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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窦娥之“不孝”

2023-07-21周燕陈小妹

今古文创 2023年24期
关键词:孝文化关汉卿窦娥

周燕 陈小妹

【摘要】关汉卿杂剧《窦娥冤》,成功塑造了坚贞不屈的窦娥形象。窦娥的善良温婉、守孝如一,成为她悲情结局的一个重要根源。但细品原文,窦娥之“不孝”“历历在目”,本文从窦娥的言和行两个角度,解读窦娥不孝之举,并分析窦娥“不孝”人设所蕴含的思想和时代美学意义。

【关键词】窦娥;孝文化;关汉卿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4-004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4.014

基金项目:本文为海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探究海南‘宗祠式家学的文教文化”(项目编号:HNSK(ZC)21-146)阶段性成果。

《窦娥冤》是中国十大悲剧之一的传统剧目,是一出具有较高文化价值、广泛群众基础的名剧,该戏剧情节悲天恸地,其中主角窦娥,在关汉卿的笔下,更是塑造成为一个让后世难忘的贞烈孝女。

关于《窦娥冤》中的窦娥形象的评述,历朝历代评论家多以其来源“东海孝妇”的故事为依据,皆言窦娥之孝,皆高扬其舍生取孝之举。特别是在原著中,随着剧情的推进,曲目中的人物角色日益饱满。当窦娥爱护婆婆,为了避免蔡婆婆被杖打,道出那一句“我若不死呵,如何救得你?”这声情并茂,决然的一哭诉,确为我们塑造了难以磨灭的“孝”媳妇形象。

“孝”作为中华传统美德的核心部分,是我国儒家伦理纲常的基础。孔子曾结合不同的主体,提出一系列关于“孝”的标准,如“无”“色难”“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1]。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孝”指导着世人的行为,对家庭和社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成为人们行事的准则和道德评判的标准。不少文学作文高举“孝义”,《窦娥冤》作为四大悲剧之一,以“悲”之美震撼和感动着人。但就《窦娥冤》悲剧底层逻辑而言,其“孝”只是重要的原因,是关汉卿非常成功地艺术化处理的悲剧逻辑。窦娥“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以免婆婆被杖打这一感人的悲情场景在表面上看,展现了窦娥“孝”的一面,但是从全曲目来看,关汉卿的成功不仅在于震撼的悲剧,而在于这悲劇的逻辑和“孝”的表现。

一、窦娥“不孝”之举

关汉卿成功处理了正面书写“孝”和侧面书写“孝”之间的关系。通篇曲目看来,窦娥对于蔡婆婆,并不只是努力地正面做到“孝”敬蔡婆婆。正面上“孝”的行径,并不能掩盖她侧面的“不孝”的行为。而这些“不孝”的行为,就是侧面的“孝”描写。细品曲目,窦娥“不孝”历历在目,从窦娥的言和行两个角度,可以解读出窦娥诸多“不孝”之举。

首先,窦娥在言语上的多有“不孝”。

中国古话有“多年媳妇熬成婆”一句。这意味着中国古代女性一旦在一个家庭中“熬”成了“婆”,她终于在家庭女性中拥有了最高的权力。中国古代的媳妇,之于婆婆,只有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才能被称为好儿媳,而好儿媳,是孝的基本。因此,孝顺的儿媳,压根就不能有斥责婆婆的行为。但《窦娥冤》中,窦娥并没有畏惧于婆婆的权力,在作品中,窦娥对蔡婆婆多有责备。

当婆婆带着张驴儿父子回来,道清原委,说自己为了活命,把自己和窦娥都许出去了,窦娥一听,立刻说道婆婆。

【后庭花】遇时辰我替你忧,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戴那销金锦盖头?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把人笑破口。[2]

这唱词是窦娥对婆婆的说道,就婆婆带陌生男子回来,并许予婚嫁这事而言。窦娥开口说道就直接而尖锐。她讥讽婆婆已经两鬓银霜,还有脸盖红盖头,明确说道婆婆,这行为,肯定被人笑话,而且用“枉把人笑破口”一句,语气之中,用词之尖锐可见一斑。儿媳对婆婆的讥讽,这在“孝”文化笃行的中国,这样“不孝”的冒犯长辈,尤其是冒犯婆婆的行为无疑是要被指诟的。

但我们看到,通篇中,并没有任何相应的情节和事件设计,曲目中,窦娥这样的犯上行为还有多处。如在“吃羊肚汤”一场中, 窦娥就语言尖锐,“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又叹惋道:“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接着唱了[南吕一枝花][梁州第七][贺新郎][斗蟆]等四只长曲子,辛辣地讽刺了蔡婆的不贞。

像上面这样的窦娥批评指责婆婆的言语,在《窦娥冤》中有多处。这样一看,确是有违中国传统“孝”的行为。从“孝义”之情上看,窦娥的行为是何等的犯上与不孝。要知道,在古代,骂婆婆是不孝的举止之一,对于不孝的惩罚,汉代后多有明文规定,“例如骂兄弟者,唐宋律杖一百……至于骂祖父母父母,为不孝之重罪,列入‘十恶之一,各朝刑律一概处以绞刑”[3]。可见,若依各朝律法,窦娥可谓犯下“十恶”,对婆婆这边尖锐与批评,指责与谩骂,与“孝女”形象相去甚远。从整个事件的逻辑上看,作为一个媳妇,如此般对婆婆讲话虽说从道理上讲是合理的,但是用词和用语如此般尖锐,在当前看来,依旧是难于承受。

其次,窦娥在行事上,多有“忤逆”婆婆之举。

在剧文中,可以看到蔡婆婆是很满意窦娥这个儿媳妇的,一开场就交代她有心以窦娥为媳。窦娥在与蔡婆婆生活的日子里,也表现得颇为温婉与孝顺。但张驴儿父子的到来,打破了窦娥与蔡婆婆之间的和谐关系。特别是当蔡婆婆决定要招张驴儿父子入赘时,窦娥对蔡婆婆的尖锐不仅表现在语言上,还直接表现在行为上。窦娥不再像古代孝顺儿媳般唯命是从,在找女婿这事上,她忤逆婆婆,概不听从。

而无奈婆婆留张驴儿父子在家之后,窦娥看着婆婆与张驴儿父子的互动,也多有指责,多有不屑。

【贺新郎】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4]

虽不亲眼看见,但戏文也生动地带出窦娥的不屑和讽刺神情。有这样的态度,自然就会有这样的行为。在戏文中,因為对婆婆做法和行为的否定,窦娥并没有愚孝地听从婆婆的再婚安排。

戏文中,“蔡婆婆说:【卜】孩儿也,事到如今,你也找个女婿罢。今日就都过门者。”若按孝道,婆婆的安排,儿媳应当言听计从,但窦娥听到婆婆叫她立刻过门,嫁给张驴儿时,她毫不犹豫地毅然拒绝。

她拒绝之后,蔡婆婆于是端起婆婆的架子,态度非常强硬地说:“【卜】实选定今日,敢都过门来也。”没想到,这一次,窦娥不仅拒绝,还对所有人破口大骂。蔡婆婆的强硬态度加上再三要求,也都一一遭到了窦娥的拒绝。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家庭关系,极为重视父母养育之恩,最重孝道,“百行孝当先”。讲“孝”,就要讲“孝亲”,在日常生活中,就要求子女基本不要忤逆父母。而在家庭关系中,儿媳对于公婆,更是要遵从。在一定程度上,儿媳孝“母”更重于孝“父”,因为在古代的家庭中,儿媳和婆婆的关系圈子都是在家庭里,因此,儿媳孝“母”,更为古人所敬佩和提倡。可见,传统中国社会是非常重视婆媳关系的。

若按一般的伦常,戏文中,窦娥就应该听从婆婆的规训与引导。本来蔡婆婆就对张驴儿父子上门的事情,进行了解释,并对窦娥说,“事已如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若依孝道,窦娥应该听从婆婆的安排,但窦娥却没有听从安排,反斥责婆婆说,“婆婆,你要招你自己招,我并然不要女婿。”窦娥的态度是何等犟,摆明了无论婆婆你说什么,我就是不依。

而且,后来蔡婆婆在安慰张驴儿时说:“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在这,蔡婆婆总结出窦娥的脾性是“不好惹”的,可见,就是平时遇着了什么事儿,窦娥也是有自己的主意和自己的行为准则的。对于蔡婆婆,窦娥并不愚孝。她并不是没有原则地遵从,也是多有“不依”的行为和做法。

二、窦娥“不孝”背后的艺术表达目的

通过阅读原著,我们看到窦娥的“大逆不道”从言和行两个角度体现了出来,解读窦娥“不孝人设”,能挖掘出关汉卿独特的艺术处理目的。

关汉卿并没有从一般的孝妇形象出发,去塑造窦娥的形象。这出戏曲的故事取原型于刘向的《说苑》:“东海有孝妇,无子,少寡,养其姑甚谨,其姑欲嫁之,终不肯。其姑告邻之人曰‘孝妇养我甚谨,我哀其无子,守寡日久,我老,累丁壮奈何!其后,母自经死,其女告吏曰‘孝妇杀我母。吏捕孝妇……太守竟杀孝妇。郡中苦旱三年……”[5]

《说苑》本以孝为妇人命名,但关汉卿在人物形象设定上,明显偏离了“孝”的轨迹。但这不孝的人设安排,非但不是关汉卿的笔误,而是关汉卿自身对“贞”——这一道德的高度褒扬的体现,也是关汉卿对当时混乱而不合礼法的婚嫁文化的一种变相讽刺和否认。

一方面,关汉卿通过“不孝”来讽刺当朝者的“淫乱”。

关汉卿生活于元朝初年,当时蒙古人入主中原,整个社会因民族关系的紧张而相对动荡不安。当时元朝统治者在婚姻观念上相对自由,对改嫁规定相对宽松。元初妇女改嫁现象普遍,据《元典章》载有的妇女丈夫刚死,便接受财钱,由小叔当主婚人自行成亲,有的在亡夫孝服期间,便在媒人家中与男人见面,自行主婚成亲,有的夫死未葬便拜堂成亲。相对于汉族婚嫁中对于女性的诸多要求,或从一而终,或人死守寡的要求,这是非常难于被汉族文人所接受的。

因此,当时之人有评道,“近年以来妇人夫亡守节者甚少,改嫁者历历有之,乃至斋衰之泪未干,花烛之筵复盛,伤风败俗莫此为盛”[6]。对于元朝初年,因受统治者妇女婚嫁观影响而呈现出社会贞洁观念淡薄的现象,元名臣郑介夫在上成宗《太平策》中也曾痛心指责当时之人,“纵妻求淫,暗为娟妓,明收钞物……都城之下十室而九,各路郡邑争相仿效”。元朝初期社会风俗混乱,这样的社会现实,在关汉卿看来都是不良婚嫁风俗,是粗俗的习俗,是伤风败俗。

另一方面,关汉卿认为“贞”为“至德”。

因此,当时社会的主要问题不是“孝”,而是“贞”,而且,“贞”的问题大于“孝”,是为“至德”。关汉卿就是通过窦娥的“不孝”,来体现出蔡婆婆的婚嫁之荒谬,并借此来表达他对于“贞”之“至德”的重视。

自然,在关汉卿笔下,窦娥只是在婚嫁事件上才表现出对婆婆的不敬与不孝。而关汉卿在这个问题上,越表现出窦娥的不敬,越是强烈表现出了关汉卿的妇女贞洁观。在关汉卿笔下,当窦娥看见蔡婆婆和张老儿你推我就的吃羊肚汤时说道,“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这么评论蔡婆婆和张老头,是不敬的。

其实,当蔡婆婆把张家父子带入家后,对于蔡婆婆,窦娥的言语和行为就显示出一种对蔡婆婆的瞧不起。窦娥的身世,怎么说也是出自一个“五世无再婚之女”的读书人家,而蔡婆婆之夫乃一介“撞府冲州”的商人,蔡婆婆对于三从四德等,皆不甚看中;对于蔡婆婆把张家父子置于家中这一行径,窦娥就是很看低,觉得耻辱。

于是,窦娥以忠贞为名,在言语和行为上攻击和抵牾蔡婆婆,这些行为虽为“不孝”,但在关汉卿的字里行间,我们却没有读出一丝否定。我们看到,窦娥是明事理、懂孝道的。她就曾发誓“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在对蔡婆婆上,她是尽力地要做到孝敬,比如张驴儿一说蔡婆婆想吃羊肚汤时,她就会做给婆婆吃。还有后来的为了婆婆免受皮肉之苦而招罪,这些可以看到,窦娥努力地实行她的誓言,窦娥是孝的。窦娥与她婆婆的矛盾,不是一般的婆媳矛盾,而是,因为气节和原则与婆婆大相径庭。

可见,在关汉卿笔下,窦娥的“不孝”,并不是对窦娥的“孝”的否定。关汉卿只是通过描写窦娥对蔡婆婆的这些“不孝”的言行,来塑造更为崇高、美好的窦娥。窦娥的“不孝”,是关汉卿表达对元朝统治政策不满的一种方式;同时,这也是关汉卿寄予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寓有劝化妇女守贞的倾向。

在关汉卿看来,妇女之美,“忠贞”大于“孝名”。因此,窦娥被设定为秀才之女,为读书人家的女儿,贞节观是应该渗入到她骨子里的。蔡婆婆作为来自社会底层的“商人”,破坏这种道德,必然使她一反平日温顺的常态,从而变得“不孝”。忠贞第一,其他为下。窦娥的“不孝”绝对不是对中国传统“孝”道的否定,她只是关汉卿思想和时代美学蕴含的一种表现。

参考文献: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40.

[2](元)关汉卿.窦娥冤:关汉卿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9.

[3]肖群忠.孝与中国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1:182.

[4](元)关汉卿.窦娥冤:关汉卿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6.

[5]李汉秋,袁有芬.关汉卿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8.

[6]张靖龙.元代妇女再嫁问题初探[J].社会学研究,1993,(1):28.

作者简介:

周燕,女,海南儋州人,琼台师范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化与美育教学。

陈小妹,女,海南海口人,琼台师范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区域文化与影像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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