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撒路现象
2023-07-25李懿
李懿,1993年出生于澳门,《澳门日报》副刊专栏作者,曾获得第十三届澳门文学奖短篇小说公开组优异奖、第四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短篇小说组推荐奖。作品散见于《澳门日报》《香港文学》《作品》《广州文艺》等,作品连续多年入选《澳门文学作品选集》。
对于年夜饭,他们向来胸有成竹。每每春节将近,夫妻俩都会仔细推敲起那菜单,从早磨到晚,仿佛是借题发挥,要把一整年该说而未说的话全清算干净似的。有时候凌晨醒来,老旧的身体睡不了回笼觉,一方还要将另一方推醒,压着嗓子继续谈论一番。一道道菜便从被窝里飘出来、飘到微弱的晨光中去了。
可到头来,他们年年准备的仍是一样的东西。
首先要做红烧肉,这是饭桌上的重头戏、人人爱吃的硬菜、几十年不变的家乡味道。他們固定在大年二十九买肉,提早做好准备,也能保证肉的新鲜。菜市场二楼的肉铺,那一片片木板,血淋淋、冷冰冰,宝玲会伸手在上面翻翻拣拣,顶着肉贩子们不悦的目光,把每一根排骨、每一份腿肉和每一块五花腩都摸一个遍。末了,她却仍要扭过脑袋,冲家荣低声问一句:“选哪块?”
家荣总有答案。不管是去老同事儿子婚宴该给多少红包,还是走亲戚串门要送什么补品,他向来能给出主意。红烧肉也一样。“这一半腿肉,那一半五花。”他用食指比画,“先炒再炖。炖一个下午,才算入味儿。”
其次,需得有一条鱼。年年有余的好兆头么!女儿阿琦从小讨厌鱼腥气,怀孕后,忽地转性,又喜欢上了吃鱼。他们猜测那可能是随她的土生葡人老公培养出的新习惯,抑或是由于胎儿身上流着外国人的血,因此感染了母体。当时宝玲伺候她保胎,天天熬鱼汤,鱼摊从头跑到尾,精挑细选,买好后还一定要去公秤磅重。遇上缺斤少两的,就怒冲冲转身和人吵上一吵,回了家仍是一肚子火,少不了摆脸子给女儿看。
然后是包饺子。自家拌好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皮在从前也是宝玲自己和面一张张擀出来的。这两年她风湿越发厉害了,十指全变了形,他们便改口说超市里的饺子皮也不错,口感不比手擀的差上太多。
她试吃生肉馅的毛病一直没改。不过年纪越大,舌头越迟钝,盐和酱油放得越多,味道越重。他们于是安慰自己,认为咸得发齁才是正宗的北方口味。
“北方”是相对于广东的北方。这对老夫妻,他们说起北方就像神经衰弱的人描述起自己前一夜的梦境,满怀一种令旁人不耐的絮絮叨叨的热情。他们喜欢仔细回忆小时候在家属大院烧树枝烤知了吃肉的经历,还有读大学那会儿去舞厅里把皮鞋磨穿的快乐。在满是褪了色的旧家具的狭小客厅里,看着天气预报和连续剧,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青春时代的故事,末了将多年前的老家浪漫化得走了形,就像墙壁上往下掉金粉的福字贴画。
接着再准备两道素菜。不拘什么品种的绿叶菜,清炒或白灼即可。这便是他们对广东人饭桌习惯的妥协了。
最后,还要小酌一杯、喝一点小酒助兴。红酒与啤酒,家中并不常见。前者是洋人的玩意儿,涩嘴,喝了不习惯;后者容易饱腹,又不够雅致。家荣通常喜欢白酒——尤其有一瓶已经存了五六年的茅台酒,他不轻易动,只在特殊场合开盖子。那是单位运转艰难、家荣被迫提早退休时,老领导送给他的好东西。既是庆贺也是安慰,老领导称它为“女儿红”,说要等嫁女儿那天才能启封——最好能学学古人,先将酒埋在什么大树下的泥土里。殊不知家荣当时刚做了外公,只是羞于启齿,所以单位里的人无从知晓罢了。
今年会比去年热闹。去年春节,阿琦借着几年没旅游过的由头,坐“金巴”顺着港珠澳大桥游到香港看烟花、住酒店,年初三才带孩子匆匆回来吃了个午饭。屁股尚未捂热坐垫,人就急着要回澳门了。她当时刚烫了卷发,老气横秋。脸上雪白的粉,身上黑漆漆的长裙,又额外戴了一串珍珠项链。天鹅绒紧裹着身体,珍珠比小拇指甲盖大上些许。外孙——安东尼奥,也叫子朗——刚满四岁,深红小西装和水钻小领结,发胶定型的“汉奸头”,搭配一个不离手的游戏机,和一双眉头微蹙的大眼睛,看得宝玲都糊涂了,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母子俩是韩剧的豪门大宅里跑出来的人物。
那情形,用家荣的话来形容,就是“滑稽得像猴儿戏”。
孩子——应当叫他哪个名字,他们一直没下定论——在一侧专心打游戏。沙发正中央,阿琦挺直腰背,抱怨香港人多,抱怨食宿昂贵,抱怨名牌店的春季新款包过于抢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个冬季旧款,倒给那鬼佬省了钱。可以想见,她是在用颇为自得的口吻向他们抱怨的,语气里很有些和穷亲戚聊天时屈尊降贵的气势。临走前她照常塞红包给宝玲。红包比往年的都要厚,似是要借此买断过年团圆的儿女责任。他们虽然为此感到不悦,可到底也不希望她多留:
那个白皮肤的小外孙,他们该怎么向左邻右舍解释他老爸亘古不变的缺席呢?
几年前,就在珠海,阿琦和鬼佬同样摆过酒。摆酒是为了给亲戚们一个交代。他们没通知老同事和老朋友们,毕竟双方年龄相差太大,且新娘已经显怀,看着实在不像样,于是少了许多本该有的礼金。那一大笔将女儿的青春自由卖给众人换来的赃款,由此缩水了一半不止。何况两个人不领证,或是说没法领证——名不正言不顺,连喜宴上的乳猪也在咧嘴嗤笑。
那鬼佬的葡国老婆在波尔图乡下守着一家杂货店过活,身边拢着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压根不知道她的老公在澳门另外成了个家。这些他们都清楚,全是阿琦跟他们讲的。也是在这个小客厅里,她详细形容了老太婆的长相与人到中年走了形的身材,以及她男人那两个女儿难伺候的骄纵性格,听得二人心惊肉跳。“她们盼着他死呢,死了每个月就能领到手他一半的工资了。”阿琦说,一脸的义愤填膺——这也是鬼佬告诉她的。
鬼佬是个大块头。他个子很高,号称五十多岁——具体五十几,他一直不愿说——长了一张皮肤往下耷拉的老脸。光秃秃的头顶,后脑勺上残留着几缕头发,他总要珍惜地用发油将它们往前梳,似乎是盼着能以此遮一遮滑溜溜的头皮。大约自知形象不体面,或是不把女方娘家人放在眼里,鬼佬少有在他们面前露脸的时候。距离临产不满两个月,他才哆哆嗦嗦开来一辆旧奔驰车,把大腹便便的阿琦运回澳门新屋。他们后来去看过:一套不知转了几手的两室一厅,油漆味才散了两星期,孕妇如何能住得呢?可她到底还是住下去了。
那个惨白的、斑驳的、下水管道往上翻滚沼气的小家,宝玲想,实则比他们当年的婚房好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不知怎的,宝玲每每想起那房子,人就忍不住犯哆嗦。小除夕的下午,她在厨房洗菜、剁肉,手臂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南方,阴湿的寒冬腊月,猪油脂肪碎凝在指甲缝里,她的手在刀柄上打滑,挥舞得异常艰难。家荣叮嘱她关窗,说下午降温了,怪冷的。她就用抹布擦了擦碎肉和油,踮脚去够窗把手。吱吱呀呀的铁锈摩擦声响起,听得她脸上发麻,像是中风的前兆。
家荣倚着厨房门框与妻子讲了几句话,然后进卫生间蹲厕所。这是惯常的午饭后的安排、夫妻双方不必言说的默契。冰冰凉的马桶圈,厕所内冷飕飕的,仿佛有一阵寒风盘旋,久不肯离去。从柜子里,他抽出一本《知音》。阿琦还在上学的时候,抱着她能成为“才女”的希望,他们斥资订购了许多杂志,直到她准备高考不容分心时才作罢。一本本脏兮兮、灰蒙蒙的《知音》《故事会》和《儿童文学》,他们不爱丢东西,尤其是女儿去外地上大学后,家里空茫茫的,确实需要这些旧文章来占领空白处。还有那一摞摞《老夫子》漫画与爱情小说。它们散落在各个角落,正如拼图碎片失落于杂物海洋之中。初时看了还叫人觉着伤感,后来成了厕所读物、一次性骨碟和桌脚垫,情况才有所不同。
他翻开摊在腿上的杂志,愉快地读起年轻女大学生给富商当二奶的“真实经历”。那是十余年前的爱恨情仇,字里行间长满霉斑,主人公早已不知是归于何处了。
夜里,宝玲煮了白粥。现在,他们习惯三餐从简。粥加榨菜,配着早点铺的馒头,再加上几块豆腐、些许蔬菜,夫妻俩能吃好几天,吃到馒头发馊,长出黑斑。他们的食欲随着岁月暮色的降临而逐渐消减,尤其是年夜饭前的两个星期。周详的计划与漫长的准备让两人精疲力尽,然而他们既不能、也不敢怠慢除夕夜。正因为已经过了一整年寡淡无味的日子,他们急需一个名正言顺的表演之夜,以此建起一座临时性的节庆舞台。
“好像真的降了温。”餐桌上,家荣说,“老家今天下雪,小姨还拍了视频。瞧!”他掏出手机,灯光下眯着眼睛点开微信,然后递给太太看。宝玲推一下眼镜,端详了半天,叹息道:“我们那次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也没见着雪。”
他不清楚她口中的“那次”具体指的是哪一次。毕竟每一次回去,他们都是碰不到雪的。“老家也只有小雪了,哪像小时候。”他半真半假地宽慰道,“现在这样,下到地上也成了毛毛雨。”
天气预报预测接下来一周都是冷的。此处是冷的,彼处也是冷的,一整块浩瀚无垠的土地,冻在一处,成了个大疙瘩。他们停下对话,仔细听着、看着,贪婪地吸食起全世界各地的温度与天气信息。预报结束,电视机响起保健品的广告音乐,他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宝玲挨过饭后半小时,急忙忙进了浴室洗澡。无杂质的寂静从墙壁和他们机械的章程中渗了出来,再度占了上风。厨房水池前,他停下动作,喘一口气,休息片刻。窗外,树摇晃着影子,影子的缝隙里是对面居民楼点了灯的窗。他关上水龙头,将视线投向黑漆漆的夜色深处,耳朵仍在聆听那无杂质的、从容步向死亡的寂静。老年的寂静。
有人在拍门。
初时是和缓的、犹疑的节奏,指关节均匀地敲在铁门气窗栅栏上。声音极小,家荣还以为是邻居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回来过年记错了门牌号——也不是第一次了。
接着是手掌,猛烈、急切地拍打起门板,一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的雷鸣。他高喊“来了”,心跳加速,跳得他胸闷。那人没有应答。他快步走去玄关。里侧,木门的猫眼被纸巾堵死了。“谁啊!”家荣又嚷道,手按在门把手上,像握住了一把防身用的手枪。
“爸!”
照理,这两人明天下午才会到。家荣开门放人进来,再弯腰在鞋柜里翻找空余的拖鞋。他心感不快,所以有意把光着脚的母子二人晾在一旁。家荣是靠着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才得以在退休后寻回尊严的。但女儿登门过早,显然没把父亲小心翼翼的安排放在眼里,而且提着大包小包的,不知道是搞什么名堂。
他抬头打量这对不速之客:阿琦把行李从身上一一卸下,然后站在原地不动,即便进了门,仍牢牢握住儿子的小手。她脸上没有表情。他们刚给顶灯换了新灯泡,它便把静止的脸照得极亮,照得像是那类鬼鬼崇崇的日本舞台面具,皮肤的白盖过了五官。
“你妈在洗澡,”过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他便开了口,“你们先看看电视。”
不脱外套,也不洗手,娘俩儿在沙发上坐下,臀部只挨着一点坐垫的边缘,像是在提防什么天灾人祸,随时准备要起身逃跑似的。现在播放的是访谈节目。电视上,发言人说二〇二一年全国博物馆的总量是六千一百八十三家。他离得很远,躲在客厅的另一头,假装对电视节目看得津津有味,接着借口要洗碗,钻进了厨房,手忍不住掏口袋点了根烟抽。他想,好久没去博物馆了——故宫,年轻时曾跟着单位去过北京。他只记得是在秋天,腿都要走斷了,最后一屁股坐在树坛边缘,寒风中冷得打哆嗦——然后呢?六千一百八十三个博物馆,他还去过哪一家?
如同动物嗅到了远处山林大火的气息,看着女儿的面孔,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即将降临的剧变,不由得内心惊惧不已。
这些年,从阿琦手里,他们确实得了不少好处。
空调用了十余年,滴水、散热风扇轰隆隆吵得两人睡不着觉,是阿琦给他们换了新机。浴室里大而笨重的浴缸,宝玲洗完澡出浴时一脚踩空,进医院躺了小半个月,是阿琦付的医药费,然后请人上门打掉浴缸,装好全新的防滑淋浴间。每年一次的探亲旅行,也是阿琦报销的来回机票与酒店住宿。她说是拱北口岸地下商场里她租下的两间店铺生意不错。可他们心底里清楚:店铺的营收也好,她在澳门什么什么公司里赚来的“工资”也罢,全是鬼佬的钱。
一想到这里,家荣急忙忙用抹布搅和瓷碗里的水,让洗洁精起了一串白泡。“再怎么样,孝顺父母也是应该的——我问心无愧!”家荣对自己说,权作安慰,“至于她的人生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把碗筷叠在窗边的收纳架上,小心翼翼。擦干手,才想起来还没问那俩人吃没吃过晚饭。冰箱里有肉有菜,塞得满满当当,可每一样东西都有去处,实在匀不出年夜饭以外的食材。他叹一口气,颇为自怜地感受着自己精疲力尽的躯壳。老了,不中用了。除了安宁,他什么也不想要。
“这么早到家了?”他听到宝玲的惊呼,兴奋的、疑惑的语气。呆立在厨房里,他仍能感觉到水蒸气从浴室里涌出来时热腾腾的冲击。他没有走出去,脊椎骨被抽走了似的,软着身体,一只手攀着墙壁,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
“怕明天人太多,”阿琦说,“澳门要到初一才开始放公众假期,劳工全堆在明天过关。”
“也好,也好。”宝玲笑道,“我现在就去铺床——床单这两天刚晒过,香喷喷的!”
她们母女俩向来更亲近。毕竟家荣是有“怪脾气”的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他自认为有骄傲的资本,并自诩为文人,工作时向来是办公室里的“笔杆子”,尽管写来写去也不过是宣传材料或报表一类的材料。他总遗憾自己当年没有继续深造、留校任教,或是沉下心来,洋洋洒洒创作出几本旷世巨作,过上清贫但体面的“学者生活”。他老觉得是世俗限制了他的才华——赡养父母、结婚、抚育女儿、工作,哪一项不是在吃他的时间、喝他的精神?每天早上醒来,直到夜里睡去,他胸膛深处永远沸腾着怀才不遇的愤怒与遗憾。人到中年时,这股火烧得尤其厉害。
这样一个男人,对着他平淡如白开水的小家庭,自然很难能有什么耐心。不过,现如今家荣上了年纪,面对不名誉的女儿,他反倒生出了自己也难以解释的畏惧之情。家荣隐约知道,女儿选择与有妇之夫厮混多年、生下身份证上没有父姓的私生子,与他这个当父亲的常年失职,两者间有着不可忽略的关联。
此念头一旦形成,就如同皮肤癣一样,时时刻刻叫他感到不适,且难以根除、挥之不去。由此,父女间就又多了一层隔阂。
眼下,宝玲正张罗着给女儿与外孙收拾次卧。他慢吞吞走出去,再慢吞吞坐下,审视起那一个个行李箱、尼龙袋。它们摊在地板上,一一开了口子,恬不知耻地露出里头的填充物,像动物把嘴张得老大、露出它鲜红的内腔:毛巾、充电器、女士内衣、课本、手提包、铅笔盒、茶叶罐……
旧货市场的地摊,幸福家庭的屠宰场。
一眼扫过去,家荣的视线聚不了焦。哼,不提前打个商量,硬拉一车破烂回娘家,逼迫得人连脚都没处搁。他用力踢了一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其中一台四仰八叉的玩具车,忽地通了电,滋溜溜空转起轮胎、发出消防车警笛变调的叫唤。小卧室里母女俩的交谈声停了片刻,但下一秒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下去。如此,更是让家荣感到愤恨。
“你搬回来啊?”隔了墙,他问。
半晌,对方嗯了一下,便算是回答。
家荣猛地起身,顾不上头晕,直直冲进房间;也不洗漱,就这么躺下,睡了。
午睡的、早睡的、晚醒的人,呼吸从他们微张的嘴中吐出来,阴云似的压住了整个屋子。此时蔓延开的睡意是肃穆而非慵懒。宝玲聆听着丈夫的恼怒,眼睛忙个不停往女儿脸上瞟,心思活络,可脑袋乱糟糟的,手上动作同样不停:被套要套在羽绒被上,床单得塞进床垫四个角下,嘴巴里还得轻飘飘聊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东西。
阿琦应着母亲的家常话,视线却在轻轻摸着书桌和写字椅——桌面堆着奶粉罐和月饼盒,椅背上搭着厚外套。
房间是这样的布置:一扇朝南的窗户,书桌摆在窗下,也充当了床头柜的角色。桌子右侧放了一张单人床,床尾墙角的空位立着一个大衣柜。墙上贴了字迹苍白的课程表,以及几张金灿灿的奖状——原封不动的家具与装修,说不清多少年了。没什么新鲜的,只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更残破、更败落了。
五年前,这里是孕妇修养身体的小卧房;十年前,这里是高三生备战高考的学习室。现在,这里早已沦为杂物间、垃圾堆,专收无人问津但总有可能派上用场的废品。奶粉罐的圆盖子锈死在了罐身上。月饼盒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剩了几块长灰毛的双黄莲蓉,喂养着墙缝里的蟑螂,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那件外套在珠海无用武之地,只有老家的冬天与之相契合——就是在不知多少年的等待中,它浮夸的垫肩款式逐渐过了时,还未穿过几次,便已成了淘汰品。
此处也是自相矛盾的考古现场。因为书包仍塞在衣柜顶端,里头是练习册和来不及细究错题的试卷;孕妇装仍挂在衣架上,三两件纯棉的、宽阔的、打了补丁的大长裙。如同古代皇帝的陵墓,他们不忍心破坏原状,而奶粉罐、月饼盒与旧外套们,它们便是叠压堆积在陵墓之上的一代代土层。
自女儿怀孕后,直到她跑去澳门生小孩以前,家里连看电视也不敢调高音量。抑扬顿挫的新闻播音员念稿声,混着阿琦给鬼佬打电话时磕磕绊绊的葡语,滔滔不绝,成了宝玲织毛背心时的白噪音。现在,宝玲每次进来拿放东西时,总会觉着那噪音尚未消散,总要错开眼珠子,不想去细看往事的痕迹。可如今,这间如同乡愁般令人倍感惆怅的小房间,即将为赤裸的、露骨的、丑陋的现实所占有。而现实就是:女儿在澳门混不下去,于是携家带口,上门投奔老爸老妈了。
宝玲把被子铺开。被芯散着甜丝丝的霉味,她假装闻不见。“你爸是这脾气,老毛病了。”她突然抛下了天气和饮食的话题,将这句劝慰插播进来,手掌还在拍打那被褥。这股为丈夫辩解的冲动,她亦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他也是担心你。”宝玲又补充道。越这么说,她心里越踏实、越信以为真:“搬回来住——这么大件事,不跟我们先商量商量……”
讲到这里,她又哽住,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压低声音问道:“你和鬼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光彩,但顺理成章:鬼佬当真和他的样貌一般衰老——六十五岁,他退了休,高高兴兴让澳门特区政府买断他的退休金,一次性领了一张大额支票。那套两室一厅,他老早就联系上了中介,最近终于脱了手,和买进时相比算是小赚。至于女友和儿子,他只答应每个月汇抚养费回来,然后便去了香港机场,潇潇洒洒乘国际航班飞回葡萄牙与家人们团聚了。
鬼佬鐵定有另外给她钱。具体多少,阿琦咬死不说。拱北的铺子,她打算关一间、留一间。可是允许她长期居留澳门的那张“蓝卡”,却是不能够再维持下去——没了鬼佬的“关系”,那狗屁公司再不许她挂名申请劳工证。当然了,失掉房子,阿琦又如何能继续在澳门生活呢?因此,从鬼佬准备卖房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盘算搬回来住的事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跟爸爸妈妈说一声——“事情太多,忙过头,记不起来。”
宝玲不吭声了。她回想起以前,还在上初中的阿琦,有一日放学回家,无预兆地告诉正在低头拖地的母亲:“学校开家长会,快开始了。”然后冷眼看着宝玲慌慌张张夺门而出。夜里,当妈的一边烧晚饭,一边训女儿。灶台前,宝玲额上的汗水嗒嗒滴往下淌。阿琦倚着冰箱,沉默地听她把话讲完,末了对着妈妈的疑问,也只是耸耸肩,答道:“忘了。”
阿琦向来如此。满不在乎的、心不在焉的阿琦,她仿佛总是在琢磨些不在眼前、在于别处的东西,唯有与鬼佬厮混在一起、得了金钱的好处、穿上漂亮衣服后,才有些回过神来,变得像是个乐意享受的普通人——那特立独行的冷漠,实则来源于物质的匮乏,而非精神的丰盛。这是宝玲在许久以后才终于认清的不幸事实。
她不无遗憾地回忆起从前在女儿床头朗读过的许许多多首唐诗宋词,还有那些被她读书时数次翻开、被她为人母后喂到女儿嘴边的名著小说。她也记得床上那一双眼睛,冷淡地听着、看着,不置可否。她同样记得那股熟悉的、陈旧的失望感:当年谈恋爱时,她给家荣写过十来封信,洋洋洒洒,一句句力透纸背的情话,刀印一般刻在垫信纸的簿子上——对方的反应同样不过如此。
她甚至不能抱有这样的幻想:阿琦是出于爱情的狂热,才和有太太的老头儿纠缠不休的。可宝玲为这个家辛苦付出了大半辈子——偶尔也颇有怨言——所求的不过“安稳”二字。因此,她移开了视线,对女儿的荒唐举动、对丈夫的不满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家庭关系由于“放任”所生出的劳损,虽细微如发丝,日积月累下,仍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互相回避着、疏远着,阿琦就此变成了家里的客人。及至一切土崩瓦解,她重又来到了父母面前,脸上再度挂起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她随身携带的家当是那样地繁多,实际上却被褫夺了一切,甚至连夜里睡觉用的棉被,也是母亲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历史旧物。想到这里,宝玲心中对女儿的怜悯和厌烦同比例地增长着,再逐渐相互抵消,最后只剩下了容忍与接纳。
她摸了摸外孙的脑袋。那孩子坐在椅子上,甚至有些够不着桌面。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中不中、西不西的脸,朝宝玲投去疑惑的眼神。
“宝宝饿了没有?”宝玲问,“外婆给你煮面条吃,好不好?”
她伺候母子俩睡下,再洗洗弄弄,钟便敲过了午夜。从玄关、厨房、客厅到厕所(热气腾腾,还留有此二人洗澡的余温),宝玲一盏盏熄了灯、一扇扇关上窗、一道道锁好门。她悄悄进了卧室,盲着眼睛,靠双手摸到床上。家荣正是在呼噜打得剧烈的阶段。那动静,听上去就像一只猪、一个无知觉的沉重的牲畜。宝玲背对丈夫,在床沿坐下。她清了清嗓子,见那呼噜声开始抽搐,知道家荣要醒来了,便道:“你过两天去趟家具城,挑一张大一点的床。”
接着,不等回答,她又说:“你没看见——女儿和外孙挤在那里睡觉,好可怜啊!”
“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家荣回答,半梦半醒,字与字粘连在一处,“阿琦还没满月的时候,不敢放她单独睡,就一张床挤三个人。当时翻身都打哆嗦,生怕压着她。”
宝玲叹息一声。因着过去的记忆,她渐渐消了气,于是躺下。面对面,夫妻俩的脸和脸凑得很近,彼此的气息纠葛在一处,说话时能感觉到对方声带的振动,却看不大清身体轮廓和面部表情。
“鬼佬和她分手了?”家荣问。
她点一点头,懒得再去解释细节。“也好,”家荣沉吟片刻,“离婚的女人现在多了去了,帶个孩子也不算什么。”他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对天花板吐露起入睡前的一系列思绪。“我想了想,是该散伙了才对。”他说,忽地来了兴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不过阿琦这样,不成家怎么行呢?隔一段时间吧,找人给介绍几个!”他打了个嗝,咂巴咂巴嘴。榨菜味儿从胃里翻上来,咸津津的。
“小孩就放我们这儿,不碍事。”
家荣盘算了个一清二楚:既然成了单亲妈妈,则过往的诸多不堪,自然全是一笔勾销了——只要对外宣称她离了婚即可,谁又会专门讨离婚证去看呢!但凡运气好些,能再嫁个人,婚姻便会如一把大火一般,烧去阿琦身上的种种不洁之处,使她重又变成一个体面的正常人。如此一来,女儿的前程有了着落。将她打发出去,他们又能再次过上平静的小日子。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他下了结论:“这主意——不错!”
宝玲没有回答,但他不做理会,兴高采烈地闭上双眼,就这样一口气睡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约莫是因为卸掉了心中的重担,家荣起得很晚。他醒来时依旧心情愉悦,如同刚做了一场轻盈的好梦。外头电视机开着,动画片一类滑稽的音效,还有女人们的轻柔嗓音,以及抽油烟机运转时的嗡鸣。酱油、黄酒和八角炖煮后醇厚的香气,渗进了卧室,在家荣的舌尖上留下些许滋味。他伸懒腰,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穿上拖鞋,不急不忙,踱着步子走进已经缓缓舒展开的新一天。
客厅里,小外孙正襟危坐,双眼死盯电视屏幕,脸上的表情仍是万分庄重、小心谨慎的。厨房内,妻子和女儿在包饺子,灶台上砂锅冒着白烟,味道愈发浓郁。桌上盛好了白粥一碗,也摆了一碟小菜。他坐下,大模大样地吃起早餐,胃口大开。
家中已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某种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境,被这多余的二人唤了出来。恍惚间,他甚至觉得不真实的不是眼下,而是那死水一般沉寂的昨日。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女儿还是学生、太太尚未白头、自己仍在工作的壮年之时。在这热闹里,他万分快活,尤其是宝玲刚拧开了收音机,主持人正在播报即时路况,喋喋不休地描述起交通的繁忙,感叹人们对回家过节的期盼数十年如一日未曾有改变——听了这类话语,家荣稳坐家中,只觉着通体舒畅。
返乡的人堵在高速公路上苦等,他却不必长途跋涉,好似屋外正是疾风骤雨,屋内却照旧温暖如春。他想,前夜里的许多不愉快,如今看来确实是不必要的。他决定冰释前嫌,于是问正在干活的女儿 “昨晚睡得如何”,不等回答,又和和气气对孙儿发了话:“吃得是否习惯?累吗?第一次在外公外婆家过年,兴奋不兴奋?”
“习惯,不累,兴奋。”
“真听话,”他大声夸赞道,“晚上外公给包一个大红包,奖励你!”
“说谢谢外公?”
“谢谢外公!”
慈爱又不无遗憾地,家荣感慨道:“现在的小孩,哪里比得上以前自由。我们小时候,一过年就聚一块儿放鞭炮、放烟花……”
他坐回沙发,把遥控器拿过来,换成新闻频道。那洋娃娃似的外孙,并不言语,同样不动弹。乖巧是乖巧,就是文静过了头,看着不像是个健壮的孩子。他暗自嘀咕,将来各式营养品、读书、课外辅导、兴趣班、头痛发热去小儿门诊……全是花钱的地方。他踌躇着:该如何让阿琦既把孩子寄养在家里,同时又不会当甩手掌柜、净用父母的养老金呢?电视台开始预热晚上的联欢晚会节目,家荣看了看花团锦簇的舞台后台,眼都花了,心里还想:不如就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与女儿说清楚吧?
“等过了元宵节,我就豁出去一张老脸,找从前的熟人,给她打听打听去!”
晚上八点钟还未到,餐桌已布置得七七八八。一道道菜,蒙了各式并不匹配的蓋子,就等着他们开动。只有饺子是最后下锅,它们 “咚”地一声沉到锅底,顺时针旋转起来。其中两个经不起滚水和热火的沸腾,没多久就破了皮,肉馅儿散成肉沫、猪油浮上了水面,想来是机器加工的面皮偷工减料、不够筋道的缘故。
守着这口锅,宝玲紧皱眉头,用筷子一点点捞起碎渣子。一整天了,她寡言少语着。但要具体说明是为了什么在烦恼或不安,她却又解释不出来。
她从冰箱里拿醋。没有一碟切了姜丝的醋搭配,家荣咽不下水饺。
她清理起厨余,等一家人都入了席,这才洗一洗手,坐下,身上还系着围裙,下摆湿漉漉的。
瓷碗边缘犹有干涸的酱汁。不锈钢勺,前一顿饭的油还残留在勺柄上。男人么,洗碗做家务从来都是这样——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她拿纸巾擦了好一会儿,仍是黏糊糊的,只好放任,不去管了。对着妻子的抱怨,家荣以前是这样说的:“脏就脏吧……都是能吃的,其实也干净。”
这话是没有错。可她事儿多,看见有污渍的碗,总感到十分别扭,于是把碗转过去,装作看不见那痕迹。
“全家一个人都没少,是挺难得。”桌首,家荣笑道,“应该喝一点好酒,庆祝庆祝嘛!”他扭头对宝玲吩咐,“就那瓶,以前首长给的……今天拿出来!”
“你放柜子里了?”
他点点头,宝玲起身进了小卧室。女儿的东西早已被挪入房间,地板上堆得高高的。她在小小的空隙中艰难踮起脚尖,费了大力气才成功打开衣柜门。
从一打半人高的叠好了的衣服后面,宝玲取出酒瓶子。喝茅台的杯子,家里并没有,遂用多出来的酱油碟代替。“来,满上……满上!”宝玲斟酒的手神经质地发着抖。“别洒了!”可到底还是洒了一些在桌面上。“哎呀哎呀,可惜可惜。”不过三两滴酒,就算进了口中,又能有什么差别?她把酒盖旋回去,辛辣的酒味冲进鼻孔、直上天灵盖。丈夫迫不及待地端起碟子,嘴噘得小小的,嘴唇慢慢衔住圆盘的边缘,抬手,茅台酒滚入口中。他含住那口宝贝,放好酱油碟,一切安稳了,这才做了吞咽动作。
“好酒!”他感叹道,一边紧紧握住瓶子,隔着眼镜第无数次细细阅读起瓶身上的文字。他对茅台懂什么呢?何况老眼昏花,实在看不清那些个小字,便又放下了东西……不能安心,生怕待会儿吃饭夹菜时,胳膊一横,把它扫到地上去,他再将酒瓶挪去桌子中央。待它离四道悬崖边都是同等距离了,这才满意。
“要不要试一试?”他问桌尾的小外孙,“抿一下,就尝尝味道?”
“爸!”
“怕什么!男人,将来肯定要喝酒应酬的!”
隔着桌子,家荣伸了根筷子过去。美酒或是他的口水粘连于细棍末端,缓慢凝成透明的珠子,滴滴答答一路往下跌。红烧肉的肥油、蒸鱼的绿葱、白灼菜心的生抽与饺子开膛破肚后裸露出来的菜肉馅,它们无一不被这液体沾染。就流量与比例而言,说是泥牛入海亦不为过。可头一回地,宝玲的眼珠子跟着水珠子落下去,心也随之沉入腹中。
“辣吧?”那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小孩抬头看着妈妈,再看看外婆,泪水悬在眼眶里。“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事算什么?”
她定一定神,垂下头,吃起碗中的东西,对眼前正在上演的闹剧充耳不闻。电视台开始了晚会前的倒计时,一个大大的钟表在屏幕上闪烁着它的秒针。宝玲默念起数字,脸上的表情同样是漠然。家荣要调教外孙、要把女儿再次嫁出去。于心底深处她很清楚:对于这些决定,她皆无能为力。家荣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全家人命运的主人。早在数十年前宝玲便已接受了此现实。仰仗着鬼佬的钱财,阿琦反抗过,最后仍是宣告失败,灰溜溜地逃了回来。为了能继续苟活于落魄之中,除了服从丈夫与父亲,她们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