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域的转换: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新闻教育的转型
2023-07-27许松
许松
【摘要】中国早期新闻教育场域形成了基于培养追求“真实性”的“新闻记者”为目的和培养服从“战斗性”的“新闻干部”为目的的两种惯习生成路径。抗日战争促使新闻教育场域中两种惯习生成路径相互融合、相互影响,然而,随着战争状态的终结,新闻教育场域内的竞争促使场域转型成为必然。华中新闻专科学校诞生于抗战胜利后、解放战争时期,其后延续至新中国成立之初,该校的创办与中止办学集中体现了新闻教育场域由于内部竞争而逐步转型的过程。通过引入“新闻教育场域”这一概念分析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办学经过,尝试建立分析中国新闻教育场域转型的整体框架,进而揭示促成中国新闻教育演变的内在机制。
【关键词】新闻教育场域;华中新闻专科学校;新闻干部;惯习
“场域”是行动者展开实践的地方,是“结构化的斗争领域”。“新闻教育场域”则是从事新闻教育的群体及相关行动者展开实践的场所,也是这些行动者展开竞争的领域,而新闻教育则可以被理解为行动者在场域内不断实践的产物。
当前,中国早期新闻教育研究主要围绕三个主题展开:围绕北京、上海等中国高校云集之地开展新闻教育的研究,同时也是对美国密苏里模式在中国实践的研究[1];围绕延安大学、抗日军政大学等由中国共产党主导的新闻教育模式的研究[2],这一模式与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形成和传播紧密关联[3];围绕个别新闻人,尤其是早期新闻教育者的思想展开的研究[4]。从研究者关注的时间段来看,研究者对民国早期和抗战时期的新闻教育给予了极大关注,而对其他时间段的新闻教育关注较少,且相关文章集中在对个别史实的考证上,并未将之纳入我国新闻教育发展的整体脉络中加以考察。
本文以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办学始末作为典型案例,运用“新闻教育场域”这一概念,重点考察解放战争时期、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新闻教育的过渡过程,并指出这种过渡的根源在于,战争背景下被整合为一体的新闻教育场域在战争趋近结束时,场域内处在竞争中的两种惯习生成路径——追求新闻报道“真实性”的惯习与追求新闻报道“战斗性”的惯习——推动了场域的转型。
一、行動者与惯习:基于“教育场域”概念的分析框架
(一)从“教育场域”到“新闻教育场域”
布尔迪厄对场域的分析奠定了研究教育场域的基本框架。在他的场域理论中,“资本”是行动者开展社会实践的工具,而“惯习”则是行动者既往社会实践的结构性产物[5]。教育场域一方面是行动者争夺资源、获取位置的场所,另一方面也是行动者既往社会实践的产物。在国内,刘生全从理论层面上阐明了“教育场域”的内涵,将之定义为在“教育者、受教育者及其他教育参与者”的互动中形成的、致力于“人的发展、形成和提升”的“客观关系网络”[6]。应星则借用“教育场域”这一概念来分析教育社会史,并提出从晚清到民国,教育场域的发展体现为“科场场域”逐步让渡给“新教育场域”的过程[7]。
在新闻教育研究中,“新闻教育场域”的研究尚处于探索阶段。黄鑫、童兵首次将“教育场域”概念用于分析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在中国新闻教育中的建构问题,其侧重场域生成的动态过程[8]。在他们看来,前一阶段的中国新闻教育场域主要依赖对马克思主义原典开展“文本阅读”和深入各类红色资源开展“在地授课”,以此构建并巩固新闻教育的“红色场域”。而随着当前媒介社会的演进,生成新闻教育场域的因素变得更为多元和复杂,“在线教育”正在成为重塑新闻教育场域的因素之一。黄鑫、童兵的研究实际展现的是当新闻教育场域中出现新行动者、新型资本时,既有的“红色场域”是如何受到挑战的。新闻教育者、学员、学校、记者乃至政党等均是这一场域中的主要行动者,通过培养目标选定、课程开设、教材选择等方式,行动者构建起各有侧重的惯习,进而影响场域内各类资本的积累和再生产,最终影响新闻教育的走向。
(二)新闻教育场域中两种惯习
从新闻教育的发展历史来看,新闻教育场域自其生成之日起,就形成了两种惯习。约翰·福克斯(Jean Folkerts)[9]在回顾美国新闻教育发展历史时指出,美国新闻业的诞生建立在知识和商业两个领域的变革之上:在知识领域,美国知识精英认识到报纸能够塑造公众舆论;在商业领域,美国本土印刷业在新技术的加持下逐步实现了规模化生产。而与之相应,新闻教育自诞生起就受到“政治/知识精英”和“商业精英”的双重影响,最终催生了新闻教育场域中的两种惯习,其一是将从业者接受新闻教育的目的界定为提高新闻质量、为民主社会作出贡献,由此催生了更为强调博雅教育和人文属性的教育传统;其二则是将从业者接受新闻教育的目的界定为使自身适应不同的媒体环境、从而更为高效地开展新闻传播工作,其所催生的则是更为强调实践训练和技能培养的教育传统。
二、真实性与战斗性的追求:中国早期新闻教育场域的两种惯习生成路径
虽然中国早期新闻教育受到美国密苏里模式的影响,更为注重新闻教育的职业化训练,但是,中国新闻事业的发展、新闻教育思想的生发均难以与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既定的思想传统割裂。这一现实促使新闻教育场域中的两种惯习在中国产出了一组变体,即追求“真实性”的惯习与追求“战斗性”的惯习。
(一)战争背景对惯习生成的塑造作用
战争形塑包括新闻教育场域在内的所有社会场域。中国新闻教育诞生于战乱四起的中国近代,与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紧密相连。因此,李军林、阳海洪指出了中国早期新闻教育思想的两面性,既有强调培养职业记者的现代性的一面,也有继承儒家传统的一面[10]。由此,中国早期新闻教育与美国新闻教育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存在两种不同的传统,也是两种惯习:其一是源自现代社会对知识分子专业性的要求,以培养具备专业素养和相应职业能力、从而从事反映社会现实工作的“新闻记者”为目标;其二是继承了传统社会对士人“非专业化能力”和“道德引领”的要求,以培养能够从事对敌宣传、动员群众工作的“新闻干部”为目标。前者有着更为多元的归属,可能受到行政权力、商业利益等多方面的影响;后者则受到行政权力的直接制约。
由于近代以后的中国始终处在战争阴影之下,社会的工业化程度不高,社会对从事特定工作的群体在职业化上要求并不高,而对培养能够服务于社会、服务于国家的人才需求较大,这间接导致了学生即便接受了职业化的新闻教育,其在毕业后进入的并不是相对独立的新闻场域,而是与国家权力机关、与商业领域等其他社会场域紧密关联的场域。如果说在强调职业化训练的理念下培养出的新闻人才追求的是新闻报道的“真实性”,那么,在强调服务国家需求的理念下培养出的新闻人所追求的则是新闻报道的“战斗性”。由此,中国新闻教育场域内形成的惯习也更倾向于培养能够服务于国家需要、服从于战时需求的新闻干部。
(二)战争背景强化惯习生成的不均衡性
近代以来持续性的战争不仅将中国内部的政治经济体系割裂为各具特征的空间,也造成了新闻事业在各地的发展呈现不均衡状态,而受此影响,新闻教育也逐步形成了以国统区与革命根据地—解放区为空间分野、强调不同惯习生成路径的两个新闻教育场域的雏形。
在国统区内,由于教育体系的制度化程度相对较高,新闻教育活动通常在大学或专科学校中展开,学员所接受的教育相对稳定且系统。同时,由于大学或专科学校一般开设在大城市,在这些城市,报社或新闻机构发展相对成熟,学校与这些新闻机构也形成了较为紧密的联系,学员毕业后可进入新闻机构工作,由此,国统区内形成的新闻教育场域更强调职业技能的培养,更倾向于培养追求新闻报道“真实性”的惯习生成。
在革命根据地—解放区内,社会组织以服务于战争或革命需求为先,新闻教育开展的初衷源自中国共产党为解决自办报社和通讯社等而缺乏新闻人才的问题。而且,由于革命初期,中国共产党主要集中在乡村、省际交界区域,或者更为明确地说是处在国民党统治较为松散的地区活动,所以,新闻教育主要依托于已办报社和学会组织,以新闻训练班为主要形式,虽培养了一大批急需的采编人才,但学员所受教育的系统性不强,培训时长也较短,并未提供正规的学历教育;授课老师均为当地党报、通讯社有实践经验的领导干部,并未设置专职的新闻教师[11]。這一情况直至在抗战时期延安大学正式开设新闻班才有所转变。由此,革命根据地—解放区新闻教育场域更为强调服务于中国共产党自办报社、通讯社等,更倾向于培养追求新闻报道“战斗性”的惯习生成。
三、场域的转型: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终止办学的原因
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创办和终止办学在中国新闻史中只是沧海一粟,但是,通过追溯其兴办过程,我们发现,该校的发展恰是这一时期中国新闻教育场域不稳定性的集中反映。
从历史背景来看,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创办与中共进军华中地区这一战略需求高度契合。该校的办学时间跨越了解放战争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初期,其历史可以追溯至1945年中共中央华中局筹建的“华中建设大学”,而其最终停止办学则是在1951年。此时,如果上溯至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最初开办,则该校共培养了五期学生,而如果包含最早的训练班在内,学校共举办了6期,毕业学员达到了500多人。随后,该校融入南京大学和南京师范大学新闻系,并成为这两所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前身(见表1)。
(一)知识青年的融入:场域内行动者构成的变化
教师队伍与学员群体是新闻教育场域中的主要行动者。从教师群体来看,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师资队伍与早期新闻训练班有所不同。在经历了抗战前、抗战中党的新闻工作的锻炼和实践后,中共已积累了一批既在专业素养上有丰富经验、又在政治素养上有足够定力的新闻人才。到华中新闻专科学校开办时,学校新闻教师队伍成分相对多元:有范长江、包之静等从教经验丰富的新闻记者,有恽逸群之类理论素养较高、从业时间较长的宣传干部,还有罗列等科班出身的报人[12]。
从学员来源来看,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生源结构随战争形势而变化。华中新闻专科学校在开办之初,学员群体主要由来自各地的党政干部和知识青年两部分组成。随着学校随军南下,解放过程中汇入革命队伍的知识青年成为学员主力。在学校第一次随新华社华中分社和《新华日报》(华中版)恢复而复校时,一批来自上海的进步青年即主动来校。据该校第二期的学员华集回忆,“他们是最近从上海和江南撤退到苏北解放区的大学生,都是我地下党领导的反蒋爱国学生运动中的积极分子”[13]。在随军进抵无锡后,学校更名为“苏南新闻专科学校”,1300名报名学员中录取了220人,大多为进步大学生,部分为高中毕业生。
(二)以培养新闻干部为己任:场域内的惯习形成
培养目标在新闻教育场域中发挥着“指挥棒”的作用,指导着场域中行动者、尤其是学生群体惯习的生成。范长江在对该校学生的讲话中指出:“我们的报纸,一方面,在革命时期反映群众的斗争,指导群众如何斗争;另一方面,在和平时期,报纸主要反映政治经济文化建设,指导群众改善生活,推动社会进步。”[14]范长江指的不仅是办报工作承担的双重使命,同时也指出了新闻教育在培养目标上的双重性:既需要培养具备一定职业技能的知识群体,也需要培养可以胜任其他战时岗位的新闻干部。
课程设置与教材选择不仅是学生积累文化资本的根据,而且发挥着修正和巩固惯习的作用。经过抗战时期干部教育模式的摸索,中共主导的各类训练班或干部学校形成了固有传统:囊括政治教育、业务教育和文化教育等,兼具政治素养提升和专业技能训练的培养模式。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课程设置同样遵循了这一传统,据当事学员回忆,学校中所学内容涉及“辩证唯物主义”“报纸的大众化”“时事报道”“采访工作和通联工作”等。相关校领导组织学员系统学习了《新民主主义论》《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列宁是党报的编辑和组织者》等用以强化思想政治教育的内容。同时,学校还组织对有关城市政策、土改政策等时事政治的学习,以此帮助学员在实现解放后迅速进入当地、“为迎接江南和全中国的解放”做准备[15]。由此可见,无论是课程设置还是教材选择,均围绕培养新闻干部这一目标,更为倾向于培养追求新闻宣传的“战斗性”的惯习生成。
(三)被中断的社会资本积累:场域内的资本再生产
从新闻教育场域内的资本积累来看,在既定关系网中,资本的流通对场域运作具有重要影响。办学经费是支持学校内部场域持续运作的经济资本,谁提供经费,意味着谁在场域内起主导性力量。从经费来源来看,华中新闻专科学校采用了当时针对干部培训普遍采用的供给制。据时任新闻学校教育长的罗列回忆,当时“一月一般干部的津贴是一斤肉、四两黄烟的折实代金”[16]。这种制度与延安时期对文艺工作者的工作策略一致,即将受训者纳入干部序列,给予相应的供给配额。因此,学员在生活保障上无太多顾虑,也更为倾向于融入干部体系之中。
毕业去向是考察学员社会资本积累情况的标志。从毕业去向来看,华中新闻专科学校办学后期,毕业生去向趋于多元,学员社会资本也越难以在校内实现积累,更为依赖组织的分配。1949年学校复校后,跟随部队南下,学员不断被分流,在第二期学生中,学校抽调了30多人组建“突击班”,在部队留驻泰州期间,突击班成员再次分流。其中,一支组成了赴上海工作的新闻大队,由恽逸群带队,成为接管上海报纸和宣传系统的主力;另一支队伍于渡江后,在苏南行政区首府——无锡参与创立了《苏南报》和新华社苏南分社,成为本地办报、办社的主力。在学校更名为“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后,其毕业学员部分加入了《苏南日报》参加工作[17];部分则加入了与《苏南日报》同时期的苏南工作团,参加苏南农村土改等工作。此时,学校培养的新闻工作者更多发挥的是接受、改造新解放区中的新闻宣传系统,学员在新闻教育场域中积累的社会资本已无法有效转化成新闻场域中的资本,而是被转化为行政主导的场域中的资本。
四、余论:来自干部教育场域的竞争
如果说,场域内部的竞争关系是促使场域转型的主要原因,那么,在经历战争洗礼后、进入和平时期,中国新闻教育场域还面临来自新生的干部教育场域的竞争压力。
新中国成立初期,由中共主导的新闻教育场域内存在追求“战斗性”和追求“真实性”两种惯习生成路径。在战争背景下,两者因服务于统一的战时宣传需要、服从了统一的人才调配而被统合在一起。随着和平来临,系统化干部教育体系部分取代了早期新闻教育的职能。1951年,中央下发了《中共中央关于健全各级宣传机构和加强党的宣传教育工作的指示》,以此为标志,新闻干部的培养纳入了干部教育之中。新闻专科学校或逐步归入大学教育机构、成为高等教育体系的一部分,或归入报社通讯社之内、成为宣传体系中干部培训的一部分。
以往研究中国新闻教育更多着眼于学校空间内开展的、强调职业化、追求“真实性”的新闻记者培养,忽视了在战争环境下、强调服务革命需求、追求“战斗性”的新闻干部培训,这也是本文试图打开的研究视野。当干部教育体系逐渐完善,新闻干部的培养可以通过干部教育体系实现,而不必经过更加强调职业化教育的新闻教育机构,来自外部的新场域的竞争压力和来自内部的场域内各要素的变迁,导致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等同类新闻教育机构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归并或终止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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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
編校:王 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