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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之书

2023-07-25于德北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貉子狍子梁子

于德北

金色池塘

我已经问过许多人了。有人说:“他讲的那种动物应该就是水獭。”

我在图书馆里查到:水獭,鼬科,体长吻短,眼睛稍凸而圆,耳朵小,多穴居。它们白天休息,晚上出来活动,善于游泳和潜水,听觉、视觉、嗅觉都很敏感。

是不是它呢?我不敢确定。

亲爱的孩子,在长白山,长得相似的动物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这里,又有着极大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想把这些可爱的家伙一一对号入座,还真是一件麻烦又恼人的事情。

我又问了一个人,他说:“你说的是麝鼠,我们叫水耗子,尾巴扁扁的,背部是棕黑色或栗黄色。它们能分泌麝鼠香,那可是珍贵的中药材。”

我又去图书馆查资料,内行的管理员说:“也许你要找的是水貂吧。据说长白山也有,只是数量不多。”

水貂是半水生鼬,尾巴不到头体长度的一半,它们身体细长,四肢和水獭一样都很短小。大概是和水獭的领地有交叉,据说,它们经常受到水獭的欺负。想必水獭总是以胜利者自居,因为从数量上来说,它们大大地优于水貂这个“表亲”。

唉!不管是哪位作的案,我先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吧。

夏天来了,天气变得炎热起来。虽然山高林密的长白山有避暑胜地之称,但是,一旦完全暴露在炙热的阳光下,主管夏天的祝融大神的脾气可不如春天之神句芒来得温润、平和。去老乡家采访,他们便寻门前的橡树下摆设桌椅,一来宽阔通透,二来再热的风经过树荫的筛网,都得收拢一下本能中的戾气。

用深井水泡了黄瓜、辣椒、西红柿,距离井台不远的酱缸帽子上落了一只绿尾蜻蜓,山鸡咕咕地叫着,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主人家的黑狗竖起耳朵,搜寻着各种声音的来源。按说,这个季节比较尴尬,春天的山野菜已经过了时季,像软枣子、刺玫果、松子、榛子之类的山珍还未成熟,各种蘑菇蓄势待发,并不能像初秋那样引人耳目。但是殷勤好客的主人还是动用了人力采摘了一些,用开水焯过之后,和小葱、香菜、生菜之类的园内时蔬一并上桌,蘸酱佐酒,成就一味难得的佳肴。

其实,春天还未结束,我就已经在这山地间穿行了。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我来到养蜂人的驻地,和他们一起搅蜜。从方言很重的话语里,感知他们心中暗藏着的希望和幸福。在靠近溪水的地方,夜里可以枕着浪花的歌吟入梦。他们也常常会梦到野生动物来袭,多是黄鼬和獾子之类的夜行者,它们的兽道离此不远,所以,尽管已经十分小心,但脚下的步伐难免凌乱,窸窣的响动驱使未凝的露水纷纷坠地。

我也到过种参人的地窨子,这种地窨子和传统的制式有着天壤之别。它们的材料是现代化的,门和窗上有玻璃,可以一眼看清外面的世界;屋顶是石棉瓦,而不是蒿草和泥土;室内还放置了可充电的电灯;用蓄电池煮粥、热干粮也是寻常小事。我和种参的老人学习人参知识,他从二品叶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棒槌鸟在民间传说里衔籽播种,把野山参的神秘行踪,想方设法地编织到跳跃不停的文字里。

我收集并记录着种种信息。

也不断地弯下腰去,捡拾山林遗漏在腐殖土上的音符。

这一回,我停留在一个有石砬子为门户的小山村,不知为什么,周边的山上橡树居多。自从读了惠特曼的诗歌之后,橡树作为一种坚韧、挺拔的意象,时时映照我的心灵,使我一想起它,便无惧困难的阻挠,更不害怕前进道路上的污泥浊水。它是座右铭,更像一座丰碑,时时鼓励我昂起头,用太阳的光芒校正自己生命的方向。

坚韧是一种美德。这种美德锤炼着人,使之变得善良又宽容。

亲爱的孩子,听我来讲下边的故事。

这村子里有一个池塘,水面不大,被当地一户人家承包下来。他们在池塘里投放了鱼苗,平日里悉心看护、饲喂,期望着小鱼长成大鱼,大鱼再用银色的鳞光照耀他们追求富裕的道路。这个池塘在山脚下,在一小片开阔地的中央,芦苇、荻草为它修葺了屏障,菱角和睡莲点缀了水面的静谧。

在这个小小的池塘边,发生过许多故事。

比如,一只前来饮水的母狍子突然临产,在水边产下了两只幼崽,几个开拖拉机下山的人惊动了它,它顾不上许多,急速地避到橡树林里观察动静。拖拉机上的人围住了小狍子,商量着是否把小狍子抱回村去。他们知道,在半空中游荡的瞎虻已经嗅到了血气,很快就会逐腥而来,盯在小狍子的眼皮上,企图要把这弱小生命的血吸干。看,它们中的先行者已经赶来了,嗡嗡叫着,尝试着改变盘旋的姿势,团紧身子向下俯冲。

这时,池塘的男主人赶来了,他劝走了众人,并把已经吸附在小狍子眼皮上的瞎虻揪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他向池塘边的玉米地里退去,给母狍子留下足够的空间和时间。躲在山坡上的母狍子瞧准时机,吼吼地叫着冲出树林,用自己的慈爱催促着小狍子起身。有了母亲的救助,小狍子勇气陡增,它们踉跄着爬起身,尾随着母亲回归安全的居所。

我要用怎样的笔触来描绘这令人欣慰的畫面呢?

又有一天,池塘里的鱼遭殃了。这些鱼不知遇上了怎样的天敌,掠夺它们的性命也就罢了,还将它们抛尸岸上,任它们在烈日的鞭打下变干、发臭。这个坏家伙专找它们的肚皮下口,而且只吃掉这一块,便把它们甩出水面,然后凶残地向另一个目标再施毒手。

承包鱼塘的这户人家苦恼极了。他们想办法下水驱赶,那坏蛋便从陆地上的洞口逃走;他们合计着在岸上捉拿,它就一缩身,从岸上的洞口钻回水里。几番折腾,仍看不出效果。这时,同村的邻居们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们把池塘里的水抽干。这样养的鱼虽然损失了,但也断了那些坏蛋的后路。等那坏蛋知趣地离开,可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全家人都被说动,只有男主人不同意。

他的道理很简单——把池塘抽干了,谁也得不到便宜,一样是活命,没必要赶尽杀绝。

“便宜它?你连它是啥都不知道。”家人气愤地说。

男主人沉默半天说:“管它是个啥!”

是啊,我也纳闷起来,在池塘里作乱的到底是个啥呢?水獭?麝鼠?水貂?人们也争执着、议论着,说出自己的主意,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一致的看法是:池塘的男主人实在愚钝,难怪他承包鱼塘年年赔钱。

他到底赔了几年,谁也说不清楚。

只是有一年,有人从池塘边路过,突然听到水面传来巨大的“扑通”的声响。他们惊诧,是多大的一条鱼在这小小的池塘里翻了个身呢?月光把清辉都凝聚在涟漪的正中央。这时,他们才突然想起,那个祸害鱼的坏蛋呢?它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呢?

承包了好几年池塘,这户人家终于起了一回鱼。那几天,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散发着炖鱼的香气,山脊山洼都飘散不去。没有人关心承包人卖鱼得了多少钱,他们看着锅里的大鱼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我去老乡家采访,他找来村里的头面人物来陪我,其中就有承包鱼塘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话很少。无论人们在谈及村中的蜜蜂、人参、橡树,还是那些与他有关的事情,他都只是浅浅一笑,把酒杯里的酒深深地抿上一口。

亲爱的孩子,山地的事儿让我着迷。真的,我不想以常规的思维来审定我们习惯的真假、善惡、美丑和对错。

树隙间的微明

亲爱的孩子,这个时候基本已是夏末,就在昨天,我和房东一家进山了。我们走的是专属于他们一家的小道,翻过三道梁子,就已经“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说小道是他们自己家的,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它只通到五里外的参园,大片的林下参围在小小的地窨子周围,悄无声息地形成了一座秘密花园。

这林下参最怕野猪来祸害,因为这种山兽实在是动物界的美食家。它们见了人参,不吃头,不吃尾,只捡中间肉多汁浓的部分,一口吞下去,通体舒畅、自在逍遥。如果野猪闯进参园,那可是灾难性的损失,所以房东家的男主人——年龄大的八十几岁,我叫他老爷爷;年纪小一点的六十几岁,我叫他叔;再年轻一些的三十几岁,他的孩子也有十几岁了。他们轮番住到地窨子里去,闲时采药,到了紧要关节,也可以敲锅敲盆,驱赶误打误撞闯进来的野猪。当然,也必须防范他们的邻居——狗獾。

今天,我和老爷爷还有他的孙子一起去参园。

老爷爷说,他终于在山上发现了獾子洞,从洞口的规格来看,是个长居之所。冬天,獾子会提前修葺“洞府”,等到长白山的第一场雪下来,它们就拖儿带女地离开夏季“别墅”,趁着月色还好,沿着兽道安全地回到这里。在这之前,獾子打扫房间的时候,貉子也会来帮忙。这一对朋友实在是让人羡慕,它们各执所能,互相帮助,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形成了共生状态,也给自然界留下了欢欣的记录、噩梦的实证。

獾子的爪子坚硬而锋利,是掘洞的能手,可是若论打扫卫生,它们是超级的外行。所以,不请自来的貉子主动帮忙,貉子皮毛滑顺,躺在地上可当板车。獾子合力把树根、土块、泥巴、杂草等东西放在貉子的肚子上,然后前拉后拽,送出洞外,如是往返,客厅和卧房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獾子是主人,当然得住得靠里边一点。貉子是客,且体肥毛厚,十分自觉地睡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这样一来,貉子既当了挡风的窗帘,同时也可以站岗放哨,洞外有什么动静,它们会及时唤醒大家,共同应对危险的来临。

这类故事是老爷爷的孙子讲给我的,我不是动物学家,一时难辨真假,但我依然十分感动。这简直就是一篇美好的童话,大自然早就替你构思好了。

老爷爷引导着我们,翻过了一道梁子,很快又翻过了一道梁子。走到这第二道梁子的时候,他停下来,用手里的荆条戳着一地的落叶说:“这梁子,就是大山的鼻梁子。一个沟,一个坎,就是一道梁子,钻老林子的时候,这也是一个记道儿的方法。”

然后,老爷爷用荆条凭空一指,接着说:“前边再翻过一道梁子,参地就到了。”

我听见不远处有溪流的声响。

老爷爷说:“住在山里,取水是顶顶重要的事。”

我循声往林子外边走。老爷爷的孙子,我叫他兄弟,一把拉住我,解释说:“听着近,这会儿去找,远着呢。”

我羞涩一笑。

我们继续前行,在一棵老楸子树下见到了一个大大的土坑。这坑没有人类工具的凿痕,边缘粗糙又不规则。老爷爷似乎洞察到了我的好奇,用荆条敲一敲裸露的树根,告诉我说:“这是野猪干的好事,它一定是闻到了地下的美食。以野猪的嗅觉,埋在地下一米深的食物也可以轻易寻得。而它想掘出这么大一个土坑,那也是分分秒秒的事情。”

听了老爷爷的话,我玩心大起,一纵身跳入坑内,尝试着把自己蜷在那里。亲爱的孩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一头野猪了,只是我身上的力气实在太小,除了象征性地蹬一蹬腿,其他的就都是不折不扣的妄想。

大概用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们到达了参地。远远望去,房东家的地窨子像一个碉堡,半依半靠在一片杂树林中。这种山间小屋多是就地取材,挖一个七八平米的半地下土坑——哈哈,像野猪一样,四周竖上木板,再盖上顶棚防雨,夏季住人毫无问题。房东家的老爷爷指挥着自己的子孙,对传统的地窨子加以改造,加了一扇完好的门,开了一扇窗,还在屋内放了一张行军床,一个圆木锯成的小桌,配两把圆木的小凳,吃饭、喝水都十分安逸。

老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在这一带的山里放参,对人参的生长环境和习性可谓了如指掌。眼前的这片林下参就是他主张种的,和家里的那几垄参园相比,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宝贝。他像一只棒槌鸟,每当参籽红了的时候,就高声念着“汪哥,汪哥”的鲜亮歌啼,把梦种到这神仙一般的居所周边。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继续往山顶走。很快,一条窄窄的兽道出现在我们面前。

老爷爷指着一大堆粪便说:“獾子在夜间下山的时候,是成群结队的。它们走专有的兽道,在统一的地方排便。我们眼前的这个地方,就是它们的‘公厕,它们很注意保护环境。”

我发动了自己的想象,在月光忒好的夜晚,山林愈发静谧,在洞穴里潜伏了一天的獾子们,商量着要集体下山。下山的目的很明确,觅食、饮水、解手,当然也可以更浪漫一些,比如恋爱,比如单纯意义上的散步……如果在这一庞大的家族里还存在一个诗人,而它会朗诵博纳富瓦的诗歌:

漂过河床

拂过轩窗

飞过幽谷

舒卷长天

转眼间展示了它铺天盖地的瑰丽气概

倾倒

雨的爪子在玻璃窗上乱抓着

仿佛虚无在给人世签字画押

在我的冬梦里

闪电的火馅点燃了陈年的种子

在这千补万纳的大地闪出生命的绿焰

但愿我们的赤脚像潺潺的清溪

去给它们滋润而不是给它们蹂躏

朋友啊

我们的心贴得这样近

任光阴的利箭去挥舞吧

要割断我们的情缘只是枉然——

我进一步想象,这样一首诗,是诗人送给它的朋友貉子的吧!

诗人易动情,也更容易泛滥自己的善良。

听了我的想法,老爷爷笑了。他摇摇头,哈下腰,继续脚下的路程。

一堆土,又一堆土,再一堆土……在一堆最大的土丘前,老爷爷终于停下脚步。他用荆条划了一个大大的圆,说:“这个獾子洞至少有二十米深。”

我被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庞大的工程震惊了。

老爷爷招呼我们坐下,嘱咐我们不要乱动獾子的设施。因为獾子是一种脾气倔强而又小心谨慎的动物,它们如果感知危险降临,会考虑举家搬迁,那样一来,这座宫殿就会废弃。想一想,老爷爷的担心是对的,如果真的因为我们的任意妄为,打乱了獾子们的安居乐业,那可不单单是罪过。放大来讲,那也是对山林规则最大的冒犯。

老爷爷拿出自己的烟袋锅,叼着烟嘴儿吧嗒两下,并没有装烟,也没有点火。他虚拟着这个动作,像过了一把瘾。之后,把那個铜锅子在脚底磕一磕,爱惜地揣回口袋里。

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说:“这老林子里的许多事,和你想的可相差得远呢。”

我向他的身边凑了凑。

老爷爷告诉我,让我刚刚还很感动的貉子,有的时候就是一个阴谋家、强盗。和獾子相比,貉子冬眠略晚,而春天的时候醒来又早,这就为它们作案创造了机会。且不说它们在帮助獾子的过程中有偷懒耍滑的迹象,就说春天的时候,如果借居的貉子有预谋,它就会早早地睁开眼睛,然后小心地爬出洞外,手脚并用地用泥土把洞口封住,有缝隙的地方还会用草根、树皮塞死。它们这么做,是要闷死獾子一家,如此,它们就可以鸠占鹊巢、借窝生蛋了。长白山的獾子和貉子基本上都是五月左右临产,貉子决意在獾子洞生孩子,还会趁獾子不在,咬死它们的宝宝,然后心安理得地待产,在别人家里养育自己的后代。

老爷爷的话让我彻底沉默。

大概是在树林里坐久了,我的肌肤上也泛起了一丝一丝的寒凉。

亲爱的孩子,听了这个故事,你又作何感想?

是的,那一个下午,我都恹恹的。原本说好回来的路上去看山溪,用冷水洗一把脸,可是,我突然间又失去了兴致,并在归途中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在三道梁子那里,有一处刺五加完全变红了,它们用玛瑙般的籽实筛选着阳光,并在有意无意之间送给我一抹淡淡的、友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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