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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和欲望的颜色(中)

2023-07-26陈冲

上海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姥姥哥哥艺术

陈冲

出国前有段日子里,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在美国。家里只有我和姥姥两个人。可她不是一个很容易相处的人。据妈妈说,姥姥和她爸爸曾多次在报上刊登断绝父女关系的通告。

有一次,我跟姥姥吵架。原因已经记不起来了。吵完后我在亭子间,她从楼上走下来,自言自语,实际上是讲给我听的:第一胎生的就是先天不足。有办法直接生第二胎就好了。我也不让步,一定是被她训出来的:有的第二胎生的作家,快八十岁了还写不出一本书……(姥姥有一个姐姐)刚脱口我就后悔了。

但没过多久,姥姥房间火炉上的水开了。她说水开了,要不要来喝茶?泡了茶,我们一人捧着一杯,热烘烘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姥姥笑道:“安爸爸(我外公)不会跳舞,当年每次跳舞他都请别人陪我去。后来他买了一本书叫《怎样跳舞》,也就算学过了。他不会游泳,就买了一本书叫《怎样游泳》,也就算学过了。”我的确看到书架上有一本叫《怎样游泳》的书。

我外公是个非常严谨、严肃、严格的科学家。我妈妈在上海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翻译了一篇文章,第一次拿了点稿费。我外公却说这钱不能收,应该作为团费上交。他从英国回国后,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工作,对祖国一直充满了希望。可以想象他为何会在“文革”时自杀。如果换一个时代和地点,他应该能为人类做出更多贡献的。

——陈川笔记

我成年后,母亲跟我讲了她大舅和表哥的事,我才理解了她当年对哥哥矛盾、无常的态度。原来姥姥这条血缘线的男性,有艺术天分和神经分裂症的遗传基因。母亲小时候,表哥带她去街上兜一圈,就能分毫不差记住每一个细节,回家后画出来,半扇门窗都不差。但他在大学期间发了精神病,有一天被精神病院的车接走了没有再回来。母亲的大舅舅也是一名才华横溢的画家,他冬天作画、在美校教书、办画展,一到夏天就发精神病,最后在浴缸里割腕死了。

母亲目睹了这样的场面,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她看到儿子如此多愁善感,如此热爱绘画,非常害怕他会继承舅舅和表哥的基因,也会在青春期后发病。我回看自己作为母亲所犯的错误,几乎都是出于某种恐惧。

父亲多次说过,这两个小孩,文曲星、武曲星颠倒了。妹妹像个男小孩那么野蛮粗心,阿哥像个女小孩那么文雅细心。父亲要哥哥长成他心目中的男小孩,把他送进了少儿游泳队训练,后来又陆续加入了水球队和划船队。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哥哥参加了一场全国划船比赛,前三名可以留上海队,这样他就不用去“上山下乡”了。对于这场决定命运的比赛他非常紧张,头天晚上,姥姥从壁橱里拿出一小根高丽红参,跟他说,这种人参很厉害的,你划船的时候把它咬在嘴里,就赢了。第二天,哥哥咬着人参得到了第三名的成绩,留在了上海。那时候划船队在长风公园训练,他在那里认识了画公园海报的小潘,从他那里得到不少油画颜料。

这段记忆是完整的,可最近看哥哥的笔记,他关于姥姥的人参和划船的记录更生动——

这使我想起有一次,也是走下黑洞洞的楼梯口,一开门阳光亮得刺眼。姥姥把一块折得像豆腐干一样的牛皮纸塞进我衣服的口袋里。她说:“这是参须。比赛时含在嘴里,保证可以拿名次。”那年我大约十七岁,去杭州西湖参加国家划船比赛。姥姥当时买不起人参,就买了些参须。比赛后回家,姥姥问:“第几名啊?”

“第三名。”

“我说你会拿名次的吧。”可是她不晓得,那年比赛,划单人皮艇的只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人在中途翻船。所以我得了第三名。我实在不是一个搞体育的料。

高中毕业后,哥哥没有发精神病的迹象,母亲慢慢开始欣赏和支持他的艺术追求。父亲认识浙江美院的院长,他来家里看了哥哥的画,跟他说,你如果来考浙江美院我们一定收你。这位院长过去是上海油雕室的,跟陈逸飞两个人谁也不买谁的账。陳逸飞听到这事就跟我们说,千万不要去浙江美院,从那里毕业不一定能分配回上海,陈川应该考上海美校。

进上海美校前,哥哥成天跟王青在客厅里画画、备考。王青长得特别秀气,有点像个女孩,今天回忆起他,原貌早已淡忘,但是哥哥画他的肖像,依然印刻在我的眼底,犹如昨日。

那张肖像画了很久,我偶尔走过,总是莫名地闻到麻油的香味。画中王青身着一件苏联式双排扣旧夹克,头上歪戴了一顶布帽,手中拄了一根木棍,身体在暗区,拄棍的手在亮光里。陈川让他拄木棍就是为了呈现那只手——那是只他自己十分满意的手。一个我熟悉而不去留心的人,画在这样的光线里让我目不转睛。我讲不出大道理,但是看到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画肖像时,我能感到画家的凝视。他仿佛在着魔的同时施魔,把被凝视的对象从习惯性的印象流中分离出来,变得异常清晰和重要。

王青的肖像挂在家里一两个月都干不透,后来我才知道,陈川调色油用完没钱买,偷用了家里的麻油画的。一九八○年,美校在“中苏友好大厦”开毕业展览时,他用了一个破掉被换下来的纱窗框做了个镜框。陈川到美国留学时把这张画带了过去,在一个展览上被电影导演奥利弗·斯通收藏了。

孟光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时,哥哥和其他几位孟老师的学生,组织了一个纪念他的画展,后来不幸因疫情而搁浅。哥哥为纪念画册写了一篇名为《孟光时代》的短文,以表达对老师和那段纯粹的岁月的怀念与感激,也表达了对艺术的无限迷恋与爱。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哥哥的文字这么动人——

无意中在电视上又看了遍《日瓦戈医生》,一听到那轻快的电影主旋律,就想起小时候(当年我家也有五户人搬进来)。小时候已经离我太远了,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距离上。在美国有时会梦到当年的上海,醒来时突然觉得它很远。远得要用光年记算。迷乱得像块碎了一地的镜子。醒后会苦苦思索,但仍恍若隔世。

记得有年冬天很冷。天还没亮,土冻得比石头还硬。阿姨拉着我去菜场买菜。她排菜队,我排鱼队。但轮到我的时候她还没来。我身上有两分钱,便买了些猫鱼。

回家后发现其中一条小鱼的鳃还在动,那圆眼在向我祈求怜悯。突生恻隐之心,不忍心将它喂猫。找了只大碗,放满水,那小鱼居然在里面游了起来。可惜不久碗里的水就结成了一块冰。鱼成了冰中的化石。没办法只能将它倒入马桶里。傍晚时发现冰化了,小鱼又活了过来。

在美国,小孩生活中充满奇迹(magic)——圣诞老人、牙齿仙女等等。我童年的magic只有那条小魚。

有天下雪,在家里闷得发慌,在阁楼上瞎翻,发现一些姥姥的书。其中有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三部曲:《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里面的插图很美,翻着翻着便读起来了。

雨夹雪一阵阵地敲打着老虎窗。阴冷像张虚幻的网笼罩着晦暗的阁楼,我逐渐把墙角那堆多年没晒霉的被子全裏在身上,还是冷得簌簌发抖。但心里却热血沸腾。从那间堆满垃圾的几平方的阁楼上看世界,世界太大了、太奇妙了。对船长尼摩羡慕得发昏。小时候的事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也许是故意的。

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最后,当他所有的梦都破灭时,他一生最崇拜的偶像Pangloss还希望他能乐观,他回答:让我们开垦自己的花园。(“All that is very well” Answered Candide, “Let us cultivate our garden.”)

在“文革”中长大的人,大多是精神的囚徒。那个时代,开垦一个自己的世界显得无比重要。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当年有那么多人用艺术和音乐来填补人性和情感的真空。

思南路的老墙很有上海的特点,砖外糊着粗糙水泥,有点西班牙风味。我小时候喜欢用手摸着它走,直到手指发麻……那是条幽径。路旁住的是些上海当时最有底蕴的人。可我当年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思南路七十七号是孟老师的家。

第一次见到孟老师我大约十二岁。当时在闵行电影院画海报的许余庆老师带我去见他的。

房间里弥漫着油画的气味。茶几上放了瓶凋零的玫瑰。天蓝色花瓶下已撒满枯叶,好像生命都被画架上的油画吸取了。那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幅画。与当时外面看到的画完全不同。那几笔颜色,简直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如误入天堂的罪人,无法形容自己的幸运。

虽然当年的感情就像墙缝中的一些小植物,不需要很多阳光和养料就能开花,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使我寒毛林立!那天晚上我的心离开了愚蠢的肉体,在空中逍遥了一夜。那瞬间的感觉是永恒的。

那晚回家的路上,在复兴中路的某个窗户里,有谁漫不经心地拉着手风琴,那是一首我妈妈当年常唱的苏联歌——

黃昏的时候有个青年,

徘徊在我家门前。

那青年哟默默无言,

单把目光闪一闪。

有谁知道他呢?

他为什么眨眼?

他为什么眨眼……

突然想起那条神秘的猫鱼。我的脚踏车骑得飞快,心中满怀憧憬。奇怪,想到当年就会想到苏联。

中国有不少伟大的艺术教育家,如徐悲鸿、吴冠中。孟光不是伟大,而是美。一种脆弱的美,好像从高深的荒草中挣扎出来的蔷薇,与现在花房里粗壮的玫瑰不同。他也不像哈定那种把艺术大众化的教育家。绘画不是混饭的工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吸引我的不是能学会艺术,而是他使我感到艺术是无止境的。艺术不是为社会的,也不受时尚左右。

我认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上海的文艺复兴。四川的艺术如罗中立《父亲》、何多苓的《春风已经苏醒》,是伤痕美术,有很大的影响力,从主题到画风都使人感到一种暴力。但上海的艺术情感就像是后弄堂悄悄的肺腑之言……把闷在肚里的一点点不规矩的隐私用最美的方法说出来。不是宣言而是流言。流言往往更生动更美,我觉得,美术灵感是对美的期待,是在美的饥饿中产生的。

那时的画家们有多饥饿、多寒冷?当年的“黑画展”,画家们被一个个叫到办公室单独审查。很多人后悔画了那些画。现在看来,这就是海派风格的开始。夏葆元的《恋爱史》是一种没有反抗的反抗。今天有谁画得出来?意大利文艺复兴也没有宣言,只是把上帝人性化。拉斐尔是梵蒂冈教堂的画家,他的圣母画得很性感。他有过做主教的念头,一直不敢结婚,只活到三十七岁,由于和情人做爱过度死在床上。上海当年还不如梵蒂冈。感情像是挤牙膏挤出来的。但那种感觉和现在比起来,没有市场,没有商业操作。那种纯真有多可贵。一切岀自内心。为艺术而艺术。

我在美专读书时孟光是我们的副校长。凌启宁是我们的老师。她也是孟光当年的得意门生。几年前回国看到凌老师在大剧院画廊开的个人展,我暗暗吃了一惊:我受她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回想起来,她是学校里最维护我们的老师。毕业后我跟随孟老师一起去上海交通大学美术系教书直到岀国。可见我是在他的翅膀下长大的。

陈逸飞、夏葆元、魏景山不但是孟光的学生,也是他沙龙的常客。当年知名的还有赵渭凉、吴建,都是孟老师圈内的人。他对上海的艺术高潮的影响力是没人能比的。

虽然坐在那只已经坐烂了的藤椅上,他还是个十足的贵族(十八世纪的启蒙贵族)。我们每个礼拜都在那儿聚会。在那间屋里,我可以忘记一切,让自己升华到另一个空间。那里天堂的门是向我敞开的。每次从那间屋里出来,总是灵感泉涌。

孟老师的学生很多,有两三代人受到他的影响,但是我的年龄段的学生们受他的影响最大。因为“文革”时我才七岁,我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孟光家一直是我的避风港。我艺术世界的经纬是由孟光来作刻度的。什么是艺术?没人能做出客观的解释。我是我的时代的产物。尽管在海外的岁月已经超过中国,世上最著名的作品都看过了,但我却越来越怀念那个时代——孟光时代。

我又去看了一次孟老师的家,希望能找回一些当年的余韻。可惜时间一点一滴的侵蚀已被油漆一新,在阳光下闪耀着一股艳气。一个穿制服的警卫把我拦在弄堂口。隔河相望,觉着这时辰似曾相识。

想起一首泰戈尔的诗——

我飞跑如一头麝香鹿:因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飞跑在森林的阴影里。

夜是五月的夜,风是南来的风。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徬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自己的欲望的形象,从我的心里走出来,手舞足蹈。

闪烁的幻象倏忽地飞翔。

我要把它牢牢抓住,它躲开了我,它把我引入歧途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那些童年的秘密心思,像在睡梦中被闪电唤醒,黑暗中一瞥惊艳。“猫鱼”——编辑画册的时候,有人说,这个跟孟老师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应该删掉。怎么能删掉?直奔主题真的是艺术的敌人。“猫鱼”的突然出现,赋予了文章神奇的品质。我能感受到哥哥注视它的目光是如此地强烈,并且跟随他视这条“猫鱼”为一种象征。

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这样写过:“看着自然界的事物——比方透过玻璃窗的露水看着远处月亮的微光时,我似乎更像在寻找——或被它召唤着去寻找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来表达我内心永远的、早已存在的景象,而不是在观察任何新的事物。即使是后者,我也总是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好像那个新现象,是在轻轻地唤醒我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

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童年的“猫鱼”——“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它是我们余生创作最汹涌的源泉,也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每一个“奇迹”。我很难想象任何创作者的想象力与核心图像,不是潜意识中来自童年的,某个强烈的视觉感知或幻想。

我想到在《时间的苍穹》中,人类学家洛伦·艾斯利写到过一只麝香鼠,它让艾斯利联想到人与自然、人与自己的动物本性等重要主题。

“我静静地坐在码头边的阳光下。令我惊讶的是,这只麝香鼠从湖中带着它的小蔬菜早餐来到了我的脚边。它还很年轻,我很快就明白它是在自己的幻觉下劳作,它认为动物和人类仍然生活在伊甸园中……它似乎还没听说过很多关于人的事……

“……在这个宜人的岸边,一场战争已经存在,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除了人类没有别的生命存在……我们忘记了,大自然本身就是伟大的人类学家、科学哲学家、诗人和自然历史学家,是一个超越黑夜和虚无现实的巨大奇迹。我们忘记了,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生活中都在重复着这个奇迹。”

我能想象艾斯利注视着这个小生命时的样子,就像童年第一次看见那么入迷。他一定认识到如此生动的感知对象,必然是一个象征。有了它,一个人类学的理论便有了诗意,科学与奇迹这两个貌似相互排斥的东西,便美丽地统一起来,成为雄辩。

也许创作者都是那些成年后仍然保持了儿时专注、好奇目光的人,保持了儿时奇异遐想的人。

姥姥点了支烟说:“Spaghetti macaroni vermicelli你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

“是意大利面。Macaroni是卷起来的面。Spaghetti是普通的长面。烧完后加上奶油和奶酪……”我马上去查字典,把它们一一记了下来。我当时准备出国。

我出国前最后一段日子里,姥姥的记性明显下降。她常常一个人站在壁橱里。苦苦思索自己想找的东西是什么。她说:“凡是出版社来的人,如果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都叫他们小黄。因为王、汪、黄上海话发音都差不多,机率最高。”她的老同事到我们家来常常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自己的名字突然变成了小黄。

有一天,姥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人活得太长了也不好。我的朋友,走的走,死的死,就连你也要走了。”一缕烟从她嘴里出来,从窗缝里飘了出去。烟雾中的姥姥,缩在椅子上,显得又干又小。

——陈川笔记

我和哥哥虽然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但更多的时间我卷在自己纷乱的心思和事务中,他只是眼梢余光中一瞥模糊的印象。客厅的壁炉似乎总是燃着橙红的火苗,他和几个同学,还有他们的模特,似乎总是在那里画画。

美国留学三年,像流放那么漫长,等回到朝思暮想的家时,我已是另一个人了。家也比离开时更加破旧,但温暖如故。哥哥还在那里画画,壁炉还在那里燃烧——记忆中的某些场景永远只有一个季节。我脑子里有这样一个画面: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杆,一头捅在壁炉里烧,另一头顶在廊亭和花园之间的门上。

打电话问哥哥那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们从肇嘉浜路搬回来一根没用的电线木桿,找不到锯子,就这样烧一段往里面捅一段。

祖屋的壁炉——花样的年华——永远的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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