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诺诺、《浮生一日》与科幻作家的创作转型
2023-07-25吴岩
吴岩,科幻作家,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中国作协科幻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科普作协副理事长,美国科幻研究协会托马斯·D·克拉里森奖获得者。
一
王诺诺是近年来深圳崛起的年轻有为的作者。我最初跟她认识的时候,她还是腾讯的一个员工,我替腾讯的内部刊物《腾云》做顾问,写一些文章并推荐一些文章在这里发表。她在腾讯研究院,但并不跟我对接。那个年代她的小说还没有发表。但她同事们都说,马上就会发表。
那时候我刚刚到南方科技大学任职,在人文中心创办了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研究中心开幕式上,我邀请重庆艺术家傅榆翔先生做了一个“移民外星人”展览。诺诺跟腾讯的朋友也一起来看我们邀请到的“外星人”。那次除了跟她加上微信,给她拍摄了一些照片之外,没有什么更多接触。
很快,她的小说在《科幻世界》发表了。而且还不止一篇。一个新作者能在这个杂志上一下子上一组小说,可见编辑部对她的认可度。要知道《科幻世界》在科幻作家心中,有类似《人民文学》在普通作家心中的地位。这毕竟是曾经发表过《三体》的地方。
此后,我们也在其它一些科幻活动的场合见过。她离开了腾讯,独立写作,或者还做些其它事情。但我跟她都是会议上点头打招呼,没有更深入的交流。直到她的第一部作品选《地球无人应答》出版,我参加了宣传活动。好像是在中心书城那个大斜坡。当时张冉做主持,跟她谈了很久。我有點着急,因为谈话的主题没有聚焦在作品上,读者想知道的还都不知道。
在我来深圳之前,马国宾、张冉他们已经办起了一个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在深圳展开了活动。我来之后,也参加过他们的活动。这个基金每年会举办一次征文评奖,在这里见到诺诺是常有的事情。但我们还是没有太多交流。
直到我的新书《中国轨道号》出版。前檐书店之前就答应我,要做一次在地宣传。找谁来当助场嘉宾呢?我脑海中冷不丁就想到诺诺。诺诺是我在深圳认识的科幻作家之一,年轻有为,颇得年轻人喜爱。拉她一起谈谈新书,应该是很有吸引力的。我问她是否乐意参加,她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
但我心中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对我这个快到六十岁的作者,写的又是关于1972年的故事,今天的年轻作者能看懂吗?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还真是特别希望诺诺所代表的这个世代群,能对这个作品说几句感想。
现场活动很热烈。诺诺谈到了她对故事的感觉。所有的应该打动读者的地方,她都被打动了。而且,是在思考中进行的求索。我非常感谢诺诺的支持。
《中国轨道号》从2020年出版到今天,已经连续获得了25个不同的奖励,读者反响也特别热烈。这其中也有诺诺对书的推荐功劳。
此时的诺诺,已经有超过25个中短篇作品发表。一些作品还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奖励并被纳入好几套选集。迎着《三体》带来的中国科幻大潮,一个全新的作家正在冉冉升起。
出于纯粹的自爱倾向,我常常会把作家分成两类。一类是跟我一样的科幻迷出身,另一类是非科幻迷出身。科幻迷出身的作者,对文类疯狂地喜爱,认为自己写作的目的是把别人应该写好没有写好的那块科幻空间,彻底地弥补出来。而非科幻迷出身的作家写作的原因则是多种多样的。非科幻迷作家跟科幻迷作家都有某种高傲,但两种傲气差异显著。我把诺诺归入跟我一样的科幻迷作家行列。这个行列里面有韩松、刘慈欣等许多当今非常出名的朋友。对我们来讲,写作科幻可不是对什么人的说教,我们写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目标。我们开创的是属于自己的田园,这是一块让想象力和创造力自由腾飞的土地。
诺诺的小说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伪的文学装饰,而是充满青年甚至少年的活力,那是一种灵动的原初文学。在我们这种早熟的社会,在深圳这种充满诱惑的大城市中,能让心驻留在那个阶段的人是不多的。能写出那种心情下的世界的人,是真正的阳光少年。
但是,人终究是要长大的。创作也终究是要转型的。童年的终结是早晚的事情。诺诺会怎么应对她的跨时代转型?
二
摆在大家面前的《浮生一日》,在我看来,应该是王诺诺试图在创作上转型的一部全新的尝试性作品。小说抛弃了作者过去低开低走的套路,不再从接地气的近未来小情节引入然后娓娓道来。作品一开始,就高开高打,企图高屋建瓴地开启一部史诗。
20世纪80年代初,我曾经在《科学画报》杂志上看到生物学家贝时璋写过的一篇随笔,大致说,生物的构成应该是物质加能量加信息。这个文章给我很大的震撼。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里,我们的学者都深入到一些特别前沿的微观领域,对这种跳出某个具体的细胞构造与功能,从类似哲学的高度去概括的生物特征的做法,还非常少见。我相信诺诺应该是没有读过这篇随笔。但她通过自己对事物的观察,以及对各种科学文章的阅读,领悟到了这个神奇的高度。不但如此,她还用小说家写故事的手法,把三个生物的基本构成物演绎成了三种未来发展的方向,即追求物质、追求能量和追求信息。按照叙事中的说法,任何一个文明,走到某一个节骨眼上,必定都会产生一场惊世骇俗的大辩论。这场大辩论的核心焦点,就是探讨人类生存的根本到底应该被系留在何处。围绕这个争论,人类随后分道扬镳。一组人回归自然,认为发展和重建物质天地,才是未来得以繁衍的根基。他们还通过哲学思考,把回归自然等同于回归真实,这更增强了自己对选择的信心。自然派在我的想象中有点道家风范,他们的目标是御风而行,是飘逸。不过我毕竟不是小说的作者,诺诺故事中的这批自然派成员没有这么飘。作者是说,他们的目标,是要重新学习以往人类历史上建构起来的各种技艺,不让这些东西丢失。我看这是受到刘慈欣的影响,有给岁月以文明,别给文明以岁月的感觉。
在小说中,相信大自然这个古老的成长沃土才是指向真正未来的选择之外,还有两种选择。第一种可以叫能量派。这派家伙的目标是追逐能量。认为所有生物体都是能量的拜物教。只有找到强大能量,生存才是可能延续的。这批人最终的结局是发展起强大的航天事业,让自己进入星辰大海。考虑到宇宙中能量集中的地方太多太多,他们的成功只是时间问题。
小说中的第三派人,对生物生存必须强烈地依赖信息这一点坚信无疑。信息崇拜是这一派人的活动宗旨。跟自然派和星辰大海能量派不同,信息崇拜者最终开发出了自己的元宇宙,把自己全部上传到虚拟现实的数据空间之中。
聪明的读者一定会把这个故事中的三种选择,对应到今天的科技发展思路上去。但小说家毕竟是小说家,他们会把故事跟现实的联系隐藏起来,这样才能让故事情节起伏跌宕。小说于是就在三种选择的历史路径中选取了一些点,以杂乱的方式前后散放,以创造某种超越个体视角的宏观视角,让人物从一段段的历史中涌现出来。在这种散点式的来回跳跃中,我们逐渐能看到各派人的归宿。
我不想在这里评论太多小说中的故事、人物、情节、史诗性的结构以及独具特色的语言。虽然我觉得西奥多、S912、K1289888,以及海光和婷都可圈可点,但我对此确实并不在行。我只能站在王诺诺的读者角度来说,这篇小说是她写过的文笔最老到,内容最复杂,线索最繁多,设计最强大的一部中篇。也恰好在这种历史发展三分天下的情节指引下,诺诺小说中的那种寻找永恒命运共同体的渴望,以及让爱情、友谊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反复重现历久弥坚的追求,得到了一次新的伸张。作为一种史诗性的建构,小说还在道德伦理等许多方面做出了具有自己特色的“危机选择”。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点,那就是宗教会不会在作品中出现?如果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人类生活中那些神秘的、具有“迷性”的规则又是怎么来的?小说成功地通过社会学展现了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
有关《浮生一日》,我的阅读体验绝不是单一化的。一方面我能看到诺诺个人的成长,另一方面我能看到时代的变革对新作家的影响。比如,诺诺是多年的刘慈欣粉,这种影响在她的作品中展现了多少?仅以刘慈欣推崇的克拉克为例,诺诺的语言风格和故事风格,现在都已经呈现出克拉克的风貌。大世界建构、大目标驱动、大历史观察、大社会关系、大制度流转,所有这些“克拉克—刘慈欣”的主轴,在诺诺的这篇小说中都非常明显。整个故事从西奥多开始,也是克拉克模式的一种典型代表。
克拉克和刘慈欣都是严肃的。诺诺作为他们的继承者,必然也是严肃的。《浮生一日》作为一部后新生代构建的未来史诗,充分展现了他们这一代作家对未来的另一种严肃态度,同时也阐明了他们对个体追求爱情、追求永恒的始终如一的美学与动力。
只是,诺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诺诺吗?
诺诺的科幻,还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科幻吗?
成熟是否必须带着某种放弃?
换言之,我们能保住自己的青春永不放弃吗?
所有這些问题,暂时还不能回答。因为一个站在自我发展转型的十字路口上的作家,必须在未来的无限空间和过去的成功领地之间找到一条让自己踏踏实实地穿越的路径。她必须夯实这个路径,以便循着这个路径奔向更遥远的科幻叙事空间。
我们期待着她更新的作品去回答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