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香诗韵中，寻梦秦淮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说到秦淮，国人多数是从朱自清先生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开始留下印象的。和朱先生一同酣游秦淮河的红学家俞平伯先生，亦同写了一篇。以上两段是他们作品中的节选。第一段是朱先生的手笔，第二段是俞先生的。同样是写秦淮河，文学评论家李素伯曾就他俩的艺术风格作过比较：“我们觉得同是细腻的描写，俞先生的是细腻而委婉，朱先生的细腻而深秀；同是缠绵的情致，俞先生的是缠绵里满蕴着温熙浓郁的氛围，朱先生的是缠绵里多含着眷恋悱恻的气息。如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则俞先生的是‘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而朱先生的是‘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与其说是李先生对两位大家作品风格的点评，不如说是对秦淮风韵的别样雅赞。

秦淮河是长江下游右岸的一条支流，古名藏龙浦，流经南京市和镇江市境内，有南北两个发源地。相传为秦始皇南巡会稽时开凿，用来疏通淮水，故称秦淮河。两千多年前，南京城依秦淮河而建，是南京最大的地区性河流，被视为南京的母亲河。这里素為“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更兼十代繁华之地，被称为“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

最早使秦淮河声名远播的当推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中的两个“笼”字，正应了俞先生笔下“薄媚”的风情。杜牧出身于官宦世家，祖父和父亲全都在朝为官。博通经史的他，胸怀济世救国之心。无奈生不逢时，当时百孔千疮的唐王朝统治集团腐朽昏庸，并无用才之心。当他深感晚唐危机四伏时，一腔拳拳爱国心只能缱绻化作秦淮河畔的一江遗恨，一代才子的报国梦终究还是付诸了秦淮水。王国维说，一切景语即情语。相信无论是《泊秦淮》还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是华夏男儿写给金陵母亲河最耿切的情语，秦淮风韵在他们的笔下几尽淋漓。

如果说秦淮风韵风情是由男性用文字写就的，那么秦淮风骨则是“秦淮八艳”用柔肠锦心和侠肝义胆铸就的。清人张景祁凭借秦淮河的历史选出了八名最出色的妓女，是为“秦淮八艳”之始。她们的惊艳、才情不仅令凡夫俗子心旌荡漾，更令许多英雄才子为之神魂颠倒，乃至对明末清初之际的社会和历史产生了巨大影响。此八人乃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柳如是本名杨爱，因读辛弃疾词改名“柳如是”。自幼被掠卖到苏州吴江为婢，妙龄时堕入青楼，艳名才气躁动江浙金陵。她正直聪慧，魄力奇伟，天生一股巾帼不让须眉之风。然再坚强的女汉子也都渴望皈依爱情。开始，她与南明复社领袖陈子龙一见钟情，后因陈的妻子及家人阻扰，最终两人在明崇祯八年的寒食日无奈分手。后陈在抗清起义中不幸战败而死。崇祯十四年，二十岁左右的柳如是嫁给了年过半百的东林领袖、文名颇著的大官僚钱谦益。婚后，他为她在常熟虞山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有“红学”者认为，曹雪芹设计的绛云轩即来自柳氏的绛云楼。清军占领北京后，南京建成了弘光小朝廷，柳如是支持钱谦益当了南明的礼部尚书。不久清军兵临城下，柳氏劝钱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走下水池试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柳氏“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钱谦益硬拖住了。后钱降清，做了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柳氏则决绝留在了南京。半年后，钱受柳氏影响称病辞归。后来又因案件株连，吃了两次官司。柳如是撑病将他营救出狱，并鼓励他投身反清复明运动。柳氏拼尽全力资助慰劳抗清义军，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民族气节。钱谦益降清，本应为后世所诟病，但因有柳如是的义行，冲淡了人们对他的反感，犹如民国时的张爱玲之于胡兰成。

柳如是的气节和才华赢得了后世盛赞。郁达夫评她的文学艺术才华居八艳之首。民国时期的史学大师陈寅恪读完她的作品后亦有“瞠目结舌”之感，在晚年失明膑足的情况下，以十年光阴写就了八十余万言的巨著《柳如是别传》，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实在可算是古代青楼女子之典范。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清诗人吴梅村在《圆圆曲》中这句明赞暗贬的诗，将身若飘萍的陈圆圆送上了不归路。封建礼仪下的人们硬是将她定性成了红颜祸水。其实中国历史上真正能够多情到“冲冠一怒为红颜 ”的男子哪里去找？所谓的“红颜祸水”多数做了英雄君王们的替罪羊。即便是揶揄痛批吴三桂的这个吴梅村，自己在和秦淮八艳中的卞赛赛情愫暗生后，因惧怕国舅田畹的势力，也只在赛赛的寓所吹了几首曲子便凄然离去了。细思量，开始以忠诚明朝自诩，后来又做了清朝官员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对后来削发为尼，在吴三桂死后又自沉于莲花池的圆圆评头论足呢！

“词人满把抛红豆，扇影灯花闹一宵。”说的是公元1699年《桃花扇》上演时的精彩盛况。故事讲述的是，明代才子侯方域来江南创“复社”邂逅秦淮歌妓李香君，两人坠入爱河互赠诗扇为信物。后魏忠贤的亲信阮大铖陷害侯方域，并强将李香君许配他人，香君不从，血溅诗扇。侯方域的朋友杨龙友利用血点，在扇中画出一树桃花。作者孔尚任早在家乡曲阜时就听到过“李香君血溅诗扇”及南明王朝灭亡的故事，萌发了"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创作冲动。康熙二十五年，孔尚任因做了康熙皇帝游览孔府的向导而得赏识，被破格任命为国子监博士。此后，他得以有机会到南京、扬州一带寻访，对明王朝阉党专权导致的灭亡有了更多感触，为他创作《桃花扇》积累了鲜活的素材。后历经十余年写出了“中国戏曲史上无与伦比的杰作《桃花扇》”（王国维语），自此忠贞不渝的李香君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秦淮八艳中最富生活情致的当属董小宛。她丰姿乌发，灵秀聪慧，得以顺利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冒辟疆。嫁给辟疆后，又能与辟疆母、辟疆妻相处的和乐融融。她不仅能诗善画，而且极擅做美食，现在人爱吃的虎皮肉、东坡肉及扬州名点灌香董糖、卷酥董糖等均出自其手。每当月上西楼，寒夜小室玉帏低垂时，她最爱吟诵的就是李贺的那首《月漉漉》。这是一个可以将卑微的生命和多舛的生活，打理调和到极致的女子，八艳的清福浪漫似已被她一人独享……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有限的篇章，难以一一道尽八位奇女子对民族对爱情的痴绝忠贞之情。杜牧如果生在民国之后，《泊秦淮》一定会因为秦淮河畔这八位风华绝代的女子重新改写。

作者简介：

陶珊，江苏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早期作品发表于《新华日报》《中国水利报》《文艺报》《扬子江诗刊》《南方文学》《创作》等报刊杂志。2011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昨夜长风》；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诗歌岁月》，荣获2017年首届“全国吴承恩长篇小说奖”；2018年主撰江苏水文化丛书之“水与诗词”，荣获“2018年苏版好书”；2021年出版长篇报告文学《铸梦长淮下》，入选江苏省作协“2018年重大题材文学作品工程项目”，被江苏省作协列入建党一百周年献礼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