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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花开

2023-07-26刘汉斌

翠苑 2023年3期
关键词:白牡丹牡丹花野菊花

偶得潍坊杨家埠木版年画小品四幅,如获珍宝。四幅年画一直挂在餐厅的墙上,每日出门进门,都要为之驻足、吟诵:“富贵双双到白头;映日荷花别样红;黄花晚了香;梅花开五福。”

年画没有时间落款,只沉积着时光,兀自呈现着过往的岁月和独到的匠心。以牡丹、荷花、菊花、梅花象征四季,故题“四季花开”。

一花一季,一画一景,一眼全览四季。画中四种花卉各自绽放,展现着自身独特之美。鸟儿悠然自得,温婉柔美,清丽动人;意在心中酝酿,甘甜由心而生。

牡  丹

“富贵双双到白头。”见词索意,富贵之花常开,白头翁常在。若遇晴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将挂在西墙上的牡丹图照亮,光束下的牡丹就显得更艳丽更灵动了,便是春天。阳光洒在牡丹花上,似有花香袭来。不禁遐想,潍坊木版年画中的牡丹定然是汲取了菏泽牡丹的灵气,才会跃然纸上,跨越时空而经久不衰地盛开。

牡丹在我家乡的种植由来已久。初春时,门庭内外一片昏黄,死气沉沉,萌芽的牡丹是春天唯一的一线生机。日渐长高的牡丹,是执意传递着春意与希望的一抹绿色。自幼赏着牡丹长大,中意的牡丹早已根植于心。我愿用全身的气血喂养它,心田即是花田。牡丹盛开时,四季如春。有牡丹在心上盛开,格局便豁然打开。

牡丹花实在是太显眼,太美了。在门楣灰暗,院墙和大地浑然一色的春天,匍匐于地的那一点点新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绽枝开叶的牡丹花立在门外,真可谓是提神聚气。在春天,也有细小的苔藓和野草仰首环绕在牡丹周围,开出细细碎碎的花,正所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顿时心生喜悦。这种喜悦既来自牡丹的雍容华贵,也来自苔花的生生不息。

家乡不产牡丹,我不知道乡亲们的门庭外的牡丹最初是经由谁手从何处引种而来。每年春天,盛开在门庭外的牡丹花花色各不相同,有红色的,有白色的,有粉色的,种类繁多,数也数不清。是的,牡丹花在家乡的春天里盛开,只为装点门庭,饱个眼福。我们还尚未从牡丹那里获得更为繁复的用途。

姑娘要出嫁,就从牡丹的根上分出一株来,陪嫁。毕竟是要远嫁他乡了,母亲用分株的牡丹陪嫁。谁家的闺女不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呢?分株的牡丹从根上浸出的汁液和母女依恋不舍的眼泪是这个世上最奢华的嫁妆。于是,在乡亲们迎来嫁娶的反复中,我感觉牡丹也是远嫁异乡繁衍生息的女子。

在秋天出嫁的闺女,捧在手中用红布包裹的牡丹根,多像盲盒。它在异乡的春天无论开出什么色彩的花,都算得上是惊喜。在春天,猛然一抬头,发现牡丹花开了,而且开着一朵朵与娘家门口一模一样的牡丹花。人生如意,即是如此简单。

牡丹盛开的春日,懵懂之中,我心上的牡丹花也兀自盛开了。在我热衷于欣赏牡丹的年龄,正好邻家的方芸以一种全新的面貌闯进了我的心里。众牡丹中,我独爱白牡丹。它洁白、美好,顺应着我对方芸的倾慕。白牡丹盛开时,我觉得根本不用白头翁,白牡丹就足以令我对方芸的感情一直到海枯石烂。从此后,方芸就替所有的牡丹在我的心尖尖上盛开。她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我心上的一朵白牡丹。五娘似乎从我的心上走了一趟似的,怕我趁她不注意把那一朵白牡丹折下插进我家的花瓶里,就形影不离地跟着方芸,在心里悄悄地提防着我。我真想对五娘说,方芸长得那么美,我呵护都呵护不过来,我怎么忍心伤害她呢?可是我鼓了几年的勇气,终是没敢向五娘表露我的心声。整整三年,我常在夜里思念方芸,胸腔里山川起伏,心里便笃定方芸就是阿哥的白牡丹。五娘尽顾着提防我了,我也只长久地沉浸在方芸的美好中自顾不暇,结果被别人先下了手。一夜之间,那个盗花贼就从我的美梦中把方芸从心尖上掐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我从此就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令我一度失去了向前看一眼的勇气。我就一遍遍回念着我与方芸在一簇盛开的牡丹花下的促膝长谈。我那时该有多局促呢,将本来要送给方芸的那一朵白牡丹,在慌乱中一片一片揪下花瓣,当花瓣像雪花一样铺满脚下的那片土地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是我的怯懦亲手毁坏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我只甘愿把心田让出来,让一株白牡丹展根、发芽并开出了牡丹花。我却从来没有像五娘那样用心地照看和呵护过她,我只是猎取了它的美。

牡丹在北方的春天里盛开,却在冬天的地窖里蛰伏。冬天实在是太冷,它的根在土地上熬不过。窖藏花根,是我们在栽培中摸索出来的护花经验。春天,把长了好几年的庞大根系分开,散一些给亲朋挚友。这时的花根积蓄着希望与祝福。春天花开时,我们就都各自有了一簇牡丹花。

荷  花

当清晨的那一缕阳光接连几日都将木版年画“映日荷花别样红”中的荷花与鸳鸯照亮的时候,夏季来临。

生养过我的土地,干旱、缺水。我在二十岁之前识得的植物中便缺失了荷花。你看,翠綠富态的荷叶,笔直挺立的茎秆,妩媚娇嫩的荷花,因富足充沛的水塘而显得悠然自得。我那干旱瘠薄的土地根本无法承载它。关于荷花,我是先从木版年画中目睹了形貌,才在移居的都市荷塘中真切感受到了它的精美。

荷花生水中。它的美,我都是隔着水远远地观望着。也好,距离产生美。第一次遇见荷塘,是夏夜的月色中。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中,我先是嗅到了荷花的清甜,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我在荷叶田田的池塘边小坐,便起身带着一身的淡淡的花香离开。

每天上班都要路过公园外的荷塘。是的,只是路过,与荷或者荷花每天只是遇见。遇见它,我只是一眼便认出了它就是荷花。隔着宽阔的水面,我从未萌生过走近它的念头。就那样匆匆而过,偶尔看到鸳鸯在荷叶下出双入对,便已如愿。

鸳鸯戏水时,湖面上惊起的觳觫,在一圈圈向外扩散。荷叶颠簸,荷花却纹丝不动。水纹依旧在扩散,一直到了岸边,才消失。碱土荡起咸涩的气味。岸上的蒿草轻轻抖动一下枝叶,粉尘便落下。柳树上的鸟儿,似乎被一种力量推了一把,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射进远处的密林,却将空中最美的弧线留在我的心间。

湖水青蓝,亭亭玉立的荷花分明是在湖水里清洗过它的脸。无论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盛开的荷花,还是铺满湖面的荷叶,都透着湖水的光芒。荷是立在湖中不断长高的湖水;花骨朵的娇羞,是湖水的娇羞;荷花的盛开时湖水的盛开,荷叶的接天莲叶也是湖水的青蓝。

荷花盛开时,时光静美。陈铺于湖面上的荷叶,像一张张宽大而又温软的床。小小的青蛙立于上面,从宽大的荷叶上获得了立世的力量。有幸偶得一段闲适的时光,我决定用这段时光与荷花独处。静谧的湖面上,碧绿的荷叶在水面上不断地洇染,每一寸水域都呈现着令人着迷的景色。真想就这样安静地住在这里,陪着倒映于湖水中的花儿盛开。哪怕我只是在花海中突兀的岛上小住一晚,邀一盏明月,对着满天的星辰和对面楼宇中的灯火,在绵密的蛙声里,独享荷香涌动的夜的静谧与安逸。细品花香,感知花语,让安详在心里生根。

晚风拂过荷塘,花香在夜风中弥散,荷花在静静地盛开。水因荷花而彰显灵动,荷花遇水才绽露娇艳。月光下凝视一朵荷花,总给我一种无关爱情却又禁不住心生美好的遐想。粉嫩的荷花,分明就是一位精致的、熟悉的、俊俏的女子的脸庞。似曾相识,却似乎在现世中从未曾遇到。若是我无法从花朵中感知爱意时,那么多盛开的花儿该是多么的孤独。

湖水升明月,月映荷花色。迎着夜风,看月色在水中涟漪,感觉月亮也学荷花,悄悄溜进河水中洗过脸,不然它的脸上怎么会散发出清亮的月辉?天上的水,汇集在河中。你看,月悬夜空时,每一滴湖水都饱含着月辉。荷花、月色、湖水呈现给我的美意,我只心领神会,从未萌生过将美好的事物非要占为己有的念头。将荷花还给湖水,让相互倾慕的鸟儿在荷叶间自由生活。我选择在深夜离开。趁月辉正洒满湖面,趁荷花的香气还凝结在氤氲的水气里,趁人们刚好进入香甜的梦中,我只抽身将湖水、荷花、月色馈赠给我的美好心情带走。

黄  花

木版年画中有“黄花晚了香”的描述,似有轻霜掠过菊花后,菊花依旧艳丽的决绝与疼痛。春草、夏花已成回忆的季节依然来临。满山遍野的野菊花铺下一地。黄花,从中国古诗词中优雅转身的名词,流落现世,依然精准地指向形色各异的菊花。

秋风转凉时,野菊花才盛开。烟雨南湾。密集的雨化作轻烟在空中摇曳,把秋日的南湾装扮得分外动人。雨水打湿了野菊花。菊花满颜水色,像是在烟雨中赶了很久的路,汗津津地立在你的面前,花容忧郁,似有满腹心事。每一朵花都有一副可亲的脸庞、连天上的云都感知到了野菊花的热情,便化作了雨丝撒在了南湾的土地上、在斜风细雨中盛开的野菊花,楚楚动人。

雨水也打湿了蝴蝶的翅膀,它无可奈何地贴在菊花上歇息。一朵菊花、一只蝴蝶,是秋日里的一个凄美的故事。一株株枯瘦的花儿连在一起盛开,一片浅蓝。它们像商量好似的,把大哥生前从田地里拔除的草,都化作了野菊花,悉数长在了他的坟地里。此刻,这一大片盛开的野菊花,被大哥穿在身上,一朵朵花儿勾画出大哥在世上的另一种模样。春天发生的事,到了秋天,再看野菊花,依然有揭开伤疤一般的痛。当山坡上的野草將大哥的坟茔掩映其中时,心中的悲伤不再尖锐,却总是一块隐匿于心中的病,不能提及,一提便痛。野菊花是一味药,能止咳,也能消肿,却止不住我心里的疼痛。我长久地凝视着湿漉漉的野菊花,心里也是湿漉漉的。我分明就是那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阴雨连天的秋日,我无从获取离开这片野菊花的力量。

细雨如织。雨中的蒲公英,每一个高凸的茎秆上都顶着毛茸茸的花球,种子的尾翼被雨水打湿了。毛茸茸的花球自成一景。花球在风中轻轻摇曳,只摇落了种子尾翼上的雨水。蒲公英的种子不再轻盈,在细雨的挟持下,每一枚都呈现着生命的厚重。油菜花依然怒放,雨水洗刷过的花儿更加艳丽,似乎这秋风中的凉意,正暗合了它们喜欢冷凉的本性。薄薄的雨丝,只是它们在热火朝天的绽放中的一丝清凉,并不足以将它们即刻赶进深秋。

野菊花开得热烈,却也细小。它比不上春天桃花的绚烂,比不了夏日槐花的繁密,更比不了冬日雪花的纷繁。我却深深地记住了它。在我心中的白牡丹——方芸悄然离开后的那个秋天,野菊花铺了一地,菊花懂我的心思。每到秋天,我的心上总会有野菊花盛开。

梅  花

在纸上写下“梅花”这个词时,感觉纸上有暗香袭来。

窗外正是寒冬,两只花喜鹊站在窗台上,喳喳叫个不停,把我从梦境中吵醒。这些早起的鸟儿从不畏严寒。它们或立在枝头张望,或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上,争相啄食着被我撒在窗台上的秕谷。此刻,清晨的一粒粒秕谷让花喜鹊感受到了喜悦。

喜鹊吃饱以后,就拍打着翅膀唱着歌飞走了,却不飞远,站在院子里的树上打理羽毛。院子里的残雪还未消尽,晨曦洒在上面,泛起耀眼的光。一树梅花迎着朝阳开放了。

雪花与梅花一直构筑着我对冬日的诗意理解。积雪消融时,有梅花开放。消融的雪,是雪花的凋零,盛开的梅花从雪的花海中突兀。花喜鹊抽身隐入群鸟不见了。

喜鹊们闹闹腾腾,全然是为了一张嘴。它们吃饱了喝足了,也是一副富足而从容的样子。回巢了,却不急着进巢,而是立在巢边的树枝上,相互交流一番。或者抖搂一下自己的羽毛,或同性之间抬抬杠,或异性之间调调情,吵吵喳喳,就像日暮时分人们从外面归来。

常在雪地里赶路,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猛然一抬头,发现一树梅花开得正艳,并有暗香围住了你。我从来不把梅花搬进屋子里养,娇生惯养的梅花已算不上是正真的梅花了,有什么可赏的呢?

暮色中归来,一只落单的喜鹊独自站在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头上瑟瑟发抖。它把圆溜溜的脑袋从一身的老毛中探出来,面无表情。我无从得知它独自立于枝头的本意。我挥挥手,它一动不动。我从树下走过,走远了。它仍然未动,像是老树的枝头在春寒中生出了一疙瘩黑色的病。暮色渐浓,从远处归来的雀群,呼啦一下,散进白杨树的树冠里,白杨树上鸟鸣声浩大。大地黑着脸膛,被黑夜一口吞下,用它硕大的胃替我保管着心中的梅和意中的鹊。

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若是眼前闪现一点红,要么是挂在屋檐下的一串干红椒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了红色的光,要么就是门楣上的春联在寒风中摇曳,将日子渐渐推到了年关。村庄里的这点红色,都是日子正向着红火迈进的引子。若是在皑皑雪野里碰见红色,一定是一树的梅花开了。冬日的腊梅只开花,不长叶子,枝条被冻得通红。立在一树繁花前,看每一朵花儿绽开薄薄的五瓣花叶,每一枚花瓣都凝结着疼痛和希翼。觉得梅花哪里是在傲雪啊,它们分明是无家可归的女孩,立在冰天雪地里,冻红了双腮,却依然不知该去向哪里!

作者简介:

刘汉斌,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银川市作协副主席,三级作家。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作品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入选各年度散文选本。获第二十四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东丽文学大奖、宁夏文学艺术奖、首届朔方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草木和恩典》《阅草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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