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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二十一

2023-07-26蔡测海

上海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胡先生医生

蔡测海

梦里见到一个人,应是仙人。我醒来想见那个人,那个人先来了。他是和大雪一起来的,他身上的雪正在融化,像是在融化一路上的脚印,融化他经过的地方,失去踪迹,不再回头。他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把时间忘在路上。他是那种只记得大地而不记地名的人。他没报名字,我们叫他胡先生。

从四川那边来了一位好医生,这一带病就多起来。没病的人,到他那里会看出病来。有病的人,到他那里药到病除,有如手取。石家老人,多年不能行走,儿子背他到好医生那里,好医生在病人身上隔尺许抓了几下,往火塘里一扔,拨出病根,焚化灰烬,老人能走路回家。吃了几副药,石家老人病完全好了。村支书李六叔结婚三年,不见生育,好医生泡了药酒,李六叔夫妻喝了半月,一年后生下龙凤胎。

好医生就是好医生,姓胡,四川人,我们叫他胡先生。在多病的乡村,他是个神医。

那时,村里还有公屋,石木结构,集体储粮和开会的一栋屋。村支书李六叔安排胡先生住公屋,给远近的人看病治病。公屋改名为好医生大屋。胡医生是外来人口,要查清来历。村支书李六叔放话,能治好病的人不是坏人,查他来历做什么?来历清白,胡乱治病,把人治残治死,就是个好人?

我是不是有病?想找胡先生看看。远处近处的人,找胡先生看病,都看出病来。有病早治,命活得长。胡先生看病,不把脉,只看精气神。精主筋骨,主津液。气主声音,声如猫叫,气必如游丝;声如雄鸡报晓,必气旺;声如狮虎,凶象。神主耳目,主心。神乱必谵妄,幻听幻视;神衰必命弱,力亏,命危。胡先生用药,取酸甜苦辣四味。酸收敛止泻收汗,甜滋补元气,苦清热败火,辣祛湿解毒。又有青叶带露助生育,枯花焦籽消孽胎,茅剑开喉,常山祛寒热,皂角刺治耳袭,夜好树结灵芝治眼昏,防风治腰腿酸痛。有急症来求医,反手扯一把草便是药,也正好医那个病。世间良药,如是所遇。

我白日间像做梦,夜里又觉冷风吹星,摇摇欲坠,怕哪一颗星砸着头。想到有个人睡在床上,蚊帐塌下来把他砸死了,心里惴惴,夜夜难眠。

我找到胡先生看病,他伸出左手,让我在他手掌心吐一泡口水,他再用右手食指扒拉口水,说我天河水太盛,水盈则溢,不溢则滞,滞积多梦。积滞之危,心神不安。口水,即天河水,滋润言语。开口说话,是为引流,天河滔滔,为话语之源。闭口如塞,生病。说我这个病叫夜夜心。又说说话太多,耗干天河水,口干舌燥,话语无口水滋润,是枯语病。

我提了一篮鸡蛋、一只老母鸡、一块腊肉、一壶酒,去找胡先生看病。我要绕过村卫生所,我跟卫生所的彭医生是棋友,一边和彭医生下打三棋,一边聊草药和病。我要找胡先生看病,是要躲开彭医生的。但胡先生再高明,也不该忘记朋友。他也是个好医生,针灸、推拿、中草药,样样会。他还会西医。他这个时代,会点西医不稀奇。他还会开刀做手术,会看X光,会看显微镜。内科、外科、小儿科、五官科、妇产科、神经内科、神经外科,他都会。在大医院,他算是全科医生。他也治动物和植物的病,同给人治病一个道理。彭医生爱喝酒,爱赶嘴,哪家有好吃的,就背了药箱往哪家赶。哪家有红白喜事,彭医生到场,哪个见他,不都说一声彭医生你也来了啊。他一到场,添喜气。他要真是给谁家治病,从不吃人家的。远近病家,知道他这个规矩,也不留他吃饭。

彭医生喝了酒,大白天头上挂红灯笼,一丈多远是红光酒气。他一喝醉,就找我下打三棋。传说这打三棋是八洞神仙下的。棋盘是回字外边再加个框,内外三重口。三重口每边三条线连贯,每条线三处交点,点上落子,三三成局势,折棍为棋子,落子不悔,互有输赢。石板上画个棋盘,席地对坐。他一边下棋,一边说些医生话,酒醉,讲天话,说生死,说治得好病,治不好命。我说,看棋,莫悔。他又说,治病不治疾。瞎子、聋子、跣足、驼背、哑巴,是疾,不治。我说,看棋,莫悔。他又说,疾不至死。瞎子可以绣花、拉二胡;聋子是捉鱼高手,他能听到鱼说话;跛子会做篾匠,做裁缝,编筐制衣;哑巴会记数、识人,不会说,不会唱,知音识乐。有一疾,必有一技。他又落错一子。我说,看棋,莫悔。他又说,棋无病,不成棋。自有棋生,便有病来。下棋,是为棋医病。好棋手,都是好棋医。我胜一局,对他说,你不会说我是好棋医吧?他白了我一眼,鄙視我。偶尔小胜,也算棋医?不要同醉酒的人下棋,不要和输棋的人嘚瑟,任何时候,都要把对手当作高人,得棋心,长棋艺。我说,我是在与八洞神仙下棋呢。彭医生于是狂笑不止,酒气掀落棋子,地上横七竖八,像躺了几条醉汉。

彭医生身边总有那条大黄狗,和他下棋,大黄狗总是警惕地望着我,盯着我每一步棋。我不敢悔棋,怕狗。我一对二,阵势上就输了。有时候,我也会牵一只羊做棋伴。这样,局面会好一些。彭医生的狗是条好狗,每次下完棋,黄狗会把棋盘收拾好。它把棋子拢成两堆,叼一块石头压好。最后,它会对我摇尾巴,像一位有礼貌的侍者。它去同我的羊亲热,羊用犄角顶它,很粗鲁,一只小母羊。

我提了一篮子鸡蛋、一只老母鸡、一块腊肉、一壶酒,去找胡先生看病。我绕过村卫生所,躲过我的棋友彭医生。我有过许多可耻的行为,这是最可耻的一次。我想,就这一回,不会再可耻了。我穿过村卫生所屋后的小树林,彭医生的黄狗跑过来,扯我的裤腿。彭医生在林子里找枞菌,已捡了半篮子枞菌。他见了我说,带这么多好吃的来和我下棋,先好好吃喝,下棋精神好。

就这样,我成了彭医生的俘虏。

鸡肉煨枞菌,喝大酒。烂醉。我没对他说出我的秘密。我大笑,他也大笑。

彭医生对黄狗说,一边去,今天不下棋,不要你守着。黄狗过来,伏在我脚边,对我亲热,也是约束。它要我别动,别插嘴,像好狗一样,听人说话。我好几次有插话的冲动,真想说,我是要去看胡先生的,后来被拉扯到这场酒局,勉强改变了主意。对彭医生,对胡先生,对自己,我都缺少真诚。对伏在我脚边的黄狗,我也有些排斥。我和彭医生把一壶酒喝光,一人喝了两碗半,他喝得痛快,我喝得勉强。我缺少热情,缺少诚实,缺少亲近感,缺少专注,打不定主意。这是病,彭医生也许早看出我这个病,他找我下棋,可能是为我治病。想到这一点,我应该感动,就是感动不起来。我能看见日出日落,看不见景色,知凉热,却没有下雪的惊喜。这些缺失,是病,早治早好。那天,我去找胡先生,要是不被彭医生和黄狗拉扯,我就见到胡先生了。

蚊子不叮喝醉酒的人,没有什么打扰彭医生说话。彭医生不是讲棋,是讲病。他不是讲一个人,是讲一个村寨。舍家寨没人以前,不叫舍家寨,也没瘟疫。最早来到这里的那个人,是项羽的马夫。项羽在乌江边自刎的时候,他给楚霸王递过刀子。项羽把自己的头割下来,那颗头还会说话,你把这颗头献给汉王,他会赏你,后半生过日子不愁。马夫对项羽人头说,大王还不如把虞姬半截身子赏我。项羽血淋淋的人头骂了一句狗奴才,喷一口血,真的就死了。项羽死亡真相,是先自刎,然后让马夫气死的。

马夫在河边葬了项羽和虞姬,用石头垒了两座坟。刘邦领兵退后十丈远。张良在高处吹箫。江东乡曲。此曲吹散项羽百万兵。项羽人头落地,是要吹散项羽魂魄。

马夫潜过乌江,隐姓埋名,到了这里,有山有水,化剑为犁,耕作田土,生养后代。一只乌鸦也跟他飞到这里,他知道,那乌鸦是张良吹箫的余音。他生养多少代,那乌鸦也繁殖了多少代。人鸦成群,人聚山寨,鸦聚四野。那山里人家,先是叉木架屋,后来有了吊脚楼、冲天楼。哭爹喊娘呼儿唤女是一家人。没人会认错爹娘,不会把过路人叫爹,孩子也不吃别人的奶。乌鸦会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叫。在人能看得见的地方,乌鸦不叫,嗓子发酸,叫不出声。传说是张良给乌鸦念过咒语。乌鸦变成喜鹊,才会在人看得见的地方叫几声。一颗乌鸦蛋,有时会孵出喜鹊。

山里有了人家,就有了瘟疫。人感染了山水,然后又感染了人。也可能是吃了五谷染病,有吃五谷生百病的说法。又说病是乌鸦带来的。人有病死的,乌鸦也有病死的。人呢?乌鸦呢?后来的彭医生和胡先生都没搞清楚,那只乌鸦是张良吹箫余音,只可绕梁三日,乌鸦三天就死了。它死之前,来得及下了颗蛋,在马夫的照料下,长成一只乌鸦。一个人和一只乌鸦,是山村最早的样子。传说马夫不是病死的,他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做梦,在梦里渐渐变成石头,就是后来的马夫石。又说他是坐在那块石头上等涨水,骑了一根木头走乌江,给项羽喂马去了。那条河,有龙潭,有凤滩,有魔鹰岩,有虎跳峡,还有骑木九道水。这是马夫当年走过的地方。

马夫留下了农具、良种、家畜家禽和人口。子孙绵绵,山寨有了一两百口人。鸟群千万只。山坡上是小米,田里是稻谷。雀鸟与人争食。山寨由冷寂到热闹,幸得汉王不杀马夫。

黄狗伏在我的脚上睡着了,彭医生的话还没说完。他问我,说到哪儿了?我说,到哪儿了?

舍家。舍家寨。庚子年。药王散人说瘟疫要来了,家家户户在门上挂菖蒲艾草,驱痛避邪。

艾草,菖蒲。从山上到水边,白天黑夜,人们打着灯笼火把,寻找这两样救命草,满世界就剩这两样对生命有益对人畜无害的东西。那些没有找到艾草和菖蒲的人,一斗米换一支艾草,一只鸡换一支菖蒲。宁饿死也不要病死。山寨人发病,一人有病,全家有病。一家有病,全村寨有病。菖蒲艾草不灵,药王散人叫人们找来松柏枝和茅草,在院子里点燃,用风车往屋里吹,熏疫气。家家户户点燃松柏枝和茅草,阵势大,只是疫气不退。病人先是吃不下东西,最后连水也喝不下。村里人一个一个躺下,没人往山上抬,屋成坟。

没有灵药,只有夜夜心。

村寨的活人,全离家出走,找地方躲病。彭医生说,这个村后来叫舍家村,百家姓里,可有姓舍的?多年后,那些离家出走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带回几样手艺,一些钱,还有秘药。那些荒废的田土又重新耕作,头几年,不用施肥,庄稼长得好。红薯、萝卜长得大。以前那些人的生命变成肥料,长成庄稼。舍家村很干净,屋周围没一粒鸡屎,没一片落叶。瘟疫只是传说。舍家村上了报纸,是爱国卫生模范村。彭医生以前做过县爱国卫生委员会干事,下到舍家村办点,在茅厕和污水坑撒石灰,放山莨菪草,灭蚊蝇;要村里人勤洗衣被,消灭臭虫、虱子、跳蚤;要人人刷牙,防牙病,防病讲卫生。爱惜身子就是爱惜舍家村,爱惜舍家村就是爱惜一个乡、一个县、一个州、一个省,爱惜国家。舍家村评上爱国卫生模范村,彭医生评上先进个人。说是要提拔彭医生,当县卫生局副局长。他没走,留下来办了这家村卫生所,做个好医生。彭医生人不见老,看不出他的年纪,三四十岁,还是六七十岁。未娶,無妻室儿女。据说他是药王散人的真正传人,修童子身,得真气,用药灵,医百病。那一回他喝醉了,对我讲,他年轻时风流浪荡,染风流病,一气之下,吃了断根药,自断男根。不娶不育,怕误红颜。他先是跟了一位江湖医生学医。师父是江湖医生,他也是江湖医生,也行医,也卖药。他们师徒卖的药不假,医术也好。卖麝香不掺冰片艾叶,不拿猪苦胆充熊胆,不拿干土豆充天麻。他们师徒是江湖医生中的好医生。师父对年轻的彭医生好,拿他当亲儿。别的手艺,是一生衣禄,修出个鲁班,修出个赵州桥,修出个都江堰,修出千秋功业,不修万寿。行医这行,是修仙。修出来那些神仙,都会医病。疑难杂症,那位师父先看病下药,待病人好到八九分,师父让彭医生下最后一副药,吃完这最后一副药,那病便完全好了。病人说,彭医生的药,比师父的药灵。吃师父的药十几副,不见好,吃彭医生一副药,病就好了。师父治病头,弟子治病尾。如开水渠,师父千锄万担,弟子挖一锄引水。又如开山凿石,师父劈山破坚,弟子一锄见光,一条长长的隧道,见出光亮,那些疑难病症治好了。天亮了,山村的早晨没病了。

借师父的神力,年轻的彭医生对师父说,师父——

嗯。

师父,你让我用好药,传好医术给我,教我医疑难杂症,把人世间的好名声给我了。师父,有你才有我呢。

师父说,为师所传不多,你自己多用心。我回狮子庵做道士去了。就此别过,莫再见我。哪天我死了,自有去处,不劳你费心。为师还有一句话,会心即会药,万千变化,始于寸心。医患同心,可医;人心各异,不治。师父归隐道庵,师徒再未相见。彭医生到医学院进修时,还是少年,十四五岁吧。他修医学院那年月,老师还是粉笔写黑板,黑板比乡下黑板高级,磨砂玻璃面,不脱漆。学生记笔记,还是笔墨纸砚。学着学着就明白了,明白了又不明白了。跟师父教他的完全不一样。学人体生理解剖,骨头、肌肉、器官、神经、血液、体液。一个人,好像是由木匠或泥瓦匠做成的。学病理学、药理学。病是细菌、病毒、寄生虫这三种生物引起的,人自己不会病。发烧和疼痛不是病,是表现。明白了,又糊涂了。生病明白了,生死没明白,有病就有药医,多开几家医院就不会死人了。哪家医院没有太平间?

修一年,拿到结业证,不算正式文凭,不能在县人民医院坐诊。县卫生局安排他到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坐办公室。这里不看病,坐得不自在。下到舍家村,辦了个村卫生所,彭医生又是彭医生了。

我很早就知道,彭医生是彭医生。我只同他下棋,不找他看病,也不会生病。他的药再好,也与我没关系。他身上总有药香味,他摸过的棋子也有药香。他的药房,真香。他身上常有当归的气味,仿佛他是一支当归。我能一觉睡到天亮,五颜六色的梦,和白天的颜色一样。那时,我也见过死人,唱歌一样的哭丧。人怎么会死呢?我想,我没死过,也不会死。我怀疑自己有病,也只是怀疑,想到死亡的时候,是因为我好好地活着,谁不珍惜生命呢?生命由自己保管,只有爱惜。太阳大的时候,我会在大树下躲荫,树上有鸟,有果子。在背荫处久了,又去晒太阳,把皮肤晒黑,把骨头晒硬。把人炼成化石,就是长生不死。灵官庙悬崖处,在九重龟,叠龟成塔,扶摇直上。此处有张石嘴巴,四季吐泉,大旱不枯涸。石嘴巴里有一排牙齿化石,已是白玉。彭医生说那是人的牙齿,有这样牙齿的人,生前会医药,会道术,可能还练过气功。这一口好牙,必定长寿。这处崖壁,晴雨间,可见“九千寿”三个白石大字。崖下积水深潭,彻骨清寒,可治筋骨损伤,治疱疮痈疖,麻风病也能治好。潭中浸泡一个时辰,使肉身如玉。清水浊身,忽然变化。那石嘴巴里的牙齿,有人磕了,当玉卖钱,几年后,又长出新牙,再有人取牙,被石嘴巴咬手,不再有人取牙。

九千寿那处悬崖,有路,如挂壁天梯。崖上有坪,有槽,有天坑古,山上有山。有洼地,叫阿亏。有湾。有坡。有人以后,有村寨。挂壁天梯,只有人和猴子能上,飞鸟能过。当年项羽那马夫上去,没悬崖上那条陡路。一马夫,有走壁功夫。项羽麾下,谁不是英雄?

崖山也有牛,那些有蹄动物,是幼崽时由人背上去的。一头大水牛大黄牛,要长上翅膀才能飞上去。天旱,牛群到处找水喝。一头牛见到岩缝隙的水,伸头进去舔水,头被卡在岩石里,看牛的人没把它拉出来,牛吊死了。一群牛来到悬崖边上,望着谷底的河水,有的牛沉默,有的牛哞叫。有一头牛跃下悬崖,别的牛一齐垂下头。

彭医生和我下了一百盘棋,讲了一千遍牛故事和千年寿崖。他讲牛从不为争喝水打架。好像真是这样。把牛赶到塘边喝水,等前边的牛喝够了,后边的牛再上来喝水。牛力大,打起来喝不好水,打架不解渴。水好,牛性情好。渴能教牛。水救命,也要命。牛到处找水,人也到处找水,田家姑娘找到一丝岩缝儿,守了一夜,接了大半桶水,向家小伙子来,说那岩缝水是他先发现的,要抢那半桶水。一拉扯,打翻水桶,一夜守水,一滴不剩。田家姑娘用水瓢砸到向家小伙子太阳穴,人倒地死了,向家的独生子呢。小伙子的娘来了,一边哭一边用竹枝抽小伙子,哪个要你抢水,哪个要你找死啊。

看棋,老哥,你这个讲好多遍了。吴记者写过内参,一位老将军看哭了。老将军离乡几十年,说山上水旺,乱砍森林,水就枯了。他和总理讲了,滥伐成灾,要退耕还林,树多水旺。

树多水旺的时候,四川那边的胡先生来了。他来,不是为行医治病,是找个没病的地方,和没病的人在一起,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做事,看他们吃饭,看他们哭笑,听他们唱歌。山上,男人吹木叶,拿片树叶做口琴,吹树叶的情歌。胡先生就想找这样一处地方,一路打听,来到这里。山里的风,有草木气味,星亮月明。有泉水吟诗,庄稼说话。没病人,不操医生那份心。没作奸犯科的人,不受警察那份累。没有外敌入侵,边塞也是风月。

一日,和彭医生下完一盘棋,他胜。趁他高兴,我问他,有没有过红颜知己?他叹了口气,说有,也有,我对她动过心;说没有,也没有,她后来又嫁了人。女人就是一朵花,你看见了,别人也看见了。从你嘴里说出来,是红颜知己,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不是红颜知己了?我想听他讲下去,讲一个轰轰烈烈或者缠绵悱恻的故事。然后,我记住这个故事,填补一个独身男人的人生。如果他什么时候说女人的不堪,说爱情无望,我会用他的话堵他的嘴。

我正要听他讲下去,来了一个人。细长,像一根竹子,也像日落时分的影子,比人身长出几倍。他四肢也很长,手垂到膝盖处,双耳垂肩。身长,却宁折不弯的样子,铜铁般结实,能经受风雨的样子。人长成这样,像是来扛事的。这地方,这年月,有什么事要他一个人扛呢?

他望一眼村卫生所的牌子,问我,你是医生?我下巴一扬,说他是,指彭医生。来人一口川音,说医生在医院门口下棋,这地方真没病。他说以前也会下棋,多年不和人下棋,全忘了棋谱棋路。

这个人就是胡先生。如果有个时间安排,他早到了十二年,也可能是早到了六十年,十二生肖,六十甲子,他早到十二年,一轮岁月。他赶早十二年,丙午年,马年。十二年后,也是马年,丁午。那时,大路修成。又若胡先生声望为人所知,他必是乘车马而来。桂花满树,遍地金鳞。胡先生早到十二年,大路未通,他从九千寿石崖处上来,他身子细长,结实,四肢很长,适合长途跋涉。人有天才和天材。天才是头脑好,天材是躯干和四肢好。胡先生是不是天才?再说,他肯定是个天材。四肢和躯干长得好,像他这样身子细长,食量小,没赘肉,重量轻,行走如风,徒步可敌车马。他长成这样,专门对付无车马的时代。他是骑了自己的影子到来的。他用自己的影子当桥、当船、当马过河过涧过大山。

他攀上千年寿石崖,一个从未经过此处险陡的人,需要两个人帮他,一个人从上边拉,一个人从下边推。他是由自己的影子拉上去的。那时,太阳升起,他的影子在前,他在后,他拉着影子的长腿,一阵风就上去了。

这地方,似曾相识,天地分明。茅草,刺蓬,蕨类植物,灰色的泥土,灰色的石头。参天大树,低矮的杂树。所有野生植物都稳定生长,自由自在。庄稼是些速生植物,匆匆忙忙赶着季节。为了结出果实,它们会完成一生只有一次的交配。才两个月的苗,没学会情话就怀孕了。一次集群大行动,去实现秋天。这里的早晨,用露水洗过脸,又妩媚,又清新。这里的季节,与人亲近,能讲四种语言。下雨了,下雪了,花开了,叶绿了,瓜果熟了,稻子黄了。季节里的天气,是人的衣裳,是凉热,都贴身。瓜果和粮食,与人只隔一层皮,里面是汁液。是饭,是人的力气。

胡先生来了,看过地方的气象,这地方从来没病过,也不会生病。他迟了几百年才到,没见过这地方大病一场。这地方为什么叫舍家呢?没灾没病的地方是好地方,好地方的人是好人。胡先生來到好人的世界,没人知道他是谁,听他一口川音,只知道他从四川那边来,会看病。治好不能行走的石家老人,治好李六叔夫妻的不育症,生了一对龙凤胎。会治病的人是个好人,好人有一天就会来到好地方。胡先生有去好地方的梦想,身子一天天变结实,四肢变长,每天不管吃什么,都是吃个梦想,向好地方生长。他的牙齿、肠胃、躯干、四肢、眼睛、耳朵,都是梦想。他望天,望群山起伏,望水高水低,看前世今生,看来生,随风而去,又定在原地,如一棵树,在某处生根。

去好地方,脚板痒,四肢的欲望。到好地方,想睡个安稳觉,胡先生夜夜噩梦,胡子疯长。四肢变长,离家出走。老娘送他出门,嘱他早去早回。他说,去好地方打个转就回来。娘说,儿啊,不要学赵巧儿呵。鲁班徒弟赵巧儿,心高聪慧,给龙王送灯台,一去不回。胡先生回头对娘说,有娘神光护体,我哪能不回来?胡先生走过几千个日出日落,虽非昼伏夜行,白天打个盹,犯迷糊,加上天气变化,或山河改道,他一再错过好地方。那些好地方,各有其好。有地方风水好,有地方物产丰富,有地方人长寿,有地方美人多。他错过一些珍奇,沉香、宝石、嘉木。他错过一些奇景,大鱼拦河、金块砌墙、银汉鹊桥、关山飞渡、万人狂欢。他还错过一些地方大号。贡果之乡,贡米之乡,黄牛之乡,麻鸭之乡。桃花园,梨花园,油菜花园。向日葵基地、黄花菜基地、黄莲基地、当归基地、天麻基地、茶叶基地和油茶基地。硒都,锑都,钨都,锌都,铝都,脚都。他还错过一些名山大川。走江湖的,不都是江湖医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路上都听人吆喝。

胡先生想去好地方打个转,那一转有多久?临行,不要学赵巧儿送灯台一去就不来。求龙王修桥,赵州桥?鲁班贡献龙王的灯是有神光的,光照水让路,光照处便是路。那不灭的灯,让这孩子使性子弄灭了,无光开路,天水茫茫,他再无回头路。老娘想喝汤,一头栽进滚烫的锅里。老爹去井里打水,掉进水里。他爱过的女人嫁了个酒鬼,女人染上酒瘾,酗酒到心肝麻木,后来进庵做道姑。在好地方想睡个好觉,一夜噩梦,胡子变长再变白。起来,一根根拔掉胡子,拔成光下巴,像脚后跟。肉痛心痛。胡子不是胡子,是渣,一地人毛。人身上总会长出些不知痛痒的东西,让人花心思花时间去打理。头发、胡子、指甲,哪一样不让人烦心?哪一样不是废物?少了它们,人又不像个人。因为那几样废物,有了理发店、美甲店,有了各种精巧的手艺和工具,有了对头发对胡子对指甲的愿望和想念。甚至时间和太阳,光就是胡子,由黑夜把它剪掉,白天再生出来。时间也是毛发,时间也是理发师。

胡先生一根一根扯掉胡子,剩了个光下巴,人变得神清气爽。胡子不是病,扯胡子又像是治病。那时有一种用来夹纸张的铁夹子,又作扯胡子用,很流行,比香烟流行还广。

铁夹子、香烟,它们的流行,脚印踩得比胡先生的脚印多得多,到处都是。胡子和烟头掉在地上,会有一些动静,那是一定的。总有一些纷纷扬扬的洒落,万物有声。雨老是不落,雪老是不下。所有的好消息正从某处出发,从远处赶来。南方七月,我看见云朵里的雨滴和雪花。

四川来人,早来是雨,迟来是雪。我们叫他胡先生。一片流云,不知来处,也不知漂泊的痕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种植或者下棋。一天,一月,一季,一年,一生。我问过村里的长者,那个胡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长者连想也没想就回答我:熬药。熬药的人,就是菩萨。这人世间,早逝的人,都是生过病吃过药的。熬药,就是要让早逝的人活得久一些,让他们的时间长一些。那时,我还在念小学,语文课,那个老婆婆磨一件铁杵,少年李白问老婆婆,干什么呢?老婆婆说,磨针。她在磨时间。熬药。时间不是做什么,是耐心。耐心像下棋,容易上瘾。是什么让你一动不动地待上一整天,又让你一再重复?是耐心。

从彭医生的诊所到胡先生住的公屋,隔两丘田,一片竹林。那竹林像一道篱笆,把两处隔开。在彭医生这边诊所吃肉,胡先生那边公屋闻得着肉香。乡村食物的香味,爱串门,从这家到那家,到村口,就能闻见坛子菜的味道。闻到食物的味道,胃口都好,谁会有病呢?

村子里满是食物的味道,还有一些药草气味。说唱三棒鼓的,对山歌的,喊号子的,跳傩戏的,一齐唱吧。

牛喝山泉水

猪吃中草药

人睡苞谷壳

百岁无大病

空手捉麻雀

不停地唱,从日出唱到日落。

有事求神,有病求医。村里人这么认为。心情好去求神,会抽到上上签。身体好去求医,求个放心。村里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好扁担不折,好瓢不漏。

好地方的人不能生病。人一生病,天就塌下来了。蓑衣、斗笠,挂在板壁上,水滴干枯,犁弯朽了,铧口锈了,斧头躺下了,锄头在屋檐下挂了。那些朝朝暮暮头碰头的玉米、向日葵,成了只在想念中不再走动的亲戚。

我是好地方的策划人。我读过几天书,又喜欢站在一棵树下或坐在一块石头上胡思乱想,对云发呆。说我是好地方策划人,安个名分,无所事事的人,没个名分,不好意思吃饭。天地日月在,要个策划人干什么?

策划人那天去找胡先生看病,无所事事不是病,去看个什么病,他自己也不清楚。就是心思不停地打滚,滚成泥丸,越滚越大,心思越来越重,压住灵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影子模糊,像一丝炊烟掉在地上,又被蚂蚁吃得千疮百孔。有人弄来一台黑白电视机,拾荒人从城里垃圾山捡来的,安置在村口的土地庙,庙小,仄窄。土地菩萨个子小,给这台黑白电视机让了几尺地方。这一让,土地庙就成了电视屋,电视机成了土地菩萨。电视机个大,土地菩萨个小,个小的神通小,只管本地青苗。个大的神通大,管天下大事。在土地庙供香火,大小是神,电视机是菩萨。电视机本来好好的,朝闻天下,暮有歌舞,成了菩萨,供坏了,没图像,没声音,一副菩萨相。策划人,就是我,一回过土地庙。土地菩萨不说话,那是他从不开口说话。敬神,神开口说话,会吓着香客。电视菩萨不说话,一定是睡着了。我双手在衣服上擦干净,算是洗过手了。右手拍了拍电视机菩萨,又用左手拍拍它,拍到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福岛成祸岛,出大祸。人和鱼中了核辐射,变成核人核食。中核比中邪更厉害,是病,无药可医。胡先生还是彭医生,他们那些可治百病的医术也恐怕不管用。

还没等到下雪,有个人死了。下雪天,农闲,人死在下雪天,安静,也才能好好办一场白事。这个人死在霜降时节,刚收过苞谷,扯了黄豆,挖过红薯,地也是空了,在空地找处好风水,庄稼给一个死去的人腾了块地方,那个种植庄稼的人,在未下雪的时候种植自己的骨骸。灵魂在地下,像蟋蟀一样歌唱。那个白天,他还在收苞谷,一扎笼的苞谷,一百七八十斤。亲爱的苞谷,不嫌重。吃夜饭,一大碗苞谷饭和一块烤红薯。人还在做梦,麻纱蚊帐落下来,把人砸死了。麻纱蚊帐摊在身上,也就七八两重,让一个人丢了性命。一扎笼苞谷没压死,一顶蚊帐呵。

这个遇上蚊帐的人,没有头破血流。这样的死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舍家村是模范卫生村,没一只蚊子。有一只蚊子就会有一群蚊子,是不是?灭蚊除病,我向你保证,我们舍家村做到了。蚊帐在我们这里,只是床上饰物,冬天也挂蚊帐的。枕头绣花,被面印花,木床雕花,太平美梦,泰然肉身,蚊帐不留情,把一个人砸死。家家收起蚊帐,在那一场丧事的夜间,把麻纱蚊帐和纸钱和纸篾扎的灵屋一起烧了,火光照耀了棂柩周围的黑暗。

策划人从蚊帐落下来砸死人那一刻起,低头走路变抬头走路。他低头走路的样子,路人笑他,像是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抬头走路,看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是久旱的一滴雨,飘落在脸上的雪花,流星,微尘,砸头的落叶。

一片树叶落在策划人的头上,钻进衣领,像条虫子,从背脊滑下。那片树叶上有条毛毛虫,它爬过的皮肤火辣辣的,又痒又痛。那夜夜心呢?那漫长的万般心事呢?止于痛痒。当一条毛毛虫在身上爬的时候,多少世事,也事不关己了。

那痛痒,慢慢地从皮肤上消失,落在心事上。心事像有毛毛虫在爬动,我坚持了几天,最后要去找胡先生。我特地备上伴手礼,也就是鸡鸭鱼肉这些。我知道,像胡先生这样的人,不在意什么伴手礼,他在意的,是一个人有什么病。有什么病?我讲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别人有什么病,不好比较,各人的病是不相同的。我对旁人讲,心事上有条毛毛虫。那个人哎呀一声说,我也有那个病。怎么会呢?旁人只是为了安慰我。我去找胡先生,说不出什么病,带上伴手礼,心里踏实,让他不好拒绝,雷公不打笑脸送礼人。把个笑脸打坏,把送礼打坏,天下就大乱。贿物、礼品、祭品,天打五雷劈哪一件呢?

伴手礼让彭医生半路拦截,与我一起烹了吃了,我没去见胡先生。后来,彭医生对我讲,见胡先生,不要什么伴手礼,也不要装病,装成傻子就好。把他当神仙,在神仙面前,你装什么?装傻子最好。神仙不嫌你无,就怪你有,你有不求神。神仙有的你全有,神仙不想见你。见胡先生,要无知、无病、无望,他才会帮你从无到有,给你开个药方。光看药方,不吃药,也能治病。

我见过胡先生开的药方,其实,我只见过那巴掌大一张纸。毛笔字。有人拿这巴掌大的纸到彭医生这里抓药。彭医生看也没看,把那处方退给来抓药的人说。没看过病人,我是不发药的,哪怕是神仙开的方子。同一个病人,不同的医生会看出不同的病情,药物加减也不一样。以后,胡先生的药方不再到彭医生的诊所。你的药方再好,到别的诊所抓不到药,不担心别人抄你的药方。

来抓药的人走过几条田埂,望着彭医生的诊所念叨,省点药会成财主?

石板上有药渣,像野兽粪便。药渣和粪便,都能看出病相。彭医生见到一处野猪粪便,看出一头野猪病了。他找到病野猪,给它吃下茯苓和艾蒿,那头野猪病好了,直到老死,也没再糟蹋庄稼。

用包粽子的斗笠竹叶包了粪便,找彭医生或者找胡先生看病,想想还是扔了,落在一株苞谷苗那里,好肥料,会让那株苞谷苗长得很壮。病自愈,有病没病的样子,又闲又忙的样子。我是不是个好策划人,也就是这个样子。天地间做个策划,依先前的样子,变化出个样子来。那样子,是以前的日子孕育的孩子,在今天出生了。昨天怀了孩子,嫁给今天。

石头长好了,古柏也长好了。木屋像泊定的大船。长得高的是竹林,长得矮的是苞谷地,不用的石磨当铺路石,把一口大铁锅挂在古柏树上,树林里挂几盏红灯笼,再把老戏台修好,古朝门、跃进门、忠字门立在路边,这个村庄就策划好了。还要些世界各地名草名花,所有的花都能在这里开放。有些花草,是花,也是药。月季花,胭脂花,芍药,牡丹,贝母,百合,七叶一枝花。樱花,桃花,枇杷花,结果,也出蜜。

最后,还要做一条河,一处湿地。一个地方要生生不息,要有长流水。不怕天干,就要地润。地润无疆,万物生长。这里有过一条河,流水走失,留下河水走过的痕迹,水洗过的石板和黄泥。河床还在。它现在的名字叫干沟。干沟无鱼虾。我想念它先前的样子,等待流水归来。在山和云亲近的时候,河流有了再生的希望。

我到各处看看,这不叫巡视。没什么大的使命不能叫巡视。我只是看看,看变化,看细节,有读过《孙子兵法》的人讲,细节决定成败。我去古朝门那里看看,我交代王木匠的活,总让我放心。修旧如旧,他做到了。他正在挂上吞口,一块椿树雕的人头,镂空如瓢,两只关公眼,长须,大耳,隆鼻,一张大嘴占了小半个脸。吞口菩萨,吞病邪,驱妖邪,纳福。

王木匠最好的手艺是做棺材。方圆百十里,找他做棺材的人多。他在小镇上有处棺材铺,在赵裁缝的铺子对面,这边做寿衣,那邊做棺材,都是量身定做,这边报个尺寸,那边照尺寸下料。两边生意都好。王木匠的棺材生意好过赵裁缝的寿衣生意。死人才做寿衣,活人也先做棺材。王木匠已六十岁,有请他做棺材的,年纪比他小,三十四十五十的都有。棺材又叫寿材,给自己做口棺材,人会长寿。

王木匠用手指试斧子锋口,很锋利。他说,自从胡先生来了,这斧子也闲了,来找他做棺材的人少了。村里人多吃胡先生一副药,就会少找王木匠做一口棺材。村里人忽然觉醒,多喝姜汤多出汗,慢做棺材慢花钱。

喝姜汤的人多了,忙着做棺材的人少了。王木匠自己每天喝三碗姜汤。他本来是每天喝茶的,不停地摆弄木头,不停地喝茶。一个给别人做棺材的人,想长寿就要喝姜汤,活一百岁不多。我们村有几位百岁老人,长寿村。姜是好姜,水是好水,得一碗好姜汤。

全村人喝姜汤,彭医生还是喝茶。我在姜汤里放点茶叶,或者在茶水里加几勺姜汤,这样,我会得到两样好处。一个策划人,必定是个头脑精明的人。一个头脑精明的人,会得到双份好处。至少。

姜汤和茶加在一起,好处加倍,悠闲中得到对抗疾病的力量。把胡先生和彭医生拉在一起,会怎么样?说同行是冤家,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报应?会治病的人都是好人。神仙打架是神仙的事,好人相安无事。

两个好人见面了。胡先生打个哈哈,彭医生跟着打哈哈,算是打拱作揖,算是久仰,算是幸会。客套比不过笑脸。

彭医生递上一碗茶,名倒钩茶,一种野生茶。胡先生一饮知味。好茶无水味,舌生津,清气入肺腑。

胡先生:好茶。

彭医生:这叫倒钩茶。三伏天宜饮。茶置缸钵里,三日不馊,七日不腐。

胡先生:这该叫茶无病。这茶体质好。

彭医生:这茶有解毒之功,避虫害。

说完茶,胡先生又说:彭老师给村支书治过不孕症?

彭医生打拱手:不敢好为人师,兄弟相称是好。村支书是我家亲戚,当然是给他治过病,见他结婚几年无生育,为他发愁,用药半年,只不见好。

胡先生:老师用什么药?

彭医生:滋阴补阳。牛膝、淫羊藿、茯苓、杜仲這几样,给他家女人用阿胶、当归、蛤蚧这几样。只是我术不及人,不得如老弟台妙手回春。

胡先生又问:老师也给石姓老人治过腰腿病?

彭医生:治过,也给石姓老人吃了半年药,只不见好。

胡先生:老师用什么药?

彭医生:只用两样,石乳香外用,五加皮内服。惭愧。老弟台一出手,石姓老人病就好了。真神医华佗在世。

胡先生神情肃然,起身对彭医生躬身,说出一段话来:

世间医者,无非两者。一是有圣手,得盛名者,如华佗。二是有圣手,不取盛名,如老师您。那种表不达肌肤内不通脏腑者,只把行医做吃喝行当者,借华佗盛名现世,假本草灵药欺世,视病者为猪羊。此类名为医,实为脓疮瘰疬。

老师星斗生辉,赤子其人。与老师只隔一丛竹林,多次想见老师,心有忐忑。让人拿药方来老师诊所取药,算是探路。老师不看病人不发药,是对学生训诫。我看病用药,与老师无不同。治好村支书李六叔的不孕症,治好石姓老人腰腿病,也正是用老师用的药。他们的病好得快,我也奇怪。听老师讲,用那几样药治了半年,老师治病头,我治病尾,病愈,全是老师之功。有句行话,运气好,治病尾;运气差,治病头。病有四季,春发,夏盛,秋枯,冬竭。老师在旺势用药,我在颓势用药。老师用其实,我享其名。别人不知,我难道不知?我要装不知,那就是骂自己。病人来吃药,也多是吃个盛名,世情望我,冷落老师,我就是出来辩白几句,众人还以为我诳他呢。沽老师之名,钓众人之誉,我已铸成大错。老师医百病,唯此病不可医。心痛。

彭医生哈哈一笑:我们只是喝茶。二人举杯,茶当酒。茶饮清闲酒饮趣。

彭医生说:生而病,病而医,医而不医,由生至死。这是菩萨,造化金身,哪一尊不是万劫不复?

胡先生和彭医生喝茶闲话的时候,我在村口土地庙看电视。土地庙已是电气化。长明灯、红蜡烛、高香,都是电流气象,我一手制造,省去烟火的麻烦。打开那台黑白电视机,一片星云,沙沙响。我打了它几巴掌,打出新闻联播。还是日本福岛核事故,那个国家要把核废水放进大海。福岛和广岛,我总分不清。发生灾难的地方都是一样的。那里土地变坏,寸草不生。人与动物都有核病。核病和结核病我也搞不清。结核病不只有肺结核,还有骨结核、淋巴结核。不管哪个器官,都是事故。一个是结核杆菌,一个是核,人类要消灭结核杆菌,为什么要制造核呢?人类厌恶一些旧的东西,就要发明一些新的东西。我也一样,终结了土地庙的香火,电气化进了土地庙。自从土地庙有了这台黑白电视机,它的神通广大,让我面对土地庙,就能知道天下大事。它没少让我操心天下事,也没少挨我的耳光。它的神通大过土地菩萨。它的天气预报,比我们代代相传的谚语要准确;它的时事新闻,比民间传闻真实可靠;它的广告,比街市吆喝更让人相信。

新闻是越旧越好,那些发生过的事一再发生,才是真的发生过。狗咬人是新闻,人咬狗不是新闻。人咬狗从未发生过。新闻没完,电视机信号中断,我使劲拍打,打出一段广告。广告里一男一女,我在小镇街市见过。男的是个兽医,女的是还俗的尼姑,她本来是个假尼姑,天天吃肉。尼姑未还俗的时候,那兽医明里是香客,暗是偷情,尼姑还俗后,他们明里暗里都是夫妻。说尼姑是有了身孕还俗,受不起流言,其实,她还俗为了名正言顺地吃肉。那兽医做过彭医生的徒弟,贪嘴,还贪色,没少挨骂。改行做兽医,不挨骂,猪羊牛马不会骂人。

这对夫妻做广告,上电视。赶集市见到的人,在土地庙冒出来,惊得土地菩萨瞪眼。像故事里的土行孙,还是雌雄一双,遁土而来。

广告词是男女对话。

男:约克夏,最强。

女:约克夏爱喝红药酒。

男:约克夏喝红药酒劲大。

女:约克夏让酒坛子怀孕。

男:约克夏是一头公猪。

女:母猪想配种,快找约克夏。

那个时候,假尼姑刚碰见兽医。兽医给她讲约克夏。你知道约克夏吗?尼姑说:见过面,那个外国人,洋和尚吧?兽医打个哈哈,讲了些鬼话,假尼姑就彻底还俗了。

这对夫妻,把约克夏这样的洋种猪说成良种猪,借兽医的方便,大力推广,母猪们怀上约克夏的种,没过几代,土黑猪就断种了。土黑猪肉香,一家炒肉,全村肉香。良种猪长得快,肉多。兽医发明了一种猪饲料,一斤料长半斤肉。他要杀一头八百斤的大猪请彭医生吃饭。多谢师父骂我,我当个兽医还行。猪是杀了,八百多斤的大猪,酒肉铺排,彭医生未到场。这些来吃肉的,自家都有肥猪,家里没养猪的,也见过猪走路。见过大世面的人,吃肉也讲究。兽医请镇上最好的厨师,做筵席,做私房菜,酸甜苦辣咸麻绵糯,还有他自己做出的那个味道,小镇大厨,得九味师之名。

酒吃人情肉吃味。彭医生没来,少一份人情,食肉味在。猪肉宴,红烧坨子肉,大片回锅肉,扣肉,糯小米蒸肉,炸酥肉,氽汤肉,杂碎合炒肉。肥肉条炸绵羊尾,猪耳,脆骨,蹄花,大肠头,猪肝,腰花,猪肚鸡,青菜猪血汤,红烧猪脑。一头猪拆散成十几样肉菜。

我没去吃那次猪肉宴,后来在土地庙看电视,见一群吃肉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吃相好的,有吃相难看的。他们都上了电视广告。兽医尼姑夫妻配广告词:良种猪出好肉。全身都能吃,猪毛不能吃,做把刷子。猪屎不能吃,让庄稼吃。

食物和药,是不用上电视做广告的,有病就有药,有饥饿就有食物。说天天吃肉,是炫耀。村里有个人叫王家一片肉,他吃酒肉宴偷偷带回一片大肥肉,放在盐罐里,每天用那片大肥肉擦嘴,弄得满嘴油光示人。邻人问他,天天吃肉啊?他抹了一下嘴巴说,我这嘴巴讨嫌,它天天要吃肉,管不住呵。都知道他家不养猪也未杀猪,哪里会天天吃肉?听了也只是跟着呵呵。有一天盐罐忘了盖,那片肉被猫吃了,那张嘴巴不再油光。他对邻人讲,肉吃多了太腻,拉肚子,吃几天萝卜退油。这个人一直吃青菜萝卜,少油水,肠子生锈。这个人摸一下肚皮,觉得惭愧,没照顾好肠胃。这个人上山割牛草,踩一脚牛粪,这牛粪和他自己的粪便一样,青绿和黑暗,气得骂粪,不是东西。这个人骂粪也罵皇帝。他听胡先生讲,从前有个皇帝,下人报告,黄河一带天旱三年,又闹蝗虫。灾害,人吃光草皮树根,饿死人。皇帝说,你们去告诉那些愚人,多吃肉,不挨饿。你们读皇家的书,读到天上去了?下去讲道理,启一下蒙,情势会好。那个人越想越气,又要开骂,还是忍了,不就是吃肉吗?生什么气发什么火?

我记得这个人,王家一片肉这个人,是个反季节的人。大雪寒冬,别人穿棉衣,他穿单衣,脚杆胸膛一片片火斑。穷人面前一朵花,别人不夸我自夸。这个人会唱几句烤火词。夏天,别人穿单衣,他穿棉衣,从街市捡来的。这个人门前有一块奇石,状如牛。有人出大价钱买这块奇石,他不卖。他对人讲,我祖辈没卖,我爹娘没卖,千年牛神,我不卖。来人说帮他修条路,搭一座桥,还挖一口水井。来人守了三天,他答应了,你把这头石牛牵走吧。

这个人收了钱,上街买了七八件衣服,回来,一件套一件穿在身上,全村走一遭,说这衣服多,早上起来穿衣,扣个扣子要半天,晚上睡觉,脱衣要解半宿扣子,真是麻烦。以前有个富人,衣服扣子摘下来有一斗,这个人的衣服扣子摘下来有大半升。从此,不叫这个人王家一片肉,叫他半升扣子。他有钱天天吃肉,不过,他已不吃肉了。他的一个少年伴被水淹死,他把那尸体打捞上岸,帮那少年伴敛尸安葬。他从此不吃肉,吃动物尸体,恶心。彭医生吃肉,胡先生吃肉,我也吃肉。我们吃动物尸体,吃肉长肉,身体好,长寿。人为什么要吃肉?是想活得长。人吃得多,灵魂不会饿。

听我娘讲,外公有次吃了五六斤牛肉,十六两老秤。吃完肚子胀,嚼稻草帮助消化。这吃肉的功夫,到我这一代已经失传了。我祖上是猎户,几个人生吃三百多斤的野猪。我外公吃几斤牛肉,真不算好汉。我不到一岁,长出几颗牙,开始吃肉。我向往吃肉。大人望收粮,孩子望过年,过年有肉吃。像胡先生这样有修为的人,也喜欢吃狗肉,黄焖或红烧,放点花椒叶、干辣椒,四川味。我三岁以后,长了一口好牙,吃各种动物的尸体,老鼠和蛇,粪坑里淹死的猪,陷阱里发臭的獐子。吃腐尸,也吃美丽的锦鸡,会唱歌的画眉鸟和杜鹃鸟。这吃相,一半是因为饥饿,一半是对肉食的欲望。人死了,让蚂蚁吃。死在河里喂鱼,死在山里喂乌鸦。白云流水,依然干净。

菩萨也吃肉。煮好一坨刀头肉敬土地菩萨。我有个心愿,想要一条河,大旱不枯,长流水。在我出生之前,我们这山界上有一条河。几十条细水从岩缝里流出来,聚成一条河,到千岁寿石崖那里掉下去,成瀑布落入老龟潭。传说项羽的马夫当年扯着瀑布飞上山界的。马夫带了项羽的雄气,攀瀑布腾飞。那雄气,一直留在山界上,留在古柏松上,留在老鹰的翅膀上。

我龙年出生,属龙的人喜水。出生那天,下大雨。父亲拿一把锄头赶水,他想造一条河。他想把儿子养成一条龙,游向大海。雨停了,父亲造的河就干了,父亲很沮丧,我造的河不好吗?每到春夏,发大水,父亲就去造河,他还想有一河鱼虾。有一回父亲买了几千尾鲤鱼苗,等河造好,就把那些鲤鱼苗放进河里。后来,那些鲤鱼苗放进稻田里,长成稻花鱼。还有一些鲤鱼苗随水流进阴河,变成盲鱼,鱼眼长没了。

父亲年年造河,人看着就不行了。他找彭医生开药,对彭医生说,老彭,给我吃点好药,让我活过这个冬天,来年发大水,我会造出一条河。

没等到来年发大水,父亲死了。下大雪,地上积雪有五床棉被那么厚。父亲一个人扛了锄头走出去,我找到他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雪人。我使劲摇他,喊他,父亲一动不动,像生了根的石像。直到来年惊蛰节,父亲还站在那里。我就地给父亲造一座坟,和那把锄头一起埋葬。那些日子,我每天给雪地里的父亲送饭。到第二天,那些饭一点不剩,不知是父亲吃了还是让鸟吃了。父亲走了,每顿饭,我会多摆一副碗筷,分一些食物,给年年造河的父亲。

我问土地菩萨,这山界上会有一条河吗?那年大旱一百二十天,江河断流,大船搁浅,像沙滩上的楼房。鱼聚深潭,跑得快的鱼逃进大湖,还有些鱼想逃入大海,海水太咸,它们又游回江河。海里的鱼不怕旱,不怕渴,不怕咸。江河的鱼最怕旱,最怕渴,最怕咸。都是鱼,有鳞无鳞,都是一族。同族不同类,同类不同命。有大鱼化龙。龙走江河湖海,还呼风唤雨。那个赵巧儿,要是不欺师父鲁班,也不欺龙王,龙会施雨,还会帮鲁班造一座好桥。聪明的赵巧儿犯了一次聪明的错误,就有了一次聪明的事故。人间少了一座不曾建造的桥,失去祈雨的灵验。但是,也得到一个教训,人老多无能,就有多无功,就有多无耻,就会有悲苦和绝望。鲁班造天工,却难再造一个鲁班。赵家的儿子和李家的儿子学艺,都没学成鲁班。天下有木匠十万百万,他们还用鲁班尺、墨斗、墨线、斧头和刨子。他们造出无以计数的有了名称的什物,从不会造出一件没有名称的什物。

我正在写本草写舍家村杂谈的时间里,手机弹出一条:今天是心脏病日,你的心脏还健康吗?光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不够的,还必须健康。对健康这个词,我不很理解。我出去,想问彭医生或胡先生。我走着走着就去问土地菩萨,什么时候会下雨?会有一条河吗?会有千万年的长流水吗?

这山界上的林木,仍然郁郁葱葱。那几棵古树,都有八九百年树龄。最老的一棵树,九百七十岁,差三十年就一千岁了。几百年,它们扛过多少干旱和冰雪?那些大树,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相隔几丈远,它们之间,除了如蟒盘结的树根,并无杂草和小树,是恭敬避让还是熬不过岁月,自己死亡做了大树的肥料?那些大树,每一棵都贮了个水潭,它们是自己的水井,是自己的河流,一棵树就是一条河,树是河的源头。我忽然明白,父亲与树,是两条河流,或者同一条河流。

我对村支书李六叔讲,我们是不是要多栽些树?村支书李六叔问我,国家号召退耕还林,文件精神才传达到县里,我也才听说,你怎么就先知道了?你这个人,政治敏感性强,再过几年,我这个村支书让你来当。

我说,六叔,我没你那个能力,我没你希望的那么好,我只想造一条河。

村支书李六叔很开心的样子。天旱一百多天,他眉毛胡子都干枯了,他难得有一回笑脸。那笑意,正像一河好水。

胡先生会看病,也会算命,算人命,算天命。他掐着手指算哪天会下雨,总也算不准。他算了下雨的日子,却又是一个无雨的日子。说很久以前,根本没下雨这回事,也没有生命的迹象。等了一万年吧,第一滴雨落下,有了生命,万物生长。石头缝里滚出一颗肉蛋,长成一个人,那是我们真正的祖先。他像一粒豆子发芽一样,长出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不哭不笑不说话,直到大雨把他淋湿,他伸了个懒腰,四肢伸展,开始呼吸。他是第一个用肺呼吸,帮我们找到空气又让我们学会呼吸的人。他用呼吸引来了他的女人。他做的第一件大事,是让他的女人怀孕。他本来是要让自己腿肚子怀孕的。他没有名字,也没有姓氏。最开始的人,没人给他取名字,也没一个当了皇帝的人封他领地和姓氏。他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他在石头中来去,觉得同石头是一伙的。他用树叶包扎破碎的石头,他获得人类最早的同情心。女人让他生出爱抚和欲望,月光让他愉悦。他在一次闪电中获得了灵魂,在森林中获得食物,叩击石头的时候找到了火。没有奇迹的时代,才会有奇迹。

胡先生在山界上找到一块摇摆石。推它一下,它摇摆一下,就是不倒。几个人合力推它,那摇摆石摇晃几下,又立住了。胡先生说那摇摆石,最先是有一个人立在那里的。那个最先的人,应该是石头缝里滚出的那颗肉蛋,他长成一个力大无穷的人,立一块会动的石头做伴。最早的石头大概都是会动的。

村支书李六叔摇晃我,像摇晃那块摇摆石。我有站着打瞌睡的毛病,他把我摇醒。他说等落雨就栽树。我说听你讲的。他说造林就是造河。我说绝对是的。他说种一棵树就是挖一口井,植一片树林就是修一座水库。我说太对了,六叔您讲得太对了。他说我们要造福子孙,前人栽树,后人不渴。我蹦了几下说,六叔,我没吓着您吧?

直到来年春天,下雨了。已经是一百二十三天没下一滴雨了。第一滴雨落在脸上,我摸了一把,以为是自己的眼泪。接着是大雨,高山界和我一样,泪流满面。

我在大雨中奔跑,找到村支書李六叔,我扯着他的衣服喊,六叔,我们栽树吧,造福子孙后代的机会来了。李六叔甩开我,他要去查看山塘,叫大家犁田抢水。他对我说,先造福今年吧。他说得对,先种粮再种树。人饿死了,树只能做棺材。家家户户拿了木盆木桶接雨水,一时间,等雨的什物都成了容器,想装满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水。水很快满了,溢出来。那些木桶木盆装不下忽然而至的大雨,可怜那些容器。微不足道的容量,微不足道的贮存和快乐,不及一口井,不及一条河,不及大海。但是,总算有满盆满桶的水了。

村支书李六叔要我去公屋看看胡先生住处,要是漏雨,就找几块杉树皮补好。我跑到公屋那里,屋没漏,人不见了,碗筷散乱在桌上,没洗。床上也乱,臭烘烘的。枕头上有几本书。《玉匣记》《万年历》,还有一本《刘伯温》。我跑去告诉村支书李六叔,胡先生不见了。他正忙着修补山塘,没听见。

有人看到胡先生离开公屋。一位中年妇女来到公屋,先和胡先生大吵,然后大哭。不知是胡先生哭,还是那女人哭。只见那女人用一条棕绳,一头拴在胡先生脖子上,一头拴在自己腰上,牵一条狗一样,把胡先生拖走了。那女人一边走一边大喊大叫,看你乱跑,跑到天边也要捉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村支书李六叔说,他屋里人找到他了,缘份呵。清官难断家务事呵。胡先生走了还有我们的彭医生啦,过路客靠不住。大家今后不要乱生病,天不会塌下来。

彭医生的狗走失了。天旱那么久,忽然下一场大雨,湿淋淋的,谁受得了呢?大黄狗跟了彭医生那么久,因为一场大雨就散了,世事难料。土地庙那台黑白电视机被雨淋坏了,我拍了它几巴掌,再拍不出一条新闻。土地菩萨是石头的,不怕雨淋,也不怕太阳晒。土地菩萨不会走,要照看青苗。一个基层小神,也没地方去。

彭医生找我下棋,说是最后和我下一盘棋,他要到处走走,去看大好河山。

我想,他是要去找他的黄狗。

彭医生把小诊所交给我。他说,在诊所,你就是医生了,我留了一本医学笔记给你,慢慢看。做个好医生。不要以为什么病你都能治好。治不好的病,让病人去县城省城大医院。大医院条件好,还有太平间。

在诊所,我没看过什么病。我读了彭医生的医学笔记。

我在诊所写了一篇小说:

《本草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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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呗明明已还清,芝麻信用却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