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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远方

2023-07-25王刚

特区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巴黎圣母院

王刚,男,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贵州六盘水师范学院。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清明》《解放军文艺》《长城》《广州文艺》《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

丁三是某地方志工作人员,四十上下,一米七八,身形单薄,戴深度近视眼镜。单从外表看,很少会有人把丁三与凶手联系起来。就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把刀子捅进了米红的胸口。

四个月前的一个早晨,丁三在米红的电脑上发现一个文档,名为“巴黎圣母院”。四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丁三打开了文件,米红的生命随之进入倒计时。

那个周六的早上,米红没有接到加班的指令。自从米红当上主任,动不动就白加黑,五加二。而当天,枕下的手机毫无动静,仿佛已经冬眠。米红睡得浅,猫一般蜷缩在丁三怀里。丁三醒了,一手环抱米红,一手拨弄手机。米红睁开眼睛,盯着丁三说,怎么,又玩植物大战僵尸?丁三笑嘻嘻的,没回答。米红撇撇嘴,没出息,还玩这个。你的脑子被僵尸吃了。

那是一款老游戏,已经很少有人玩了,丁三却乐此不彼。他喜欢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豌豆射手、红辣椒、胖冬瓜、向日葵、玉米大炮……米红说他老了,总抱着一些过时的东西,死活不松手。丁三也觉得自己老了,可他有什么办法呢?待在史志办那种单位,不变成傻子就算万幸。史志办是清水衙门,是养老的好去处。除了丁三,还有几个朽木般的老头。丁三早已认命,就这样吧,这辈子还能怎样?米红批评他没追求,不过四十来岁,就把自己归入老弱病残的行列。丁三懒得争辩,争辩反而伤感情。她想说就说吧,谁叫她是主任呢。

起床后,丁三准备早餐,米红收拾脸面。米红非常爱她的脸,不管多忙多累,总要挤出时间,对着镜子涂涂画画。丁三开玩笑,说她不是化妆,是画皮。他做了米红爱吃的青椒肉末面。他坐在米红的对面,看着米红呼哧呼哧地吃面,不由涌起一种满足感。他不禁想,要是天天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吃过早餐,米红逛淘宝,丁三玩植物大战僵尸。他种了一排排植物,构建起强大的火力网,让僵尸难以前进半步。米红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米红看了看,跑进卧室接听电话。

过了两个关卡后,米红从卧室走出来。丁三看了她一眼,见她已穿戴整齐,肩膀挂着皮包。丁三问,要加班?米红弯下腰,边穿高跟鞋边说,是啊。丁三说,不去行吗?米红说,周局的电话,能不去吗?丁三说,周午马这条狗,什么时候变成黄世仁了。米红看了丁三一眼,不要乱说。丁三说,他天天喊加班,什么意思?米红站起身,噘起嘴巴,亲了亲丁三的脸,你好好玩游戏,晚上回来陪你。丁三的心软了一下,说,行了,去吧。

米红走后,丁三玩了一会儿游戏,百无聊赖地丢开手机。正要出门,转头瞥见米红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忽闪忽闪的。丁三走过去,动了一下鼠标,一个名叫“巴黎圣母院”的文件夹,跃入他的眼帘。

丁三拿起鼠標,点开“巴黎圣母院”,里面只有一个文档,也叫巴黎圣母院。点击文档,跳出一行字:请键入打开文件所需的密码。丁三想了想,输入他和米红的姓名,显示密码不正确。再输入米红的名字加他的生日,仍然不对。又输入他的姓名加米红的生日,还是不正确。丁三有点发蒙,这些都是他们约定俗成的密码。

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丁三愣了一下,赶紧掏出U盘,插进电脑,拷下文档,拔下U盘,大声喊道,来了,来了。

丁三打开门,看见了气喘吁吁的米红。怎么搞的?米红喘着气说,半天才开门?丁三赔笑说,上厕所呢,你没带钥匙?米红说,忘了。

丁三开玩笑说,你的记性被僵尸吃了。

米红进屋拿了钥匙,看到桌上的笔记本亮着,走过去把笔记本放进公文包里,转身,咚咚咚冲下楼去。

丁三打开电脑,插上U盘,点击“巴黎圣母院”。试了多次,密码仍不正确。上网查阅各种破译方法,下载破译软件,捣鼓半天,还是没能打开。

丁三盯着“巴黎圣母院”,陷入了恍惚。想了想,他跳起来,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藤条箱子。箱子落满灰尘,铁锁已经锈迹斑斑。这种老式的箱子,无异于出土文物。十八年前,丁三带着这件文物,离开了南塘镇。箱子里面,装满了几百份书信,还有一张巴黎的地图。

轻轻一拉,铁锁无声脱落。打开箱子,腾起呛鼻的霉味。灰尘散去,露出一张折叠的地图,皱巴巴的。纸张泛黄,边沿有破损,折痕格外鲜明。

丁三仿佛看到了一段漫长的岁月。就是这张地图,陪着他从南塘来到水西,从老城来到新城,从出租屋来到“水云间”小区。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和米红对着这张地图,从水西一步步走到巴黎圣母院。

多年前的一个雨声滴答的下午,那时他还在南塘上班,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打开,有一张折成心形的信笺,还有一张叠成方形的巴黎地图。巴黎圣母院那个位置,用红色的圆圈圈起来,像一朵花骨朵。米红说,本想来看你的,但请不了假。我答应你,等到春暖花开时,我一定来看你。另外,给你寄了一张地图,无聊时就看看吧。每看一次,我们就去了一次巴黎圣母院。

信很讲究,米红喜欢用散发茉莉花香的信笺,还经常把信纸折叠成心形、千纸鹤、白鸽或者花瓣。每次看着那些信笺,丁三都会陷入矛盾之中:打开就很难再恢复它的造型;不打开又看不到里面的内容。

这样的信他收到几百封。在信中,他和米红谈人生,谈社会,谈文学,谈理想……他们提到了巴黎,谈起香榭大道、协和广场、巴黎歌剧院、玛德莲教堂、卢浮宫、杜勒丽花园、埃菲尔铁塔……当然,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巴黎圣母院:高峻的形体、升腾的雄姿、垂直向上的线条、桃心门洞、玫瑰玻璃窗、修长的柱子、直插苍穹的钟塔、饱经沧桑的石头墙、沉默的雕像,受难的圣母、翩翩起舞的吉普赛姑娘、丑陋畸形的撞钟人卡西莫多,穿着黑衣幽灵般的神父……巴黎圣母院蛊惑了他们,让他们欲罢不能。

他们决定两个人一起攒钱,一起去巴黎圣母院。丁三家境不好,父母为了供丁三读书,欠了不少债务。米红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父母也在乡下,主要在街上卖点小百货。米红在城里工作,开销要高得多。她那点死工资,应付掉各种开销后,也剩不下多少。不管怎样,他们下定决心,每个月发工资,必须先拿出一部分,丢进存钱罐存起来。

一个春暖花开的晚上,在狭小的单人宿舍里,他们依偎着坐在灯下,看着那张地图,说了不少话。半夜鸡叫,米红放下地图,打开皮包,拿出一沓钱,说,你看,我攒的钱。丁三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票子,跟她那叠放在一块,说,这是我攒的。米红说,终于可以去巴黎圣母院了。

第二天,米红却改变主意。她把钱交给丁三,让他去找周午马,想办法调进城里。看着迟疑不决的丁三,米红斩钉截铁地说,先进城,再去巴黎圣母院。

进城后,他们一次次对着地图,从水西走到巴黎圣母院。在哪里上车,在哪里住店,在哪里拍照……都做了细致的标注。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父母却打上门来,命令他们赶紧结婚。丁三和米红也觉得时候到了,想想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他们只好动用存款,举办婚礼。

结了婚,他们又开始攒钱,只是谈论巴黎圣母院的次数明显少了。终于又凑了一笔钱,米红却犹豫起来。她的意思很简单,把钱留下来,按揭一套房子。丁三有点犹豫,心有不甘。米红说,将来有了孩子,总不能一辈子住出租屋吧。丁三说,这么点钱,也不够按揭啊。米红说,我父母拿一点,你父母再凑一点。丁三说,那也不够。米红说,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你去找周午马。丁三说,要去你去,我开不了那个口。米红说,我去就去。

折腾了好一阵,终于在“水云间”按揭了房子,渐渐地,他们不再谈论巴黎圣母院。偶尔在某个夜晚,不经意间瞥见墙上那张落满灰尘的地图,这才想起曾经许下的约定。不过,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米红托周午马帮忙,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对房子进行装修。几经折腾,他们终于搬离出租屋,来到了水云间。搬家那天,丁三把书信和地图装进藤条箱,带回新房。奇怪的是,送走客人之后,却发现藤条箱被人打开了。几百封信件不翼而飞,只剩下那张地图,孤零零躺在箱子里。

没想到,地图囚在箱子里,一关就是几年。

出小区,左拐,有一家电脑维修店。丁三走到维修店门口,看见店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告顾客书:各位顾客,暂停营业七天,见谅。

丁三把U盘揣进衣袋,迈步朝老城走去。老城真是破败了,看上去灰突突一片。一缕阳光从缝隙里打下来,恰好落在面前。丁三往前走,阳光朝前移,就像谁拿着一把电筒,在黑夜里为他照亮。看了看夹在裂缝中的太阳,不由隐隐心惊,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幢残破的平房前。白光打在破房上,裂缝、灰土、蜘蛛丝、杂草清晰可见。周围的房屋陷入昏暗,成了这幢房子的背景。

房子三层,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第一层是门面,有一家小百货店,一家包子店,一家五金店。二三层隔成鸽子笼,租给乱七八糟的漂泊者。巷子弯曲,不时有骑三轮的小贩晃悠悠跑过。右侧不远,是拔地而起的凤凰山,山顶立着天壶茶庄。屋后是明湖,湖里有白鹭,全身雪白。出门往左,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达新城区。从十字路口往右,大概两公里,就能抵达史志办;向左,大概两公里,就能到财政局。以前,他们天天一起出门,手牵手走过巷子,来到路口,她向左,他向右。下班后,他们又走到路口,手牵手回到出租屋。

出租屋很小,不过二十几平。靠墙有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粉色床单,摆着豆腐块般的棉被,还有两只枕头。床边有一台梳妆镜,放着米红的梳子、发卡、香水等小玩意。窗后横着一张书桌,配上两张椅子。书桌上卧着一个录音机,侧边摆满两摞磁带。一条书柜靠墙而站,里面装满了他们爱读的书。其中有一个抽屉,专门用来存放信件。那张巴黎地图挂在墙上,正对着木床。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们坐在窗边看书,写东西,听音乐,看湖里飞起的白鹭。一个个夜晚,他们谈到了钟塔、石头墙、玫瑰玻璃窗、卡西莫多、吉普赛姑娘、钟声、雕塑、穹顶……

那时候,丁三刚从南塘调入水西。丁三想不通,周午马不过是一镇之长,凭什么如此神通?米红戳了他脑门一指头,笑他是根木头,啥也不懂。

周午马每次回城,很少直接回家,而是來出租屋找丁三。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周午马坐在丁三对面,提着一瓶啤酒,不时吹上几口。丁三也提着一瓶啤酒,不时吹上几口。米红托腮坐在旁边,听他们胡聊乱侃。几瓶酒下肚,周午马手舞足蹈,谈天文地理,国家大事,足球篮球,发财门道……说到有趣的地方,丁三和周午马哈哈大笑,米红也跟着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午马每次来看他们,总会带上点东西:或一块肉,或一把白菜,或一瓶酒,或几斤水果。米红叫他不要客气,他嘴里答应着,可下次再来,手里仍提着东西。几乎每一次,周午马都坐到深夜,这才起身离去。丁三送他出门,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走过狭长的巷子,消失在拐角处。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丁三和米红坐在窗边,看着烟雾弥漫的明湖,录音机里播放着刘若英的歌曲。这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打开,是周午马。他撑着黑伞,大衣已经被雨打湿,皮鞋上沾了泥土。米红拿来毛巾,让他擦一擦。他把伞放在墙边,胡乱擦了把脸,把毛巾递给米红。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兜里掏出两个小盒子,分别递给米红和丁三。米红打开盒子,失声喊道,哇,小灵通啊。周午马说,卖小灵通的搞活动,我领了两台,送给你们。丁三说,不行,这东西不能收。周午马说,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丁三说,周哥,这东西你留着用吧。周午马掏出一台手机,笑了笑,我用这个。米红两眼放光,笑着说,哇,周哥真牛,用上手机了。周午马说,收下吧,方便联系。

米红掏了一张票子,让丁三去买菜。已是深秋,雨点洒落身上,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丁三转了一圈,买了一只烤鸭,点杀一只活鸡,拿了两瓶清酒。

丁三踩着雨点走进家门时,听见了米红的笑声。

天壶茶庄八层,像一把巨型茶壶,雄踞凤凰山顶。丁三去过壶里,但也只是转转而已。听说,到雅间品一次茶,没有千儿八百出不来。

走进巷子,店铺破旧,有卖烧纸的、小百货的、冰糖葫芦的、烤红薯的、烙锅洋芋的。店主几乎全是老人,散发出古旧的味道。这地方已经纳入规划,墙体刷上了大红色的“拆”字。米红不止一次问过丁三,为什么非要去老城。丁三开玩笑说,搞历史嘛。米红撇撇嘴说,丁三,你真是老了。也许,米红说得有理,搞历史也是男人衰老的症状之一。

米红出事后,各大小媒体发表文章,围绕天壶茶庄,对丁三、周午马与米红的关系进行了探讨。文章说,丁三和米红住在老城那些年,经常去凤凰山看月亮。站在壶顶,月亮清晰如镜,能看见月宫里弯弯曲曲的桂花树。在丁三的记忆中,楼顶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晶莹剔透的钻石。米红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里弯月闪亮。她问他,要是站在巴黎圣母院看月亮,会是什么样子?丁三说,等攒够了钱,我陪你去看。后来,他们终于攒够了钱。他们依偎在楼顶,想象巴黎圣母院上空的月亮。没想到,当他们从山顶下来,却坠入了一场世俗的婚礼。

各大媒体认为,丁三和米红结婚之后,上山的次数渐渐少了。丁三不知道的是,跟米红上山的人换成了周午马。他们一前一后登上茶庄,坐在清幽的房间里,听着优雅的琴声,俯瞰芸芸众生,小口小口品茗。奇怪的是,他们从来不去楼顶看月亮。米红说,她不喜欢月亮,月光让她过敏。

丁三穿过巷子,走到凤凰山下。头顶滚过阵阵雷声,天色暗下来。壶顶乌云飘动,像一朵朵黑色蘑菇。看着一朵又一朵爆炸的蘑菇,丁三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雷声滚动的下午,第一次见到米红的情景。

事情很简单。周午马请财政局的蔡局长喝茶,叫丁三一起去。那时候,周午马是南塘镇长,而丁三是办公室的笔杆子。周午马外出办事,总要把丁三带上。周午马说,丁三是他的手,没有丁三,他就没有手,什么也干不成。

雷声滚动,一场春雨似乎就要到来。丁三跟着周午马,匆匆穿过扭来扭去的巷道,沿着水泥台阶,向天壶茶庄爬去。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孩站在门外,个子高挑,鹅蛋脸,高马尾。见了他们,女孩迎上来说,周镇长,请,蔡局已經到了。周午马点点头,指了指丁三,对女孩说,这是丁三,我们镇的大才子。他又指指女孩,对丁三说,米红,财务室的大美女。

领导们谈事情,丁三和米红不便在场,只能在大厅等候。丁三坐在木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米红不说话,丁三也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丁三本想到处走走,又觉得不礼貌,只得硬着头皮,陪着米红熬时间。

一阵闷雷滚过,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米红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仔细看了起来。丁三没话找话,问米红看什么?米红瞟了他一眼,笑笑说,地图。丁三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低头看那地图。米红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说,看看,巴黎圣母院。丁三赫然看见,巴黎圣母院被画了一个鲜红的圆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哦,你喜欢巴黎圣母院?丁三鼓起勇气说。

当然喜欢啊,怎么?你也喜欢?

是啊,我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巴黎圣母院。

接下来,两人围绕巴黎圣母院,谈起了种种话题。他们谈到了刺入苍穹的钟塔,幻想着要是站在顶楼俯瞰巴黎,会是什么样子?目光抚过香榭大道、协和广场、巴黎歌剧院、玛德莲教堂、卢浮宫、杜勒丽花园、埃菲尔铁塔,该是一种什么感受?他们甚至提到,爬上尖顶钟楼,仔细查看阴暗角落,能否可以找到墙上手刻的字母:ANARKH。

正谈得高兴,周午马他们出来了。不知不觉中,脚下已是满城灯火。可惜了,在提及巴黎圣母院之前,他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离开的时候,米红偷偷把一张纸塞给了丁三。纸上,有她的联系方式。

站在天壶顶,俯瞰脚下的城镇,顿觉天高地迥。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偏西,街灯正在亮起。丁三扶栏伫立,等待月亮从天边升起。

肯定没有人知道,丁三在壶顶伫立许久,却没有看见月亮。他下了山,走过昏暗的巷子,踏进灯火辉煌的新城区。街上人潮汹涌,男男女女生机勃勃,像一群狂欢的野兽。灯光动荡,无数影子扭曲变形,贴着地面乱舞。无数双脚踏过丁三的影子,把影子踢得支离破碎。他走过喧闹的街市,一个人走进水云间。记不清多少次了,当他打开家门,却看不见米红的影子。

多家媒体从房子的角度,探讨了米红、周午马和丁三的关系。有一篇阅读量超过十万的文章认为,丁三胆小、懦弱、好面子。他不好意思找周午马借钱,就让米红去找周午马。还有一个记者,充分发挥想象力,以细腻生动的笔触,讲述了米红借钱的经过。他用大量篇幅,叙述了丁三与米红为了凑钱,如何纠结挣扎甚至爆发争吵的过程。接下来,记者用小说家的笔法,描述了米红找周午马的情节。他写道,那是一个夜黑风高无月无星的夜晚,涂脂抹粉的米红敲开了周午马的房门。

丁三承认,为了买房子,米红确实找过周午马。在丁三的记忆中,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周午马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盒点心走进出租屋。他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扔一支烟给丁三,自己也点上一支。米红坐在旁边,手托下巴,听他们侃大山。聊了一会儿,米红掏出两张票子,让丁三去买菜。丁三一直记得那个午后,日头挂在天边,像一朵诡异的火焰。他走过巷子,脚下的影子又瘦又长,如一根摇晃的竹竿。他走进菜市场,砍了瘦肉,杀了鸡,买了凉菜、一块豆腐、两瓶清酒。随后,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踏着血红的日光,匆匆往回赶。当他走进家门时,又听见了米红的笑声。

那个夜晚,饭菜飘香,三人围桌而坐,边聊边吃边喝。米红倒满三杯酒,笑盈盈地说,买房子差的钱,周大哥借给我们了。丁三愣了一下,看了看两腮发红的米红,举起杯子说,大哥,我敬你。

丁三走到楼下,闷头抽了三支烟。他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口,丢掉最后一个烟头,走进幽暗的过道,乘电梯上楼。打开门,屋里黑洞洞的,死一般寂静。他换上拖鞋,将自己扔进沙发,拿出手机,玩植物大战僵尸。无聊,无聊透顶,只有跟植物在一起,他才会暂时忘记这个世界。不知怎么回事,植物变得格外脆弱,经常被僵尸突破防线,将他的脑子吃掉。玩了一会儿,他骂了句娘,退出游戏,走进卫生间洗漱。接下来,他推开卧室门,摁下墙上的开关。他吓了一跳,只见米红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米红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好像没听见。

什么时候回来的?咋不说一声?

米红低声说,我,我怀孕了。

什么?怀孕了?丁三一把抓住米红的手。

米红告诉丁三,她在单位忙到下午四点,终于做完了手里的活,正要起身回家,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以为是饿了,走出单位,进了一家粉面馆,要了碗羊肉粉。刚张开嘴,涌来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扎进卫生间,吭哧吭哧吐起来。出门后,她打了的,直奔医院。

丁三爬上床,将米红搂在怀里。米红闭上眼,身体微微颤动。丁三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米红睡得更舒服些。他看着她的脸,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真想对天大吼一声,老子有孩子了。

这些年来,丁三一直想要个孩子,但米红死活不答应。她的理由很简单,背了一屁股债,拿什么养孩子。平心而论,米红说得也有理。每个月供房贷,还欠款,打利息,让人焦头烂额。工资刚到手,转眼一文不留,月光光得连底裤也没有。米红说得好,只有追求进步,升职加薪,才有生孩子的资格。后来,周午马调到财政局担任局长,提拔米红当了办公室主任。丁三原以为,米红当了主任之后,应该可以考虑孩子的事情了。没想到,米红比原来更忙了。用她的话说,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生什么孩子?

丁三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他捂着胸口,赤脚走到阳台上,点上一支烟,又赶紧摁灭。他转了几圈,扶住围栏,望着没有月亮的夜空。

寂静的夜里,他心跳如鼓,忍不住哼起了一首歌。

医生嘱咐,米红是高龄孕妇,必须小心护着,经不起一点磕碰。丁三每天早起,给米红做吃的喝的,然后匆匆出门,赶往单位。下了班,又匆匆赶往菜市场,挑选食材,回家做饭。在丁三的悉心照料下,米红逐渐胖了起来。

上班的时候,丁三抱着电脑捣鼓资料,完成主任安排的任务。主任对丁三挺不错,私下对他说,等他到站了,让丁三接他的班。不管有没有搞头,丁三觉得不能让主任寒心,只要他安排的事情,丁三就尽力去做。丁三也想过,万一真当了主任,那也算一件好事。用米红的话说,至少有了一点进步。

一个下午,丁三提着大袋小袋的食材,打着口哨走进小区,却意外地撞见了周午马。周午马穿着黑风衣,站在他家的楼下。他的嘴里,叼着一支纸烟。他的身后,是一辆黑色奥迪,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第二天上班,丁三找到那只搁置许久的U盘,插进电脑。点开,跳出那个叫巴黎圣母院的文件夹。打开,点击文档,跳出方框:请键入打开文件所需的密码。他不断组合密码,不断输入方框,均显示不正确。主任让他做资料,他心不在焉,态度敷衍,不知所云。主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走了。

天色渐晚,丁三拔出U盘,走出史志办。出门不远,有一家打字复印店。店主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留黄色披肩长发,埋头坐在电脑后面。丁三让他插上U盘,打开,指着巴黎圣母院说,解密后,打印一份。

小伙子指了指沙发,示意他等一会儿,他先忙完手里的活。丁三坐在沙发上,玩了会植物大战僵尸,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他做了一个梦,看见一幢高峻升腾的钟楼,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巴黎圣母院。一个女人站在巴黎圣母院前面,对着一轮西沉的红日。一个大猩猩般的男人跪在地上,盯着女人的背影。女人忽然转过脸来,对着丁三。丁三吓了一跳,他清晰地看见,那是米红的脸。

丁三一下子惊醒了,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小伙子将一沓文稿丢过来,头也不抬地说,五十。

丁三丢下一百元,转身走出了打印店。他只看了一眼,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他把稿子卷起了,歪进一处废弃的工地,蹲在半人高的荒草中。当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稿子,顿觉天旋地转,浑身颤抖,手脚冰冷。

米红采取日记的形式,讲述了他与周午马畅游巴黎圣母院的事情。周午马以考察学习为名,带着她看了巴黎圣母院,还一起照了相片。文字之间,配了一张张图片。其中有一张,周午马揽着米红的腰,并肩站在巴黎圣母院顶楼。米红仰起脸,仰望金碧辉煌的落日,乌黑的长发如云飞舞……

第二天早上,眼睛血红的丁三为米红做了早餐,揣着一把西瓜刀出了门。他冒着飕飕冷风,往单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又偷偷绕回来,躲在小区附近的拐角处。天真冷,他蜷起身体,把手伸进怀里,抓住锋利的刀刃。

不久,米红从小区走了出来。她穿着白色风衣,虽然肚子微微凸起,但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她走到十字路口,站在一株行道树下,掏出小镜子,对着脸补了补粉。几分钟后,一身黑风衣的周午马从巷子里跑出来。米红迎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走了。

丁三跟在后面,看着他们手挽手走进鞋店,买了一双男士皮鞋……走进珠宝店,买了两枚白金戒指……走进婴儿店,挑选尿片奶粉……最后,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了朝阳巷。丁三拔出刀,猛然窜出去,挡在他们的前面。

对于那一刻,多家报刊媒体写道,丁三怒火中烧,举起刀冲上去,准确无误地捅進米红的胸口。米红尖叫一声,一头栽倒在步行街上。

事实上,情况不是这样的。丁三握紧刀把,一步一步走向周午马。可是,听见米红的尖叫,看着周午马惊恐的脸,他忽然心惊胆战,握刀的手止不住瑟瑟抖动。他就那样握住刀,手足无措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周午马忽然退后一步,抓住米红,使劲往前一推。

米红像一只笨鸟,一头撞向寒光闪烁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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