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辞无“其”规则

2023-07-22黄天树

殷都学刊 2023年2期

黄天树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 100084)

甲骨语法规则深藏于甲骨语料之中,需要广搜辞例,分析归纳,才能把这些隐藏在甲骨卜辞中的语法规则揭示出来。比如陈梦家的“近‘惠’远‘于’规则”等,就是这样归纳出来的(1)黄天树:《甲骨虚词中有关时空观念的一些语法规则》,《汉字汉语研究》2021年第3期,第3-9页。。语法研究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揭示语法规则。2020年,笔者在《殷墟卜辞“其”字及其搭配和对举》一文中提出“验辞无‘其’规则”(2)黄天树:《殷墟卜辞“其”字及其搭配和对举》,《中国语言学集刊》(美国),2020年第13卷第2期,第1-16页。HUANG,Tianshu.2020.The Expressions in Collocation and Contrast with qí (其) in Oracle-Bone Inscriptions,Bulletin of Chinese Linguistics ,Vol.13,No.2:1-16.,但限于篇幅,讲得十分简略。下面拟举例来细说“验辞无‘其’规则”,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读懂甲骨卜辞。为排印和阅读方便,释文尽可能用通行字。

(一)命辞和验辞的判定

为了明确命辞与验辞的界限,刻手有时用“某月”隔开命辞与验辞。例如:

(1)丁酉卜,王:司娥娩,允其于壬?一月。不。《大系》(3)《甲骨文摹本大系》简称“《大系》”。2011(《合集》21068)［师小］

辞末的否定词“不”,跟命辞之间有月名“一月”隔开,可证明“不”是验辞。卜辞贞问司娥(人名)分娩,真的在壬日吗?

(2)庚辰卜,王贞:方其大出?十二月。允大出。《大系》4087(《合补》2488)［师小］

命辞“方其大出”与验辞“允大出”之间有月名“十二月”隔开,可以证明“允大出”是验辞。

(3)癸巳卜,王:旬?二月。四日丙申昃雨自东,小采既。丁酉雨至东。《大系》1935(《合集》20966)［师小］

(4A)癸巳卜,贞:旬?十二月。乙未中录(?)母畋老。

(4C)癸巳卜,贞:旬?二月。之日子羌母老,延雨,小。

(4D)癸亥卜,贞:旬?三月。乙丑夕雨。丁卯明雨。戊小采日雨,烈风。己明启。《大系》1971(《合集》21021+)［师小］图一

图一《大系》1971

师组小字类卜辞“某月”可以刻在辞首,也可以刻在辞尾。如果刻在辞中,刻手常常用“某月”隔开命辞与验辞。例(3)至例(5)是用“某月”隔开命辞与验辞例的。

例(6)用“在十月”隔开命辞与验辞。“唯王游西”是验辞。

此外,我们还可以根据“验辞无‘其’规则”来区分命辞与验辞的界限。例如:

(7)癸酉卜,亘贞:生八月多雨?(以上正面)王占曰:其唯庚戌□雨,小。其唯庚雨,多。(以上反面) 《大系》15188(《合集》8648)［宾一］

陈梦家先生指出:卜辞称贞卜时的那个月为“今月”或“兹月”,称下一个月为“生月”。此说已为学者普遍接受(4)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1956年,第115-118页。。因此,例(7)“生八月”是指贞卜的下一个月。宋雅萍先生认为:例(7)《合集》8648 中的占辞是“王占曰其唯庚戌雨小”,意思是说,商王察看卜兆后判断说“庚戌日这天会下小雨。” 验辞是“其唯庚□雨多”,属于追记之辞,记载“庚某日下有多雨”(5)宋雅萍:《商代背甲刻辞研究》,(台北)政治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133页。。我们认为,宋说非是,根据“验辞无‘其’规则”, “ 王占曰:‘其唯庚戌雨小。其唯庚□雨多”全部都应当是占辞。

罗振玉最早指出甲骨卜辞中的“其”假借为语词(6)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中四十七页,1914年;后收入《甲骨文献集成》第7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3页。。胡光炜进一步确定“其”为表示拟议未定之词(7)胡光炜:《甲骨文例》,广州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1928年;后收入《甲骨文献集成》第18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82页。。也就是说,甲骨卜辞的语气副词“其”字只见于命辞和占辞中,表示未然(即还没有成为事实)的语气;而验辞表示已然(即已经成为事实)的语气,因此,所谓“验辞无‘其’规则”是说验辞中是不用语气副词“其”的。

在一片字体属于出组二类的卜骨上,有如下一对对贞卜辞:

(8A)甲子卜,王曰贞:翌乙丑咸毓祖乙岁,其游,方其害□。

图二《大系》33471+36631(局部)

“游”字从陈剑先生释(9)陈剑:《甲骨金文用为“游”之字补说》,《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46页。。“咸”意为“完成”,(8A)贞卜在完成对毓祖乙的岁祭之后,商王是否“其游”。(8B)可对比下列卜辞:

(二)占辞和验辞的判定

验辞通常刻在命辞或占辞之后,因卜辞是没有句读的,因此,验辞与命辞或占辞的界限有时模糊不清。例如:

图三《大系》1898

(11)十二月乙丑贞:雨?曰:“戊寅,旬四日其雨。” 《大系》1844(《合集》20866+21000+20900)［师肥］图四

图四《大系》1844

有人认为,“旬四日其雨”是验辞。根据“验辞无‘其’规则”,我认为“戊寅,旬四日其雨”是占辞。“戊寅”和“旬四日”是同位语,意思是说,到第十四天的戊寅日会下雨。

(12)乙亥夕卜:其雨?子占曰占曰(后一“占曰”是衍文):“今夕雪,其于丙雨,其多日。”用。《大系》63743(《花东》400)［花东］

根据“验辞无‘其’规则”,我认为“今夕雪其于丙雨其多日”都是占辞。花东族长“子”根据卜兆做出判断说:“从乙亥晚上开始下雨,到丙子下雨,大概要好多天。”从卜辞看,这次下雪从乙亥到庚辰前后延续长达六天。

(13)己卯卜,□贞:今日启?王占曰:“［惠］其启。唯其妹大启。” 《大系》36383(《合集》24917)［出一］

“妹”是否定副词。“妹大启”即“不大启”。己卯这天卜问:今天会晴吗?王看了卜兆后说:“将会晴,但不会大晴。”

(14)□［王占］曰:“有求(咎),亟其有来艰。”□。《大系》14053(《合集》16936反+《东大》392) ［典宾］

亟,副词,急速。“亟其有来艰”是说很快有灾祸就要到来。

(15A)丁巳卜:王曰“庚［申］其雨,”［允］其雨。不雨,启。

(15B)卜扶曰“乙丑其雨,”允其雨。《大系》1901(《合集》20898)［师小］图五

图五《大系》1901

在甲骨文里,存在一种实词“曰”与虚词“允其”前后搭配的格式,系卜问商王或贵族所作出的占辞是否能够应验(13)参看黄天树《甲骨拼合五集·序》,学苑出版社,2019年,第2-4页。。例(15 A)中的“王曰庚［申］其雨,［允］其雨”是命辞,“不雨启”是验辞。例(15 B)中的“卜扶曰乙丑其雨允其雨”是命辞。命辞卜问卜人“扶”之占是否能应验。

(三)命辞和用辞的判定

陈梦家先生《殷虚卜辞综述》(14)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43页。说:所谓验辞,“即既卜之后记录应验的事实。”验辞大多数是记录应验之辞。例如:

(16)甲其雨?吉。兹小雨。《大系》59510(《合集》29913) ［无名］

“甲其雨”是命辞。“吉”是占辞。“兹小雨”当属验辞。

但是,也有的验辞并非都是记录应验之辞的,所以称之为验辞并不十分准确。裘锡圭先生说:“事后所发生的有关情况之辞(一般称为验辞)”(15)裘锡圭:《读〈小屯南地甲骨〉》,《裘锡圭学术文集》第6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2页。,比较合乎卜辞实际。因此,旧称为验辞,也可称为“已然辞”,即记录已经成为事实的有关情况之辞。例如:

(17)辛亥贞:又岁于大甲?兹用。［甲寅］酒五牢。《大系》53976(《屯南》856) ［历二］

(18)甲子贞:升岁一牢?兹用。又升［大乙］一牢,大丁一牢,大甲一牢,□一牢。《大系》53966(《屯南》2420) ［历二］

笔者在《关于无名类等的用辞》一文中谓上引两条卜辞:

“兹用”后面的刻辞,肖楠先生《屯南·释文》都认为是另一条命辞,非是。我们认为:这种刻辞既非命辞,又与前举……中“兹用”后的验辞有别。它是记录施用情况的刻辞,不涉及应验不应验的问题。因此把“兹用”连同后面记录施用情况的刻辞都看成“用辞”更合于卜辞实际。(16)黄天树:《关于无名类等的用辞》,收入《殷墟王卜辞的分类与断代》,(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第337-338页。

(19)乙亥:子叀(惠)白圭爯。用。唯子见(献)。《大系》63599《花东》193［花东］

“爯”与“用”不宜连读。命辞卜问“子惠白圭爯”即是否由“子”来进献白圭。“用”跟“唯子献”可以一起看作用辞。“用,唯子献”,注明采用这一卦并施行命辞中所卜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