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是人物的一部分
2023-07-27陈蔚文俞佩淋
陈蔚文 俞佩淋
俞佩淋:陈老师,您好!很高兴有机会跟您一起探讨“新南方写作”。“新南方”作为一个写作话题或者写作的方法和视角,在一批作家和批评家的努力下,逐渐成为令人瞩目的文学议题。“新南方写作”虽然以地域书写为名,但其实想要通过启动地域文化视角、培育具有地域特点的文化主体来革新汉语写作。在您的经验中,您所居住的城市地理气候、地域风物对您的文学创作有影响吗?
陈蔚文:我想肯定是有影响的,不一定是显性的,城市不同的气息与文化,注定会对生活在此的人起到某种浸润式影响。地域会塑造一种风俗,滋生一类脾性,但同时,后天的自我教化,包括接受的文化对人的赋形会起到更大作用。随着人口流动与网络发展,人们被“通约”的部分越来越多。就我个人而言,无论人或作品,属性都偏南方一些吧,不属旷达、沉厚那类,重视细节,有时写一篇小说只是因为一个场景,一件打动我的小事。
俞佩淋:在你人生中辗转的几个重要城市,你对它们各自的印象以及它们对你写作的影响如何?
陈蔚文:南昌是我的成长地,它的烟火、市井,其实挺像池莉笔下的武汉——江湖,散漫,任性,侠义,五湖四海,千人千面。我早期的小说《征婚》《流水十年》等,人物背景都是这座城市,里面充满市井生活的日常悲欢,小人物的生存韧性。
我也曾在上海工作生活五年,这个都市既有奢雅小资的“新天地”,也有寒陋的“下只角”,两极落差正显出它的丰富性。有时白天和采访对象在外滩的咖啡馆聊天,下班到街道小菜場买刚出锅的炸带鱼,转换自如,这是大都市特有的丰富、松弛与包容。这段经历,我写过小说《租房》《锦衣》等,是从不同角度对上海这个城市的感受与观察。
而故乡金华,它不仅给予了我外在形象与血脉,还给了我对江南气息的深情。如我一位朋友说:“走进中国文人诗性——审美的江南故乡,仿佛正应了一种灵魂深处的召唤,一种精神谱系上的自觉皈依。”在中国文化中, 江南从来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更是一个文化符号,一种精神旨归。江南气息在我的散文以及前期小说如《回廊》《卢苡的早春》等作品中更为明显吧,那是一种潮湿青苔的风格,甚至有点儿宿命感的恍惚劲儿。很长一段时间,那是我理解并着迷的南方气息,而现在我对江南的理解会更宽阔——那也是曹雪芹的江南,王国维的江南,鲁迅的江南。
俞佩淋:大部分作家写作一个城市,都会选择在文本中建构一个“文学地标”。比如池莉写武汉,很多地理空间都采取实名化的形式,小说中也不乏地方语言、地方风物的书写,她写发生在武汉的故事同时并建构完成“文学武汉”。“文学武汉”又会带领和影响后辈作家在此主题上进行对话或续书,因此池莉等人有“汉派女作家”之称。但是在您的小说中,以上海为背景的小说可以分明地看出来,但是与南昌相关的城市背景模糊,一般读者也很难判断故事的发生地,这是您有意为之吗?您怎么看待南昌的城市文化?
陈蔚文:倒也不是有意为之,我生活在南昌,生活半径挺窄,几点一线。我也没什么机会说南昌方言。在写作中,我更多地使用普通话思维,较少考虑地域特色——地标在增加作者的辨识度同时,是否也会成为某种规限?当然对地域特色与意识都鲜明的作家来说不是问题,比如金宇澄先生写《繁花》,地域为作品提供了鲜明腔调的背景:上海人的市民精神,便于读者记住。
南昌在我的感受中,可作为文学性表达的特色似不鲜明,也许是我深入体察不够,或是对地域书写没有特别的关注。同时我想,“地域”不是构成一篇好小说的必然要素,它应当是跟随人物命运自然体现的,它是人物的一部分,不是刻意做出的标记。
俞佩淋:也许正是唯美的精神故乡和务实的生活现场双重观照下,您的小说体现出不同的叙事姿态。您在书写城市的时候既不是热情赞颂,也不是极力批判,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用“将心比心”的态度看待城市的芸芸众生。这种身份感,是不是也会影响您的价值取向?比如您的小说很少出现阶层对立或者对抗,城市里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在或明或暗的标准中接触或者相互避让,但内心总还是保持温度。
陈蔚文:一个小说作者,需要保持“旁观”的身份,让作品处于敞开中。事实上现实与阶层的复杂性也无法用单一的二元论去阐释。阶层之间还有“精细的亚层”,即便同个阶层,三观与个性也可能差之千里,不能简单以财富、身份来脸谱化人物。
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越需要人们多一点耐心,相互倾听、理解——小说的功能之一就是帮助人们相互看见与理解吧,从而与他人,与这个世界发生更有温度的关联。
而“温度”,也可理解为希望,不论遭遇何种境况,人还是要抱持一点儿希望的,我近年的小说在这点上似表达较明显,它是自勉,也是祝福。
俞佩淋:讲述城市,难免涉及物质。在很长一段时间,物质在文学语境中几乎等同于欲望,而欲望又常常是贬义的。但物质又难免跟女性深度关联,现在网络上还用“物质女”来形容拜金主义的女性。您的小说中也不乏女性和物质的细节,比如小说《征婚》中,生活在底层但会从食物以及打折衣物中获得快乐的女主人公,还有小说《锦衣》中,女主人公意外获得前任租客留下的好衣物,因此对自我人生重新审视。您怎么看待物质、城市以及女性的关系?
陈蔚文:向往美好生活是人的本性,物质带给人舒适、享受,无可厚非,但也要同时看到,物欲在这个时代的膨胀与变形——它正以一种“唯一有价值”的面目操控着人们的生活。在小说《锦衣》中,那个始终未出现的前任女租客其实就喻示了“物质、城市与女性”的关系,在她突然不告而别的离去与留下的一橱好衣物中,隐含一类女性在城市的命运,那与物欲勾连,沉浮动荡的命运。
前几天我一位女友说起,在国外留学的女儿要求她买一个名牌包,她此前给女儿买过一个,这次没答应,女儿很不高兴,在微信上几天没理她。她是离异单亲妈妈,总为离异而对女儿愧疚,习惯以物质作为补偿。女友伤心的诉说映射出的正是物质带给人的享乐、安逸同时,也对人与人(包括亲人)之间关系造成的反噬。
俞佩淋:我个人非常喜欢《磨损》中的城市氛围,它讲述的是一个生活优渥的中年女性,为了逃避生活的烦恼,经常出入一个即将拆迁的南水巷。与裁缝彭姐的交往,让她感到“舒服”。高端小区与城中村仅一街之隔,在昏暗陈旧的南水巷仿佛穿越到过去的某段时间,她在模糊温暖的氛围中审视了自己当下的生活:优裕的物质并没带来幸福,让她回到从前却更不可能。而发生在上海的小说《锦衣》,女主人公偶然地“捡到一柜华服”,也令她重新打量审视自己的生活与未来,那柜衣服似也在代表城市对她进行物质化的审视……这两个小说以不同视角对城市与物质进行了反思,您在创作时是什么想法?
陈蔚文:《磨损》中,身处两个不同阶层的女性交往其实隐含了一种紧张与疏离,她们并没达成真正的交往,看上去的和谐只是特定环境中,生活优渥的女人屏蔽了自己的身份后与裁缝彭姐的交往。小说《锦衣》中,女主人公面对的是物质时代中的渴念与迷惘:她该如何去实现由物构建的生活?达成后是否就能完成“自我实现”?
在追求“成功”“流量”的社会里,人们应当更多地省视物与人的关系,在必要的“物”的部分外,无休止溢出的部分给整个社会,给人的命运带来了什么?人与“物欲”之间该如何保持平衡,过溢的物如何能引向那些真正需要襄助的人们那里,以帮助他们更有尊严地生活,这些是我想通过小说表达的。
俞佩淋:在小说集《雨水正白》的序中,您阐述了文学创作的个人性与时代性的关系,也表达了您在某个阶段创作上的困惑:如果全然写个体经验,可能会成为自说自话,但有时,有些“时代性”主题又显得喧哗,缺乏文学性。我注意到,您近年小说深層会隐藏一些可能会被读者忽略的叙事,如《磨损》中,女主人公怀着对裁缝彭姐的儿子的恻隐之心,把侄子淘汰的名牌运动鞋送他,男孩却因此被失窃的室友认作嫌疑人;《在遥远的地方》中,那个在岛上形象艳丽的“人妖”莉亚,散场后冲折纸飞机的小男孩比了个挑大拇指的手势,而男孩想的是“她知道自己四十岁就会死去吗?”;《锦衣》中,女主人公从公寓邮箱收到几张从远方寄给前任女租客的明信片……这些情节使小说更为丰富,张力十足。您在设置这些情节时是如何考虑的?或说,这些看似不重要的细节对您来说其实是重要的吗?
陈蔚文:谢谢你关注到这些叙事。小说离不开细节,每个人眼中看到的细节又是不同的。《磨损》中,彭姐的儿子始终未露面,在彭姐描述中,他是个懂事沉默的男孩。他接受了一个陌生而富有的同龄人淘汰的名牌鞋,穿去学校,因此遭到偷窃的怀疑。送他鞋的女主人公没想到好意会转化成伤害。这男孩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小说人物,他的背后是一大群家境穷困的沉默的年轻人。
《在遥远的地方》,这小说采用的是童年视角,包含了几个向度的关注,包括性别、死亡(如人妖莉亚的寿命),在小男孩心里成为继奶奶死之后的又一次疑问与惊扰,而成长就是从这些对生命的根本发问的幽微瞬间开始的。
每个作者会据自己关注的角度写出他理解的真实。我对于“弱者”形象以及生老病死、不确定事物这些会较敏感,相应的触动也较多,体现在小说中,就有了以上细节。
俞佩淋:从追求个人性到追求个人性和时代性兼具,您的创作驱动和潜在读者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您期待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
陈蔚文:我早期的小说关注自我或个体经验较多,近些年的小说向外看得更多——有很多比“我”更重要,更需要去看见的事。现阶段的小说创作意义,我觉得是写出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些现实,通过小说省察我们与置身其间的现实的关系。带着问题意识去写,虽不一定有答案。或者说,提出问题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
我的创作驱动一直是对自己有所触动的人与事,老实说,我没有考虑过“潜在读者”这事,但我觉得人群中一定有如我一样精神构造的人,他们就是我的“潜在读者”吧。好作家总是会带着问题意识与自由意志去创作,我希望自己是这样。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