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丑陋”
2023-07-21林洛合
林洛合
【摘要】《檀香刑》从出版起就因其粗俗的语言、野蛮的乡俗、引起生理不适的污物、血腥暴力的刑法描写而饱受争议,本文从原生态的丑、刑罚艺术与灵魂畸形三方面重新对“丑”这一概念进行阐释,提出“谁来定义丑”“现在被当成丑的东西以后还会丑吗”“你自己丑不丑”三个追问,就美丑关系提出新的思考方向。
【关键词】莫言;《檀香刑》;审丑;审美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27-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7.010
一、原生态的丑
《檀香刑》中有大量“丑”的描写。
其一在语言的乡土化,甚至带有粗鄙或色情色彩。以孙眉娘为例,在文本中,她被描绘成一条“油光水滑、肥得流油的好母狗”,当她在秋千架上出尽风头时,一句“人欢没本事,狗欢抢屎吃”,向读者展开了她爹孙丙领导东北乡百姓,包围德国人铁路棚窝的另一条暗线。用“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一句,反映了孙眉娘心中对孙丙行为的吃惊、气愤与害怕的心情。而对于钱丁知县的感情,她一方面被炽热的欲火烧焦了心,对着衙门犯相思病:“我的亲亲……我的心肝……我快要把你想死了……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一方面又因为钱丁不得不受命抓捕孙丙而骂他“拔屌无情的狗杂种”。在孙眉娘的身上,结合了极致的爱和愤懑的恨:灵肉合一的爱情和难以割舍的亲情,这些“小我之情”被国家和民族的“大我之义”所压制、压抑,最终通过个性化、乡土化的言语倾泻而出,丰满了孙眉娘这一形象的骨干血肉。
而另一人物赵甲,听信母亲亡魂的耳边催使,投奔舅舅,却吃了闭门羹,他大哭道:“您要是没有灵验,干脆就不要开言,儿子该死该活小鸡巴朝天,什么都不要您来管。”在这一句中,文白掺杂、敬语和粗话混合使用,极具莫言风格。
其二在于对污物的描写。粪便、血迹、臭虫、残体在小说中屡见不鲜。小赵甲口啃马粪,而马粪还热乎;知县请命,先是被人淋了一头狗血,接着被人浇了一身大粪;孙丙受檀香刑,苍蝇漫天,伤口流脓,卵块变成了蛆虫,蠢动在他身上所有潮湿的地方;更为骇人的还在于对执刑过程的描写,腰斩之下肠道飞溅,凌迟飞撒肉片等,这些被刻意精细化的描写,通过不同视角全景式刻画,给读者带来极度生理不适与心灵折磨。
其三表现在落后与不光彩的民风民俗上,如孙眉娘因对钱丁相思不得而求助神婆,寻找交媾的蛇留下来的血以拴住钱丁的心,后来还服下以钱丁知县拉出来的屎橛子为引的药以治相思之疾;知县夫人虽贵为曾国藩孙女,却起了报复之心,在眉娘偷溜进来找钱丁时,往树上,宫墙内涂满黏稠的血和臭烘烘的狗屎……
这些“丑”的情节构成了莫言作品中独特的基调,营造了一种肮脏的、野蛮的、低俗的、色彩与气味都极其浓烈的氛围,人物在这样的氛围中充满着旺盛生命力地活动着,一种另类奇异的原始美感铺展开来。
誰来定义丑?
康德曾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自由美”与“依存美”两个概念。“自由美”是指“按照出现在他的感官面前的东西”而评判某物为美。自由美是纯粹的,存在就能让人觉得愉快,因而静观即可;而“依存美”是指“按照在他思想中所拥有的东西”而评判某物为美。在进行鉴赏判断时,依存美夹杂着其他感情,是美的形式与思想的结合体。
以《檀香刑》中的“残体”为例子,当我们说到“残体”这个词的时候,就已经进行了依存美的判断,“残体”的标准是非完整的人,即这种“不美”的评价本身就参照了人形体上完整的概念,而将“残体”作为贬义。但脱去其思想性,单从美的形式去静观,若它使你产生了无目的的情感愉悦,那么它就是自由美。
这在余姥姥凌迟绝代名妓、赵甲凌迟钱雄飞的情节可以得到印证。小说描写:“钱的双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两扇灰白的贝壳。”“切下她的玲珑的左耳,真是感到爱不释手……(但)法律绝不允许他把这只美丽的耳朵掖进自己的腰包,师傅只好把它无限惋惜地扔在地上。”刽子手静观残体,在切割完整的器官中,体悟到了近乎观赏艺术品的自然美,从中可以折射出刽子手们的变态心理,在行刑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性,因而觉得本来可怖的残体,是如此美丽。
自由美与依存美的区分,为艺术的“审丑”提供了理论基础,使得原貌为“丑”的东西,也有了“美”的可能。这为我们解读《檀香刑》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美之为美的本质根据,并不在于艺术作品表达的思想内容或者其呈现出来的感官质料性质,而是艺术作品自身的一种主观无目的合目的形式。艺术家可以通过对丑陋事物的“美丽描绘”来达到美的形式,比如“断臂维纳斯”,波德莱尔《恶之花》笔下膨胀的女尸,莫言《檀香刑》中模拟嗜血执刑者心态,展现他们眼中的酷刑之“美”。
同理,对语言、污物与陋习风俗的“丑”的判断,体现了一种被裁剪过的价值观,是以被规训过的文明世界为尺度的。残雪曾就《山上的小屋》中的审丑问题进行了回答,她说她并不觉得死去的蜻蜓、排泄物是丑的,她的文本以孩童视角观察外部世界,近乎空白的孩童会好奇地观察自己与动物的排泄过程,甚至是用手触碰,这种行为直到有人告诉她这是丑的,她才会停止。
那么谁来定义美丑呢?美丑界限并不清晰。
实际上,《檀香刑》中的“丑”,除了构成使读者沉浸其中的莫言式的文本氛围,还拉大了文本张力,塑造了众多丰富的多面人物形象,在“丑”中贯彻“美”的内涵,打破了人为规定的“丑”的桎梏。
经过传承,不断雅化的猫腔已成为一种高密精神,可这种感人的精神却浓缩在性格极其顽劣的孙丙身上,使之成为活的文化遗产。在执行檀香刑中,面对德军的蛮横无理,面临着民族被欺凌、任人鱼肉的艰难困境,猫腔迷们却突然群起聚拢,围绕在班主孙丙身边如怨如诉地唱了一台大戏。通过猫腔这一美的形式,在檀香刑所附加的从肛门入,肩膀出,浑身恶臭,苍蝇漫天的“巨丑”之上,写出了民族困境之中,高密乡民感同身受,忧愤深广,团结的“巨丽之美”。
这些本来低俗的语言、污物与陋习风俗的原生态丑的因素,构成了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随着其美的形式与思想深度的叠加,转而变成了依存美,在莫言笔下富有旺盛的生命力。
二、刑罚的“艺术”
《檀香刑》中写到了赵甲参与的四场大刑罚:太监小虫子偷了鸟枪而遭受“阎王闩”、钱雄飞刺杀袁世凯失败而遭凌迟、戊戌六君子斩首与孙丙檀香刑。
莫言对赵甲形象的塑造,把隐藏在历史背后刽子手这一边缘人物推到“戏”的中央,写出了他们的复杂心理,但在赵甲身上,冷酷几乎压倒悲悯,使他成为咸丰年间最为精湛的官七品刑部赵姥姥。
在第九章《杰作》中,赵甲说:“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刑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面对袁世凯与德国总督无理又残忍的要求,他逆来顺受并言:“要知道天下的戏,没有比杀人更精彩的;天下杀人方式,没有比用檀香刑杀人更精彩的。”显而易见,他认为刑罚是一种艺术。而对克罗德提到的欧罗巴桩刑,赵甲不以为意:“咱家要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的刑罚,是怎么样的精致讲究,光这个刑名就够你一听:檀——香——刑。多么典雅,多么响亮,外拙内秀,古色古香。”由此可见,他不仅认为刑罚是艺术,而且自负地认为中国的刑罚艺术是无可比拟的。
刑罚作为艺术,体现在刑具的精巧上;体现在历代惩治者在执刑过程制造各种困难,而刽子手们都克服难题,不断翻新花样上;体现在行业传承与世代累积的经验上;体现在执刑前后仪式不断完备上;体现在执行过程中如庖丁解牛一般精密计算……
酷刑的存在本就有诸多争议,捍卫法律地位,收束民众恶念使他们不敢犯罪,可在《檀香刑》中,为了迎合统治者或侵略者的恶俗趣味,去折磨人,将杀人专业化,使刽子手得到“杀猪下三烂,杀人上九流”的错误价值观,以异化的敬业精神和职业荣耀感,来掩饰自我满足,自我迷醉。感官的愉悦刺激与虚荣的极大满足,泯灭了人性之善,将一直被压抑的嗜血本性以“义正言辞”的刑罚媒介暴露出来,这是酷刑对刽子手带来的毁灭。在文本中,刑罚的作用早已被扭曲,为了确保执刑的万无一失,提监斩候进行演练,草菅人命。“俺没翻供,为什么要给俺施刑?!”名妓死前如蚊蝇般细声:“冤枉……”戊戌六君子刘光第怒喊:“为什么不问便斩!?”将刑罚当作一场具有谄媚性质的观赏大戏,刑罚的正当性就已经变味了,这种批判,正是通过“刑罚艺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孕育酷刑的腐朽的封建统治。
从伦理上讲,刑罚不能是艺术,但从非伦理上讲,刑罚可能是一种艺术。
首先提出一个问题:现在丑的,以后还会丑吗?
以青铜器为例,青铜器在古代是一种权威的象征,铸青铜以彰地位,有“问鼎中原”“九鼎”之说,统治者造青铜以震慑被统治阶级。在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早期,青铜器用于祭祀娱神,严肃非常,带有神秘色彩,百姓见到铜器上凶神恶煞的雕刻心中的恐惧油然而生,从而敬畏统治者。他们当然不会认为青铜器是美的东西。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青铜器用以盛物,饮酒,现在作为一种艺术价值极高的国宝被存在博物馆里,每天慕名来看这些丑东西的游客不絕如缕。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人们觉得安全,觉得不被冒犯,所以抛去恐惧,远距离去感受美,鉴赏美。
而赵甲是权力的执行者,站在刑台上,他不必遭受惩罚,他心中道:“俺怀中抱的是国家法,它比黄金还重。”他不必担心他会因为杀人被追责,反倒是因为杀不好人他性命攸关,所以有了足够的安全感,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将眼前受刑的人看作是器物,刑罚对他来说就是种艺术,以至于他可以精准地割下钱雄飞五百刀,“从容地进行最后地表演”,没有任何思想负担。这也使得他有得到自由美愉悦的可能。
做一个有趣的猜想。如果人能死而复生,死亡在社会上会不会衍化成一种艺术?在肉体上雕花、享受人间酷刑、追寻刺激猎奇的现象会不会存在,三百六十行中会不会出现疼痛制造师这一职业?当然,这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说赵甲是政治奴役下的心理变态。但这为我们提供一个新颖的角度——丑和美是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转换的。
三、灵魂畸形
谈到《檀香刑》中的丑,人性恶是跳不过去的主题。赵甲是嗜血的,但“观赏这场表演的,其实比执刀的还要凶狠”。据赵甲分析,刽子手向监刑官员和看刑的群众展示从犯人身上脔割下来的东西,这个规矩产生的心理基础之一便是:“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
在第九章《杰作》中,赵甲对钱雄飞施以凌迟时回忆到师傅在咸丰年间做过的一个美妙女子,“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菜市口刑场那儿,被踩死、挤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个”,人们如此疯狂,因为“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这样的例子在第二章《赵甲狂言》中也有描写。围观群众甚至向囚犯喊话:“汉子汉子,说几句硬话吧……说‘砍掉脑袋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而当囚犯没有完成他们的预期,反而哭喊冤枉时,围观的人“突然都闭住了嘴巴”。
所有的人都是两面性的,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这是国民潜在的暴力倾向,现当代以来不少作品都有表现。鲁迅《药》中的民众疯抢人血馒头,《示众》中看客心态麻木的刺激转移、鲁彦《柚子》中群众失智的狂欢、施蛰存《石秀》中人性中的破坏欲被诱导出来、余华《一九八六年》历史老师自我施刑而群众围观等。
你在厌恶血腥,但你是真的厌恶吗?
文本中“戏”这一字出现频率极其高,猫腔是一场戏,人生是一场戏,刑罚也是一场戏。小说结尾,钱丁杀掉孙丙以了结他遭受檀香刑非生非死的痛苦,全书最后一句话,是孙丙口吐鲜血的同时说出:“戏……演完了……”
刑罚作为一场“观赏性质”的戏,是刽子手与看客联袂完成的。刽子手将酷刑变成完备的美学仪式,看客通过围观,以廉价的同情和猎奇借口满足了对自我阴暗私欲的心理需求。那些平日被压抑的嗜血因子,狂热暴力倾向,通过对酷刑的消费,以看客无罪,罪人有罪的美丑对立关系全部释放出来,进行了一次群体性精神攻击。其结果是人的善念与尊严被践踏,灵魂在狂欢中变得畸形,变得丑陋。刽子手与看客的互促关系,使得酷刑成为合法化的消费行动。
这种心理需求,弗洛伊德将其归纳于死本能范畴。在规则允许之下,近年来社会为人们提供了发泄这种破坏欲本能的渠道,即高对抗性体育运动的产生。莫言也曾说过:“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都有施虐、受虐、病态的这种趣味。”因此不论是从理论层面、文本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能察觉这种灵魂畸形的“丑”难以彻底根除,这就警示我们在进行美丑判断前需要自省——不要着急定义他者丑不丑,先问问自己丑不丑。
這种灵魂的畸形,在《檀香刑》中有更为直白的表现——本相说。
傻子赵小甲相信世界上有一种“虎须”,通过虎须可以看出人的本相。在反复缠着妻子孙眉娘,要她给自己找虎须后,他拿到了一根假虎须,可是他却意外地拥有了一双能观察出人本相的眼睛。于本文而言,这一写法可以使情节起伏有趣,富有神秘色彩,还有利于突出人物典型性格。而下沉到赵小甲这一人物,毋宁说得到神力,不如说是他作为傻子这一弱势群体代表,感受到周围环境的压迫而幻想出一种解释世界、理解世界的方法。他自己的本相是一头公羊,而在他身边,聚集着一群猪狗牛羊的百姓,他们力量羸弱,总是被欺压盘剥。
妻子孙眉娘是一条白蛇,赵小甲说“成精的蛇,就是半条龙”,孙眉娘自有她的胆识;钱丁知县是一头白虎,文武双全,一心为民,可处于国势衰微的年代,常常身不由己,壮志难酬。反击外敌的孙丙是一头大黑熊,即使被上刑,他也从未屈服;而想要代孙丙受刑的叫花子小山子则是一只大黑猪。他们是本相说中比较积极的形象。
赵甲是一只捻着佛珠的黑豹,假慈悲的外表下是不辨善恶,愚忠的狠心肠;德国驻青岛总督克罗德难藏其侵略者的“狼子野心”;袁世凯则是一只城府极深的高级鳖。在檀香刑的校场外,他们成了操刀者、看客,而牲畜似的百姓被迫接受一场“杀鸡儆猴”的训诫。
本相说以人写动物,以动物写人。将人与人之间本该温情脉脉的关系与相处模式降格为动物之间的压榨和生死游戏,这是那个时代倒退的产物。人的兽性被激发出来,处于生物链顶端的兽随意猎杀生物链底端和企图反抗的动物,以至于人人自危。《檀香刑》所展现的人兽混杂世界,实质上是一个灵魂异化的残酷世界。
四、结语
《檀香刑》中有众多“丑陋”的描写,通过依存美与自由美的关系,为读者提供了审丑这一鉴赏方法,并且反思“谁来定义丑”这一问题;就文本中浓墨重彩的刑罚描写,因为难以超脱伦理道德,刑罚不可能是艺术,但拉开距离远观,或许这能成为一种审美的可能,美与丑在一定条件上是可以进行转换的;而外物美丑问题最终都要落实到自身,在进行审美的时候,追问“你自己丑不丑”,审视与正视自己的灵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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