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上一个冬季的时间准备过年(外一篇)
2023-07-27白朵
长长的秋雨停歇后,进入旱季,故乡的冬季就开始了。
随着干燥寒冷的加剧和发酵,我们久久悬着心只等忽然的一场大雪落下,才能将一口气松动,也落在这安静荒芜的大地上。因为大雪降下,通往县城和镇上的路就会被阻断,只能踩着雪步行到二十公里外赶集,那种辛苦可想而知。所以,落雪之前,大家怀着担心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了;落雪之后,生活才真正闲适,只等过完年,进入春天解冻的忙碌季。
今年的这场雪落在了元旦过后的几日。当清晨从门缝里投进光来,我醒来赶紧打开木窗一看,果然是一片白,鹅毛的雪还在徐落。这样的天睡懒觉惬意极了,我没有急着起床。其实不叫起床,应该叫起炕,床是个外来词,我们一直睡的是炕。又冷又静的冬日清晨,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很快就在窖了一夜冷气的房子里冻麻。如此,把自己裹在暖暖的炕上,睡懒觉,真是舒服再也没有了。
不久,听见婆婆开窗的声音,继而是扫雪的声音。雪还在落,但还是要扫出一条小路来,通向炕眼门、厕所、碳房、柴房、草垛、填炕房,以及别人家门前扫出的小路汇合处。即便雪一直下,路再次被掩盖,小路还是会再次被扫出来。村子里的每家之间的联系,始终都有这些白雪间的灰色小路通着,通向镇上或县城的路只能任其掩埋,大地都是白的了。
扫过雪,婆婆要填炕(填炕既是动词,也是名词)了。
填炕的材料,在下雪之前就准备好了,基本由麦衣、草皮、树叶等杂料混合而成。树叶落得厚了,就有许多人背着背篓把树叶扫成堆背回家。等长满荒草的地皮冻硬的清晨,人们就拿着铁锹连草带根铲掉一层,堆成堆。铲的草皮里面携带很多土,这样的填炕才能像碳一样持久燃烧。最后将树叶和农作物的废料如麦衣等细碎杂物混在一起,堆在填炕房。热炕就能烧到来年天气暖和的时候了。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的男人们在暖烘烘的炕上,吃菜喝酒划拳唱小曲,全将寒意赶到了屋外。
直到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忍着空气里的冷起来了。我沿着扫好的小路跑到碳房柴房一趟,生起了我屋里的炉子。继而,听见公公开始了每日的唱歌。看来他已经生好了他和婆婆屋里的炉子,洗漱完毕了。
公公是村里的教师,但是几年前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手把手教完了最后一个学生后,小学就关门了。接着就给他安排了照看学校财产的差事,直接待在家里了。他最大的爱好是唱,歌曲、小曲、秦腔都能来上一嗓子,而且在村上颇有名气。这两年发现了一款K歌软件,如获至宝,以至于每天唱得兴奋得夜不能寐,严重影响了婆婆的睡眠质量。婆婆开玩笑说:你爸每天唱歌的勤奋劲儿,就像进京赶考前的状元郎。结果后来发现,村子里的很多人都用这款K歌软件,于是村民又再次在网络端变成了K歌好友。我想,最纯粹的歌者,大抵就是这些乡亲,是真正的热爱。现在已经到了闲时,要么公公叫上一伙乡人到自己家来吃酒聊天唱小曲,要么被叫去热闹,往往半夜十一二点踩着雪回家。
这场雪已落,我们的年货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前几日还天朗气清的时候,我们久久等待的卖年货的人,终于开着三轮车来了。冷冷清清的村子,听到三轮人的几声吆喝,一下子全聚到了一起。那时我们正在吃午饭,婆婆听到吆喝声,立马放下饭碗找钱,我戴了帽子随后跟出去了。我已经八九年时间没有这么完整地在老家过冬了。我惊异于,如今这个开着三轮车的人,还做着物物交换的生意。烂铁、坏手机、头发、铝制品、荞麦皮、麦麸等都可以。他的车里有方便面、桃酥、饼干、白菜、包心菜、辣椒、胡萝卜、苹果、橘子、柿子、大小盆、大小锅、大小壶。没有具体的交换标准,几个来回的“行”与“不行”的讨价还价就好了。
婆婆不知何时拿出了她攒了几年的一大团头发,想换个大点的不锈钢盆,我觉得这些头发太珍贵,三轮人觉得只能换个小点的盆,致使最终没有达成交易。三轮人说,大白菜包心菜都是自家种的,6毛钱一斤,比城里的还便宜,而且送上门来,我们毫不犹豫买了100多斤储存过冬,又买了100多块钱的各样水果。
200多塊钱,这个冬天就可以天天吃到水果蔬菜,把常年在外的我都惊到了。
不一会儿,一车的货全变了样。做生意的人涎着清鼻涕,坐下来和乡亲们交谈,三下五除二大家就把他的来历搞清楚了,原来他是谁谁谁家的什么亲戚,一来二去相谈甚欢,寂静的村里就响起了明亮的笑声。
我家仿佛了了一桩心事般,高高兴兴地搬完了东西,便邀请三轮人到家里做客吃饭。他豪爽地说:不啦不啦,我吃完饭才出发的。
还有过年必备的猪肉也已经在院子的阴面,里面被塑料包了两层,外面又被被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冻住了,可怜的猫真是无处下爪了。
在过去,过年基本每家是要杀猪的,一两头猪杀完就各种分类处理,腌炸好的肉一直能吃到来年杀猪日。但是现在农村的人少了,又往往因为外出打工而要中断在老家的时间,一头好猪可是要不间断从年初养到年末的。加上现今市场发达,随时能买上新鲜猪肉,很多人的消费观念也变了。但是人们对于在记忆中的那头吃着自家粮食长大的猪肉的香,仍是念念不忘。如今到了年末,回乡的人就要打听哪家有自家养的年猪,幸运的人家能买上,不幸运的只好跑到城里买饲料猪肉了。因为公公的人际关系又广又好,很快有朋友自家养的猪送上门来了。
但是我有些不解,距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他们干吗不等到快过年的时候卖。婆婆说:“今年有闺六月,立春早,猪要是长春毛了就麻烦了。”“春毛是啥?”“就是春天了,猪身上要换上新毛,很细小的毛,很难打理,肉质也会变坏。”
雪下了四天,天终于晴了。一大早,婆婆就开始扫雪了,她不一会儿就扫起了个大雪堆。
“要是有这么大的一堆白面,那就……”我正在屋里刷牙,听到这个新奇的比喻,便接过话头。
“那我们要吃几年呢?”
“三四年是没问题的,哈哈哈……”
天晴了,我也一下子来了拍照的兴致,迅速架起了三脚架,开始了乱拍。跑出大门,拍了一些雪景,很快手冻僵了。回到院子里,看到婆婆在大雪堆上用手抹出了一个平面,正在上面画人头像,我随即给她拍了张像。这张人头像,让我想到了埃及的胡夫金字塔。
“再给他画个胡子。”婆婆一边咯咯地像个小孩子一样笑着,公公闻声也赶出来了,我们看着她的杰作,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像老了似的,全然没有了堆雪人的兴致。
这时,来了一个亲戚,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脚上全是雪。他是来叫公公去给我的远在六七公里外的村子里的一位我从未谋面的爷爷烧三年祭纸的。公公穿暖和后随他出去了,到了下午回来时,是六个人带着寒气涌进了门,都是去烧纸的,一块儿结伴回来了。回来坐上炕就开始了吃酒唱歌。不一会儿公公跑到我的屋子要我收藏的那本通渭小曲集子,几个人就你一段我一段地开始唱了,好不欢乐。可我竟然一句都不会唱,羞愧啊。
这种小曲在过年的时候,会在皮影戏上和社火上唱。每年从正月初四开始,都会唱四天四夜的皮影戏。因为是给神仙唱的,从来不敢怠慢,人员也是专业的戏班子,由全村人出钱请来。
而我的娱乐是,用我带回家的投影机,在幕布上放电影,各国新鲜的电影。晚饭过后,我在我的屋里布置好现场,让公公婆婆叫上邻居,关上灯,进入别人的生活。
我在想,能不能在过年的时候,找到一块很大的幕布,在大院子里给更多的人看电影呢。
棺材就在炕前
元宵节刚过的早晨,我从万籁俱寂中来到屋外,湿润的气息正从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高原上冉冉升起。忽听得刺耳的电锯声从谁家传来,相当惊心动魄。
我回到屋里,说起此声。
“你大伯终于开始做棺材了!”婆婆说。
“终于,难道早就想做了?”我不懂,人还好好活着,干吗早早做棺材。
大伯大婶都是农民,今年都71岁。大婶瘫痪七年,卧炕不起,一直靠大伯照顧。今年开始有点不对劲,她先得了一场感冒,久未见好,全身也肿得更厉害了,翻身疼得大叫。大伯觉得不妙,必须得给大婶和自己做棺材了。
不知什么时候,大伯来到我家,佝偻着背,坐在沙发上,用他一贯沉默低沉的神情对着我们突兀地说。
“不死么!死了就好了。”
他走后,我疑惑地问婆婆:“大伯真的希望大婶死吗?”
“那是他嘴上那样说着呢!他平时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全给你大婶吃了。要是她真的死了,他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年轻夫妻老来伴儿,重要着呢!”
自去大伯家看过大婶一次,以后我实在不忍再去了。
大伯夫妻和儿子早已分了家,但是仍住在一个四合院内。朝北的客房是大伯大婶的寝室。西面和东面的房子是他儿子儿媳住。因为日渐加深的婆媳矛盾,同一个院子里半边干净半边脏乱,截然分明。
听婆婆说,儿媳妇扫院子只扫自家那半边。
跟着婆婆去的大伯家,还没到客房门口,就已经闻见里面冲人的味道。
婆婆是应大伯之邀去给大婶梳头的。
一进门,看见大婶白发白面的,像庞然大物睡在炕上,真不知道瘦如干柴的大伯平日里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帮她翻身解决大小便。
大伯不好意思地让我坐,沙发上的污垢,凳子上的土,炕头前更冲的味道。我说:“没事,我喜欢站着。”
瘫痪了七年,大婶还留着一根细长的辫子,隔一段,大伯得叫婆婆去帮忙梳头。婆婆拿起又脏又缺齿的梳子开始像弹棉花一样弹大婶的头发了。多少年不曾洗过,那白头发就像被羊的屎尿浸过的羊毛。婆婆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大婶还是疼得呻吟。
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么疼,干吗不剪短咯?”
“她不让剪,她爱美哩,我一说剪头发。她就‘得得得地大声反对。”大伯说。
婆婆那边慢慢弹着那仿佛永远都弹不开的头发,这边大伯在火炉上做着饭,火炉吐出烟,把本已经脏得模糊的屋子熏得更暗了。
大伯不干净的手向冒着水泡的锅里下荞面面条,然后拿着筷子搅动,一锅面条搅得有点糊,火并不旺盛,我怀疑面条没有煮熟,大伯把一水瓢浆水倒进锅里,搅两下就开始盛了。
虽然吃食可能不卫生,也没那么可口,但是大伯是用尽他所有的爱和力气照顾着大婶。
他叫我吃一碗。我笑笑说:“不吃啦,我们吃完饭过来的,你跟大婶吃吧!”
婆婆这边初有成效,半边头发弹开了,大婶疼得流眼泪。
病重的大婶已经不会说话,但是脸上有喜怒哀乐,看来她脑子清醒着,拖着这样的身体,还会为了美,坚持留那条灰怆的发辫。
可能因为不能活动,血脉不畅,大婶显得特别胖,艰辛地扶她坐起来,就像在炕上矗立起一座山。她不能出门,不能下炕,这么一矗立就是七年。
大婶活得生不如死,吃饭要人喂,翻身要人推,方便要人接,今年以来,疼痛又让她没法睡觉,大部分时间只能坐着打盹。即使坐着,也非常吃力,弓着身,头下坠,头就要垂到腿上了。背疼得难以支撑时,大伯把衣服捆扎成摞,靠在她胸前来支撑头部。
早没有知觉的腿已烂得惨不忍睹,脚肿得又大又青,那是身体,又确实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
听说大婶得病,是和儿媳妇吵架引起的。不过又一次的鸡毛蒜皮,一个不让,一个不尊,大婶忽然脑血栓,送到医院抢救,抢救回来就成了半身不能动弹的半植物人。
这些年,备好两个人的棺材,一直是搁在大伯心里的必做的大事,但他一个人办不到,必须得有求于儿子儿媳,这也是除了钱之外,另外一个拖延至今的原因。现在不得已,只得请儿子去外面找工匠,儿媳得帮忙给来干活的工匠做饭。
在我的家乡甘肃定西一带乡下,应土壤气候的特征,做棺材要防止虫蛀水淹,至少要用松木。经济条件好,儿女孝顺的人家,用更贵的柏木。
棺材的档次分好几种:单底单盖,即一个平底一个平盖;重底重盖,两个平底,两个平盖;三底两盖,两个实木平底,底上再做一圈木框,即三底,两个平盖;还有卷棚棺盖,棺盖是拱形的,这种棺盖好,土盖在上面不容易塌下去,但是工价高;最贵的是大小棺材,大松木棺材里套一个小的柏木棺材。
外观上,可选择是否请画匠描画。
棺材上一般画的是花草、博古、人物。花草一般盛行梅兰竹菊。博古是画器皿之类。人物以古时候的二十四孝故事为主。名气大的画匠,画的内容复杂难度高,价格高。
如此忙过,一般描画过的大小棺材要10000多元,最节省的一副单底单盖不描画的棺材3000元左右。
虽说以前因为穷,有直接将人埋掉的,也有拿席子卷了就入土的,现在的人们至少要做一副重底重盖的了。大伯做的就是这种。
早在十多年以前,大伯已经备好了松木料。当初他卖了一头牛得了4000元,花2800元买的木料。现在,一头牛的卖价大约有13000元,如果松木价和牛价相当的话,算来那2800元的松木如今值9100元了。
电锯的刺耳声足足响了五天有余。
做工的木匠是儿子请来的,两幅棺材的工钱3600元由大伯出。留木匠在家里吃,儿媳做饭,买菜钱是大伯出,他还特意拿出一瓶酒和一条猪腿款待木匠。
描画棺材的画匠也是儿子请来的,画两幅棺材总共800元。
“太花钱,不想画了,直接拿漆涂一遍就好了。他偏要叫人画,偏要叫我出那800元。”大伯嘴上虽然这么说儿子,但他心里也觉得是画一下好。
大婶那棺材画的四季图,分别有牡丹,莲花,菊花,干枝梅。大伯的是博古器皿。大伯对大婶的棺材图案比较满意,但是对自己的图案相当不满意,甚至是愤懑。
“难看得哟,把我气得…但我也不好当着画匠的面骂啊。你看我墙上的博古画,那才叫画,那还是我一个朋友给我免费画的。这回画这个花了我400元,还这么难看,要知道是这样,画匠我来叫好了。”大伯指着他棺材上的画,跟墙上的画做着对比,恨不能把他棺材上的画抹去重来。
不算五天的酒肉吃食,两副棺材大伯前后花了7000多,死毕竟是大事,太潦草怎能叫人心甘(木料按十年前的价格计算,忽略了物价的上涨)。
他当然也对儿子儿媳去抱怨。
“你还嫌弃难看?装不装你们还不是由我说了算?”儿媳怼他。
“那装你们去好了!”大伯狠狠地回道。
大伯大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靠政府发放的养老金和低保金。
养老金一个月每人85元,两人170,一年2040元。
2017年以前,他们两个领二类低保金,一个月每人200多,但是自去年以来,变了政策,要么不领,要么按户籍人口发放。虽然早分了家,但在户口本上,大伯大婶和儿子儿媳及两个孙子还是一家,这样平均下来,每人只能领到58元。一年下来,大伯大婶俩人只能领到1392元,一下子钱少了很多。大伯觉得很不公平,但又没法扭转。
这样算来,之前按二类低保,老两口每年总共能领到7000多元,现在变成四类低保,钱少了一半,养老金加低保金,两个人一年总共领到3432元,除去每个月大婶买药200多元,除去种地必不可少的化肥钱和机耕费1000多元,再除去两个老人的日常花销,得攒多少年,才攒得够这笔巨额棺材钱。
做好的棺材就摆放在大伯大婶日日就寝的屋子里,用旧报纸旧床单严严实实地包裹。大伯揭开让我看的时候,就像展示一件昂贵的古董,仿佛它是可以鉴赏炫耀的。
大伯为它们前后总共花了7000多,这可是一大笔钱,活着这么紧巴凑合,死了可不能敷衍了事。
这个村庄叫李川村,一个村又分五个社,农户很分散地住在半山上,交通不便,直到2017年的冬天,这里才修通了水泥路。
婆婆和大伯家所在的这个社有38户,其中,低保户和五保户共8家。家有70岁以上的老人22个,多多少少都有病,不过,卧床不起的只有大婶一个。多重的病,只要能忍都不去医院。
“日日夜夜看着棺材,有什么感觉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那有什么感觉,没什么感觉,很平常。”
“不怕死吗?”我直截了当问。
“呵呵,死有什么好怕的。我怕的是我死在你大婶前面,那她该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是啊,活著这么难,死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昂贵的棺材都已经备好,了了这桩大事,就安安心心等死了。
【作者简介】 白朵,原名张彩霞,2013年毕业于海南大学。有诗歌、非虚构作品发表于《诗刊》《飞天》等刊物和《真实故事计划》等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