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海（组诗）

刘厦

一塊闲地

父亲说这是一块闲地

说得多好

因为它不是一块荒地

它只是和当街那个无用的傻子一样闲着

和路边被遗忘的磨盘一样闲着

和垃圾桶旁扔掉的衣服一样闲着

但它一点也不荒

它长出过各式各样的草

开出过五颜六色的花

在风中

说过千言万语

奏过庞大的交响

这里落过雪、落过雨、落过麻雀和猫头鹰

这里走过野狗、老鼠、黄鼠狼和孤独的人

现在已是三月

早晨的阳光将起伏的植被照出明暗

如凝固的波涛

宁静让我听见

千万个梦想已在松软的土里

睁开了眼睛

一块闲地

从未停止过生长

那一簇簇挺拔的干草

死了依然生机盎然

一屋秋风

一阵秋风

破门而入

房间的每个摆设

都置身在了旷野中

翘起的书页

我额前的头发

如同那一簇簇衰草

颤抖着

正说的话断了

正起的念灭了

用了和一片树叶落下

一样的时间

窗台上的水杯

书柜上的老照片

都远离了它自身

我也到了我之外

秋风，用真切的冷

吹散了模糊的暖

用清晰的空

吹散了复杂的满

从不被怀疑的信念

也说散就散得无迹可寻

那一群群大雁正向南飞去

我曾经

是秋风的障碍物

我一直用给它带来阻力

证明我的存在

后来

我越来越空

越来越轻

越来越沉默

慢慢地

秋风就将我穿透

将我吹远

这破门而入的秋风

再次昭示着

一切都是秋的

我也只是

秋的一阵风

端？午

梨已有了梨的形状

桃已有了桃的模样

麦子已发黄

布谷鸟在黎明前也开始叫了

柏拉图的模具人们还没有找到

五月已来临

雨水再一次洇湿了胡同里的老墙

那个路过的少年

就记住了初夏的背景

传说并不遥远

它就在风中贴身地吹过

在人的身后和眼前

母亲早已将祛灾避害的心愿

和圆润的日子包进了带着水味的草叶里

它早于屈原和很多英雄

却默不作声

这个村庄看上去漫不经心

这里的人们貌似唯利是图

但所有的人都在传递着那个消息

所以人间年年都会

芳草青青

麦？海

麦海上

几只麻雀盘旋着

盘旋着

有时也立在金色的麦芒上

无风的麦海

会突然有一只野兔蹿出来

会突然有一只老鸹

一飞冲天

我不知道有多少事物

隐藏在沉默中

路过的云

也轻手轻脚

怕惊扰这凝固的火

这火中隐藏的却是那个

漫长的冬夜

我走在麦海中间的小路上

又何尝不是在它其中

接受着盛大而庄严的洗礼

天边的落日

是远方的参照物

然而也终将要被这无边的麦海淹没

这麦海与真正的大海相比

小得不值一提

但辽阔和大小无关

而是容纳了无数秘密之后

依然平静安详

生活高过了所有飞翔

我已说不出天空的颜色

像没有留下任何字迹就被岁月侵蚀了

的稿纸

沉重地压在我的目光之上

我继续向前走着

或者说世界继续向后走着

迎面的风吹出了我的人形

多年来

我一次次冲进人群

只希望能找到一个抵抗嘲笑的理由

却发现

我的躯体之外皆是异乡

我是哪个愚蠢的人说出的

一句表白

漂泊在尘世

寻找那个干净而柔软的归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故乡成了远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大地在上

生活高过了所有飞翔

坐在刚租来的房子里

我用一张床单保持与陌生人之间的陌生

用一盆盆水在洗衣机内冲撞出自我

用抹布擦掉无知

却仍随处撞见轻视我的眼睛

在这个小城的边缘

我坐在刚租来的房子的正中间

在陌生的格局和异己的家具间

我看见了我的核

阳台上晾晒的毛巾湿透了

晚风吹进来

它冷得一无所剩

夕阳的红光也是凉的

照着孤独一滴一滴

滴落成沉默

这样好的天气

我听着清脆的鸟鸣

叫出这个早晨的棱角

我看着邻居在为那个无目的的赶集

而把皮鞋擦出春天的光亮

阳光的温度和亮度正好适合

我的呼吸、血液、骨骼伸展

我站在熟悉的月台上

这样好的天气

我们不谈死亡

不谈战争

不谈爱情

不谈卡夫卡的遗作

不谈各自的悲伤

也不谈承诺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这样好的天气

我来到一碗青菜煮面条前

安心地坐在微凉的椅子上

舀一勺清汤

天空一样晴朗

只须赞美

日子便春暖花开了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