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莫河畔之药与毒
2023-07-27连亭
连亭
河 滩
那些年,沙滩没有变肥,没有变瘦。它总是这样高,这样大,这样平,这样斜,保持着和风水相谐的姿容。这源于天地生生不息的运转,源于风与水的琴瑟和鸣。天覆地载,日升月落,沙子随风水到来,也随风水溜走。风吹不止,流水不息,河滩的沙子每日增加的和失去的一样多。增与减相当,就是不增不减,这是公平的。公平的沙子没有好恶,风让它留下它就留下,水让它离开它就离开。只有种子安土重迁,一旦降落在这片地上就舍不得走,然后在沙土中发芽,在阳光雨露中长成草木。草木是多情的,它们拼命抓住大自然赠予的一切。被草木抓住的沙子,就会长久地留下来,变成有根的孩子。沙土中的养分,沿着根须抵达草木的每一寸肌肤,草木就会越来越高大、越来越茂盛,在沙地上撑起一朵朵绿色的浓云。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外婆把杂乱而高出的枝条砍下来,整齐地晒在沙地上,干了就用草绳捆束起来,背回家当柴火。她不会把整棵树都砍掉,信奉自然的观念使她深知感恩,不会伤及草木的根本,而只是修剪多余的枝条。草木经过刀斧的打理,通风性会更好,能照到更多的阳光,生命力就更加旺盛。“翘翘错薪,言刈其蒌。”外婆把蒌蒿粗老的枝叶割下来,整齐地晒在沙地上,干了就用草绳捆束起来,抱回家用作引火的材料。春天,她还会摘取蒌蒿的嫩芽,或是焯熟了凉拌吃,或是配上猪肉一起炒。由此,我知道“蒌蒿满地芦芽短”赞美的不只是芦芽,还有蒌蒿的嫩芽。
舅舅是个优秀的渔夫。他的船很少泊在河湾里,而是行驶在江河中。船是木船,桨是木桨,没有乌篷,完全敞开。人在这样的船里,可以看江河,看星空,但不能睡觉。想睡觉了,舅舅就把船划到石洞下,从船中跳上岸,铺开他留在洞中的席子和被子,心满意足地躺下。有篷的船是可以睡觉的,但不能用大桨手动划船,得靠柴油发动机驾驶,行船时马达声很大,会惊吓鱼群。舅舅不喜欢有篷的船,相比于机器,他更相信自己的双手。他有一双爬满青筋的大手,紧握船桨时青筋暴起,看上去就像地图上的河流。他划船的节奏匀称优美,人站在船中央,面向船头,两手把桨,左右同时一圈一圈地划,船就像鱼一般破水前行。
舅舅熟悉拉莫河甚于孩子。孩子生下来,在女人怀里哭上几声,在泥地打上几个滚,就哼哧哼哧地长大了,大丈夫用不着为此费心。对付江河就不能这样了。江水野得很哪,有暗流,有漩涡,有起落,有洪流,不时时留心可不行。这野水生养的鱼鳖,也野得很哪,没有过硬的水上功夫,是追踪不到它们的。舅舅长年风里来浪里去,琢磨透了水的脾性,也摸准了鱼的习性。他能察觉江河任何细微的变化,知晓哪个河段富产何种鱼虾。捕获的大鱼,他拿到集市上卖,镇上、县里的人都争相来买。若是小鱼,他就丢回江中。他说:“小鱼仔,肉少刺多,不好吃。”不好吃是一方面,实际上还有更深层的道理,他懂得却不爱挂在嘴边,那显得太酸了。连鱼仔都不放过,河里的鱼就会越来越少,不是长久之计,江上的人都明白。这正是孟子说的“数罟不入洿池”的王道。
在河滩上,我能承担的劳作是放牛。我挺喜欢这活儿的。我把牛赶到河滩上,任由它们去寻珍觅草。它们的嘴唇看起来厚实、温柔,不知道会不会把草木弄疼。我注意到,牛通常只吃植物的叶端,不会将它们连根拔起,牛唇亲吻过的地方,植物三两天就长回来了。从来没有一株草因为害怕牛而躲藏。它们在沙土上,牛蹄印中,惬意地舒展身軀,风一吹就快乐地摇头摆手,似在唤人走到它们跟前。我学着牛的样子,把脸凑近一棵小草,用牙齿咬下一片叶子,慢慢嚼碎然后吞进肚子,如同吞下大地的秘密。这时,我看到了草的手和脚,蜷曲地、细密地,紧紧地抓住大地的皮肤,深深地扎入大地的血肉,似要争做大地的骨骼。这是多么有志气的生灵啊!我不甘心被小瞧了,忍不住把手插入沙土中,想象它们像草一样发芽、开花、结籽、枯荣。想着想着,我痴痴地笑了。
有时,我发疯似的躺下,在草滩上尽情打滚,恣意地大喊大叫。河滩空旷,四野苍茫,我的声音浩大而孤独。唯有牛偶尔抬头哞哞叫几声,像是在回应我,又像是在感谢草木的恩典。鸟雀扑棱棱地飞来,如同雨点般落下,啄食藏在风中的果实、草籽。阳光被它们的翅膀搅碎了,化成无数的小影散落在地上。我真想把这些影子捡起来装进口袋,带回家给轮椅上的太婆看。我想,她会喜欢的。她经常叫人把她抬到院中,看树的影子、云的影子、小猫小狗的影子。她尽可能地搜集所看到的影子,只可惜她老眼昏花,既看不清蜜蜂蝴蝶,也看不清轻捷的鸟影。
风中的消息比鸟影还快,太婆抓不住,我们也抓不住。消息从省城传来,像风一样吹遍每一个角落。大河两岸的人都知道了,大藤峡要修水电站,江河的水位会涨高,这北岸的土地将被大片地淹没。
征地的来了,跑断腿也没法让渔民爽快签字。他们不是不愿意配合,只是想多耽搁一阵,再好好看看这片热土,毕竟世代住惯了。于是,这慢吞吞的北岸,在日益迅疾的风面前,就像根除不尽的毒瘤。
码?头
不放牛的时候,我就坐在北岸边的石头上看来往的货船。货船都是两层楼,楼上有穿白制服的人影。长长的甲板上堆满货物,货物盖着绿色的帆布。船尾拖着一道白水花,是螺旋桨打出来的。船开过后,水面涌起半米高的大浪,从靠近南岸的水道一直奔腾到北岸,持续几分钟才停歇。夏天,我喜欢抱着救生圈扑到浪花里,随着水浪起起落落。除了穿制服的船长、大副,还能看到光着膀子在甲板上行走的水手,风有时会把他们的说话声裹挟至北岸,但听不清。船的排浪声太大,掩盖了一切声响。
向东远望,可以看到龙兴码头。港口经常泊着数十艘大货船,几乎都是空船而来,满载而去。船员们在码头休整时,码头搬运工就负责把矿料、牛羊等转送到船上。数日后这些货就会出现在广东、深圳的工厂或市场里。这个码头在古代就地位显要、声名远播,陆路交通发达后,它有过几十年的衰落期。20世纪90年代,地质勘探员在附近的甘蔗林发现铜矿、钨矿、重晶石等资源,矿业发展起来了,成本低廉的水运再次兴起。近年,恒大畜牧业在河边经营了几个大牧场,码头的生意就更好了。
隔着毛茸茸的芦苇草,遥望矿石——这来自大地深处的骨头——被机器挖出、筛选,然后装船随江水流向深圳、广东,是村庄孩童的一大乐趣。除了矿场,我从未见过大地如此触目惊心的裸露。当挖掘机撕开大地的皮肉,石料土块在机器中发出惨烈的爆破声,我听见了风中的怒吼。轰,石屑迸散,四处飞溅,在半空中开花,又急速下落,我在阵阵尘雾中得知,矿工找到了他们想要的。目送草木喂养大的牛羊,被一块块分解装入冷箱,成批成批地运上船,也是村庄孩童的一项成长课程。畜牧场上,那么多的牛,黑压压的一片,像移动的乌云;那么多的羊,白茫茫的一片,像黄白色的云。云被风往前驱赶,牛羊被屠宰工往屠宰场驱赶。不过一顿饭工夫,一头头肥壮的畜生,就变成了一坨坨打包好的肉。生长需要数年,死亡不过一瞬,半点儿都由不得它们。
码头的重量积压在装运工心上。运一箱是五毛钱,六百箱就是三百块钱。一天扛六百箱上百斤的货物,不能说不繁重,所幸肩膀足够厚实。只要身子骨扛得住,他们就觉得码头的活儿不磨人,无非是卖力气。而只要吃得饱饭,庄稼人有的是力气。现在不流行打号子了,但讲究集体出工,集体吃饭。他们干活儿很简单,只动手不说话,拿货时两腿张开半蹲,箱子往肩背上一搁,再用手扶住,蹬一蹬腿站直,大踏步往船上走,到地儿放下码好,又回头接着扛下一箱。他们吃饭也很简单,一大锅菜,一大锅饭,并不盛出来装盘围着桌吃,只是拿上各自的碗,盛上自己的那份,蹲在马路边吃完。他们吃的时候不怎么嚼,食物扒拉进嘴里,打一个滚儿就吞下去了。
装运的活儿累人,老一辈的人很少愿意干,只守着种甘蔗的老本行。码头上拉车扛包的多是七里八乡的年轻人。别看这活儿苦,但来钱快,想揽活儿还得有熟人介绍。种几亩甘蔗,一年一次收成,卖了只得几千块钱,在码头干两个月就挣这么多了。谁不喜欢钱呢?包工头在码头的影响力,相当于渔夫在自家船中的影响力,留不留人全凭他说了算。包工头通常从自己亲友中招募工人,知根知底,用起来称心。于是码头上常有这样的事发生。找活儿的人对包工头说:“要吧,我有的是力气。”如果得到认可,他就会领到一个号码,进入集体工作的秩序,用汗水换钞票,然后凭这些钞票盖几间房,讨一个中意的老婆,生两三个孩子。如果来的人长得太瘦小,他将被质疑。“你干不了的。”包工头摇头。他则强调:“我干得了,我还是你某某亲戚的外甥,从某某村来的。”“是吗?没听他讲过。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包工头已然不耐烦,但还是保持客气。“我的力气能举起一头牛,我经常当着全村人的面这么干。”那个人讨好似的补充。包工头弹了弹烟灰,眯着眼说道:“来的人总这么讲,我恁晓得你讲的是不是真话。”那个人脱下上衣,露出腰背上的一块疤,看起来像是被牛角顶伤留下的。他指着那块疤说:“这就是证据。别人可能会说假话,但我不会。”“哦,还有呢?”包工头似乎有些无语。“还有……我半夜三点钟出门,走了一天才走到这里。我不能这样回去。”他有点儿窘迫,甚至生气。“那你先留下干干看吧。”包工头递给他一个号码,叫来一个人把他领到工棚。就这样,码头上又多了一个像牛一样踏实干活儿的人。
比起装运工,船员的待遇要好得多。船长的月薪能上万,副手的有六七千,水手的也有三千多。他们和轮船公司签有雇佣合同,工资定期发放,旱涝保收。在码头停歇期间,船长和副手不屑于四处溜达,或是忙着整理材料,或是安静地睡觉。水手们则会抓紧时间上岸四处逛逛。到底比船长年轻,水手们就是闲不下来,双腿在水上晃久了,也会迷恋陆地的安稳。他们在码头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想要寻点儿乐子。只可惜码头虽然货运繁忙,却连一个像样的商超也没有。这么一块乡野阔地,这么一个萎缩的城镇外壳,既找不到高级的理发店,也买不到称手的剃须刀。倒是附近村子的姑娘,能让人心头一热。
一日,我沿着河岸向码头的方向走,右手边是蒹葭苍苍、江水汤汤,左手边是密密匝匝的甘蔗林,太阳很大,花香很浓,野草丛不时有蛇爬过。我一株一株地辨认路过的药草,桔梗、黄精、老虎须、牛大力、金银花、金钱草、车前子、香附子……我这么干纯粹是为了好玩,外婆教过我认草药,我乐意在闲晃时练习这一技能。我摘一片草叶放进嘴里嚼,用舌尖细细品味微苦的清香。突然,我注意到甘蔗地中有动静,先是一男一女压低的说话声,接着是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然后是哼唧哼唧的呻吟声。这呻吟声很奇怪,听起来像蜜蜂采完蜜后愉悦的歌唱。我搜寻声音的主人,发现两个在甘蔗丛中摇晃的影子,有点儿像打架,一个扑倒另一个。我有点儿害怕。我见过公牛骑在母牛背上,见过蚱蜢压着蚱蜢,见过青蛙驮着青蛙,但没见过一个人如此猛烈地来回撞击另一个人。我慌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看不见人影了,但还能听到甘蔗叶的哗哗声,甘蔗秆咔嚓的断裂声。我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我才发现左腳踩在一个蚂蚁窝上,疯狂的蚂蚁爬满我的腿和脚。抓一把艾叶,我小心地将腿脚上的蚂蚁扫掉。再次抬起头时,我看清了从甘蔗地走出来的人,一个是我某个远房表舅的女儿,一个是某艘货船的年轻水手。我没有出声,等他们走远了,才从树背后钻出来,继续往码头走去。
药?酒
酒是米酒,药不是草药,而是蛇。黄蛇、响尾蛇、五步蛇、竹叶青,都不稀罕,他们更钟爱扁头风和过山风。扁头风的头扁扁的,它还有一个更正规的名字,即眼镜蛇。过山风速度极快,像风一样哧溜一下就爬过了山头,因而得名过山风。过山风很凶猛,会吃同类,还会主动攻击人,这不是一般的蛇会干的事,所以又叫眼镜王蛇。这里的人相信,扁头风泡的酒能治风湿痛、关节痛,过山风泡的酒包治血管疾病。他们把这两种名字带风的蛇,封在透明的玻璃酒瓶里,一瓶瓶地放在床底,想喝了就端出来倒上一碗,跟喝水一样。
我的床底就放着几十瓶蛇酒。其实,这原本是舅舅的床。他长年住在石洞后,外婆就让我和表姐在他屋里睡。老是躺在蛇上面,人是容易癫狂的。毕竟,瓶口只是用木塞封住。而酒中的蛇,看起来就跟活的一样。不,我根本无法判断它们的死活。舅舅从不用死蛇泡酒,而是直接把大活蛇丢进瓶中。那蛇进去后,就在酒中游动,扭头,摆尾,用头撞瓶壁,最后才慢慢安静下来。你以为它们不会再动了,晃一下酒瓶,它们又活跃起来。你完全不知道它们何时断气。我想摸那些瓶子时,表姐就吓唬我:“不能动,会咬人!”这话增加了我的恐惧。而且,为了进一步震慑我,她给我详述隔壁村一个酒鬼被蛇咬死的事。他捉的扁头风在酒里泡了几个月了,开瓶倒酒时蛇居然蹿出来咬死了他。这个故事是真的,舅舅还参加了他的葬礼。我很怕床底的蛇会顶开木塞爬出来。睡觉时,表姐的冷脚不小心划到我,我会误以为是蛇。接着我就在梦中发抖、尖叫,直到在冷汗中醒来。
外婆很爱喝扁头风泡的酒。她说她那把老骨头没有酒喂,早跑到树根底下了(意思是死了)。女人喝酒本不多见,把理由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更是少有。她的骨头的确有毛病,从地里干活儿回来,她老是喊这儿酸那儿痛的,要是变天喊得更厉害。而且,她喊得多的时候,总是会下雨,比天气预报还准。天气越糟糕,她喝得越猛。酒多话也多,顺心的不顺心的事,全都说个遍。说着说着,还唱将起来:“日头下山江水长,风吹树叶人喊凉。人喊凉来仔喊娘,酒碗打洒慌没慌……”这唱得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绝!大字不识一个的她,酒后居然能编出这么好的词,真是没白喝。她倒酒的技能也是一绝,酒瓶举高微微一倾,酒就像线一样飘入碗中,不溅不洒,蛇还会随着倾斜的酒瓶逶迤。倒完酒,她用筷子捅一捅蛇身,那蛇的头竟然扭动起来,身子还在瓶底溜了一圈。我几乎喊出声来!她把木塞啪的一声插进瓶口,然后用那只刚捅过蛇的手潇洒地拿起酒碗,把酒咕咚咕咚地喝进肚里。喝够了她就不喊疼了,就冲这点,家里人从不阻拦她喝。
陇村遍地都是喝药酒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全村竟无一人怕蛇,除了我。这里的男孩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去捉蛇来证明自己的勇敢。
比我大五岁的表哥,十六岁就开始精心准备他的捕蛇计划。陇村到处是蛇,草丛树上,田间地头,甚至房前屋后,都能看到蛇的身影。一个人走在村道上,没见过蛇是不可能的。蛇不难找,难的是如何无师自通地学会捕蛇。骄傲的男孩不会去向父辈请教技巧,只会在心里反复琢磨和演练。“掐七寸。”表哥喃喃自语。我听了毛发直竖:“要是没抓准怎么办?”女孩的劝告根本不管用,他不屑地甩出一句:“男的就该胆大,这没什么好怕的。”
他拿着黄皮袋出发了。扁头风一般不会在人的居处附近出没,他要去野沟草泽搜寻。中午十二点,蛇从洞里出来觅食,这个时段最容易抓捕。他拿着一根长棍,拨开前方的灌木和杂草,动作很快、很轻。一些蟋蟀和蜈蚣见光后四下逃窜,他抽出棍子继续前行。一条活物叼着一只呱呱叫的田鸡在草地上蠕动,是贪吃的土地公蛇。这蛇没有毒,不是他的目标。他找了半天,走遍湖头沟的每一个角落,半点扁头风的影子也没见到。大概知道他要来,毒蛇们提前躲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扩大了找寻范围,从湖头沟到坡仔岭,用棍子一寸一寸地探查。烈日当头,热得人都想像狗一样把舌头往外伸,但一想到蛇芯子可能就蛰伏在绿草中,他的心头就能泛起凉意。暴雨骤至,草木顺风倒伏,他迎着风头呐喊,奔腾的血液几乎要从发红的眼睛里喷薄而出。江水为之咆哮,芦花为之点头,仿佛少年的成长是天地间的大事,扁头风不能再推诿逃避了。雨过天晴,他终于在草坡上看到一个黑影,足足有一米多长,蛇鳞闪着亮光。呈倒三角形的蛇头,像嵌入空气的锥子。前身立起时,脖颈张成一把圆扇,中间还有一个方形圆孔的白色几何图形。就是这个家伙,没有天大的胆子,谁敢靠近呢?可是,这北岸的少年,毫无畏惧地启动了他的成人仪式。
他已在脑海中演练多回了,甚至早在梦中无数次捕获过这条蛇,现在只不过是把梦中的情境再过一遍而已。他悄悄地从后方向蛇逼近,趁它低头晒太阳之时,猛地将叉子钉在蛇的七寸上。他看着这个家伙挣扎了一会儿,才弯腰用手掐住它的要害提起来,蛇身顺势盘在他的手臂上。他站在陽光中,与蛇对视了几分钟,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它发光的鳞,接着抓住蛇尾把它从手臂上解下来。蛇身像牛鞭一样在空中荡了几下,然后被丢进黄皮袋中。他缩紧袋口,用麻绳绑好,就提着袋子回来了。
这的确是一条难得一见的大扁头风,被放进为它准备的酒瓶后数日,头还高高地昂着,仿佛不愿向命运屈服。就这样,表哥以代代相传的方式宣告成年了。从此,舅舅再也不能对他大呼小叫。他想喝酒就喝酒,想驾船就驾船,想去广东就去广东,想谈女朋友就谈女朋友。总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彻底自由了。
而那些嗜酒如命的人,一如既往地从各个地方沿着蛇径走来,伸出双手把我床底的酒瓶抱走,然后像外婆一样打着治病的口号喝光。为此,他们愿意掏出种甘蔗挣的钱,在码头扛包挣的钱,在牙缝中省下的钱,丢到外公的烟袋上。他们说用蛇泡过的酒是甜的,因此喝光后又再次回来抱走另一瓶。要不是这北岸的毒蛇多得数不尽,我都担心药酒有一天会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
多年以后,我也用双手去拼命挣口粮时,突然明白这北岸的捕蛇故事,不是什么山野传奇,也不是英雄游戏,而是乡民糊口的方式。一如骨头痛的人,将蛇酒当成救命的药,蛇越毒药性越强。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