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笔记:星球与尘埃
2023-07-27庄越之
庄越之
岭南雨后,湿热难耐,蝉鸣滚滚不息,似乎年复一年毫无变化,然而树梢枝头的蝉,餐风饮露,已经轮回了千万代。
我背着一本厚厚的《广州城坊志》,穿梭在恩宁路一带待拆迁的旧街巷中,蛛丝扑面,踏藓而行,道旁檐下无人打理的植物,好像浸润在水中徐徐舒展的茶叶。旧屋未必是古建,也有许多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楼房,马赛克或者水泥墙面,生锈的铁窗棚,窗玻璃发黑、开裂甚至缺失了。透过敞开的门窗看去,有过于茂盛的藤蔓入侵,废弃的桌椅和衣物仓皇凌乱,褪色的海报落下半拉,曾经绕梁的粤曲和南音归于寂静,古旧的墙壁砸出新鲜的断茬,许多故事和回忆被遗弃,有一种昏昏暗暗的末世感,而我仿佛身负着某种神秘使命,踽踽独行在废墟和阴影中——这只是末日小说看多了带来的幻觉,我并不是一个人,前头有一位带路的姐姐,叫小蚊,《广州城坊志》正是她塞给我的工具书。
我在广州度过了波澜不惊的大学时代,如水一般平淡,也终将如水一般逝去。穷学生的行迹止于密密麻麻的公交和地铁站,地铁线路图像一张庞大的蛛网,蛛网之外的世界危险而陌生。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了,我即将面临人生的无尽岔路。小蚊是我中学时期的师姐,圆脸,温和又坚定。她早我一年毕业,来到了广州念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工作,并引荐我过来实习。还记得中学毕业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个在学校山上捡来的椰子,不能吃的品种,坚硬的暗青色外壳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上祝福语,具体是什么内容,记不清了。
这本《广州城坊志》是岭南文库本,民国时广东香山黄佛颐所辑,从图书馆借来,斥巨资在打印店复印装订,A4纸的巨大开本,书页边缘因为经常翻阅而卷起,多翻几次就快散了。书中收录了广州旧城的人物、园林、府第、坛庙、古迹以及掌故传闻。大概每个有点儿规模的城市,都有地方上的文人编撰这样的地志,内容沿袭历代方志笔记,有心人则会自加查访增补,融入个人记忆与时代痕迹。叶恭绰在《广州城坊志》的序言中说:“广州为吾粤唯一大都市,视《京师坊巷志》《武林坊巷考》《平江城坊考》之褒然成秩,遥有愧焉。”说广州作为岭南第一大城,此前竟然没有如北京和杭州成规模的城坊志书,甚至连苏州、平江这样的小地方都比不上,意在肯定编撰《广州城坊志》补缺的功绩,让这座在史籍中极少担当主角的南方大城,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城坊志。我后来去了黄佛颐的故乡工作,才知道香山长洲黄氏是当地的名门,修志的世家,出过黄苗子等名人,族中有一座神气堂皇的黄氏大宗祠,这是后话。
当时报社让我跟一个《走街串巷觅奇趣》的小栏目,内容是走访越秀和荔湾一带的小街小巷,写写街巷人事风物与今昔变化,有时候小蚊带着去,有时候我一个人去。我至今仍然非常感激当时的安排,这让一个在大都市寄身的学生,从地铁和公交的蛛网上挣脱下来,暂时忘却前路的迷茫,走进这座城市的深处。我拜访过诗书路、纸行路、米市路、榨粉街……凭着目力与《广州城坊志》一一指认它们的现在与过去,了解这些奇异名字背后的故事。譬如南起诗书路、北至光孝路的纸行路,因纸业而得名。明清时期,纸行街林立大大小小的土纸行、色纸行,人声鼎沸,货如轮转。福建的长汀纸、广西的玉扣纸、蕉岭的草纸、佛山的色纸,乃至鸦片战争后德国、日本的洋纸,通过纸行路一带的纸张行入口。我读日本风物文章,曾闻京都有纸名为“洛中之雨”,有浅金、薄银、青柳三色,极尽风雅。不知“洛中之雨”是否也曾通过穿越清末民初的风雨,经由纸行路,来到岭南士人的书桌上。这风雅的繁华据说延续到了21世纪初,我在街面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傍晚的人声喧杂,有卖榴梿的,有卖眼镜的,有卖云吞的,也有颇有年份的中药铺子,戴眼镜的光头老板坐在斑驳的柜台后边,用“望”字诀冷冷地打量行人,街上就是没有卖纸的,一家都没有。有的街巷,则没有什么显赫的过往。我写过一条大街——广府的大街所指的是小巷,很奇怪——上的裁缝铺子,开了三十年,一位温婉的眼镜阿姨,在狭小的店面中丈量裁剪五颜六色的布料,变出大大小小的枕头套、被套、床单、椅垫乃至长裤、格子裙。铺子旁边是一个小学校,采访的时候正当傍晚,暮色四合,下课散学的铃声响起,校园一下沸腾,门口等候的家长一声声或长或短的呼喊此起彼伏,仿佛回到了童年,我永远记得这个情景,却忘了街道的名字,它实在太普通了!
《广州城坊志》对于恩宁路的记述是很简略的,仅仅辑录了一段“麦氏巧取豪夺终遭报应”的材料,说羊城恩宁西街有豪族麦氏,筹建花园名潜芳园,前后左右均为贫家小屋,便巧取豪夺尽得其地,致使贫者无家可归,所造花园则“引水入池沼,荷香荔色,殊有佳趣”。麦氏住了几年,却癫狂而死。恩宁路有大观河流经,确实为昔日羊城西关最繁华之地,涌上的八座桥名为“八桥之盛”。在恩宁路北,十二甫西侧,下西关涌上源两支汇于汇源桥北。恩宁路南,十二甫西侧,蓬莱正街口有蓬莱桥,一派水上之城的气象。恩宁路南北两侧的恩宁涌旁建造简易民居,栖身于此的疍家人,文化程度低难以谋生,不少人选择为恩宁路的有钱人家“倒夜香”。历史从来都是光荣与幽暗并存,纸缝中常常隐约听见弱者的恸哭,当年南中国第一大城富人区恩宁路被驱赶和压迫的穷苦人家,同样值得被《广州城坊志》这样的大书记上一笔,并借助因果报应的传说出一口恶气。
那天,小蚊说带我到恩宁路认识几位朋友,极为郑重其事。我跟着她,穿过废弃的旧楼房,来到了一栋看上去相对完好的民居小楼,二楼有个房间,地面上布满乱七八糟的网线和交换器,有一种地下情报站的即视感。房间中央摆着大大的方桌,边上坐着一位男生,见到我们站起来打招呼。他自称海龙,发量惊人,眉目清秀,说话和气,对未来却似有着一种自信、不屑和骄傲。太阳出来了,海龙带着我们下楼遛了一圈街区,到了还有人烟的角落,仍然有不少本地居民没有搬走,都是老人居多,在街边竹椅上听收音机或者发呆,还有人在抽一种巨大的水烟筒,形制古朴粗犷,似乎不是广府风物,烟筒包浆油光发亮,能照出人影。大概是沾了海龙的光,路过的我们收获了一阵阵热烈的招呼:“靓仔!靓女!”临近河涌——或者就是旧日的大观河——有一栋二层小楼,墙面斑驳,被榕树的气根纠缠,暗绿色河水在墻上映照出斑斓日光,楼下摆着三四张矮桌子,卖绿豆沙之类的广式糖水。开店的阿姨,赤红圆脸,手脚麻利,跟海龙认识,请我们喝了一顿糖水,很甜,不好吃。
恩宁路一带被纳入旧城改造计划,因着古建民居保护等诸多问题,有热心公益的年轻人成立了恩宁路学术关注小组,他们形形色色的人生轨迹交错于这一条旧街,试图为居民发声,更为土木无言的街区保留一些旧痕迹,小蚊和海龙都是小组的成员。多年后,我在豆瓣上看到了小蚊发布的招募公告,恍如隔世:“无论你是做何种工作,我们都在平等探讨、自由分享的基础上,既做你感兴趣的事情,又能增进对中国基层社会和民众的了解,一点一滴为更美好的社会而努力。”时代的车轮滚滚前进,这批年轻人保住了一条麻石街,写了厚厚的调查报告,也给街坊留下了一本记述恩宁路地情的《广州城坊志》,但是也终于到了各自奔前程的时刻。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许多变化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发生,因他们的离去而消逝,又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无论如何,那是2011年,已经过去整整十一年了。
海龙去了德国,小蚊远走澳大利亚,而热情请我们喝糖水的阿姨,她的小楼后来定格成报纸上醒目的新闻图片,作为这一带旧街区最后的遗照。小蚊跟我说,阿姨很惨的,具体怎么惨法,她没说,我也没问,那时我毕业了,正仓皇准备离开广州找工作,生计成为人生最重要的主题。
离别前夕,我回了一次恩宁路。因为有人送了免费的票,我和女朋友跑到恩宁路附近看刚上映的《盗梦空间》。当时天色渐暗,夜风轻柔,空气中有盛夏草木的焦味,骑楼下店铺的灯光渐渐亮起,车声人声响成一片。手机店门口站着几个壮汉,揪着我低沉地问:“靓仔,要手机不?”我们吓坏了,以为是抢手机的,一路摆脱飞奔,差点儿赶不上电影开映。电影在一所单位的小礼堂放映,锈迹斑斑的铁门,褪色而边缘破碎的流苏幕布,通花白纱的椅罩,像改革开放初期小说描述的场景,让人有一种时空错乱感。电影的结尾,李奥纳多的陀螺呼啦呼啦转动,记忆如同昏暗岁月中河流溅起的细碎浪花,转瞬无痕,或许现在的我仍然沉浸在陀螺所营造的,不知道第几层的梦境中。这十年的岁月,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梦,一觉醒来,刚好电影落幕退场?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生在世,或早或晚,都要经历一次庄周梦蝶的迷惘,让梦想与现实相互指认,确认生活本身的深切与厚重。后来,我思考过很多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更准确地说,是我和广州的关系——如尘埃之于星球,被星球的光芒所照耀,弥漫成无边的星云,无法远离,也难以靠近。这座城市有太多吸引人的特质,却又处处充盈着安静又感伤的异乡感。我曾与朋友经过珠江新城的大厦,她仰头看着五十六层的璀璨灯火说,这些格子,不知道我们以后能不能占上一间。我问过小蚊离开广州的原因,她说:“对这里太过熟悉了。”这个自由而独立的答案让我惊诧,我所习惯的是诸如求职、婚恋、高消费、父母要求一类的理由,可是她又曾说过:“我只有在广州才感到安全。”
后来,我在广州边上的小城市工作和定居,偶尔会回去寻亲访友,看看中大康乐园的一池枯荷,岗顶夜市的灯火和烧烤摊,或者小北街头巨大的馕和血淋淋的生羊腿;也走了一些此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如岭南画派的鼻祖居廉、居巢的故居和画室十香园,上下九附近只供达摩、不拜如来的华林禅寺,蕃坊附近穆斯林朝拜的白色光塔,还有著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记得那天大雨初歇,满目苍翠,墓园中有散步打拳的老人和小孩,但不喧哗。我沿着长长的南墓道走入,右侧一列的高高矮矮的石碑,犹如凝固的一声声呐喊:碧血黄花、虽死犹生、自由不死、精神不死、此心此节、崇拜英雄、七十二烈士千古……其中“自由之魂”石碑,上款:中华民国十一年春月,下款:潮州海员同人敬立。这是我的乡人在整整九十年前立下的碑石,人寿无金石固,竖碑的人也不在人世了吧,而墓园的中间,埋藏着一群更年轻的生命。我走过墓碑前面的默池和默桥,心情一下子沉寂下来。1911年4月27日的傍晚,那是一场多么绝望的死战啊,战前局势的恶化就注定了结局的失败,领袖黄兴决心以死相酬捐款的海外华侨:“我既入五羊城,不能再出去。”而他手下的冲锋队,多是远渡重洋而来,未曾接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华侨子弟,林时爽误认敌军为友军被打死,方声洞失手打死清军中的内应而又被误杀,医科学生喻培伦背着一筐炸弹冲杀在前、壮烈牺牲。他们是学生、教员、记者、工人、农民,他们为了尚未诞生的共和国而慷慨赴死了,这是古老中国的青春诗,书写在同样青春的南中国城市。
我常常试图去理解和描述这座城市,也与其他人的理解和描述相比较,它太过庞大和丰富,而且也在不断地变动。这已经不是黄佛颐编撰《广州城坊志》的年代,一百多年来,大时代赋予了它举足轻重的角色,汗牛充栋的文字为它的内涵增添了强大的势能和惯性,每个人都要努力从刻板印象和公共话语中挣脱,去寻找和讲述属于自己的广州城。
2022年,我回到了恩宁路永庆坊的街头,这里成为旧街区改造的典范,青砖墙面和石板路像电影布景一样整洁,河涌上横跨一座小小的拱桥,倒影在夜色中为灯光映照出一轮新月,意外成为网红打卡的景点。街区还保留了部分民居,混杂在形形色色文创店、咖啡馆和奶茶店的间隙,有阿伯在家门口牵绳晾出睡衣、内裤,窗台上有眯眼乘凉的肥猫,引来路人咔嚓咔嚓拍照。此时已经是立秋,燥热如盛夏,蝉鸣如雷,没有一丝丝秋意,街头小店在卖永庆坊牌坊造型的雪糕,一支十五块钱。事实上,立秋一类的节气常常在广东失效。从诞生之日起,节气反映的就是上古黄河流域先民对岁时节律的观察理解,因应物候以指导农事。换句话说,在温带大陆性气候中诞生的二十四节气,不可能跨越纬度和地形,来指导盛行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的岭南。因此,我们在岭南假装谈论节气,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谈论另一个更加庞大和灿烂的文化,广州与它的关系,微妙而暧昧。
被海风吹拂了两千年,历史走过了南越又走过了南汉,岭南变成了华夏的南疆。华夏文化如日如炬映照岭南,让这片烟瘴的蛮境从蒙昧走向了开化。然而,这一宏大而漫长的历史进程,不仅仅是光芒四射的英雄史诗,也充满了反抗、血泪和压迫,充满了人类历史上为我们所熟知的那种人群对人群、强者对弱者所制造的痛苦。唐时诸道进献阉割的孩童,大部分来自福建和广东,我们熟知的宦官高力士、杨思勖,都是如今茂名、湛江一带的本土领袖子弟;在儒家教化、开府立县、编户齐民的光彩之下,西汉未央宫也曾高悬南越王的头颅,山中的獠人和海边的疍民也曾被冠以反犬旁而视为“非人”,一次次被排挤、驱赶和屠杀,在老大帝国的面前如同尘埃。如今,我们的岭南叙事,是否还沉浸在一种“中原中心主义”的光环下,而取消了岭南自身的主体性?我们是否还念念不忘一种被构建的“中原移民”身份,试图借以摆脱文化边缘地带的自卑?在我看来,岭南与中原,本应是两个互相照耀的主体,存在某种“主体间性”。岭南有岭南的尊严和气质,未必非要在古老漫延的传统之河中追根溯源,以证明自身的合法性。在近代以来的某些历史时刻,这片土地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一度爆发出不服王化、敢为天下先的旺盛生命力,毕竟黄花岗的青春光芒,也曾如闪电照亮了老大帝国黑沉沉的夜空。
在梦蝶的庄周看来,小年不知大年,夏生秋死的夏蝉,自不能与八千岁的大椿相比,可是,焉知大椿在更古老之物和更高的维度面前,也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过于庞大的天体,可以扭曲时空,产生巨大的引力,作為一个渺小的个体,在这人间厮混,总难免被灿烂的光芒所照耀,被庞然的巨力所左右。挣脱引力,独自发光,这是微不足道的抵抗,也是独一无二的尊严。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