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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罪》对打工者精神困境的反思

2023-07-28钱天澜章涛

博览群书 2023年7期
关键词:打工者困境文学

钱天澜 章涛

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和城市化进程,农民进城务工逐渐成为近几十年普遍的社会现象。“打工”一词本是粤语方言,随后流传至全国,同时也衍生出更多含义。除了受雇于人之外,打工一词通常意味着背井离乡到外地、外省工作,且多指从事比较劳累、每天工作时间比较长、收入不高、可替代性强、重复性高的体力和低级脑力工作,这种工作一般来说不属于“铁饭碗”的工作。传统社会主义时期,劳动具有塑造社会主义新人主体以及创造新生活的神圣性和意义感,相形之下,“打工”可以说重新定义了近些年国内最大范围的劳动形式,表征着时代的深刻变化。21世纪以来,文学批评界围绕着题材和作者等问题对“打工文学”的定义展开了集中的讨论,以何西来、洪治纲、李敬泽为首的一派认为打工文学应该从题材的角度进行定义,既包括打工者写打工生活的文学也包括专业作家写打工生活的文学。

从中国“打工文学”的发展与现状出发,关注到打工群体的文学写作已然成为当代文坛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而在这个过程中,知识分子参与工人群体的文学教育,媒体关注和支持,涌现出“皮村文学小组”,发行纪录片《我们的诗篇》,出版《劳动者星辰》等文化事件。近年来,不乏学者提出用“新工人”取代“农民工”这一称谓,其主要关切是超越实用主义消极描述意味的命名,而将这一数量庞大的群体重新放置在“工人”这一社会主义主体的序列中,探寻新的时代状况中新的工人主体塑造的可能性及其现实出路。

当下语境中,关注新工人群体的文学写作行为本身与评析其作品同等重要。因此,本辑所评均为新工人所创作。本辑评论作者皆为高校中文系学生,他们以敏锐的思考、细致的笔触呈现了新工人笔下的世界,剖析了新工人主体的困境和对未来的展望。

——陕庆(宁波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

作为庞大打工者队伍中的一员,王十月的复杂经历为其“打工文学”的创作赋予了鲜明的个人色彩。自2000年第一篇小说《我是一只小小鸟》发表以来,他的作品迅速受到批评界的关注。特别是小说集《人罪》的出版得到了学界的一致认可。

和大部分打工文学作家一样,王十月的创作始终关注打工者的命运和生存困境。但前者更倾向于在城市—打工者的二元结构下来描述打工者的边缘处境,而王十月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很大程度上超越了這个固定化的叙事结构,将叙述的重点转向了对打工者本身的精神困境的考察。

如果说这个特点在之前零星发表的作品中并未构成一种“显性”的文本现象,那么当小说集《人罪》出版后,我们便能更直观地将他笔下的形象排列为某种“谱系”加以研究。王十月对打工者精神困境的揭示,首先体现在一系列“蒙昧”的打工者形象上。如《人罪》中,小贩陈责我为了供孩子读书,从农村来到城市。但就在儿子即将高考之际,他的三轮车被城管没收。陈责我心生怨恨,干出了惊天血案,且毫无忏悔之心。在他那些既“天真”又“残忍”的言语背后,呈现了一个深陷精神困境中的“囚徒”形象。

其次,王十月还注意到了打工者在城市生活中遭遇的精神“异化”。如在《不断说话》中,忘川大桥的守桥人职位是为了防止有人爬桥而设立的,而当爬桥的人都被阻止了之后,这个工作岗位就面临着撤销,守桥人于是陷入了失业的恐慌中,甚至开始希望有人来爬桥,每天在痛苦和焦虑中度日。

最后,王十月还观察到同样出身贫苦,打工者之间非但不能互相帮助,反而彼此戕害。如在《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中,生活和工作中的种种压力使得天右和邻居互相仇视,最终暴力相向。又如《白斑马》中的英子,一心努力工作,换来的却是同伴的敌意,小说中写道:

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时,是可以相互温暖的,当有了丁点大的利益冲突,一切马上就会变得冰冷无情。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何关注于打工者的精神困境,这反映出他对“打工者”群体怎样的新思考?

第一,和王十月本人的打工经历有关。他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因为自己的懦弱,未能及时向一位打工妹伸出援手,导致对方被治安队抓走。这次经历带给王十月以强烈的“创伤”体验,以至于“许多年来”还会想起“她那凄凉求助的声音,和我们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而不敢伸出援手时的冷漠与无力”,并最终发展成了某种“罪感”意识:“因为她,让我知道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我所有的写作,都是在赎我的罪。”

正是在这种“罪感”意识的引导下,王十月于自我内部发现了“人性”的弱点,进而意识到打工者的苦难遭遇不仅来自外部物质世界的压抑,还有精神层面的孱弱。也因此,他总是在小说中追问人物的主体性动机,并力图将之提升到思想、精神层面加以考量。如小说《人罪》对农村娃赵城和陈责我进城后的戏剧性命运的刻画,写出了人在面临绝境时强烈的内心交战与灵魂原罪;又如《九连环》中吴一冰和林小玉面对破产与勒索,意外杀死勒索者后的惊慌与自责。这些显然都离不开作者对“罪感”意识的把握。

第二,这也和王十月对底层文学的接受与反思有关。同样以底层劳动者为书写对象,王十月在学习创作的过程中,很自然地注意到了“底层文学”。但同时他也发现,在知识分子笔下,打工者形象在极大程度上被本质化和符号化了:

我读他们的作品,反观自己,发现这是一种通病,我的经历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不能简单地看问题。我们要撇开道德审判,撇开善恶判断,把这一切归结到人,归结到时代,把这一切放到一个大的时代下去考量。

作为打工者,王十月感受到了当代中国社会政治与文化转型的力量,也充分体验到这一转型过程中,打工者群体的心理和情感变化远远超过了知识分子的底层叙事。基于这种反思,王十月于是格外注意避免用外在于打工者的社会身份来规定主要人物的言行举止。在他笔下,打工者未必永远正面,但始终有血有肉。如《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中的天右:他受邻居磨刀声的影响,无法得到身心的休息,失去了女友和工作,情绪崩溃。最终,他在迷茫与愤怒中意外杀死了磨刀人,自己的良心也永无安宁之时。

如此一来,打工者内在的精神问题便“浮出水面”,得以被细心的作者所捕获。换言之,正因为王十月不再将打工者简单视作麻木无知的“无产者”或“城市边缘人”,而是充斥着精神矛盾的立体的“人”,他才能够突破一般“打工文学”和“底层文学”的藩篱,触及打工者灼热的灵魂。

罗吉·福勒曾说过:“作品的叙述者可能是作者自己,……也可以是作品中的某个人物或某些人物,作者把他(他们)放在作品中充当讲故事的角色。”对于一般的打工文学作者来说,为了尽可能充分地实现其“自我倾诉”的最初目的,他们往往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声音与作品中的叙事者/主角统一起来,由此形成某种一体化的叙事视角。因此,哪怕小说采用了第三人稱叙述,也总是带有明显的“我”的痕迹。

对打工者精神困境的关注,意味着王十月不能再单纯地“我手写我心”,因为“我”无法反思自身的存在,更难以深入灵魂去审视自我的精神残缺。于是我们看到,在《人罪》集的许多作品中,在主要形象之外,还有一个隐含着的叙事者视角,对前者形成“审判”。比如《白斑马》中不断出现的“你”,又如《九连环》中穿插出现,以反思打工者悲惨命运为主要功能的柒小兵和小伍。

正是这种叙事视角的分离,使得作者能从不同立场,相对自如地探究笔下人物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进而分析悲剧的成因。但这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众所周知,打工文学的生命力在于对打工者思想情感的正面呈现,而这恰恰与其高度统一的叙事视角有关。反观王十月,叙事视角的分离打破了打工文学原本稳定的情感结构,客观上在叙事对象和叙事者之间制造了“距离”。换言之,在从“外部”更为细致地对叙事对象加以反思的同时,作者与打工者原本亲密的关系却变得暧昧不明,前者必须谨慎地使叙述保持“丰富的张力”,才不至于令作品脱离打工文学所必需的情感逻辑。

然而,要维持这种张力关系却十分困难。它一方面要求作者对打工者所身处的时代语境变化、相关政策的调整都有敏感的把握,另一方面也要求作者始终与在时代大潮中沉浮的打工者群体维持“血肉联系”,与他们的情感同频共鸣。而对于王十月来说,危险之处在于,从作品看,他不仅没有为这个分离出来的新视角找到一个稳定的“位置”,毋宁说随着他的成名和身份转变,这个游移不定的“视角”正越来越被纳入当代文艺体制建设的过程当中,进而“知识分子化”。事实上,《人罪》出版后,王十月就没有再发表打工文学作品,而是转向了更具“知识分子性”的科幻文学创作。综上所述,在《人罪》中,王十月转向“人”的视角,关注于打工群体的精神困境,深化了打工文学的思想内涵。但叙事视角的分离,又悖论性地为其写作带来了新的危机。站在更为宏观的层面,这种危机实际也指向了当下语境中,打工文学整体性的发展困境:作家们如何跳出日趋僵化的二元叙事模式,在时代变迁中发掘打工者所遭遇的新问题,还需要我们不断地思考。

(作者简介:钱天澜,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一学生;章涛,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

在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的迅速崛起和90年代的“更新换代”之后,打工文学已经形成了特定的问题意识和写作方法,甚至一定程度上陷入了模式化的窠臼。如何超越既定的身份限制,回到本雅明所谓“此时”“此地”的层面来思考打工者的生存处境和情感结构,似乎变得尤为重要。在这个意义上,王十月于《人罪》集中对打工者精神困境的讨论不仅是写作视角上的转换,更意味着作者对打工者群体的思考进入了一个更为深入的空间,因而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本文从人物形象分析入手,讨论王十月如何在审视打工者精神困境的过程中,将这批一度被符号化的无产者还原为生动立体的“人”,同时也注意到这种转变背后潜藏着的叙事危机,以期为学界反思打工文学的未来发展提供参考。

——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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