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东关
2023-07-24马有福
索麻巷
在东关,我最喜欢的地名是索麻巷。因此,总喜欢在这里逡巡走动,有事无事寻找索麻的遗迹、遗绪,哪怕仅有一缕,都想把它储藏在心底里把玩、揣摩一番。我常想,既然口口声声地如此叫响,那一定是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文化心理在这里积淀、潜伏已久。但是,走来走去,在几十年的市声喧嚣中,我依旧两腿泥巴,一脸懵懂,并没有发现什么超凡脱俗的东西。有朋友说,从文化源流上说,你与东关早期的文化时空失之交臂,不在一个时间段,这还哪里找得到过去文化的蛛丝马迹,寸砖片瓦?
既如此,不找也罢。风流云散,时代在变,一隅街区哪能在时代大潮中永远不变?空间虽在,时光错过,早就没有了那些固化下来的东西。我一度放弃了思考和寻找。
可是,直至认识了他,与他有了些断断续续的交往之后,我蓦然心开:索麻依旧在,只是容颜改。
在青海近代史上,他可谓大名鼎鼎的人物。只是因为生不逢时,被迫逃离,隐身四川松潘密林几十年。在这段时间,他一身袈裟,宛然出家。一口藏话,宛然土著。文革前,没有人发现其真实身份。但在骨子里,他却依旧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信着自己选择的宗教。直至后来事发,身份暴露,他又一口甘肃临夏的河州话,谁都不相信他是地地道道的青海人。后来,出狱,落实政策,政协委员,出门搞统战,晚来风光无限。但他还是一袭布衣,退居陋巷,在阴影重重,不见天日的高楼大厦下喝茶待客,与人说笑,从不怨天尤人一句。偶尔感慨:过去皆梦,现今亦梦。
这不?梦岸上是一座东关清真大寺,每周五例行去那里走走看看,完成功课。然后,扶拐回家,把阴影当阳光,把苦难当蜂蜜,余裕和享受的感觉远超他曾见证过的那些万般辉煌。
这不是当代苏菲?
他自己从来都是坚定地摇头。也从不去那些追逐苏菲的人们常去的地方。
像他这样的人,在西宁还有多少呢?索麻巷能够容得下这个群体吗?我请教过一位高人。他说,真正的苏菲从不扎堆,甚至是行踪无定的。在苏菲不受待见的地方,肯定有苏菲。
照你这么说,那些退隐官场、情场、商场等一切人间热闹和繁华之后,回归家常,回归简单生活的人都是在靠近苏菲的边缘,其藏身的地方简直就是索麻了?
这,还要看其心境。心境安宁之处、之时,随处乃索麻。
索麻是什么?那是苏菲们寻找自身定位,澄清思想顾虑的修行之所。
索麻巷外说索麻,在东关,有时,看着索麻巷,我自有一种发现了一面蒙尘镜子般的感觉,说不上是喜悦还是遗憾。
东关时间
不止我一个人,很多人都曾对东关时间不置可否,满脸鄙夷。一经出口,大都带着几分不屑、不满:又是东关时间,多误事啊!
这不是危言耸听。有事实为证:
有一天,我接到朋友电话:儿子婚礼待客时间订到了今天主麻散的时候,我在某某餐馆恭候。
哦,明白。怕迟到,我这就紧追慢赶,在东关主麻仪式结束后气喘吁吁地赶到餐馆。
但这里,却不见主人的影子。我就过去问吧台:某某宴席餐是否在此预定?
对对对,就在这儿没错,你稍等一会儿,服务员正在收拾包间。
我这就老老实实走出大厅,在门口等了十多分钟,但依旧还是不见朋友踪影。这就把电话打过去问他时间是不是推迟了。
他说:哪?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到。
好吧!我在餐厅门口一等就又是十几分钟。时间已经到了两点半。我还没有吃中午饭呢,本想在大厅里先吃碗面预防低血糖,但碍于朋友面子,还是打消了这个一时的念头。
两点四十分。朋友依旧没有出现。我就再打电话:要不,我先回去,下午单位有个会。
咦!那怎么行?你如果这样走,我把礼金退还给你了。朋友这样要挟我。
那就再等等吧:进了油菜地,哪怕染黄的?我即将要出门时,朋友终于出现了:唉,一点尕事情,把人粘住了,你看看,这人来得差不多了吧?说着,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轻松愉快地上了二楼包间。这期间,他可能没有发现我脸上已经表现出来的一丝愠怒。
就这样,坐在餐桌旁,接了服务员递过来的春尖茶,与不认识的几个客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起家常。看看表,已過了三点,与约定时间迟了整整一个小时。想,既来之,则安之,要完完整整地吃完席再走吧。可是,又这样黏糊了半个小时,依旧没有开席的迹象。我这就借着单位有急事的幌子急急下楼,打的回去。路上,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表示了一番身不由己的歉意。
此后,在另一个场合,我把自己的这番遭遇说给几位身在高校的朋友听。他们则笑着逗我:你也太没有耐心了吧?这就是典型的东关时间,你得磨磨唧唧把这整个下午豁出去才行哪,时间哪能像你们电视台的播出时段,哪怕几秒也属事故?
那你们高校就没有时间观念了?
有是有,没有你们那么严谨,但与东关时间比,还是相对地有些弹性的。所以,我们活得没有你们累。
哦,时间观念!累!我猛一惊:原来,时间观念是人的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这不是撼动着别人的观念基座?实在有点狭隘。
我这就想到了乡下的时间观念。那是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晴耕雨读,跟随季节,顺其自然,还哪里是我们节目播出精准切出的时间豆腐块。本来,时间就像生产队时候的大块土地,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以年为单位的,人是活在象征性的季节象限里的,根本不知紧迫为何事。
与此相比,我们电视台的时间太像包干到户之后的土地了,横平竖直,化整为零,分秒不错,把人逼得一个个都变成了偌大机器的零部件,时间上还哪里寻找得到一点空隙。几点起床,几点上班,几点下班,几点干什么,纯属身不由己。这是不是有点异化?
与此相比,东关时间则是另一种散漫中有秩序的形态。一方面,它依循古老的农业时间,按照季节轮替生活。在交通不发达的那些年以及现在,商人们总在第一时间把蔬菜、瓜果摆上街头,迎合季节。什么时间卖什么,心理节奏从来没有乱过哪怕一天。另一方面,欣然接受现代工业时间观念,及时跟进时代步伐,与世界保持同频。这主要表现在:这里的人们,家里再穷,也依旧喜欢买座钟和款式新颖的钟摆在家里显眼的地方,以此显示自己的守时与进步。汉族人怕谐音,一般不以钟表做礼物,但东关人到了外地,一旦看中,就会下定决心。送钟、送钟表,这习俗沿袭已久。八十年代,香港电子表大流行,东关表商的脚步一时踏遍青藏高原所有的偏僻角落,他们对于钟表有着特殊的嗜好。
更为有意思的是,东关人一方面故意慢半拍,拖着时间的后腿,保持慢生活,未把整块时间彻底打碎,尽量使时间保持完整,始终乐于守着东关时间过日子,这使自己多了些从容,叼来了现代节奏夹缝中残留的那一丝余裕,以此维护自己人之为人的些许尊严,形成了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对峙和生活的另一种样貌,由此也招来我曾经的非议与排斥。但另一方面,东关时间始终打上了浓浓的宗教修行的印迹,其遵守之严是其他人不可想象的。斋月跟着新月判断,每日五时的礼拜跟着当日太阳起落确定,几点起床,几点休息都是按照严格的修行时间走。与人约定,也总以波斯语称呼的礼拜时间说话,这是其雷打不动的严谨处。
一句话,东关时间里生活着的东关人最清楚什么事可以急,什么事可以不急。这就使他们让东关生活有一种贴近地面的踏实感。
其实啊,东关时间就是一种生活态度。其可爱之处在于把人从连番的忙碌中一时解救了。他们觉得,人哪能像钟表一样一丝不苟地活着而不感觉其累?
有所忙,有所不忙。东关时间,意味深长。我不再谴责。
玩家福地
在东关,我总忘不了东关大街上的那些个倒表的老人。他们手里攥着几块老旧的手表,身边放着几辆半新的自行车,宛然报纸上曾经出现过的漫画:典型的投机倒把。好在现在没了这一说,他们集聚着扎堆聊天并不妨碍谁,也就没有谁曾干涉或驱逐过他们。也好,这是东关一景。如是哪一天,真没有了他们,花钱雇人都找不到这么无事从容休闲街头的老人了。
看着他们,我曾问人:这么点不经心的生意,咋养家糊口?
回答说,这哪里是生意?这是在玩。
玩,那还如此投入,一坐就是一天半晌?
玩家就是玩家,把一世光阴三下五除二玩完的人都在所不惜,一点时间还算得了什么?
哦!还这么痴心啊。就从这时开始,我留意起关里的玩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东关老人里还有很多不同愛好的玩家!
还是一样一样地说。光是玩花草盆景的就不下几十家,乃至几百家了。他们把自己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玩上,修枝剪叶,培育新苗,造型置景,窗台上、客厅里,全是所爱。更有甚者,当一室一院满足不了他们不断新买的盆景时,这就在郊区租更大的院子,不惜一切代价地营建花园。当花园建成之后,他们又时不时在这里请客会友,与人共赏,常常把囿于楼房亲朋的视野引到了大自然。
我在压指头盘点,从关里走出城外,已成规模的花园在西区有彭家寨的金品苑。其占地百亩不止,盆景不止千盆,花草树木不限盆景一处,这就把盆景园扩展成了公园。花香伴着饭香,这里已是各族朋友喝茶休闲的乐园。在东区,由东郊公园扩展而成的金熙丰盆景园,由盆景而园林,由山水而书画,已成为西宁独一无二的休闲去处,堪比北京由《红楼梦》演绎出来的大观园。
地闲长草,人闲找乐。关里还有一种玩家,纯大爷风范。举凡名人字画,彩陶青铜,丝绸地毯,古今钱币,奇石工艺,火眼金睛,借此与中国文化和中华大地建立起一种亲密无间关系,一直靠此在拓展着自己的视野。玩物而不丧志,在不止是奇石古玩城的多个地方,以文会友。设点探讨,把西宁的文化边界就像层层涟漪一样地一点点推到昆仑之外。谁曾想,已故马欣怡老先生的一幅文征明小楷让央视鉴宝栏目都为之一惊。春风咋度玉门关,好东西难道长翅飞到西宁?如今,声名鹊起的海迪耶古玩城、丝路博物馆更是玩家荟萃之地,吸引了不少西宁方家。玩着做生意,生意玩着做,大有一种“谈笑间,生意既成”的潇洒气和豪气。每每走在这里。我就想,人活着,三餐无忧后,不就剩下个玩吗?
玩山水,玩鹰,玩鸽子,玩武术,玩石头眼镜,玩书画,玩艺术。凡能所玩,没有不玩。涟漪层层,玩心不老。玩着
玩着,他们总说,玩亦有度!也在不动声色之中时时警醒自己:有所玩,有所不玩。
玩的,大多数我们都曾一一见过。那么,不玩者何物?
他们说,不玩教门,那是需要时时敬畏着的信仰。不玩政治,那是防不胜防的高压线,水淌的都是水手。
哦,原来,玩家也是有边边的,这正如玩篮球的人都懂得边线一样,玩家从不忘玩的规矩。
吃在东关
久在西宁,不曾感知。但如果出门在外,最想西宁的还是这里的吃。说到吃,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在东关。住在西区,玩在中区,吃在东区。这在西宁几乎就是城市分工,想都不用想的。这就像生意生处做,吃饭熟处去一样地天经地义。
一爿小店,一溜板凳,一张桌子。一盆食材,几盏调货。虽在陋巷,竟有顾客。还不止那些馋猫子女孩,有时,胡子拉碴的爷们也都挤在那里弯腰擦汗,拌嘴品香。难道西宁的酿皮、粉皮、炒凉粉、奶皮等小吃就如此有魅力?老范说,河州的亲戚们就好这一口,他每一回家,就得打包真空。而西宁的朋友们却想吃河州的浆水面了,他从河州打包带来。这些年自己简直就是小吃使者。好在他自己也好吃,这就常年在街巷踩点,一旦有小吃,先自尝鲜。西宁真是一个西北小吃荟萃之地,尤其是在东关,每一条街巷里都透着浓浓的小吃馨香。
为什么?
还在食材!
茶卡的盐,循化的花椒,乐都的辣子,互助的洋芋,贵德的面,门源的清油,大通葱花,江源的水,高原的肉,等等等等,都是同类中的翘楚,同质中的露珠。独占鳌头,独一无二。有这样一句广告词说青海的牛羊:吃的是虫草,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话虽夸大,但却接近本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之炊,让东关在饮食行当玩得风生水起,没怎么用心,雨后春笋,创出不少品牌。什么泉儿头杂碎,什么晓泉包子,什么伊隆面片,什么振亚牛肉面,什么益鑫手抓,等等等等,数不胜数,都是专业品牌,何时都是人满为患。真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古话。
且慢。这还只是些小玩意。东关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么多中间摆满了桌子的大堂,四周是包间包围的大餐厅,动辄百十来桌。一旦到了斋月或者冬季,各大餐厅整天都是客流如涌。贺房、摆满月、婚丧嫁娶,人间热闹,几乎都在这里举行。有事聚餐,无事找事,相聚总是那么频繁,便有人把东关大餐馆有意识地划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伊尔顿、伊兰世家、西湖银峰——曾经一桌难求,一餐近万,如今,随波逐流,台阶有降。但食客不是官员,就是老板,非举大事者一般不跨其门槛。第二世界:大中小。即大西门、中发源、小圆门,新老品牌,清真老八盘花样百变,适应新时代,主动向一流,也是非常不错的大餐去处。第三世界,以穆斯林餐厅、穆斯林大饭店、东乡手抓等不下于百家,它们虽属后起之秀,但其竞争力常使那些老店家频发后生可畏之叹。
当然,在饮食江湖上,关里更有不少绕道而行之辈。海鲜、自助、火锅、西餐、茶艺,乃至肯德基、佰客基、德克士,也是穿堂入室,风生水起,接轨世界,自成风味,拉了不少新客源。
至于那些以拉面为主,远征全国,把触角伸向世界的拉面人更是青海东关饮食业背后的祁连山,其雄壮之势,每每伴着冲破了玉门关的春风,不断闪现在央视等全国媒体。据不完全统计,目前,青海在全国有两万多家拉面馆,从业人员达三十来万人,由点到面,足迹遍及每一个角落,甚至走出了国门。
这些年,走遍全国,吃遍全国之后,人们忽然发现,伴着我们乡愁的手擀面和家常菜最容易唤醒人的味觉记忆。于是,在大街小巷,寻常巷陌里忽然冒出了那么多的家宴。一角镶炕,三五好友,一碟葵花,一盏盖碗,一沓油饼,一个下午,人虽回不到以前,但能喧他个天荒地老。青海本来就从来不领先风气,沉淀下来的从容在这里似乎找到了应有的感觉。
如果这一切吃喝依旧还不过瘾,那么,再剩下的,就是走出街巷的一招。这就是青海人所说的浪山、浪河滩。可以走出熟悉的环境,在似曾相识的山野一角贴近自然,挖地烧锅,回味东关,回味日常。但话说回来,这何曾不是长期在东关饮食习俗中延伸出来的一种活着和吃着的山野感觉?
中下南关
在西宁,一旦感觉到压抑苦闷之时,我一般不会选择上山或走出城市,而喜欢坐着2路车在东稍门下车后去中下南关随便走走。
只要来到这里,在鼎沸人声和一派杂乱的叫卖声中,我常有一种进入了森林里的感觉。高低错落的人声,擦肩而过的滚滚人流,蓬蓬勃勃的人气,让人真有一种在森林里从容穿行的平静感。物极必反,躁中有静。人间一派忙乱,我自从容穿行,无关天塌地陷。这感觉很好。不仅自己,有时,我还常常把一些来自内地的朋友们推荐到这里。无一例外,他们走走看看,走马观花,从东走到西,评论几乎是千篇一律:真乃当代清明上河图,西宁凡间烟火几乎全都汇聚在这里。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地城管每每头疼于这里的脏乱差,几乎时时在诅咒这一片人流滚滚的创城后腿。于是,在管理上,他们不断地收收放放,巧设机关,以乱制乱,多少年了,都不怎么太见其效。关键,这里流动着的商人和顾客中有一些不是正规军,而是游击队。有时,上街的商人忽然变成了下街的顾客。店铺的主人瞬间变成了摆摊的小贩。人各有需,民以食为天。在这里,天就是地,地就是天。天地大道原来是活着。活着的基础无非是个吃吃喝喝,叽叽喳喳。为此,再复杂的事情,到了这里就是一番半开玩笑的讨价还价。
活在东关,人哪能不去下南关?我的很多进城的老乡们告别土地之后,就是在这里首先立足,学会了经商的本领。一盒刮脸的刀片,一撮调茶的柴胡,一副石头的眼镜,一两解渴的春尖茶,一包杀虫的农药,一沓用于施舍的钱币等等。生活有多鸡零狗碎,这里的生意就有多鸡零狗碎。至于日常三餐,大凡牛羊鸡鱼,零零整整,大腿杂碎,草膘散养,简直可以精细到非常专业的水平。同样的一斤羊肉,有些二十多块钱一斤,有些四十多块还买不到。一样的面草,十样的造作。哪怕一把新鲜的韭菜,也会面临不同的境遇。买卖千层皮,谁有行家眼?俗世烟尘,自藏大道。所谓世事练达皆学问,在这里可以得到最为精准的诠释。走在这里,谁都不敢说,我读懂了下南关。
我是农民之子,喜欢源头食品,在老家农村买不到的食物,常在这里不期而遇。糌粑、酥油、奶皮、清油,麦索儿等等。小石磨在转动。榨油机在转动,维族馕饼刚刚出锅。云南茶叶昨天到货。各种时鲜,全在身边。这里只差有一角田野可供在眼前观看了。
说是农贸市场,却在都市深处。说是各地品牌,周围还一片散乱。别说是商品,就是那些沿街的店铺大都是破烂不堪,难以入流,与现代化都市水准还差着一大截子。这环境改造是迟早的事。可是,一旦没了这贴近地面的生活,热热闹闹地放下。人在这里还会找得到曾经活着的真实感觉吗?
文人闲心,暂且放下。趁此烟火,再走几番。下南关,在完全没有改造前真当多看几眼。
丝路碎石
商业是人类文明的镜子,商铺更是一地人心的窗口。细心的读者早就发现:东关很少品牌服装店,但这里却有那么多的地毯、茶叶店。有人问:这,只是个经济现象吗?我首先摇头否定。因为,东关之东,还有那么多品牌汽车销售店。东关好车随处可见,流行于东关的奢侈品更是一点不输城里头(指中区和西区)。我想,这与文化传统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举一个例子。青海国际藏毯节。这是青海省政府主导、主推的一项大型商务活动,打的是藏毯品牌。但展期之内仔细瞧瞧,无论哪一届,到此参展的商家和客户中却一直有那么多的穆斯林身影,包括伊朗、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叙利亚等地客商。国内的就更不用说,甘肃,宁夏,新疆等,其中活跃人士在其展示的业余时间里总是那么喜欢出入东关。在此住店、礼拜,好像很适应这里的环境。所以,有朋友开玩笑说,藏毯博览会是藏民搭台,回民唱戏。哈哈哈,不尽然,但亦可以说是言之有理啊。因为,藏毯博览会上,我们一些在义乌做外贸的回民也是不绝如缕,形影不离。除了自身,他们还带过来不少外商。在打通丝绸之路新的瓶颈的种种作为中,他们一直都在配合会议主办方竭心尽力,铺路搭桥,乐做碎石,蹲身递肩,常常充当着不折不扣的文明使者的形象。
我知道的是,改革开放之后一直在做丝绸生意的马总、安总,他们虽不做地毯生意,但却一直关心着西宁藏毯的未来发展和当今走势,还常常采购地毯送人,或作收藏,也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地毯行家。
循化籍商人中的两个韩总,分别在东关清真大寺周围开店经商,主打商品当然是紧盯波斯地毯、阿拉伯香料、伊朗红花、法国香水,民族服饰,始终在打一张求同存异的文化牌,为丝绸之路青海道续上了他们的现代脚步。
有时,游走東关,我总免不了在这些店铺里走走看看,寻找着丝绸之路的今日坐标,琳琅满目,新颖别致的异域商品常常让我忘了时空,倍觉新鲜。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点在人心深处闪光的路标,许多非穆斯林身份的客商,也瞅准东关,总想把地毯和民族服饰呈现在东关街区。据不完全统计,东关现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地毯商。他们看准的就是东关尚存的那一缕丝路遗绪。
难忘的是,浙江裁缝一口青海浙江话,为东关量体裁衣,早就知道东关流行与大众流行之间的界限。由此,通过历年朝觐的渠道,他把自己的手艺展示到了沙特阿拉伯的麦加、麦地那等地。
同样,循着相反的方向,土耳其食品店,马来西亚民族用品店等在东关大寺周围逡巡很久之后,前几年,终于开门营业,很快寻找到了自己的青海知音。这才几年,据说顾客盈门,无缝接轨,成功在望。
沟通中外,引渡春风。民族企业伊佳的民族服饰据说在国外已成品牌,早已博得了更为广大的消费者的信赖。
走在东关,看着、想着这一切,有时,我有一种在文明河道里低头发现的感觉。碎石片片,的确不胜枚举。人心相通,文明无界。我常想,在越来越宽的未来丝绸之路上,西宁东关这一段一定会最有潜力,最具人气。
古寺老脸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在东关说事,谁都绕不开这里的东关清真大寺。无论地理历史,还是旅游人文,这绝对是撼动不了的中心坐标。为此,山南地北的旅客们,旅青之际总不忘在这里逡巡拍照,悉心发现,展示一番宣礼塔、大殿以及可容纳几百人同时洗浴的澡堂,丰富着人们对于这一座清真寺的历史想象,总以为这就是东关里最具本质性的东西了。
可是,每每看着大量似曾相识的建筑图片和两节上万头攒动的震撼场面时,我总还是陷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无助之中,兴奋不起来。因为,这所有建筑,无论宏观布局,还是砖雕花草,还都只是民国以来的风物,以其图片证明大寺的古老是没有说服力的。之于参加礼拜人数的全国第一,也只一地表面风气,因疫情或其他原因说停就得停,也不是什么雷打不动的风气了。这两项,都没有内地那些称之为镇寺之宝的文物厉害。而这样的文物,在大寺里绝对找不出一件。
如此虚无的心绪,难道因此可以抹掉这一隅自宋代以来就在大寺里酝酿集聚着的精神气象?
不,不,不。这只是形态的不一样罢了!
多年的寻问中我蓦然发现:最是建筑不牢靠——无论高档松木,还是钢筋混凝土,再坚固的材料都飘如蛛网,一切全毁在形形色色的历代战火或者其他形形色色的灾难中了。而唯人心深处的信仰,才川流不息,代代相传。如今依旧沉淀在寺内外老人们的神情中,在阳光下映衬着这轻如树叶的建筑物。这是最不该忽视的寺院遗产和精神魂魄之一。
诸君细看,在这里,那些沐浴在阳光下晒太阳的老人们,大多慈眉善目,一脸平和,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少了些急迫和拐弯,宛然一缕和煦的春风。再加上朴素的长袍,圈脸相框般的胡须,看上去都有点仙风道骨。可是,穆斯林从不用这种词形容他们的仪态从容,而只喜欢用一个经堂语的词汇“速来提”。“速来提”是阿语词汇,原意指的是仪容、面容。而在中国穆斯林的语境中特指那些因为经历了长期修炼而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信仰者独属的平和仪容。
这种泛着光彩的神情是需要几十年长期修炼出来的。就我所知,一个真正的信仰者,自从成年之后,其生活节奏和作息时间都是严格地遵循经训而形成了规律的。而这个规律非常契合中医的养生大道。可与中医养生不同的是,一日五时,一周一次,他们与水始终保持着最亲密的距离。凡事注重沐浴,沐浴促使血液流动。血流、呼吸始终都是在顺应地球自然运动规律的。
而这还只是表面的修行。人的一生,最为重要的修行是修心。心有信仰,不胡作为、乱作为。吃饭、花钱都是有度、
有节、有界的。懂得人的边界,心的边界,这就守着边界做事。因此,忙而不累,闲而不滞,很少内心冲突。久而久之,相由心生,表情平和,呼吸顺畅,一个期许着的“速来提”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在他们的信仰中,微笑亦是施舍,哪能轻言放弃?如是谁把临终一张脸笑给了这个世界,或者至少是把一张平和的脸留给了亲人,活着的人们就会说上一月半载,都认为这是人生最好的归相。
由活着的“速来提”到最后的归相,这一张脸才是我们信仰的露珠。能够读懂它,读熟它,我认为我们这才读懂了一座古寺,了解了环寺而居的人们心中真正的信仰。所以,我建议逡巡东关大寺的人,再不要问这里有多少镇寺之宝了,也不要迷恋于这里的古老建筑,而只看寺内外那些容光焕发的老人们的容颜就足以读懂这里的一切。或许,这,才是这座古老寺院真正的财产。
唯我故乡
东关是青海穆斯林的故乡。但绝对不是那种衣锦还乡、给人鸡血、让人热血沸腾不已的故乡。因为,这里从来没有煊赫的舞台,这里的人还比较鄙夷那些表演的天才。相反,东关最是一隅生命最后的港湾,这里最适合穆斯林回归本色,疗伤养老。它的个性常常使我想起那些归海的河口,霞光里的天色,飞机最后的滑翔。所以,越是到了老年,穆斯林就越向往着东关,愿在东关养老、终老,很想在这里顺其自然地把自己送到心仪的轨道。
这是因为,东关有那古老的清真寺。环寺而居,听着悠扬的叫唤声进进出出,人自会找得到自己内心的节奏和旋律。在这里,人既不会焦虑浮躁,也不会懒散怠慢。生活的节奏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从心所欲,与时俱进。不阻不滞,不慌不忙。到了这里,人与世界和时间彻底和解了。功课之余,与人说个话,扯个杂,全凭兴趣,不涉及利益。夕阳黄昏,柔光无限。对老年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老年之家吗?
最为要紧的是,说了半辈子放下,总还放不下。而人一旦到了东关,几乎每天都要参加别人的葬礼。不放下也得放下。认识的,不认识的,似曾相识。高音喇叭一番连珠炮似的讣告,也是带着泥土质地的千篇一律:原住哪儿,现住哪儿;谁谁的哥哥,谁谁的父亲或母亲,多少岁。居无定所,身无常固,人无老小。听到这,随便一句:我们来自泥土,终将回归泥土。就算是全部的应答。有命而来,应召而归。谁都在一条流水线上,伟大的真理,淡然而朴素。这不是温水煮青蛙,而是麦子自然黄。人在东关,久而久之,顺其自然地懂得生死礼仪。在送走无数自己认识不认识的过客之后,有一天,就等着忽然之间的身份互换,明日躺着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预备回家,早点回家,东关就是回回的家。
正因为这样一种无言的氛围和磁场一直在层层叠加,人人修炼得几乎很快到了家。你看那斋月,东关商家白天不见有一会儿冷场,夜晚更是处处熙攘。所有的热闹就像是河里的浪花,在各个寺门口争相涌动。那些活跃在大人小孩手中的水煮红枣盘盘,就像一面面升起的月亮和星斗,直把一隅街道照亮,让路人、旅客和乞丐们在这里充分感受东关夜晚的雄浑大量。
走遍天下,贴心东关。无论何时,亦无论何寺,一壶净水,不问你我,热在那里。大净小净,随性随身。民工老板,待遇一样。我父亲生前有一次曾困居街头,无钱住宿之时,两家东关穆民争相邀约宴请,你拉我拽,让他一时难堪,但这事也让他感动一生,赞不绝口。踏人家门,不遭白眼。倒碗清茶,自是千古礼节。兄长张
曾夸,唯东关守吾大道,不计为路人提供免费三餐。他们将陌生人视之为天之客,这不是在延续着古老的神谕?
唉!人近泥土,超凡脫俗。众虽无文,实怀虔心。赏此乐土,谁不趋之若鹜?我长叹自己人近六十,尚在遥望东关而不能在此安家适土。为此,有朋友售房请我撰写广告文案时我信笔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兔奔远山,何处安家?英雄归马,我替你拉。人老东关,要啥有啥!
马有福 青海省作协会员。著有《大道至亲》等散文、电视解说词集五部。曾在《青海湖》《天涯》《散文选刊》发表作品多篇,获第五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