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洲风景
2023-07-26西维
西维
1
上完补习班,李玥坐公交去往图书馆。下车时,刺眼的阳光伴着一阵热浪袭来,她眯着眼,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挤满了一团团形态各异的洁白棉花。是积云,漂亮,温柔,给人一种食物般的温暖。她看了两眼,便低头朝图书馆走去。
那是一幢四层老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老式的铁窗,窗框上坦露出斑斑锈迹。楼四周种满了枇杷树,四季浓绿的树冠在二楼至三楼的部位延展,初夏时挂满诱人的金色果实。枇杷成熟,气温节节攀升,一楼报刊阅览室的人也就渐渐多了起来。到了阅览室门口,李玥稍稍停了一下,喘着气,心情是不好也不坏,犹如盛夏一片无风的湖面。空调的冷风迎面扑来,令毛孔一阵收缩。李玥仰头望了望最里面,阿亮在老位置上坐着,对面空位的桌上放了一本厚厚的不知名的书。她察觉到了自己表情的变化,是不那么明显的微笑。她带着那副表情及被烈日烘得热腾腾的身体慢慢地走了过去。
走近时,她看到他放在一旁的稿纸,横线是浅绿色的——他换了纸。上面只有几行字,寥寥数语,比以往的少很多。是想不出要说什么了么?又或者,不想说什么。坐下前,李玥低头迅速瞟了他一眼,他理了发,其他没什么变化,穿着夏天总穿的那件聚集热量的黑色T恤。她从包里取出书本和水杯,将阿亮用来占座的书推了过去,轻轻说了声谢谢。
稿纸轻轻推了过来,她飞快地挪过来,放在数学练习卷上。她将另一张对折好的A4纸从英语课本里取出,用同样的动作推到了对面。他抬起头,看着她笑了一笑。她也笑了一笑。这个笑容显得急匆匆,还未完全展开就已经开始收拢了。她又低下了头,嘴角依旧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姿态,开始看他写的东西。
阅览室十分安静,角落里的立式空调吹着凉风,头顶旋转着的吊扇发出低低的有节奏的声音,窗外枇杷树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叫喊着。她喜欢这里。可惜,等城东的新图书馆造好,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星期一晚上,妈妈告诉我,我的语文老师,我们那个乡下小学的校长去世了。(此处,他划去了“去世”,写了“走”,又划去了“走”,改回“去世”)。据说是癌症,可妈妈说不出是什么癌。我想去送送她。可你知道,这不可能,我哪儿也去不了。她还那么年轻,去年才过了四十岁生日。
她想,他要是继续往下写,他或许会流泪。尽管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流泪的人。可越是这样的人,一定在无人知道的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偷偷流过许多眼泪。她用指腹去探查那张绿格稿纸,似乎没有哪处有眼泪的痕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段话,可能是知道消息之后,周一的那个夜晚,也可能是第二天。他们都一样,没有父母的首肯,哪儿也去不了。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近,据说要坐上一小时火车再加一个半小时汽车。
她应该如何安慰他?她有些后悔她在自己那张A4纸上写了满篇吐槽的话。她总是对现象不满,像个挑剔的评论家,揪住那些生活中约定俗成司空见惯的事。她没有地方可以说。她在作文里从不写这些。那些方格子里的东西,积极、思辨、向上,完美无缺。
她喝了一口加了薄荷叶的水,在绿格纸上写下一句:说说她的故事吧。我想听。
小学六年级之前,我一直在那个学校。学校并不小,教学楼是L型的一幢,三层。旁边还有幢小点的办公楼。办公楼连着食堂。有个不大不小的操场,操场上有跑道,两个篮球架。对于山里的小学来说,这算是不错的。鹿鸣乡小学。学校是市里出资建的。我们的校长是在新学校建好后来的,大学毕业就过来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因為那时起,有点能力的村民就开始往市里迁移了。他们在城里找工作,然后把孩子接出去。即使没有房子,也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学校去上学。就算不是城区,只要是下面的乡镇,都比山上好。等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慢慢地开始不分年级上课了。高年级一起,低年级一起。如果分班上,很可能一个老师只教三四个学生。你一定没见过这种景象,会觉得好笑。可我那时没感觉,以为所有的学校都是这样的。大家在一起上课,大大小小。后来看到电视里别人的学校,才觉得我们这样实在是与众不同。原谅我用这个词。老师们都很好,对我们也没有别的要求。成绩什么的,都无所谓。相比于你们,我们可以说是快乐学习。我们的校长,董老师,就像我们的母亲。因为我们大部分人的母亲都跟着父亲去城里上班了,工作赚钱。一周回来一次,或者更久。我们跟着爷爷奶奶。他们照顾我们的生活。有时候市里会有一些团体来慰问,来给我们上课。音乐课、舞蹈课、航模课,基本都是这些好玩的课程。来的大部分人本身都不是老师,他们带着我们玩上半天,或是一天。所有来的人,都会问董老师一些大同小异的问题。怎么照顾、教育这些山里的孩子。他们叫我们留守儿童。第一次听到时,不知道这词的具体含义。当然,也不能去问。因为我们也是偷偷听来的。他们的谈话,也不会刻意避开我们。教室门口,操场上,他们都随意聊着这样的话题,我们就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毫无顾忌。他们也不能期待山里的孩子有多少规矩。实际上,比起其他地方的留守儿童,我们还是要幸福一些。毕竟大部分父母短则一周,长则一两个月,都会从山下上来。山里穷,但山下还是好的。我们的父母不用跑太远,有的不用出市,有的不用出省,就可以赚到钱。
董老师和来慰问的人说,比起老师,我更像个妈妈。就像个妈妈一样对待他们就好了。这比老师更重要。健康,活着,快乐。快不快乐,尽量吧。学习上面,是不能有什么要求了。董老师总是这么说。
离开那个学校,到了城里,我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要求。城里孩子是怎么学习的,不用说了,我们都懂。我五年做的题,都没有在这里一个月做的多。
董老师的家也在城里。她的孩子也在城里的学校上学。她是鹿鸣乡的客人。村里的老人把她当成最尊贵的客人。相比较,我觉得我们现在的那些老师,没有一个能得到她那样的尊敬。不论是你们A班的,还是我们普通班的,都没有。这和他们收到多少礼物没有关系。我母亲也给我现在的班主任送东西。她没有给董老师送过。但在心里,她还是很敬重董老师的。
敬重归敬重,她还是不会同意带我回去参加董老师的追思会。
那几年,董老师早晨总是会在宿舍煮好鸡蛋,带给我们这些因为起床晚了而没时间吃早饭的孩子。鸡蛋是孩子们的爷爷奶奶送给董老师补身体的。她把它们煮了,再给我们吃。鸡蛋没有的话,就煮小番薯。她不介意我们第一节晨读课在班上吃东西。
他写得飞快,每写完一张便推给她,写了三张稿纸,却还没有写完。“下次”,他回过头,指了指悬挂在报刊杂志阅览室门上方的圆形挂钟。是的,她该回去了。
2
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个夏天,阿亮遇上了一场台风。听着电视里关于台风的预警播报,这个新六年级的学生脑子里满是狂风呼啸大雨滂沱树木拦腰折断的场景。他问母亲台风会不会很危险。母亲笑他过于紧张,走过来要用沾满面粉的手去摸他的头,被他轻巧避过。
“台风年年有,老家那边也挨得到的呀!”她笑。
“那里只是下雨。毕竟远了些。”他说。
“这里也没事。也就下下雨,刮点风,很快就过了。没事没事。”母亲一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表情。她一贯这样,似乎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什么事情都不是大事。有时候,阿亮希望她像别的妈妈那样,可以温柔些,说话轻声细语,或者,在不经意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一些甜蜜的惊喜。这是他很小时候的期待了。后来,他遇到了董老师,就很少再去想这些无聊的、不切实际的愿望。董老师很温柔,他和许多同学一样,愿意把她当成妈妈。后来,有一段时间,母亲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总是在电话中表达未能近身的内疚,向来爽朗干脆的她,声音里也夹带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惆怅。
母亲麻利地揉着面团,父亲在调包子馅。他们开早点店,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忙活,夏天开张早,五六点就开始有客人了。母子俩聊天时,父亲一直没说话,等他们的话题结束,过了一小会儿,他才说:“该做的防备还是要做的,店里,家里,地势都不高,要是真发水了,肯定损失大。”
“年年准备,年年扑空。”母亲说,随即哈哈一笑。
父亲不再搭腔。他做事的时候习惯沉默。和母亲搭档做早餐生意,精细的活儿一般都是他来做。有时候,母亲会说,阿亮长大了越来越像他爸。言语里,是可以听出些满意和自豪来。尽管,她常常当着相熟食客的面抱怨丈夫闷罐子,不解风情。初在店里听到母亲这话时,阿亮也是一阵惊讶。他没想到母亲会说这样的话,没想到她会和别人当众调笑父亲。后来,他又释然,毕竟,他和她相处的时间是那样的少,他又怎能了解她,更不用说她做生意的样子了。
那个暑假,他开始在早點店帮忙。他们是把他当作大人看待了,接到身边来,督促他功课的同时,也督促他成为一个勤劳的人。暑假里的那些天,他每天和他们一起起床,帮着揉面、剁肉、生煤炉子、准备笼具。开工后,他帮着上餐、收盘子、给杯装豆浆封口,后来又开始学着炸油条。看着肥胖的油条在油锅里从乳白慢慢变成金黄,他第一次想到自己的未来——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这家小店真真正正的一员。他正在做的这些事,和他放在店后面杂物间架子上的那堆课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他在做的这些,又是如此的实实在在,踏实丰满,让他几乎没空去想念他遗落在山上的同学,还有董老师,也没空对即将到来的新学校新生活做任何忐忑犹疑的设想。他忙得满头大汗,连擦的时间也没有,可他必须擦去,免得它们掉落在油锅里、案板上。
“小伙子,灵的!”老食客夸他。
“你们有个好儿子。好福气。”
食客们的话让母亲的脸笑得像朵花。
台风来临前的那个早晨,城市异常平静,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风。原本潜藏在阿亮内心的小小期待在这个闷热夏季清晨的寂寥中慢慢放大,他希望迎接一场真正的台风,一场狂风骤雨的洗礼。至少,等过年时回到那个熟悉的山村,他可以将这种景象讲得绘声绘色。他只善于讲述真正发生、真正感受过的事。他没有大部分男生那种善于吹嘘的本领。
风雨在午后来临,晚上十一点时他趴在城中村出租屋紧闭的窗口前透过街灯昏黄的光探得它狂乱的样貌。不久,窗户缝开始进水,在不算洁白的墙壁上汇集成流。母亲用干抹布封住窗缝,不多久就需要拧干一次水。父亲开始在房内踱步,用一种像是与母亲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语调说要不要去一趟店里。母亲安慰他,就算水真的上来,也不会那么快,明早去也来得及。雨不停,是不会有什么生意的,去总归还是要去。母亲让阿亮留在家里。客人少,不会那么忙。阿亮在父母的说话声中,伴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沉沉睡去。他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当时他毫无意识地“嗯啊”应着。
早晨醒来时,目光穿过早就被雨水浸透的湿嗒嗒的抹布望向窗外,他惊讶地发现,水已经漫过天井的水泥地面。他从床上跃起,打开屋子门,水面几乎与门槛齐平。雨仍旧持续,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
他环顾屋内,想着有没有什么方法,像在窗缝里填抹布那般能防止屋外的雨水灌入。他能想到的只有沙袋——电视里解放军叔叔们抗洪抢险时的画面一闪而过,但没有沙袋。只有几袋米、几袋面粉。父亲早就把它们安置到一张桌子上面。他没有手机,没办法给父母打电话。出租屋里也没有装固定电话。或者,他可以立即去店里,坐公交大约半小时。可如果水灌进来,这里怎么办。既然这里的水漫了上来,说明整个城市的水都漫了上来。早餐店那边也一样。父母处理完事情,自然会回来。
今天还会有生意么?他无奈地望着门外正经受暴雨冲击的简陋破败的城中村,羡慕起那些居住在温暖高楼中的人。他望向那些高楼,它们淡淡的影子正印刻在灰白的雨幕中。
他将可以搬动的东西继续往高处挪。在雨水灌进屋子后,又将东西往更高的地方挪。
临近中午,父母都回来了。他赤着脚呆愣在水里,心里却有一种上前拥抱他们的冲动。
晚上,水淹没了他们的睡床。他们只好到二楼别的住户处避难,并把那些米面食物一同搬了上去。
这是阿亮在N城的第一个夏天,在腥味十足的洪水、左邻右舍的抱怨及泪水,及救援队的皮划艇中度过。那些被浸没的家具、衣物,即使经过清洗,那股浓浓的腥味始终挥散不去。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别人提及这个夏天。也许可以和李玥谈谈,如果她问起的话。那次台风,并非所有人都真切体验到了它的暴烈。这个城市里,依然有许多人安安稳稳,透过那一扇不会漏风漏雨的明亮的玻璃窗旁观。李玥就住在这样一座房子里。御景苑,她的家离他父母的早餐店很近,地势却要高出很多。大概,他们会说起那个因被水淹而歇业一周的早点店。
“早点店还没开门。”“哦,早点店开门了。”她听了会想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会想。那时,他们并不认识。
3
傍晚,李玥回到家,母亲正小心翼翼地从厨房端出一碗莲藕排骨汤。李玥看了眼父亲的书房,房门紧闭。他应该在里面,外头热得像个火炉,他似乎也没别处可去。事实上,在外人眼里,他已经深居简出很长一段时间了。
“课上得怎么样?留作业了没?”
“还好,新课不会讲太难。作业在图书馆做完了。”
“图书馆人多么?”
“挺多的,基本坐满了。”
“那你还能找得到位子?”
“是基本,不是全部。”李玥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认真辩解。有时候,她要小心在母亲面前露出这个年龄孩子特有的反抗或抵触。“你看,青春期,说什么都要反着来。”她不喜欢身为教师的母亲用那种了然于心、经验丰富的调调给她妄作评判。
“热了就把客厅的空调打开。”母亲转身进厨房时对李玥说。
李玥“嗯”了一声,朝着客厅那台美的圆筒型立式空调走去,一边留意空调遥控板在哪儿。
“还是图书馆好呀!有免费空调可以吹。”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早可以开了,你烧饭不热么?”李玥说,她声音不大,想必已经淹没在厨房抽油烟机的嗡嗡声里。
母亲没有回应。遥控板找到了,压在一本新出的《三联生活周刊》下。空调启动后不久,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叫下你爸!开饭了,有他爱吃的莲藕排骨汤。”
李玥敲开书房的门,在靠窗的一把老式藤椅上坐下,摆弄着旁边花架上的一盆银边吊兰。另一个角落有一盆草兰,盛放之时香气四溢,李玥从不用手拨弄,只是看。那是父亲的爱物。父亲也常常坐在这个位置,吹吹风,或是想想事情。而她,从某个时候开始,便坐在那里等父亲收拾好手头的事情——有时候是工作,大部分时候应该都不是,和她一块出门吃饭。等待的时候,他有时候会抬头看她一眼,或者说上一句话。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她童年时的愿望实现了,她将得到父亲所有的爱。
她有时会为此内疚,为何在那个时候要许这样一个愿望,那许多个生日,吹蜡烛之前。应该持续了很久。关于这部分记忆早就不太清晰,她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四岁?五岁?又持续到什么时候。
平心而论,父亲的手艺比母亲的好,至少莲藕排骨汤做得比母亲的好喝很多,汤清甜可口,排骨入口即化。他很少下厨,下厨必出精品。母亲虽说在教学上严谨,厨房里,却还是马虎的。
姐姐李泽走后,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母亲是第一个想要挣脱的人。她从一开始的震惊、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无奈、气愤、不满。她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被这样一片潮湿压抑的迷雾死死缠住。李泽不是她的孩子。她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李玥。她也只需对她负责。别的一切,都是障碍。作为一个母亲,和做班主任是一样的,为自己的孩子(学生)排除干扰、障碍。
这一年多,李泽这名字不能提。谁也不能。只有母亲敢提及,“她”,用这个女性第三人称指代词代替。她把一切罪责推给了李泽的母亲,父亲的前妻。因为她,父亲才离了婚;因为她,父亲要分身照顾两个家庭;因为她教育的失误,没有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将女儿推向了死亡的边缘。去年全市就只跳了这一个。“她”为什么会成为这一个?母亲说。
“难道是我的原因?又或者是你的原因?”母亲这样和父亲说。
父亲沉默不语。
“我也是受害者。我可是你们离婚后才认识你的。”
父亲依旧沉默。
她希望他说话。说什么都行,哪怕是和母亲争吵。
阿亮的字很漂亮。他说自己是野路子,跟着村里的老文书练的。老文书是他家邻居,每逢春节村里人都来找他写对联。阿亮最喜欢的还是他写的蝇头小楷,村里人涉及房产土地交易的公证总是会请他来写个文书,写在土黄色的糙面软纸上,含蓄内敛又舒展飘逸。他跟着他写了几年毛笔字,直到他因病去世。
李玥小时候练的是楷书,硬笔,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到小学五年级,她的字都是方方正正的,整洁漂亮,卷面上很占优势。学校里的书法比賽她有时也能拿个二等奖。她更喜欢二等奖而不是一等。三等奖太低,让人一眼望到差距,和鼓励奖无异;一等奖太受瞩目,下回不参加不行,再次参加,掉了名次又难看。小学一二年级时,李玥还热衷于这样的比赛,每回被班主任老师选中时,心里总还是有些小兴奋。后来,诸如语文知识竞赛、作文比赛、数学竞赛之类的学科竞赛,因为过于顺利而令她失去了兴趣。才艺方面也是如此。对此,母亲的态度也很是暧昧。最初,她对李玥这些小成绩还会给出几句夸赞,买个冰激凌作为奖励。后来,对于那些书法板报之类的小奖,她便说,小时候都玩过了,这些也没啥意思了,又没明显进步,时间有限,精力也是有限的。
练习楷书最初是母亲的意思,书法老师也是母亲相熟的。到了六年级,李玥越来越不满意自己写在作业簿和试卷上的方块字,却也没觉得班里其他同学的字有多令人羡慕,直到看到阿亮的字。
暑假前一个月的某个周日,她在一张带去图书馆做演算稿纸的A4纸上写了几行字,小心地推到了对面。之后,她便一直低着头做着数学练习,直到那张A4纸被轻轻地推送回来。她的心咯噔一下,伴着惊讶、欣喜,以及落定。那是个关于男生的问题,男生如何看待像她们这样看似优秀,实则碌碌无为毫无特色的女生。她想看看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说实在的,她没有异性朋友。认识阿亮前,也并没有交异性朋友的打算。
他认真回答了,文字和他的字体一样清新、真诚。并不长的一段话中,她看到了一个男孩的稳定、内敛及舒展。
之后,他们总是利用在图书馆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互通有无。从四年级开始,她上完辅导课就去图书馆报刊阅览室待一个多小时,看书写作业,然后回家吃晚饭——她要感谢她那位严厉的母亲,目前还没有横加干涉。另外,她也要感谢自己身居小城,老图书馆刚好位于城市最中心,不管她在哪里补课,总有一班公交车可以到它附近。
通常,他们会提前将想要写的东西在纸上写好(不长,一个话题的开始长则四五行,短则一句话),到了图书馆便交给对方。
莲藕排骨汤落肚后,李玥回到房间,打开抽屉,拿出放稿纸的蓝色文件夹,最上面的那张是最近的。她问了他一个问题,关于未来的:你觉得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希望以后会做什么?
这问题很傻,至少他们班上的同学从来不会谈起。先考上大学再说吧。或者说,先考上重点高中再说。在一个普高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五十的地方,谈那么遥远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同学大部分和她一样,父母安排上各种培训班,小时候是才艺班,大了是学科补习班。中考后选学校,高考后选大学、选专业,都是一样。我长大后要当科学家,这恐怕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里才有的童言童语。选秀节目里,逐梦的女孩说她要成为一名歌手。她听了有一些些震动,但那只是节目,她得先上得了节目,才有可能和别人谈梦想。
李玥完全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做什么。她想问问他。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不清楚我会做什么样的工作。现在,我倒是知道我能做什么。如果让我每天早晨四点起床开店门,给饿着肚子来的人做早餐,我也可以接受。至少,这一个月来,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已经可以将油条炸得很好,客人都喜欢我炸的油条,有时候我爸在那里炸油条,我在做别的,有客人会和他说,嘿,老板,来三根油条,现炸的,让你儿子来。我爸就会把炸油条的长木筷给我。他在一旁给我切好面粉条,码在一边。小笼包,我也会包了,但调馅,我爸还没教我。他说慢慢来。很多事,他都喜欢这么说。慢点才能做好。
这份工作除了辛苦,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大人们总是希望我读好书,将来考上个大学。说到这,我和别人一样迷茫。高中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学,太遥远了。
是啊,现在与未来的距离,就如同生与死。李玥叹了口气,将文件夹小心收到抽屉最底层。
还有,他文字这么好,好到不自知却足以令他人感到羞惭。她觉得他可以成为一名作家。
4
上初中后,阿亮和父母离开了那个一到大雨便四处进水的城中村,搬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老式住宅小区。仍旧是一楼,房子是改建过的,部分算是违章建筑。不过,没人来管,倒也相安无事。小区地势不算低,被那场淹了半个城的台风席卷时,这地方的水只没过小腿。房子面积不算大,一个大间用三夹板隔成了两小间,一个厨房,一个简易卫生间,一个搭了绿色雨棚的天井。天井和厨房是房东私自搭建的,好在看起来干净、结实,也很实用。
他们耐心地装扮着新家,把天井里枯死的盆栽清理掉,重新养了些植物。后来,植物越来越多,就堆到了天井外面。阿亮每次从学校回来,远远望见那漆成墨绿色的铁门,以及门口挨挨挤挤的绿色盆栽,便感到一阵亲切。万年青、茉莉、秋海棠、吊兰、天竺等等,都是些寻常植物,随处可得,有不少是楼上搬了家的人不要了,顺手给他们的。刚搬家那天,母亲因为新鲜,去花鸟市场搬了几盆回来,之后就再也没买过。茉莉、秋海棠、吊兰这些都可以通过扦插等方式繁殖,所以花草是越养越多。那些盆栽的对面,是小区的花圃。说是花圃,其实早就没了花圃的样子,四周围好的砖块已经七零八落,只剩了一两块边角,里面的植物更是五花八門。有种满小葱的白色泡沫箱,爬在地上的南瓜藤,还有从来没长过橘子的橘子树,一株每年挂零星几个果子的枣树。最惹眼的就是几株蕉藕,不认识的人会以为是美人蕉。的确,叶子看似与美人蕉无异,只是多了些淡红色的花纹,姿态却比美人蕉更挺拔。花朵远不如美人蕉妖娆,小很多,色彩也没那么艳丽。
搬了家,阿亮便不再讨厌雨天。对于那些盆栽来说,他觉得天落水比自来水要好。逢雨,他会把天井里的盆栽也搬到外面。独自坐在天井里,听雨打雨棚的梆梆声,看书做题,或者发一会儿呆。父母依旧很忙,早餐店收工后,他们骑着三轮车去卖凉皮,卖力地赚钱。他只要顾好自己,顾好学习。周末在家时,在父母回来之前把米淘好,放进电饭煲里。
初一结束后的暑假,母亲一有空就去外面的培训机构转悠,打听补习的价钱。
“别人都在学,我们也得送你去。不然开学了跟不上的。你的同学都学过了,老师就不认真讲了。很多东西跳过,你咋办?”母亲说。
阿亮点点头,没说话,继续看着她。
“每天来吃早饭的老许就说,他女儿那个班,去年初一刚开学,老师上课前就问,这一章学过的同学举手。班里齐刷刷地全举了起来。然后人家老师就说了,那我就不讲了,节省时间,直接讲习题。”母亲边说边摇头,“这也太吓人了。这帮孩子,一放假都在弄这些。”
“给他去报个吧。哪科弱先学起来。”父亲开了口。
“唉,都是钱,咱们还得再卖点力。”母亲朝着父亲笑了笑,接着伸手去拍了拍阿亮的肩。
几天后,母亲给他报了个一对三的数学补习,上的是下学期的新课。“好好学。”母亲说。她并没有报他的弱项英语。“英语你假期里单词多背背,数学万一跟不上,麻烦,本来不差的,要是差了,可麻烦了。”这是母亲的想法。阿亮觉得也有道理。对于补习,他没有太多要求,报了名,就好好去学。他所在的班是普通班,还有许多比他还差的学生。差生中,有些和他一样,从外地来的,也有些家在本市,父母平常不太管。来到父母身边后,他还算努力,成绩追上来不少,在现在的班级,也是中等偏上的水平,考个普高,还是有希望的。期末考试前,班主任给全班同学训话时说,“我们这个班级,大部分人都上不了高中,百分之五十的普高比例,一大部分都从林川试验学校这样的私立学校走了,我们这样的公立学校,虽然比起乡镇的要好很多,但你们也不要盲目乐观。”
考不上高中,他就要去读职校。也许可以学个烹饪。有时候,他也会瞎想想。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下雨天,雨滴打在天井外蕉藕硕大宽厚的叶片上,他也会走神,想想以后。
那次,李玥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有些惊讶,原来她也会为这样的问题困惑。他在她走进他家的早餐店之前就认识她了。学校每次开表彰大会,上台领奖的都有她。他和他的同学数过,那个马尾辫扎得稍稍有点歪的女生每回表彰上台的次数总是最多。男生们认为她长得也还可以。他们总是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的女生多说上几句。她叫李玥,妈妈是九年级五班的班主任。要不她怎么来这了,肯定去林川试验学校了。她上台时,男生们就在下面七嘴八舌。
后来再见她,发现她把辫子剪了,留了个童花头,有时候戴个素净的发箍,有时候是一个花纹简单的边夹。
要是再熟悉些,阿亮想告诉她,把头发留长,扎辫子会更好看。他不知道剪头发是不是出于她的意愿。班里的女生会讨论这样的话题,说妈妈逼她剪头发,说长发麻烦,洗完了还得帮她吹,每天早晨还要花时间梳辫子,如此种种。
实际上,与阿亮的关系,没有哪个女生比李玥更近。在老家,小时候和村里的女孩也一道玩过,一起下河摸鱼,一起爬树抓知了。三五成群,大家笑笑闹闹好不开心。那些女孩笑时大笑,哭时大哭。女孩们的父母和阿亮的父母一样,大部分都在山下或是外地赚钱,她们唯一不缺的就是自由。可也不自由,除了这山,哪儿也去不了。她们会和阿亮抱怨,和阿亮说她们想要做的事,但很少告诉阿亮她们心里的想法。到了小学高年级,男女生的交往慢慢地就变少了。李玥则相反,很少告诉他她正在做的事,大部分时候,她在纸上写下推过来的都是她的许多想法。
他能从那些想法中读出困扰,甚至苦闷。他觉得自己没有她那么多的想法。优秀的学生总是对人生有太多的思考,他不优秀,自然没那么多思考。她说她喜欢他讲的那些事,有趣。
“我的生活很无趣,你要是经历过了就会明白。”她在A4纸上这么说。
在她问他关于未来的设想后的第三天下午,他又和她说了学烹饪的事。这事在写在纸上之前,只是一闪而过、并不成型的想法。也许,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就会忘了。就像某天偶尔从他窗口掠过的小鸟,无法永远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可当他将这样的话写在纸上,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来临,好像伸手触到了未来的某块阶石,它是硬的,不平滑的,有着毛糙的触感。那些事,他写起来很顺畅,他和她说,常来店里吃早点的大胡子老王,儿子就在市里的一所职校学烹饪。不是他所在的这个县级市,是上一级的地级市。老王很以儿子为荣,因为他给他捧了个全国冠军回来。他因此被选中,在下半年将和其他年轻的厨师组队参加国际厨师挑战赛。他还提到了母亲,说母亲和他讲,三四年前,老王来店里吃饭时,还总是数落自己儿子成绩差,连高中都考不上呢。谁能想到呢?
事后,母亲又说,老王的话也许有夸大的成分。也许他儿子得了奖,但不是冠军。也许那个国际比赛也是吹的,因为老王就是爱吹牛,可吹吹儿子也没什么错是不是。她转过头来看他,“以后你要是出息了,我也天天在客人面前吹你,说我儿子有多牛!”阿亮只是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的出息,恐怕只是成绩,是上大学。不知道,他如果像老王的儿子那样,从他们小店的小厨房,到了饭店的大厨房,他们是否还会以他为荣?这些话,他没有和李玥说。
他很少和她谈及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她见过,每天在定安路上卖早点。李玥差不多一周至少要吃两次他们家的早点。大部分时候都是她父亲来买,他起得早,买早点时总是穿着运动装束,像是刚刚小跑过,或是在附近的公园散步回来。偶尔是她母亲,总是带着自己的缸子装豆浆,说不要放糖,糖回家自己放,甜淡随意。一次,她扫码付完錢在等他炸的油条时,顺口问了他,“小伙子,在哪儿上学呢?”他答,“建明中学。”“哟,和我女儿一个学校哎。”她笑着,打量了他一下。他把炸好的油条放到架子上沥干。
“真能干呀,还会炸油条。”她夸了他一句,拿着装烧饼的纸袋子包了三根油条,阿亮帮她再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其间,他们没再说话,油条装好,她就走了。她没问他哪个年级哪个班,也没说自己就在建明中学任教。她大概是等待无聊随口一问。
也有那么几次,李玥跟着他们中的一位来店里吃。阿亮从没见过他们一家三口一同来。
他还记得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几个月前,校运动会4×100米接力,他们和同学一同在跑道边等着给各自班的选手加油,被人群挤到了一块,他撞到了她,还差点踩到她的粉紫色运动鞋。他连声说对不起,十分尴尬。她摇头,说没事。
“你炸的油条挺好吃的。”正当他不知说些什么来打发尴尬时,她突然说。
那时,接力赛最后一棒的选手即将冲到终点。很快,欢呼和尖叫声盖过了一切。
5
姐姐走后,李玥比以往更频繁地想起她。
现实中,关于李泽的一切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而她本人,却常常以一种清晰具体的模样进入李玥的脑海,仿佛就在眼前凝视她。等李玥想要与之对视,她又渐渐模糊,越努力对视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她无法让她变成一幅悬挂于展厅的少女肖像画,沉静、隽永。李玥学过两年素描,却没有动笔画过她。
家里没有一张姐姐的照片,她甚至不该被公开提及。也许父亲的手机里有,也许在他书房的某个角落,还藏着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但那是属于他的秘密,他的私有财产。
没有人可以动父亲的手机。她上幼儿园大班时,母亲曾经因为翻看他的信息而引发家庭大战,差不多是李玥有记忆以来他们争吵最厉害的一次。其他的事,包括姐姐的事,以及姐姐的母亲,都没能引起父亲如此激烈的情绪。也可能,手机只是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别的,她当时太小而无法窥探。
那场争吵之后,母亲不再碰父亲的手机。有时父亲把手机放在客厅茶几上,或是书房桌上,他人在别处,电话进来铃声大作时,母亲只会喊一声,有电话。要是对方不依不饶,铃声一遍又一遍重复,而父亲又在忙别的事,比如浇花,或是在阳台抽烟,母亲就打发李玥将手机给父亲送去。
那手机,从简洁的黑色诺基亚,到轻薄的苹果,再到华为,换了许多个。智能手机微信短视频大流行时,父母的手机都设了密码,指纹锁。看起来,母亲对那东西不闻不问,但当它静静地躺在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时,李玥发现她总会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对它做短暂的凝视。仿佛那是一个有生命的活体,随时会跳起来,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李玥想在那手机里看看姐姐李泽的照片。睡觉时,它总是待在父亲的床头。为数不多的几次,父亲带着李泽和李玥一起出去玩,去过游乐场,去看过瀑布,去海边的滩涂湿地看沙洲、水鸟,以及野餐。两位母亲都不在,和李泽、李玥在一起的父亲,更像一位父亲,比任何一天的父亲都要温和、有趣。他给她们拍了许多照片,有单人照,也有合影,还有他们三个人的自拍。父亲站在中间,和两个比剪刀手伸舌头的女儿一起留在手机的镜头里,留在手机相册里。最后一次出游,是去离市区很远的海边滩涂,那里有一大片未开发的葱郁茂盛的湿地。景色美得令人心碎。姐姐那时已经上初三了,被各种补习班辅导班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母亲本不同意她出来,父亲几番劝说、争取,可能只起到相反的效果——她去阳台时不小心听到父亲在电话里和对方的几句对话。但最终,却成行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时,李玥还傻傻地想,会不会是姐姐以死相逼呀——纯粹是小女孩开玩笑的想法,那时候,“死”在她眼里,只是一个需要就拿来用的普通汉字罢了。
姐姐已长成一位美丽的少女。李玥长得像父亲,姐姐李泽,长得像她母亲。很遗憾,姐姐的母亲几乎不在李玥面前现身,她可以从姐姐的相貌上窥探一二: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些理解当年自己的母亲对于秘密的窥探与担忧,她是一个严肃高傲的人,可她长得不美。一个与美丽的女人离了婚的男人,最后娶了并不美丽的她。李玥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她只知道,在班上长得最漂亮的女孩面前,她总是得小心藏起那一点点自卑。
李泽对她很照顾。她比她大六岁,在一起,任何事都是让着她。打心底,她是喜欢这位姐姐的。说“爸爸的爱全都属于我”这样的傻话,真是因为太小。她根本没体验过有一位姐姐的好处。那段时间,她太小,喜欢黏着爸爸,而姐姐李泽身体不好,到处看病,父亲不得已总要从母亲这里告假。
第一次和姐姐一同出游是去郊区的一个游乐园。那时她身高不够,只能玩玩旋转木马、小蜜蜂之类的低幼项目。唯一刺激一点的叫“大青虫”,其实就是没什么难度的过山车。姐姐和她并排坐着,揽着她,抱着她,在下坡的时候她紧紧靠着姐姐的身体,兴奋地大呼小叫。姐姐胆子并不大,她不敢独自去玩过山车,爸爸要陪着李玥,他不能扔下李玥去陪李泽玩过山车。李泽看了一会儿高处弯弯绕绕的轨道和尖叫的人群,然后过去拉了拉李玥的手。李玥一兴奋就会浑身发热,李泽的手却总是冰凉冰凉的。她和李玥说,哎呀,我的手太凉,就伸到嘴边哈了口气,又搓了几下。那时是深秋。
李玥不相信这么怕高的人,会选择从那么高的地方纵身一跃。那是父亲第一段婚姻时留下的房子,十楼,朝北的卧室。她没去过那里,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那段时间,这是轰动本市各大中小学校园的大事件。说起这些事的人,甚至不知道那是李玥的姐姐。对于这件事,她守口如瓶——母亲的授意,即使是学校里最好的朋友也没有说。事实上,对方甚至不知道她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关系再好的女生,她也不聊这些事。
学业压力大,母女关系紧张,早恋,抑郁症,对于那个即将升入高二的女生的死因,流传了许多个版本。可那些故事里的李泽,和李玥认识的那个李泽,相去甚远。说到底,从小到大,她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加起来,也只有短短几天罢了。对她的了解,又能有多少呢?
如果,如果她和母亲之间没有父亲,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她做这样的设想,并编织细节、故事,那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离李泽近了一些。
这种亲近带来的并非愉悦,那感觉,好比湿冷的雨水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地浇在身上。伞就扔在地上。她只是暂时不想捡起来。在她重新撑开雨伞时,她开始羡慕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家,比如早餐店的阿亮和他的家人。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小学五年级结束后的暑假。那天下着小雨,李玥在家吃过早饭,跟着父亲步行至附近的培训机构上素描课。她一路低着头,快到那家早点店——阿强烧饼,停靠在路边的一辆电瓶车突然倒在了地上,突然而至的声响吓了她一跳,抬头循声而去。
“谁的车倒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
视线从倒地的暗红色旧电瓶车转到早点店,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正拿着长筷子在油锅里拨弄,同时朝四周望了一圈。
无人应答。
片刻后,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后来,就低头干活了。她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再次回头时,看到他站在路边,将倒地的电瓶车扶起。他将沾湿的手在围裙上擦一擦,又回了油炸锅边。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又见过他几次。
某个秋日的上午,烧饼店的男孩和姐姐(后来发现是隔壁的隔壁服装店的女店员),坐在门口的马路沿上,一人一把塑料椅,啃着干菜馅饼。他们不夸张地逗乐。两个人都长得很秀气、端庄。
她发现,烧饼店的男孩在空闲的时候,喜欢端把塑料小板凳,坐在店门口的马路沿上,对着那个烤饼的大木桶。
某个冬日上午,店里生意基本结束。他坐在香樟树下,独自玩着一个塑料袋,装烧饼透明的那种。塑料袋像气球一样被他拍打着,上去,下来,上去,下来。他像拍皮球一样认真专注,唯恐袋子落下来,落到脏脏的透水砖路面上。
有时候,他只坐着发呆。
他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却给人一种干净明亮的感觉。
那时李玥就想,男孩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个作家。敏锐、克制、羞涩又警觉。关键是吃苦耐劳。
她喜欢那样的人。她在文学作品中总是能遇到这样的人,和自己的父亲、母亲,和自己的阿姨以及其他亲属不一样的人。他们每日为生计奔波时的苦闷和忧伤,有别于她的苦闷和忧伤。他们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失眠,也不用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阿亮的父亲闷头做着烧饼,阿亮的母親麻利掐着小笼包花边的时候,客人们正在享受他们手中的美味,分享着他们一天的生活经历。她喜欢坐在那样的地方吃早点,前提是父亲或是母亲有心情带她去。
有一回,她问李泽,早餐是家里吃还是外面吃。李泽说在家,面包加牛奶。
“每天?好吃么?”
“习惯了,都一样。没时间的话,就带在路上吃。”李泽微微一笑。
那时,一只水鸟从滩涂中的沙洲飞起,飞向远处积雨云的方向,又下落,停在了另一处沙洲的芦苇深处。是白鹭,有着长长的颈和长长的腿,黑色、长而尖的喙,是这个地方她所见过最优雅的生物,刚起飞时似乎有点笨拙,到了一定高度,就灵活地和天空融为一体。
“哦,三明治比面包好吃点。我更喜欢三明治。”李泽又说。她与她一同望着天空中的白鹭。又有几只从不同的地方起飞,发出低哑的呱呱声。
“这里白鹭好多。”李玥说。
“是呀,现在它们是保护动物,人们捕杀得少了。这样的湿地,最适合它们繁衍生息。”
“这地方有名字么?”李玥扭头问在后面抽烟的父亲。
“没有。还没开发。”父亲说。
“白鹭洲。我们给它起一个。”李玥调皮地笑了。
“嗯,好听的。”李泽也笑了。
随即,她牵了李玥的手,跨过一个小水潭,到了一块松软但还不至于陷落下去的湿润泥土上。
空气清新咸润,李玥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向父亲招了招手。他似乎没看见,站在一大丛菖蒲边,几近出神地看向更远的远处,手指保持固定的姿势,夹着烟。他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去抽它,一截烟灰从高处落下。四周空旷无比,带着咸味的清新海风里,她几乎没有闻到一点烟味。
6
上初中后,阿亮的母亲空闲时喜欢走到阿亮的书桌旁,拿起他的课本翻上几页。而以前,只是翻一翻他的练习册或是批改过的试卷——大概是想看他的作业是不是写得认真。可初中学历的母亲,翻开他的初中课本,是不是还能看懂?
父亲从来不翻动他的作业,也不出席学校的家长会——对这种事,母亲总是很积极。又积极,又热情。她幾乎不避讳她早餐店老板娘的身份,同学之中,不乏有住在附近的,他们的父母也是早餐店的常客。母亲在参加家长会时,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去上课的这家培训机构,就是同学的母亲介绍的。他和那位男生的关系倒是很一般,却也不妨碍两位母亲之间的热络。他们的成绩差不多,班级排名十到二十之间。这是她们结下友情的基础,和班级同学之间友情的基础类似。这点,是他刚从山上的学校转到城里时,不太能适应的。
让阿亮到店里来帮忙,其实是父亲的主意。那段时间,母亲刚好做了妇科手术,身体有些虚弱。父亲索性就让阿亮暑假直接来这里待上两个月,一方面可以帮点忙,一方面可以提前适应这个城市,好为下学期新学校的学习生活做准备。起初母亲不同意。对于阿亮,母亲其实是深觉亏欠的——这从他偶尔睡梦中醒来听到他们的夜半谈话中可以知道。即使阿亮来了,她也想着少让他做点事。毕竟,他不是她雇的童工。她还做得动。
“那件事听你的。这件事就听我的。”父亲低沉的声音中有着没有刻意压制的怒火。
那时,台风还未来临。这个临时的家依然让他觉得温暖。一帘之隔的地方躺着他最近最亲的人。他并没有感到简陋、局促,对于屋内散发出来的潮气和淡淡的霉味,他也是尽量适应。
父亲话毕就不再说了,翻了个身,在母亲的叹息声中沉沉睡去。每一次,他发现父亲发过脾气后,总是能很快入睡,而母亲则相反。
下山之前,奶奶曾告诉阿亮,让他多帮衬着点。她老了,照顾不动了。说罢,撩起衣衫的下摆擦了擦眼角。她流泪不仅仅是因为阿亮的离去,也是因为她未曾谋面的孙辈的离去。
母亲打掉了意外怀上的孩子。对于这件事,她十分坚决,身体是她的,她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即使是奶奶打去电话,她也毫不留情面。虽说她一向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奶奶也是为这事伤了心,在阿亮面前并没有避讳,直说“这个女人心真狠”。
“我年纪大了,孩子也还是带得动的。”奶奶念叨。
“给我们顾家再留一个怎么就不行呢!太绝情了。”那几天,她逢人就说。差点要把母亲在村里建立了多年的好形象都败完。
“你走了。他们要是再给我留一个,辛苦是辛苦,也是个伴嘛。有个盼头。”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忘了她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那时他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态度。听奶奶的话里,除了母亲自己,所有人都希望那个小生命留下来。国家法律允许,二胎早开放了,有什么不可以。村里人也是这么说。
那个深夜,他明白了父亲当时的想法。他的的确确是想要这个孩子。他的心,也在那一刻随之一沉。他何尝不想要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他想自己会是个好哥哥,带他(她)走遍山里那些只属于他的秘密领地,并且一同开拓新的疆域。有了并肩作战的人,才不会是个孤独的王。他有伙伴,却也孤独了很久。这夜深人静的一刻,远离了原本熟悉的生活,新奇及热情之潮又渐渐落下,他才深深地体会到。
父亲的鼾声很快响起,震耳欲聋。他不知道母亲是何时睡着的。他听着帘子后面的辗转反侧带来的床板嘎吱声,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
那夜之后,他便跟着父母一同起床,眼明手快地跟着学做早餐生意。他话不多,上手之快却也让父亲惊讶。他感到欣慰,对自己之前那个决定的疑虑似乎渐渐地放了下来。夸赞的话,父亲很少说,眼神里的赞许还是有的。尤其是食客们说出什么夸孩子的话时,笑意便也不再掩饰。他将自己小学的课本带到了店里,空闲的时候,随手翻看。一来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来,他觉得有必要让母亲放心。“现在的孩子哪像以前,哪有一边干活一边读书的。”那夜,她就是这样和父亲说的。虽说,那时他对书本的兴趣,远远没有对刚上手的那些活计浓厚。他能沉下心来,看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手腕手臂,甚至手指的力道,腰部胯部微微扭转的弧度,他会让父亲停下手,将自己的手埋进面粉团去感受。他看着油条在热油里翻滚,看着内部受热的气体推动它一点点膨胀。城市是陌生的,客人也是陌生的。面粉的手感和气味,却渐渐变得熟悉,犹如山间微风般温暖。
母亲小产后,在家待了没几天又继续到店里来干活。谁也说不动。父亲因此阴沉着脸,没有必要的事,几乎不太和他说话——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一边做活一边和客人抱怨着腰酸。客人问,“咋回事,铁娘子也会累啊?”众人笑。“不小心又有了,拿掉了。”母亲对此事轻描淡写,带着玩笑的神情。客人以为她开玩笑,一度不信。可看她揉腰拗胯,加上脸色苍白,也就信了,纷纷可惜。“咋不留下来呢。”“放乡下去养嘛。”“是啊,乡下养的孩子皮实。”
“你看看你们老大。”有食客指了指阿亮。
老大。这个词让他心里微微一震,甚至停下了翻动油条的手。
“养不起啊。现在养个孩子多不容易。”母亲摇摇头,依然笑着,“不然我怎么现在才把他接来。”
母亲端了小笼包和油条到那位食客的桌上。
“这回接来就不走了。”母亲又笑,“待在我们那穷山沟,没前途。”
食客们纷纷点头。孩子的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之后,就很少再被提及。但他们依然会说谁谁谁的儿媳或女儿生了二胎;谈到孩子是奶奶带还是外婆带;谈到幼托费,学前教育,奶粉尿不湿。有时,母亲会说,幸好没生下来。
他不喜欢母亲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无论如何都像是一种表演。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她也没空去想。
认识李玥后,某个周日他们在图书馆阅览室遇见,他那时在翻看一本杂志,坐在对面的李玥抬头瞄了眼,片刻后,她推过来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你有兄弟姐妹么?
他那时正在翻一本电影杂志,翻开的那页正介绍了一部讲述三兄妹故事的电影。他觉得很动人。
他回了她的提问:没有,但是我很想要一个。
那是他们“书信往来”的开始。
7
姐姐走后一年半的那段时间,李玥总是会梦见她。那时,关于李泽的事已经很少被人提起。李玥沉默了许多。一部分是因为进入了青春期,另一部分是因为李泽的离去,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被带走了。
她原来的朋友依然是朋友。一起寫作业,一起上厕所,一起开生日派对。这种门当户对的友谊在进入初中后才中止。那两个女孩进了私立学校,寄宿,有了新的圈子,适应了新的游戏规则。双方家长的联系也慢慢变淡,生日是不再一起过了。有时候李玥会怀念那种热闹,但更多的时候是松了一口气。不用费心选礼物,不用应付对方家长。虽然,她也喜欢热闹,喜欢有人陪在身边。小的时候,父亲因为李泽的病而疏忽了自己,她觉得孤单,噘着嘴怀有孩童般的敌意。可等李泽熬过那段,开始变得健康,父亲尝试着让她们交往时,她是开心和期待的。她喜欢有人陪伴。
如今,她更多的是独处。母亲偶尔会问起,为何现在没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后,她又自问自答地说,人家也忙,辅导班也上不完,你也得抓点紧。她会说起碰到谁谁的妈妈,说起对方在补什么课,最近的学习状态,又有什么可以值得借鉴的习惯。李玥早已习惯母亲的这一套。女教师的一套,对于教育总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母亲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在她身上。随着她的成长,母亲对父亲的关注和管束渐渐变少。她已过盛年,不再有那样旺盛的精力,事事兼顾。又或者,她心里清楚,女教师的那一套只对自己的孩子有用。
不过,他们还是免不了会有口角。父亲偶尔也会大发雷霆,像是变了一个人,母亲则痛哭流涕。李玥觉得形单影孤,不知道怎么应对那两个情绪失控的成年人,更不愿意去看他们扭曲、狰狞的面孔。从她读过的文学作品中可知,这大概是婚姻中无可避免的常态。可她也不十分确定,因为书上也有美好的故事,只是她没有遇到。
她没有勇气站到他们中间喊上一声:你们别吵了。她试过戴上耳机听音乐,没多久又放下。
李泽走后,他们再争吵,李玥就什么也不做,关上门,静静地听着。最初,他们扔向对方的每一个炸弹,都像是扔在了自己的身上,而门外的人可以吵可以哭可以反击,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后来,她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局外人。这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在这个硬生生切断的过程中,她一度觉得自己会变得麻木,不再关心他们,不再爱他们。可谁不需要爱呢?
相比较李泽,她仍是幸运的。以前,她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如果她得到的比李泽要多得多,李泽何必要对她那么温柔、那么呵护呢?仅仅因为是姐姐,比她大几岁?要是那样,李泽还会举起她的手,眯着眼,紧紧捏起她的手指肚,小心拔出陷在里面细小的玫瑰刺吗?
有时候,她会假设,假设李泽有一位温柔的母亲,就像对方的容貌那样温柔。
暑假的最后一周,她下了公交车,在车站旁的奶茶店买了两杯饮料——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了金橘柠檬。她拎着杯身挂满小水珠的金橘柠檬急匆匆地进了图书馆,目之所及,那个熟悉的身影仍旧坐在固定的位置。她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轻轻地走过去,落座。
阿亮抬头朝她笑了一笑,很快就低下了头。他没有推稿纸过来。也许他今天没什么要讲。他不是每次都有那么多的话。相比较她,他更是个耐心的倾听者。
她也没什么要说。似乎可以说的,在这个夏天都说尽了。
她放下东西,在A4纸上写下一句话:陪我出去一趟,可否?
她用了一个文绉绉的“可否”,似乎这样,才不显得唐突。他们从未一起单独外出过,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OK。他的回复很简短。
之后,他们相视一笑,低头整理东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报刊阅览室,投入室外的热浪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凉快呢。九月就要到了,也算是秋天了。”李玥说。
“秋老虎,还得蹦跶几天吧。”阿亮笑笑,“去哪儿?”
“你跟我走吧。路上告诉你,先去花店。”李玥将金橘柠檬递给阿亮。
阿亮谢过她,跟她保持了一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出了图书馆大门。出门时,李玥往门卫处看了看,门卫大叔趴在吊扇下打瞌睡,她便快速闪了出去。大叔的女儿曾经是母亲的学生,许多次,做班主任的母亲没有时间去还书,总是在下班后把书放到大叔这儿,第二天他会帮她去还了。那时候,她还只在少儿借阅室借书。母亲借的书,她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后来,她的大量阅读的确让她的语文成绩数一数二,母亲就给她办了普通借书卡,也很少陪她来这里,母亲自己,自然也是很少借书看书了。她知道,母亲会通过门卫大叔了解她的行踪,确认她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离开。门卫大叔总说,她真是个好妈妈。
花店就在去图书馆的那条路上,居民区临街的架空层改造的,不卖鲜切花,只卖绿植盆栽,有高大的幸福树、发财树,也有小巧的文竹,还有姹紫嫣红的各色单瓣重瓣杜鹃、芍药、仙客来。每次路过时,李玥都不免要看一看它们。她羡慕能把花草养得如此繁茂的人。
老板很客气,向她推荐容易养活又好看的。她挑了盆浅紫色的雏菊。小巧的一盆,密密扎扎的花头和翠绿的叶子紧紧挨在一起。她很是喜欢,要了一盆。
她拎着装了盆栽的红色塑料袋和阿亮去坐公交。阿亮陪她买花的时候没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又专注地看店里那些植物。
坐了二十多分钟的公交,步行十分钟,他们来到一个普通的住宅小区。米白色的外墙因为雨水的侵蚀早已失去往日神采,有些地方发出了一大片黄色黑色的斑点。可在当年,这也是市区紧俏的住宅小区——父亲的第一个家。
为数不多的那几次,她坐在父亲的车里,停在十二幢楼下,父亲按一声喇叭,不多久,李泽就會从楼道口跑出来。而送李泽回来,如果是晚上,父亲则会带着她一同将李泽送到家门口。在那样的夜晚,他不会让李泽独自上楼,也不会留她独自坐在车里。
出了电梯,她停在了八○一门口,墨绿色防盗门上的“福”字已经被撕去,残留了一些红色白色的印记。踏脚垫还是原来那块,砖红色,上面绘了朵洁白的百合花。李玥将雏菊连着塑料袋放在了百合花上面,然后转身朝电梯走去。
回去的路上,她和阿亮讲了李泽的故事。这个故事,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也曾觉得自己可能最终什么都不会说。
天空一片湛蓝,懒散地分布着细丝般的卷云。
“会不会下雨?”她停下讲了一半的故事,突然问他。
“噢,不知道,希望不会。”他望了望天空,说。
8
中考结束后,阿亮上了市七中。学校在郊区,他住了校,一周回家一次。父母像所有的父母那样,在阿亮回来的那个周末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补充营养。在返校的行李箱里塞上各种可以带的食品和营养品。他们给他弄了个老年手机,方便他紧急时候联系。学校不让带智能手机,不过还是有学生偷偷带进来,藏在老师搜不到的地方。
对于如愿考上普高这事,父母很是高兴。
分数出来的那天,他们带着阿亮去了银泰城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吃了海底捞,说是高兴,也享受一下别人的高级服务。
他和父亲坐在玻璃小圆桌边喝酸梅汁,吃着小点心。每隔一段时间,服务生就会端着托盘过来让他们选。母亲则赶时髦去做了美甲。
这是母亲头一回做美甲。她坐在橙色椅子上,一边心满意足地让店员折腾她的指甲,一边开心地和店员聊天。年轻的女店员被她逗乐了好几回。
“女人就喜欢折腾这些。”父亲说,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和严肃,表情显得轻松而明快。
许多年前,他们交社保,办居住证,尽心尽力地维护这一家小店的生意和口碑,为了让阿亮能在本地上初中,参加中考,最后能上一个普高。对于学校的好坏,他们倒是不苛求。毕竟普高升学率还不到百分之五十。阿亮这年是百分之四十九点三。
“你妈年轻时也是爱漂亮的。”父亲说起了他们刚认识时的小事。
他说母亲年轻时很瘦,不到九十斤,烫了一头当时很流行的卷发,头显得比身体大许多。他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似乎还不习惯在儿子面前说这些。
很快,他们又聊了些店里的事。聊了些他的打算。阿亮提出可以趁假期多帮忙。他说不用了,说母亲已经开始和要好的家长一块组团张罗高一课程补习的事了。
“钱都准备好了。”父亲说。
阿亮低头一笑。他已经习惯他们这样表示关心和爱,也习惯接受。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责任。暂时,他对这个家还没有别的责任要尽。
他想起了李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一年里,他们碰面的机会不多。功课占据了一切。那个夏天在市图书馆的时光成了一种美好的追忆。到了初三,李玥的成绩基本保持在年级前三,最后的几次模拟考,基本都是第一名。她的一切都来之不易。
没有机会成为一名厨师,阿亮还是有些遗憾。李玥理解这种遗憾,也理解这遗憾里饱含的另一种欣慰和期待。不管怎样,新的生活总算又开始了。他去了郊区,而李玥去了省城的二中。一年的努力及辛苦,终于让她得以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们都混迹在各种高中课程补习班当中,只见了一次面。仍旧是图书馆附近的那家花店。李玥送了他一张铅笔画,画的是白鹭洲。那地方真美。
李玥挑了两盆夏堇,红蓝两色,和阿亮一起乘公交车送到锦江苑十五幢八○一。回来的公交车上,李玥说,去了省城,一月才回来一次。恐怕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阿亮看了眼坐在身边稍显陌生的李玥,点了点头。这一年里,李玥瘦了,也高了。
“唉!”李玥突然大声起来,指了指窗外。
公交车正加速行驶,他不知道她要和他说什么。
“那个绿色的邮筒啊,记不记得,我们上次一起乘车时,这邮筒还在的。现在没了。”
他完全没印象。上次的很多细节他都记得,包括李玥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包括金橘柠檬的味道,可不记得什么邮筒。
“补习班对面的那个邮筒也没了。可能全市的邮筒都拆了吧。那些报亭半年前也拆了。没人写信,也没人买报刊杂志了。”李玥苦笑。
阿亮说,打电话吧,父母可能会给他弄个老年机。
“打电话。好的。”李玥笑了。
一年多之后的某个周六下午,阿亮又想起这些。那时,他正坐在锦江苑十五幢八○一的客厅里,接受女主人的雀巢咖啡和巧克力蛋糕。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夹带着一丝丝薄荷香精的气息。茶几上没有烟灰缸,他不知道烟味是不是对面的女人留下来的。他不抽烟。对于女人,尤其是年纪足以做他母亲的女人抽烟,他并没有什么反感。他只是有些紧张,又不想让对方看出他的紧张。
沙发斜对面的女人应该比母亲还要大两岁,看起来却比母亲至少年轻十岁,化着精致的淡妆,涂了半透明带银粉的指甲油。从她略显苍白的肤色和憔悴的神情来看,她应该很少出门。他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女儿去世的这些年她又是怎么独自熬过来的。但这显然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也仅仅是碰巧,他把花盆放下时,她刚好走出电梯。她请他进来,只是想表达感谢吧。毕竟她收了李玥那么多盆花。李玥去省城读书的这两年里,他也替她跑过好几次。她说他们什么时候来她都知道,装了监控的,家里、门口都有摄像头。
“很多年前就装好了。没男人的家里,监控是必须的。”女人说。
阿亮点点头,下意识地抬头望了眼天花板,想去寻觅那隐藏的电子眼。他想起初中时,班上一位成绩还不错的文静女生,因为父母在她卧室偷偷装了监控监督她假期学习,狂怒之下趁父母上班时把他们卧室的被子床单全都剪成了碎片。
“真不好意思,那些花最后都没能养活。開过一季,谢了,整盆都枯掉烂掉了。”她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
“没事。这种就是这样。所以总是需要补仓。”阿亮收回了探寻的目光,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回答。
最初,阿亮也问过李玥,为何不送些好养的绿植或是木本的如茉莉这样的花。
“我知道这些活不过一季。小学时植物角里,家长们送来的都是这种漂亮却不耐养的花。死得快,更新得也快。枯了马上扔掉,很快又有新的进来了。”李玥笑了笑,“她可能不太善于养花,就不给她增加负担吧。一盆花养上三五年,如果再死了,不是要伤心死。”
阿亮无法反驳。他出租屋天井里的那些植物,早已活过了三五年。
女人给他续了咖啡,之后起身去了后面。他的视线随之而去,看到了前方餐桌上有只玻璃烟灰缸。
她并没有如他所想,拿来香烟盒烟灰缸,而是端来一盘小蛋糕,说是自己烤的。她不擅长养花,但最近在研究烘焙,也算拿得出手。
“说起养花,孩子父亲是高手。李玥的爸爸。”她强调了一句。之前的闲谈,她几乎没怎么提及李玥,也没问起这个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到异地求学的女孩的现状。
他不知道她恢复得如何。丧女之痛。那件事,他当年也有耳闻,也为之惋惜过。只是没想到会是自家店里常客的女儿。李泽李玥的父亲向来话少,不太和他父母闲聊,与其他食客更没有什么交际。独自一人来时,买完打包就走,偶尔带着李玥来吃早点,也是速战速决。
李泽是怎么死的,李玥也不清楚。她不肯承认姐姐有什么问题,觉得姐姐是个温和的女孩,待人友善。
阿亮试图从这位外表优雅的女人身上看出点什么。他让自己放松下来,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咖啡,夸赞着女主人曲奇饼干和小蛋糕的美味。没能成为厨师的高中生,他突然想到,也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美食家。
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她说了许多她自己的事情,除了没提李泽。她谈起了自己年轻时对吃的喜好、讲究,却不会做饭;谈起了她的前夫,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他给她做第一顿饭时她又是如何惊艳。她说男人也可以靠抓住对方的胃来抓住对方的心。
“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厨师。”末了,她还如此评价,带着略显柔媚的笑容。第一次有一个女人那样对自己笑,还是一位和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阿亮低下了头,看了眼那些大小均匀色泽漂亮的小蛋糕。
她说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感谢他能留下和她聊天。她的话慢慢变多,情绪由矜持变得放松,不久后,开始有了些激动,说了许多关于李玥父亲的话。
最后,闲谈在一个不那么愉快的话题中结束。
她问他,“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离婚的么?”
他摇头。
“李玥一定不会告诉你。因为她也不知道。”她终于提及了李玥,笑了一笑。
“因为他对我动手了。”她突然止住了笑容,面无表情地说,“男人最善于伪装。他打过我几次,后来我闹自杀,他就说要离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落寞诡异的笑容,“我不是真想死,只是想吓他。可他要离婚是真的。我说离婚可以,女儿归我。他竟然没反对。他那么爱他的女儿,从不在女儿面前对我动手。他是真想和我离了,我知道。还说是为我好,保护我。这么扯淡的话。”
阿亮觉得他该告辞了。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可这方面,他似乎没什么经验。
“他应该没打过他现在的这个老婆。李玥有说起么?肯定没有。”她的情绪依然激动。
“她没说起过。”
她木然地点点头。阿亮想着借口和托辞。
她突然又笑了,“他其实不那么爱她。所以相安无事。那个女人,我经历的,她永远没机会经历。”
话毕,她突然站了起来,阿亮也立即起了身。像是突然有了某种不可理解的默契和心照不宣,他们一起朝门口走去,相互之间却不发一言。门上贴着的花朵形LED充电感应夜灯突然亮起,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阿亮的回力运动鞋。
墨绿色防盗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重重地松了口气,后背甚至有点潮热。
今天的经历,他不打算告诉李玥。李玥要是再打电话来,他依然会替她去送花。只不过,他不想再踏入这墨绿色防盗门。
他没有进电梯,而是选择走楼梯,起初,脚步有些松软,他走了几步就停下,转了转脖子,挺直了身体,又继续。
出了楼梯口,午后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全身。他抬头看着高楼上方蓝得没有一片云朵的天空,决定过段时间找机会去下海涂边的那个湿地,李玥心中的白鹭洲。
他不再想那些事,大步走出小区,路过小区门口烟酒小卖部时,他停了下来。老板正盯着电视机追一部民国剧。
“老板,来包烟。”
“哪种?”他起身走了过来,没有问他年龄,甚至没仔细看他一眼。
他抬起手,对着玻璃柜台内第一排右数第三个蓝色盒子,用食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既随意,又似乎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