的空间都是非常大的。在新疆时,我一直在部队,根本没有部队之外的生活,可我的大多数小说却是写新疆农村的,依靠着我的想象和人生经验,将陕西的农村生活嫁接到新疆,让小说里的人物进入另一世界去实现他的人生梦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普遍性多于异质性,再有特质的小说人物也难逃脱正常人的基本情感和日常生活,相信每个小说家都在努力书写具有异质性的作品。可是,太难了。我一直在努力之中。
吴:您的小说中经常有一种反差,在有特色的地方风情中关注普遍的生活与情感,同时也在荒凉苦难的环境中呈现人间冷暖、人情世故,尤其是注重挖掘人性幽微与人情之美。这让您的小说就像雪原上的阳光,给人世的荒寒悲苦打上了一层暖色调,这是您的选择也是小说的底色。就像《到喀什去》里的那个小青年,作为最后一个年轻的牧羊人,终于搭上了一辆大巴车准备逃离原来的生活,结果却阴差阳错和因路上的经历,又主动选择了回归。
温:您的这个评价令我汗颜。我是一个缺乏冒险精神的写作者,虽然也曾做过一些突围式的努力,但总体上还是传统作家。这些年来,我不愿写比较现实的作品,因为现实太让人出乎意料,根本对不准焦距。我觉得,用小说表达对生活的认知,才是小说家的追求。正如思想家要通過理性的盘问直达生活的意义,历史学家通过历史事件总结历史规律一样,文学通过对生活现象的描述,还有在生活基础上的虚构来表达作家对生活的认知。随着对小说认识的提高,对人生和社会判断能力的增强,我的写作能力也会随之改变。从先前的想改变自身的命运,到后来的想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感受,再到后来对破碎世界想象整合的展现,这些愿望对我来说都是美好的。像《到喀什去》里的雷由夫那样,对人生抱有美好的幻想,现实却让他无所适从,只能“迷途知返”,最终回归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角色。这不是主人公的悲哀,而是我这个写作者的无奈之举。
吴: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关系历来被作家思考和书写,尤其在生态文学被反复提起的今天。您在这方面的切入很有意思,《驮水的日子》里倔强的驴与颇有耐心和爱心的上等兵,《硬雪》里茫茫雪原上人与狼的漫长对峙,《早年的雪》里人与鹰的彼此接纳、惺惺相惜以及最后一个训鹰师的职业操守与后继无人的绝望,《春天的仪式》里人战苦水、寻求解决之道的决心和毅力,都让人叹服。一方面彰显了自然面前人的强大意志,有硬汉小说的风格,另一方面又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人与动物的温暖情意。
温:《驮水的日子》是听别人讲了一个边防连队毛驴驮水的故事,我觉得有趣,能写成小说,可一直找不到切入点,拖了很久才写出来。当然,我写出来的与那个故事相去甚远,给我讲故事的那人看后,觉得不可思议,说我写得一点都不精彩。小说与故事本来就是两码事。小说可以超越本身的局限,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内,充分展示小说的意义。在这篇小说里,我只想表达人与动物自然和谐的关系,没想着讲一个跌宕起伏能吸引人的故事。我也一直觉得,小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从来不是把什么都想好了才动笔的那种人,一切都顺其自然。所以,我从不写什么提纲之类的劳什子。您提到的这些动物,是我爱观照的生物,因为新疆地旷人稀,荒凉的地域比较多,我又一直在部队生活,那种孤独无助的状况,体味得更多一些。所以,我喜欢把一些人生的情趣赋予动物来表达,这样更有意思一些。比如《硬雪》《病中逃亡》,还有刚写的《永别了,武器》,让我有切肤之痛,又快乐感伤。说句实话,我写这些动物和人物的时候,从没想过生态环境甚至硬汉之类,我只是写小说想写得更有意思一点。
一旦进入创作,尽量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平和
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随着老龄化社会的迫近,老年人的养老问题,老人的物质与精神处境,越来越受到关注。这方面您在《空巢》《拐弯的夏天》《下半场》等小说中,包括本期刊发的《蓼蓼者莪》,多有观照也必定是深有体会。到了人生的“下半场”,那种时间、疾病的摧残与关系人情的磨砺之下不能自主、无能为力的悲哀,尤叫人感慨。怎么对待老人,怎么与老人相处,怎么安排自己的老年生活,都是必须正视的问题。
温:近年,我家里出现了无法躲避的生老病死,以前听说过的一些养老弊端让我眼见为实了,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无力。如果说《空巢》《拐弯的夏天》《下半场》关照的是养老赡养问题,那只能是我之前的一种幻想,一厢情愿而已。真正接触到养老本身,那要复杂、现实甚至残酷得多,这也是我写《幸福之家》和《蓼蓼者莪》的真正动因。一旦动手写起来,我的内心也能平静下来,为的是下笔时能够从容一些。这也是我喜欢写小说的重要原因,能暂时放下生活中的诸多烦恼。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思维跳跃幅度比较大,有时候就是瞬间的一个念头促使我放开思绪,天马行空。写小说本来就是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只要有这份好奇心,永远都会有新鲜感的。
吴:专门谈下《蓼蓼者莪》这篇小说吧,我觉得,它是您给我的最好的小说,让我看到一位作家在文学的自我教育和生活历练之下,一种缓慢而持久的生长力量与不断积累、输出后的跃升与爆发。小说题目出自《诗经·小雅》:“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疑这是一篇讲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小说,是从一个家庭的内部来探讨人情世故、人际关系和普遍性的社会问题。小说语感节奏很好,心理描写细腻,每个人物形象都很鲜明,内在的情感力量润物细无声般一点点击中人心。大哥的自私,大嫂的算计,丈夫的置身事外,惠萍的劳心劳力,尤其是慧萍父母这一对老人的内心刻画得入木三分。当然,在人物的悲哀无力、谨小慎微或冷漠自私、精明算计背后,也有刹那的真情流露与温暖的人性光辉。
温:这篇小说显得有些“真”了,但虚构的成分更多一些。真正见识到赡养、善后等具体情景,看到利益纷争、亲情撕裂,我心里异常难受,却无能为力。烦闷之际,无处倾诉,只能通过小说来表达一下细微的情绪。可是,小说不是工具,它只是一种艺术的表达手段,再不堪的现实也只能是小说的素材。《蓼蓼者莪》就是这样的产物,事实不可能如你所愿,但赋予小说里的慧萍完成了一份赡养责任,能聊以自慰或略表寸心,也算对得起来自于《诗经》里的这个标题了。诚然,小说是要贴近现实生活,贴着人物去写,可它得提炼、加工,也就是创造,无论是在语言还是叙述、细节、结构等表现上,得有一定的规律,符合生活的逻辑,作家才能插上想象的翅膀,飞离地面,在广阔的天地里,表达他的主旨思想。小说的主要目的是塑造人,不能一味地把故事写得跌宕起伏,人物却躲藏在后面模糊不清,这不是小说应有的艺术特征。
在现实生活中,因为我的性格使然,年轻时的心态一点都不平和,嫉恶如仇,我非常憎恨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为了生存,我也改变了不少,不那么“冲”了,但骨子里还是保持着直率的脾性。这是祖传,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性格,改不掉的。可是,一旦进入小说创作,我能尽量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得平和,我面对的是创作,不是生活,我得认真对待,不能草率、盲目。
吴:想谈下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我发现有一种“弱者的承担”。弱者是一种处境,是老人、女性、家庭中默默付出的人、以及权力关系之中居于下风的那方。像《下半场》里的乡镇医生赵露白,因为找了一个新老伴,给儿子儿媳在生活和经济上有各种不对付,可是当小诊所真出了事,他却主动跳出来去承担甚至“顶罪”。你在小说中塑造了很多像《蓼蓼者莪》中的钟慧萍这样的女性,还有《苜蓿》中的莲儿,《接生》中的婆婆,《幸福之家》里的林秀,不圆滑世故精明狡黠,观念有些传统,在复杂的社会生活和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中似乎没什么存在感,然而在关键的时刻,她们是主动去承担生活的重负、竭力去抓住人类的基本情感、维系“幸福之家”的人,也是最能体现人性的柔软与温暖部分的人,因而显得格外悲凉而动人。
温:弱者不是女性的代称,所以它不是为承担责任而存在的。说实话,我只是不喜欢写丑恶的东西,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忧心忡忡。其实,生活对每个人是公平的,包括对我,所以,我没必要揪住一些人世现象不放,哪怕是亲人之间的所作所为。过于直露的悲天悯人也是我所不喜欢的,我还是愿意平平淡淡地表现那些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和人生趣味。
社会本来就很丰富,意想不到的变故非常多,有时候让人根本无力应对。事实上,小说家更应该接受多变,这个变并不存在对错,不要用道德去衡量,免去了束缚,只是素材而已。要将这些事实转换成作品,每个人的理解不同,笔下的人物扮演的社会角色也就不同。大多时候我对自己所写的人物不满意,对自己的艺术表现力持怀疑态度。直到现在,每写一篇小说时我都不自信。我觉着,一个写作者,还是不自信的好,不然,会昏了头的。我总觉得自己的语言没有特色,节奏感不强,人物不够到位,多次写个开头就产生放弃的念头。每当这时,都是我妻子鼓励着我先寫下去再说,写完了放一阵子,多改几遍后,发现还是有些意思的,有时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小超越。生活节奏太快了,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自我重复比较严重。就拿我自己来说,除了以上您提到的这些小说外,还有一部分小说在情感上是有重复的,这几年出小说集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曾与好友石舒清交流过,他也有同感。我们都在努力克服呢,哪个作家愿意重复自己?!
吴:你小说中有意思的还有镜像的设计和各种对照与较劲: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环境,人与自己,人与命运,过去与现在。《前景》里的“我”与表弟,《战友老姜和夏天》里的“我”与战友,还有“我”与同学、“我”与父辈。就是人生路上无处不在的各种参照与较量,是给人物设立一面面镜子映照自身,也具有互文效果,或许还透露出你的一丝军人性格。
温:怎么说呢,在创作上,我一直处在难以言说的苦恼和焦虑之中,因为不想太单一,一直在寻求变化,力图拓展自己的题材领域。除开边疆、农村,我还写了不少都市题材的小说,也写过一些散文,说实话,不怎么样,可能离开虚构,我也是有思考的,但就是不能从容地抒发情感。《战友老姜和夏天》是个偶然,我一直想自然而然地书写,可真正动起笔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当年,我尝试着写了好几篇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小说,像《成人礼》、《下水》等等,我的心态慢慢地平和了下来,写作时不再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了,在小说的细节、语言,还有情绪上,我有了足够的耐心。所以,就有了后来的《前景》《彼岸是岸》等,越写越温情。其实,我这人的性格不是太柔和,有点硬,骨子里的,但撇开现实生活,只要进入到创作之中,我的心会慢慢温润起来,并且还会产生一点点的幽默感。
小说是对缺陷的弥补及理想人生的想象
吴: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你以往的一些小说给人的印象是有点“温”,即你对生活和情感的处理方式比较温和,少有冲突剧烈、内心撕裂的时刻,文本的内在张力和情感势能似乎不足。但是另一方面,这样的温和又有一种“温水煮青蛙”似的日常消磨和“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内蕴力量。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驮水的日子》《战友老姜和夏天》《见面礼》这样风格的小说,简约明快,参差有趣,温暖有力而余味悠长。
温:有时候,想象和写作完全是两回事。想得再好,一旦动起笔来,有时可能会写得一点都不生动,有时还会偏离整个主题,写成另外一个东西。这可能是生活的经验在作祟,但对我们创造力的影响不是太大。小说需要天马行空,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生活,而是存在。可以说,作家创作出来的每篇小说,都是他对生活认知程度的一种表达。生活场景会开拓一个作家的思维,同时,或多或少也会制约一个作家的思想。我一直不想把自己的写作搞得跟现实一样紧张,有几年我写得很少,也趋向于用温情化解我心里的愤懑。时间久了,发现这样写不行,得换个路数,要有一些狠劲儿才行,不然,这样的作品太平了。至于怎么狠,也得有个度的把握,说白了,真正进入创作之中,我还是下不去手,按照自己已经形成的套路,塑造我心目中理想的人物形象。这也是一种固执的表现,很难撼动。在生活中,我已经是个能听劝的人了,在创作上还得加把劲儿。
吴:在个人的阅读史上,有哪些您喜欢的或者对写作有过激发的作家作品?
温:我开始阅读的外国小说,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几位作家,马尔克斯叫我惊叹不已。以我的创作能力,写不了尺度过大的小说,对我写作影响比较大的,是吉尔吉斯坦的艾特玛托夫,他小说中浓郁的民族风情与我当时生活的新疆有些相似,他的作品对我触动比较大;别的一些大师,像海明威、纳博科夫、奈保尔、加缪等作家的小说,我都很喜欢。后来,就是我在文学杂志当编辑后,阅读的文学杂志要多一些,《世界文学》《外国文艺》,还有一些文学期刊,我每期都会看一下的。我的好多念头都是在阅读的时候产生的。阅读对我来说,像吃饭一样重要,我能走上这条路,就是从阅读开始的。还有,閱读有时候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文学观,比如,1999年的时候,我突然读到了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回头再看作家本人的自传《牛犊顶橡树》,非常震惊,索尔仁尼琴在集中营关了八年,最后还被开除了国籍,可他写的这部小说竟然那么平和安静,他的创作心态太好了,没有一句抱怨。这使我感慨万分,从此改变了我的创作态度。随之,我的性格也改变了不少,为人处事不再那么直接了。
吴:看您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心血去写短篇小说,请谈谈对短篇小说的理解。
温:写了三十多年小说,我更喜欢短篇小说,至今写下了一百多个短篇。我觉得,只有短篇小说才能完整地表达我一个时期的所思所想,才能充分地展现一个小说家的掌控力。我一直觉得长、中、短篇小说不像是一个文体似的。不知别人怎么想,一直没与他人交流过。前阵与徐则臣突然间说到这个话题,他也有同感。我在写一个短篇时,与写一个中篇的情绪是不一样的,从什么角度进入,怎么表达,怎么描述,感觉完全不同。我从来不把短篇拉扯成中篇,也不把一个中篇的素材拉成长篇,当然,我也没这个能力。小说不是讲故事那么简单,增加点故事、场景,人物来来回回地多折腾几次,把故事和字数抻长,就成为中篇或者长篇了。我这样说,不是说故事对小说就不重要,可人物、语言、叙述、细节、逻辑等等同等重要。
无论长篇还是中短篇,都是有一定重量的,可这只是小说的一个特征,真正有重量的小说往往在描写这些特征时,通过暗示性语言袒露作家的思想,使人物有相对复杂的精神内涵。
吴:怎么看待时下流行的ChatGTP等人工智能对文学和写作的影响?
温:我觉得,ChatGTP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改变,但不会完全取代人类工作。ChatGTP凭借强大的语言理解能力可以完成某些类似于客服、自动对话等功能,这些工作需要循环往复,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它主要是以程序代码为基础,无法真正理解人类语言的精髓,更不能像人类一样感受到情感的冲击力,它还是有局限性的。文学创作更个人化一些,略微偏狭一些,也涉及情感方面的表达,在这方面,ChatGTP可能不如人类吧。假如,ChatGTP等人工智能将来能取代人类,做出或者胜出人类能做的一切事情,那咱也没办法。眼下,还没到那个地步,也不用过早地恐惧,该干吗干吗呗。
吴:读到你的一篇散文《秋风原上》,里面提到柳永《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里的几句:“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我也很喜欢。从关中平原到边疆荒原再到首都北京,“原上”是您的出发地,也是您的个人经历与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块领地。在古老的荒原与无涯的时间面前,回望以前的那些期望,人是多么渺小,生命又何其短暂。惟其如此,才如您在《彼岸是岸》《天堂的路是否平坦》等作品中所探讨的那样,需要为个人的精神情感找一个寄托之所,需要理想之光的加持。谈谈您的理解与“前期”吧。对于今后的创作,有何打算?
温:作家每个时期的写作动机是不一样的。按说,我应该对部队生活很熟悉了,可我越来越没法把握部队的题材,我的“前期”肯定是围绕着生活环境书写的,那确实是精神情感的一种寄托,我甚至产生了知足感。2001年我的命运再次发生了重大变化,突然间调到了北京,进入到自己喜爱的文学编辑岗位,我更加沉浸于满足之中。可随着环境的巨大改变,我慢慢地发现这样写下去非僵化不可,得寻求突破。2003年以后,我开始书写离我较远的另类人的生活状态,与以前在新疆时完全不同,绝对不是回头看的那种。比如远在边远地区的牧羊人,北疆果子沟的养蜂人,还有与狼搏斗的淘金者,我的思维完全是走在另一条道上摸索前进的状态。视野开阔了,创作情绪也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期,是我完全没料到的创作状态,现在想起来都有点难以置信。
很难说清一篇小说是怎样形成的,有时候完全取决于自己内心的一种情绪,不论是他人的一句话诱发出的一个念头,还是生活中的一丝启发,促使我写一篇小说时,其实心里大多时候是没底的。我只能说,真正动手写起来,是我牵着人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还是人物引导我摸索着经过每个岔路口,向一个未知的终点迈进,自己是掌控不了的,像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一样。小说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猜测,是对人们日常生活的解析,是对缺陷的弥补及理想人生的想象,是对人们精神需求的完善,也是人们对现实生活判断能力的提升。说白了,小说就是作家想象的产物。小说必须得有想象力,想象本身也不是单一的,怎样用密集的语言和叙述,创造出超越现实生活的鲜活细节和个性鲜明的人物,对作家来说,每写一篇小说,都面临着新的考验,还有挑战。所以,今后我还得继续努力。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