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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彦夫:“与其腐烂,不如燃烧”

2023-07-20

今古传奇·人物版 2023年7期

经历47次手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复活”了他说:“我依然是个战士”

朱彦夫(1933- ),山东淄博人。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等百余场战斗。1950年入朝作战,成为长津湖战役攻占250高地战斗中的唯一生还者。退伍后,曾任山东省沂源县西里镇张家泉村党支部书记,带领乡亲建设家园,并将自己的经历体会写成小说《极限人生》《男儿无悔》,被誉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先后获得“时代楷模”“最美奋斗者”“人民楷模”等荣誉称号。

有人问朱彦夫:“除了苦难,你有幸福吗?”他坚定地说:“人活着,就得奋斗,奋斗着,就是幸福,奋斗不止,幸福就不断。”“人生一世,潇潇洒洒走一回,那是很过瘾的!”

“不能死,爬也要爬到部队去!”

1950年11月底,长津湖战役打响,朱彦夫所在的连队为拿下250高地的控制权,在零下30摄氏度的极端气候条件下与装备精良的两个营敌人进行了殊死搏斗,打退了敌人的一次次进攻。

全连战士相继牺牲,只剩朱彦夫独自一人抗击美军,三颗手榴弹在他身边爆炸,弹皮从头部左侧穿进将眼球与脑浆击出。为了不当俘虏,他跳下悬崖,爬行3000多米……

朱彦夫后来回忆了他在生死线上徘徊的几天:

陷进这样一片挣扎不出的黑暗太可怕了!恐惧与绝望直冲残存的那一点意念,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扬起毫无知觉的双手去触摸眼睛,应该是摸着眼睛了,但毫无知觉的十指,根本摸不出双眼是睁是合。

幸而此时的两臂像是恢复了一些知觉,我忍不住用两臂拼命地来回搓揉眼睛,搓着搓着,像是有一丝光亮挤进眼帘,如释万斤重负的心狂跳到几乎要冲出胸腔。用劲再搓,突然觉得左眼下方刷地落下一个黏糊糊的肉球,随即越拉越长,竟荡向了自己的嘴边。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我,想也没想,张口就把肉球舔进了嘴里,滑腻腻竟未及辨出滋味,“哧溜”一声就落进了肚里。

我使劲吧唧着嘴,贪婪地回味着那玩意留在口中的腥味,甚至渴望着再来几个尝尝,毕竟这是我两个多月来吃到的唯一荤食。可当时的我哪能知道,我在喝过自己的鲜血之后,竟又吞进了自己血淋淋的左眼球!

吃过了,喝过了,我的神志渐渐清醒。我终于恢复了意识,恢复了知觉,恢复了记忆……我这才发现,我此时的处境已经糟到了极点:手脚全部被冻成冰坨,早已丧失了功能,既拿不了枪,也走不了路。

头上、肚子上一片血肉模糊,烧伤、弹伤、刀伤使鲜血流个不停,而我根本无法包扎止血。左眼球被弹片崩出,右眼视力极其模糊。最糟的是肚子上的那道一尺长的伤口,不仅血涌不止,一團肠子也几乎快要挤出体外了!

雪花打在已结冰的衣服、四肢上,发出石子扑玻璃般的“啪啪”敲击声,我却毫无知觉。我心里一阵焦躁,在这里呆下去,即使不被敌人俘虏,很快也会冻死在雪地中。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呆下去、必须赶快转移!

手脚不顶用了,但两臂两腿还算听使唤,我低下头,侧下身子,试着打了一个滚,但一阵撕裂皮肉的剧痛差点儿又让我疼昏过去。我极力地用双臂插进雪地,双臂一齐左右扒拉,从雪层下拖出一截半米多长的“树干”,坚硬而挺直,借着微弱光线仔细一看,我差点儿被惊得叫出声来——那是战友们被炸断的一截残腿!

想到是战友的遗躯,我没有了丝毫的惊恐,只有一股沉重的悲怆迅速传遍全身。想到呆会儿就能和连长他们相会了,想到待会儿就再也不会觉着寒冷、饥饿,再也不用忍受疼痛,我的心里竟生出一丝兴奋和轻松。

我俯下身子,用两只臂腕猛劲地捣着雪地,很快从雪层下扒拉出一支冲锋枪,我赶紧挺身坐了起来,急促地用两臂抱直枪身,枪口对准胸口,当伸手想去抠动扳机时,不禁呆愣得几乎窒息——冻成冰拳的双手是不可能会抠动扳机的!

就在我万念俱灰、颓废待毙之际,一阵急促的枪声从南面山脚下传来。“坏了,难道敌人还在山下?”我触电般迅疾做出反应,马上警觉起来。这枪声像是一声断喝,让我从奄奄一息、麻木迟钝中迅速回到一名战士应有的状态中:神思机敏,斗志昂扬。这枪声又像是一声命令:既然还活着,就要同部队取得联系,这是一名战士理应负起的使命!这种使命感一下子使我庄重起来;我为自己刚才寻死的念头感到羞愧,毅然去掉了一切杂念,不能死,爬也要爬到部队去!

我开始朝着北方,朝着部队爬行了。我尽量前倾着上身,然后双膝两腕一起用力,一拱一屈,还真像是一只没爪没足的蚯蚓,艰难地、缓慢地爬行在茫茫雪原上。总算爬到山头北边的悬崖边上了,我双膝猛地一用力,蹿过了岩石,身体像一块石头“扑通”摔下悬崖,轱辘着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滚出去了大约有五六十米,身体猛然撞到一块巨石上,下滑的惯性被止住,人却被撞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几时醒来的,肠子流出体外了,我用双臂胡乱向伤口里塞了塞。血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止住了——那是被冰雪冻结了!黑红的冰渣子随着身体的运动而“嘎巴巴”地碎裂落下,不一会儿又重新结上,再碎裂,再冻结……

天亮了,我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天又黑了,我依然昏昏不知。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爬到了一条冰河上,昏昏沉沉中我觉着有条腿掉进了冰窟,生命就这样慢慢被冻结在河里,我再也没有半点力气挣扎。

我终于“死了”……

经历47次手术,四肢被一截再截,身体不足一米长

朱彦夫被救回祖国,生命垂危。朱彦夫后来讲述:“当时的我,左眼已成空洞,肠子露出腹外,浑身遍布烧伤、弹伤,四肢全部冻死。医生们为我输血输液,清伤消毒,植皮取弹,剖腹排异,为我做了大大小小47次手术。见我伤情太惨重,医生狠下心来锯去了我的手脚。截肢处大面积溃烂,医生为保全我的生命,只得一次次地一截再截。最终几乎已成椭圆形的肉躯对此无知无觉。”截肢手术以后,朱彦夫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出现中毒性化脓症状。历经反复抢救,他的病情仍然没有起色。医院将他从“特号床”转移到了“太平室”。“太平室”是专门为危重伤员设立的,接近于太平间。

朱彦夫不足一米长的躯体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油尽灯枯。伤口渗出的脓血浸入被褥,腥味扑鼻。志愿军各部队派人到医院查寻本单位伤员,他所在团的查寻人员到“太平室”看到他了,但根本没有认出朱彦夫。

进入“太平室”93个日之后,朱彦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复活了!他意识渐渐恢复,用微弱声音茫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干什么?”朱彦夫渐渐感知到伤口的疼痛,举起两只胳膊,发现手腕以下没有了双手。他动动双腿,发现膝盖以下没有了小腿和双脚。他愤怒而又绝望地大喊大叫:“为什么把我的手和腿都割掉了?没有腿咋走路?没有手咋抠扳机?你快给我找回来!”

养伤期间,朱彦夫终日郁郁寡欢,他想结束生命解脱自己,又想到牺牲战友的托付……他在生与死的抉择中苦不堪言。医生对他说:“像你这种情况,有勇气活下去才是英雄!轻生是自私,自杀是孬种!”这些话像一把重锤敲击着他的心,使他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他以超常的生命力不断地创造着奇迹:坐起来了;会大声说话了;手术部位愈合了;大脑日趋清醒……

勿求健全,只求生存;勿求人助,只求自理;勿求伟绩,只求发光

逐步康复后,朱彦夫在山东泰安荣誉军人休养所休养了两年多。1952年的清明节,朱彦夫被邀请给学生作报告,这件事对朱彦夫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据他回忆:

我的一番开场白,竟引起了人群中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我觉着心跳在加快,一边讲,嘴角也开始一阵阵抽搐和痉挛。学生们的热情极大地鼓舞了我,我努力地定定神,尽量使自己的话流畅起来,慢慢地给大家叙述了那场全军覆没的英勇而悲壮的战斗……

人群中一阵静默,随即有低泣声传来,渐渐这哭声连成一片,轰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学生们竟被我讲的故事感动得失声痛哭起来。

站在我身边的张校长猛然间向前跨了一大步,振臂一呼:“向最可爱的人学习!”“向最可爱的人致敬!”学生们全都站起来了,一个个哽咽着呼喊着口号。我几乎要被惊呆了,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我这才明白,一个战士,一个残疾人,仍然还有巨大价值!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还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还有什么理由不把仅存的一点儿光热回报给社会……

我终于找回了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英武不屈的冲天豪气。有了这种豪气,原本已暗淡无光的人生,好像一下子又有了目标:勿求健全,只求生存;勿求人助,只求自理;勿求伟绩,只求发光!

经过六年艰难训练,逐渐做到了生活自理

1954年春节,朱彦夫决定回到家乡,锻炼自理能力,寻求重生。回到家,朱彦夫的计划完全失败:

除了白白摔碎了几十个碗盘之外,自理吃喝毫无进展;装卸假腿也连遭惨败。我这才发现两只断臂已经笨拙到想象不出的程度。而且由于不间断地擦伤、摔伤和挣裂,又因缺医少药,四肢截肢创面均有潰烂化脓的危险。再加上进食量少得可怜,我身体极其虚弱。

首先,我得用嘴将锻炼用的所有“道具”重新规划安排。我挪动着在床上先爬起身来,然后挪到床边,面朝里,背朝外,慢慢往床下溜,先让双膝触到床前的石板上,然后一滚到地上。再跪起身来,双膝并行,把碗盘、汤勺、叉子、咸菜碟、几张煎饼、几块豆腐干,还有假肢上的皮带、准备捆勺吃饭的松紧带、用以代臂的木筒子,分成三份,然后“运送”到位:床上一摊、地上一摊、桌子上一摊。以适应采用立、趴、卧三种吃饭姿势的需要。

我想通过对几种形式的揣摩,找出一种最适合我的进餐方案。

餐具的搬运,困难重重。双膝跪行,蠕挪往返,双腿常被硌破,加上时不时地神经抽搐,行走极其艰难。无奈中,就再加上两上肢——双臂着地,来回爬行。取放碗勺和食物,只能靠嘴和牙齿,然而植皮后的面部神经痉挛无常,嘴和牙齿也变得迟钝麻木,啃咬住的碗碟一不留意就掉到地上,摔个稀巴烂。每当这时,双臂又总是下意识地伸出去接捧,结果常常因身体失去平衡而跌倒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我趴在床上,活像个四蹄动物一般,嘴咬住煎饼上头,膝盖压住煎饼的下头,撕下一口咽下去,膝盖再把煎饼向上蹿,再吃一口,再蹿蹿,快吃完了,再也咬不到的时候,就将四肢一松,干脆趴在床上,嘴衔起最后一口,发狠地吞吃碗里的饭,难度更大。我先把上身尽量伸展一些,稳稳心神,然后弯腰低头,用嘴咬住碗沿,伸脖子抬头,将碗平缓地叼起来,两只断臂也得跟着慢慢地举起来,把碗拢住。然后嘴唇左右摆动,吹口琴般吸吮碗里的汤汁。

困难接踵而至。因为在吸咽进一口之后,嘴必须马上将碗沿再次紧紧咬住,否则,碗会摔到地上。两只残臂只有掌握平衡的作用,而丝毫没有固定碗的能力。这般急促仓皇地吸食,基本上没有咀嚼的时间,只有一个劲地快速吞咽。精力还得高度集中,稍一分神就会狼狈不堪。并且,这一连串动作还都是在强忍断臂创面神经疼痛的情况下完成的。

一顿饭终于吃完了。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疲惫不堪。时间容不得我过多的休息,我必须抓紧考虑下一顿饭的“吃法”,并立即付诸行动。

为了彻底实现生活自理,朱彦夫制造了重回休养所生活的假象,躲开了母亲和乡亲们的照顾。他悄悄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不分昼夜地练吃饭,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摔伤。朱彦夫的双上肢是在手腕上方5厘米处截肢的,创面常常神经剧痛,他极难学会自己佩戴假腿。他的双下肢更短,是在膝盖下方7厘米处截肢的,即使装上假腿,走上十步八步,假腿也会因为腿短打弯双双脱落。在小屋50多天的时间里,朱彦夫主要靠墙上挂着的一笼子瓜干和一罐水维持生存,他每天仅吃3片瓜干,因为吃多了,要大便。

他有时难过得想哭,攒了攒力气,“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暗自骂道:“战场上头颅被烧得半熟没有哭,骨肉散架没有哭。现在反倒想哭了?没出息!”他顷刻间来了精神,身立臂摇,不知不觉中站立起来。他感到自己与受伤前一模一样,依然是一位整装待发、威风凛凛的军人。他挺胸立正,抬腿迈步,却“哐当”一声,囫囵个儿从床上栽了下来。想象中的英姿,也一下子没了。

摔昏醒来爬向瓜干笼时,发现剩余的瓜干已被老鼠啃光了,双臂搬水罐时,水罐碎了,彼时朱彦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想喊娘过来也发不出声音,逐渐开始发高烧,昏迷……不知过了几天,荣军所的同志前去探望朱彦夫,他的“谎言”不攻自破。等到大家找到他时,都被惊呆了:朱彦夫在摆满插勺、碗盘碎片、绑带、假腿、拐棍中间的地上巍然而坐,两支残臂似举非举,似抱非抱,一动不动。

荣军所的医生紧急抢救,才把朱彦夫救回来,这时,他体重只有25公斤!医生判定朱彦夫最多只能够活三年,但他经过六年艰苦锻炼,不但活了下来,还逐渐做到了生活自理。

“我依然是个战士”

朱彦夫说,生命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腐烂,另一种是燃烧,“与其腐烂,不如燃烧”。随着自理能力越来越强,朱彦夫不满足于简单地活着,他说:“成了肉轱辘,可我依然是个战士。”他要以另一种方式战斗。

1957年春,朱彥夫在村民的一致推举下担任了张泉村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25年。

为了带领乡亲脱贫致富,他走遍了村里的山山水水。其间,朱彦夫常摔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他开玩笑说:“我一共有四种走法,一是靠假肢立行,站着走;第二种就是跪行,跪着走;第三种就是爬行;第四就是滚行,滚行快一点儿,但是滚行损失很大。”天长日久,他练就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妙招,摔倒时残余双臂快速抱住脑袋,一次次避免了摔伤。

“皮肉之苦、流血、疼痛对我成了小菜一碟。从致残到学会走路后,我就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每天摔三个五个跟头,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那几年,朱彦夫那17斤重的假肢被磨坏了七副。

在无数次的跌倒滚爬中,朱彦夫带领乡亲开荒造地,治山改水,劈山修田,重整家园。有村民打怵:“村里总共百十号劳力,千亩荒地怎么改?”他说:“我这个残废都不怕,你们怕啥?”朱彦夫带领村民全凭手抬肩扛搬运来2.3万吨土石方,垒筑起1500多米长的暗渠,修整出40多亩土地,穷山村第一次有了良田。

修水渠时,为寻找水源,朱彦夫受了很多苦。他在日记中这样记述:“胃病发作数天了,今天去池家峪寻找水源,不巧把腿磨破出血,顿时痛得难忍……找出歌本,腿越痛越唱,直到不痛为止。在更热的天气里,腿差不多每走必破,都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付……”朱彦夫最喜欢唱《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寒冬时节,水井不出水,朱彦夫非要下到20多米深井底去看看。乡亲们劝阻他别下井,朱彦夫说:“我的假肢不怕冷。我下去!”当人们把他从井下拉上来的时候,冷水、血水、汗水交融,他的假肢和断腿硬生生地冻在了一起。村民们心疼他,埋怨他:“你这不是在当书记,你这是在拼命啊!”大家脱下棉袄捂在朱彦夫的伤腿上,一位老人抱着朱彦夫的腿大哭。他却安慰大家:“要是真冻在一起就好了,不用再费劲天天穿假肢了。”

朱彦夫带领乡亲们修好水渠后,又张罗给村子通电。他的继任者、原张家泉村支书张茂兴说,从1971年开始,朱彦夫开始外出采购物料。每次出门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还要上下车、爬楼梯,腿常常磨破、化脓。一次,朱彦夫到博山去采购。走了一天,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难以抬起,钱已经花光,他只好在一棵大树下过夜,卸下假肢当枕头。次日早晨,一场瓢泼大雨冲毁了一段路面,朱彦夫雇了头毛驴往回走。山路高低不平,朱彦夫抓不住缰绳,不时从驴背上摔下来,只得一次次艰难地爬上去。走到一半,赶驴人不愿意送了,朱彦夫只好拄起双拐,一步步往前挪。

赶驴人不忍心,又追上来问明底细。当他得知这个没有手和脚的人是在为村里通电奔波时,马上把毛驴拽到朱彦夫身边,说:“大兄弟,天下难找你这样的大好人啊!俺就是舍了这头驴,也要把你送回去!”

拖着一双假肢,朱彦夫跑了7年,行程差不多是两个长征。他受尽了常人难以言说的苦楚,终于备齐了架设10公里高压线路所需的物料。1978年底,张家泉和沿线11个行政村结束了没电的历史。

朱彦夫还组织办农民夜校。村民魏子厚是朱彦夫办夜校时的唯一教员。他记得,当年朱彦夫把粉笔装在子弹壳内,再用双臂夹住写字教大家,这样的日子他坚持了8年。朱彦夫让夜校变成张家庄村的知识“播种机”。村里有出息的成年人,都是这个夜校培养出来的。

在朱彦夫当支书的25年间,他带领群众在周围70多个村庄中创造了五个“第一”。至今朱彦夫每年都要回去一次,去看望乡亲,也为村庄发展出谋划策。每次从城里回来,朱彦夫都要先到村里的老人家里送点心,有的老人在弥留之际还唤着朱彦夫的名字……

“让子孙后代知道,有一种精神叫做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1982年,朱彦夫开始琢磨写书。没上过学,四肢全无,这样的人要写书?面对大家的质疑,朱彦夫坚称自己有不得不写的理由:

从40年前的那个清明节,我第一次为人们做报告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做报告的场数已经超过了一千场,听过我的报告的人也超过了几百万人了。因此,就有人给我取了个“报告大王”的绰号。不论褒贬,我倒乐得接受这份荣耀。

几十年间,我不停地出入企业、学校、机关、部队,本省、外省,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没有行业之分,没有地域差别,更没有年龄的界限,人们纷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静静地听着我的叙述。一个特等残疾的军人,一个历经磨难的共产党人,还能为社会发出一点儿光和热,那就是我求之不得的理想,莫说一千场,就是一万场,我也应该在所不辞!

把革命先烈舍生取义、前仆后继的英雄壮举写出来;把共产党人为国家为人民的利益无私无畏、甘愿奉献的凛然正气写出来;把一个特残军人自强不息、挑战生命极限的奋斗历程和精神信念写出来!愿它们真的能如春风化雨,去滋润、浇灌每一颗干涸、荒瘠的心田,让子孙后代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群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曾经有一种精神叫做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1987年秋,朱彦夫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写作。这是一场艰巨而残酷的战斗。

朱彦夫用残臂抱笔,用嘴衔笔,每天至多也只能写出百多个模糊难辨的字,要写一部几十万字的书,其艰难何止是攻占一个高地。据朱彦夫回忆:

读书的过程充满艰难。两只断臂掀不起书页,往往是一掀就掀过去几十页,又得从头去找,好不容易夹住了一页,双臂的力量要是稍失轻重,就会“哧啦”一声将书页撕下来,一本书最终看下来,往往已经撕得少头无尾,七零八落了。无奈,我只能用舌头去舔,口涎又不受控制,舔一页,湿一片,一本书不等看下来,就皱褶、膨胀得面目全非。

……

动笔了,其艰难令人心酸。我的“书房”全在床上。先是把棉被叠成方块,把两只断腿垫高,然后把写字板压在腿上,用嘴含着笔、用双臂抱住笔,一撇一画,缓慢而笨拙地去爬完每一个格子。口水顺着笔杆细泉般淋下来,浸湿了稿纸,换一张重新写!再湿再换……开始每天只能写出十几个字、几十个字,就这些,还得重描几遍,方能认得清楚。

弯腰弓背,摆臂屈腿,我几乎要把残躯上所有的“部件”统统拽入这场“会战”中。写作时间稍长,各处伤口和创面神经就阵阵剧痛,头晕目眩……

最令我感到痛苦和烦躁的,是知识的贫乏和语言表达上的困难。

战争的惨烈场景,烈士的音容笑貌,仿佛近在眼前,可一旦要下笔成文,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多少次,为了一个情节的描写,冥思苦想得走火入魔一般。嘴上叼着笔,却当成烟去点;嘴上明明是叼着烟,却又当成笔摁到稿纸上,稍微一走神,烟就引燃棉被,灼痛肌肤,又不得不手忙脚乱地一阵折腾。等到火灭了,脑子里刚“挤”出来的几个句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长年地埋头写作,身心交瘁,各种疾病相继袭来。一副残躯就像一架带伤而超负荷运行的机器,各个部件“警报”不断。特别是失去眼珠的左眼窝,开始不断地往外流黑黄的血水,贴在上边的纱布,原本是要每天一换的,可创作在进入最关键的时刻,任何人的劝阻我却充耳不闻,一连几天将自己封闭在屋内。终于,左眼开始剧烈疼痛,而且右眼也紧跟着出现间歇性的短暂失明。

不仅眼睛,而且残臂、残腿创面也都全部感染,医生语气沉重:“如果不抓紧治疗,就有再次截肢的危险!”我很快就发起了高烧,浑身开始抽搐,几乎枯竭的心脏,已经跳动得极其微弱……

1997年,历时7年,朱彦夫创作完成了两部震撼人心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极限人生》《男儿无悔》。其间,朱彦夫用坏了30支钢笔,用干了20瓶墨水,翻坏了四本字典,用了200本稿纸,总计写下200多万字。他说,当《极限人生》一书第一次摆到他面前时,“我不知道是怎样按捺住了自己心头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它,心中虔诚到甚至不敢去翻动它那散发着墨香的书页。我把自己独自关进了屋里,恭恭敬敬地在书的扉页上写满了战友们的名字。然后跪倒双膝,擦着火柴,将其点燃。”

1996年11月,在一次报告会上,朱彦夫突发脑血栓,倒在了讲台上……他瘫痪了。

命运再一次向他发难,别人问他:“除了苦难,你有幸福吗?”他堅定地说:“人活着,就得奋斗,奋斗着,就是幸福,奋斗不止,幸福就不断。如果说多多少少也总算为社会做了一点儿什么的话,我想那应该是我一生坎坷的经历所给予人们的一点启发。人们应该热爱生命,更应该加倍地珍惜生命,应该竭尽自己的力量,去奏响生命之歌,去揭示生命的价值,把生命的能量定格在最壮美的极限深处!那样,当我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少一点儿遗憾,多一份豪迈。人生一世,潇潇洒洒走一回,那是很过瘾的!”

2014年3月,朱彦夫被中宣部授予“时代楷模”荣誉称号,成为获得这一荣誉称号的全国第一人。

(责编/张超 责校/陈小婷 来源/《男儿无悔》,朱彦夫著,新华出版社2014年2月第1版;《极限人生》,朱彦夫著,新华出版社2021年9月第1版;《“中国保尔”朱彦夫:有过绝望,但命运终向他低头》,徐金鹏、郝桂尧/文,新华社2015年9月11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