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雪乌鸦》中的爱情书写
2023-07-18李方良高侠
李方良 高侠
摘要:灾难题材的文学作品,常常将人物置于极致境地中加以刻画,在生与死的考验之下,人性的裂变极具审美张力。来自极寒之地的女作家迟子建一向以温情著称于当代文坛,她对爱情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她透过灾难背景下多种多样的爱情故事展现隐秘的人性,传达对精神爱恋、人性救赎等多方面的關注与思考。她的目光始终聚焦于东北大地上普通民众的生活,倾力书写他们的生活,讲述他们的爱与恨、生与死。其长篇小说《白雪乌鸦》将100多年前哈尔滨暴发的一场传染性极强的肺鼠疫作为主题,在这样黑暗压抑、缺少感情的鼠疫阴霾之中仍存在一部分人,他们保护着生而为人的尊严,徜徉在爱情温柔的阳光之下,使读者更加珍惜这裂缝之中窥见的爱的生机。瘟疫灾难背景下傅家甸的感情故事,虽然抹不去死亡阴影笼罩的苍凉,但迟子建节制舒缓的叙述中流淌出的情感基调是温暖的。对普通民众的关怀与温情书写不仅是迟子建作品的现实意义,更是她自始至终坚守的文学创作立场。作家满怀悲悯,用温婉的笔触刻画瘟疫死亡威胁下傅家甸人隐秘而热烈的感情故事,既展现了巨大生存压力之下人性的裂变,又突显了危机之下纯真爱情的人性救赎力量,表达了对执着爱情的美好憧憬。
关键词:迟子建;《白雪乌鸦》;鼠疫;爱情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4-0-03
爱情是人类社会共有的最特殊的情感,也是文学创作中永恒而古老的主题。借助多姿多彩的爱情书写,作家们透视深邃复杂的人性之海。迟子建坚持用自己的话语方式和内在精神在文学世界中探索和实践,用极具地域特色的笔调带领读者感受特殊时代背景下东北大地上民众的生活和生死攸关之际深藏的爱意。
1 默默相守的无望之恋
《白雪乌鸦》引导读者穿越历史,透过纸页回到摇摇欲坠的晚清,走入那座百年前的人间炼狱,亲历这场瘟疫。哈尔滨傅家甸(今哈尔滨道外区)先后有四分之一的人因为鼠疫死去,男女间默默守望而缺少实质性的肉体接触的“精神之恋”在死亡的重压下透出苍凉的底色。迟子建曾说:“生比死艰难,死是速战速决的,而生则是非常惨烈的过程。”[1]斯人已去,侥幸存活下来的人背负着苦乐交织的回忆,带着微茫的希望继续生活。
傅家甸的赶车人王春申和俄国女演员谢尼科娃是等级分明的雇佣关系,但王春申对谢尼科娃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飞舞在天地间的雪花,看上去轰轰烈烈的,却又寂静无声”[2]。在王春申看来,谢尼科娃的光彩使其余人都黯然失色,她样貌滑稽的丈夫雅思卢金完全配不上她,王春申甚至在雅思卢金的情人美智子搭乘他的马车时故意把黑马往坑坑洼洼的地方赶,颠得这个日本女人如乌鸦一般呀呀直叫,还多收了一倍车钱。漂亮的谢尼科娃仿佛一只多彩的蝴蝶,在晴空下自由地飞舞,释放着自己的魅力,而为她拉车的王春申只是匍匐在她脚下的一只卑微的蚂蚁。《爱的艺术》的作者艾瑞克·弗洛姆曾说,爱是人所具有的一种主动的能力,这种能力能够打破封闭与隔离,使人们的身心紧密相连。每一次驾车带着谢尼科娃穿过傅家甸的大街小巷,王春申都会忘掉自己和谢尼科娃之间的巨大差距,把她当成一个趴在自己背上的乖巧的小姑娘。面前是他视为家人的黑马,身后是他心爱的谢尼科娃,达达的马蹄声与清澈的歌声是王春申晦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说,“不能得到回报的真爱仍然是爱,我甚至认为这是伟大的爱”[3]384。王春申虽然心怀深沉的爱恋,但总是远远地看着谢尼科娃,知冷知热,默默守护,从不多言。
同样是灾难背景下的爱情故事,张爱玲笔下白流苏的爱情是由香港的陷落成就的,漫天的炮火造就了成千上万人的痛苦,却也撞碎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心墙,二人得以谅解彼此。但傅家甸的陷落没能成就王春申的暗恋,谢尼科娃因鼠疫离世,“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身份地位悬殊的二人被无情的死亡隔开。王春申一想起谢尼科娃,就禁不住回忆起她微笑的脸庞,想起她美丽的容颜,想起她走过房子里的花园,乘自己的马车到教堂去。瓦西列夫认为爱情的美丽正是在于“它的神秘性和自发性,它不问缘由,不顾一切,不计利害”[3]21,王春申沿着谢尼科娃礼拜天外出时常走的路,把她走过的每一处都记在心里,想念着她那张美丽绝伦却总是忧伤安详的面孔,便能生发无尽的勇气,更有动力投入傅家甸的鼠疫防治与尸体搬运工作。
与王春申对谢尼科娃的单方面守护不同,太监翟役生与丑女金兰的爱情中透露出互怜之情,在鼠疫的漫天阴霾中也显出别样的光彩。太监是一个被边缘化的社会群体,翟役生自幼入宫,在宫内做的是最低贱的杂务,甚至要捉老鼠逗主子开心,出宫后也无法在主流社会立足,受尽旁人冷眼与嘲讽,后又得知妹妹被卖去了妓院,因此他认定这天下就是作恶的人的天下,命运不会眷顾善良的人,想舒心地活下去,就要同样以冷眼对待这个世界,胡作非为,才是上道。傅家甸内唯有因为貌丑而同样受尽非议的金兰不嫌弃他,在知道翟役生在宫内的生活后心疼地为他端来水,想让他洗去过往的一切哀愁。王春申是金兰的丈夫,但心有谢尼科娃的他从未给过这个哭起来仿佛满脸鱼鳞一样的丑陋女人一丝温存或信任,纳她为妾只是为了让母亲抱上孙子,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而翟役生却把心尖上最后一点温柔和所有能给金兰的一切都给她了。
正如瓦西列夫所说,爱情能够美化人的内心世界。爱为翟役生和金兰带来了愉悦和希望,让平日不受待见的二人在瘟疫的阴霾下活得有滋有味。但瘟疫并没有对他们心慈手软,相依为命的恋人同样被隔绝在生死大门两侧,金兰和继宝染上鼠疫死去,只剩下翟役生独自在冰冷的世界里苟活,泪光闪闪地呼唤着金兰的名字。失去了金兰的翟役生更加冷血,像是游荡在凄冷人间的一个幽灵,他毫不惧怕给傅家甸带来毁灭性重创的鼠疫,反而渴望人类早日灭绝,他便可以振臂欢呼。这样与“正义”“美好”相对的一个反面角色身上也被赋予了迟子建“爱”的哲学,翟役生对“善”与“美”的咒骂也是对命运不公的一种控诉与反抗,呈现给读者的是在鼠疫灾难下被剥离的人性和无望的爱恋。迟子建用她一贯悲悯如水的笔触书写了翟役生和金兰二人不被外人祝福却依旧蓬勃的感情,这样的爱情是脱离了性爱关系的,也是隐秘无望而温情脉脉的,成为鼠疫阴霾下的一抹微弱的亮光。
2 双向奔赴的执着爱情
时代丑陋不堪、人心扭曲泛滥,那些不幸失去爱侣的人,必须背负着痛苦苟活于人间,他们的爱情被迫隔离在生死两侧。然而,在这样黑暗压抑、缺少感情的世界之中仍存在一部分人,他们保护着生而为人的尊严,徜徉在爱情温柔的阳光之下,使读者更加珍惜这裂缝之中窥见的爱的生机。如罗曼·罗兰所言,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实属难得,《白雪乌鸦》中的情爱关系大多带着淡淡的感伤,但双向奔赴的执着爱情能够打破苦难的桎梏,男女双方历经半生,获得幸福。
翟芳桂童年时期便遭受多重不幸,失去亲人后被卖油的张二郎强迫为妻,张死后她被赶出油坊,又被姑父与人合谋卖去了傅家甸的一家妓院——青云书馆,本想当敢于在寒流中绽放的“冰凌花”,却无奈成为老鸨口中生来便是为男人洗尘的“香芝兰”,靠着温柔的脾性成为头牌后被粮栈的纪永和赎下。本以为有了好归宿,可纪永和对翟芳桂不仅没有真爱,更是丝毫没有把翟芳桂当妻子甚至平等的人来看待,为了笼络更多的客户,将为她赎身的银子再赚回来,“无利不起早”的纪永和又逼着翟芳桂做“夜行的老鼠”,暗地里接待买粮的客人。
翟芳桂喜爱高大威武的门神像,喜欢彩云一般的鞋店招牌,能够欣赏卖艺人幽怨低沉的琴声,赞叹乌鸦旺盛的生命力,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希望遇上一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面对如此苦难郁闷的生活,翟芳桂从来没有失去对爱情的希冀,她最爱去的地方就是俄国人罗扎耶夫的鞋铺,罗扎耶夫对她亦是不一般,每次她试穿鞋子时总要满心温柔地轻轻捏一下她的脚踝[4],或是醉后满怀感情地念着她的艺名“香芝兰”。纪永和感染鼠疫去世之后,罗扎耶夫便几乎天天到粮栈借买粮接近翟芳桂,来时也总给她带上几样充满个人色彩的礼物示爱:苹果馅饼、香肠或鞋子。认知心理学家斯滕伯格于1986年发表了爱情三维量表,亲密要素、激情要素和决定/承诺要素是构成爱情三角形的三要素[5],当要点组合方式不同时,爱情三角形会呈现出不同的形状,而翟罗二人在经历人生的苦难之后喜结连理,爱情的亲昵要素、激情要素与承诺要素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即圆融爱结构,二人从此摆脱苦难,终得圆满。
迟子建善于透过简单平实的文字传达温情和柔情,翟芳桂的前半生曾被命运赋予了太多的苦难,其结局的反转颇具苦尽甘来之意[6]:压迫她的纪永和死了,还留下了一座粮栈;自己没有儿女,却有了陈雪卿托付给她的陈水和一间糖果店。与翟芳桂、纪永和二人爱情建立在共生性结合之上相反,成熟的爱情是在维持人的尊严和人格的前提下的一种结合。爱情能使人战胜孤独和分离感,但爱也承认人的自我价值,维护人的尊严。经历过瘟疫的翟芳桂对生命的理解更加透彻,最终与既有手艺又忠厚老实的罗扎耶夫喜结良缘。翟罗二人双向奔赴的执着爱情包含着对社会、时代乃至无爱婚姻观念的反抗。作者处理这段感情的方式也值得玩味,作为这段感情最大障碍的纪永和死于鼠疫,这样的结局一方面满足了读者“有情人终成眷属”和“苦尽甘来”的阅读期待,另一方面清晰地呈现了作者的美学观念。
与翟芳桂和罗扎耶夫历经半生、终成眷属不同,《白雪乌鸦》中于晴秀和傅百川互相爱慕,但两人早已各自成家,因此只能将这份情愫深藏心底。这份只存在于精神层面的执着爱恋,带给了他们直面疫情之下苦难生活的勇气和力量,成为彼此的情感支撑。弗洛伊德提出了人类精神世界彼此独立而又彼此制约的三大人格,即“自我”“本我”“超我”。其中,“超我”位于这三大人格的最高层级,是建立在“本我”和“自我”基础上的一种人格,约束着“本我”带来的本能冲动,从现实层面对“自我”进行监督和管控,从而达到人性至善至美之境。发生于傅百川和于晴秀之间的精神爱恋中,有着“本我”与“自我”的矛盾冲突,更有发乎情止于礼的道德“超我”的克制。
傅百川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在感情生活上很不如意,他的妻子苏秀兰因为幼子傅春的夭折而精神失常,这个小脚女人处处约束着丈夫。开点心铺子的于晴秀长相耐看俏皮,性格纯真有趣,还能诗善文,境界不同凡响。她拟的酒联对仗工整,清新脱俗,让秦八碗和傅百川如见天书,连连称奇,相见恨晚。从此,傅百川心里有了于晴秀,珍藏留有她笔记的赊账本,每隔一段时间便拿出来欣赏。他暗暗嫉妒于晴秀的丈夫周耀祖,认为他实在是幸运,能娶到于晴秀这样一个能干、聪明而又纯真的女性。不过,作为哈市的商界名流,傅百川内心的“超我”站在“本我”的对立面,只能默默地爱着于晴秀,从未逾矩。鼠疫来临之际,他也只是在暗地里关心于晴秀,时不时派厨娘去买点心以判断对方是否安然无恙。后来于晴秀的丈夫周耀祖在鼠疫中不幸去世,刚生产过的于晴秀家里没有男人照顾,傅百川得知后便为她打来两只乌鸦通乳。在于晴秀眼里,傅百川是飘逸俊朗的,鼠疫期间他张罗着为傅家甸人加工口罩,于晴秀便放下点心铺子的活计,不为钱也不顾自己的身孕前来帮忙。
正如弗洛姆所言,“給予”是爱情潜力的最高表现。“给予”比接受更让人快乐,这并非因为“给予”是丧失或舍弃自己的所有物,而是因为人存在的价值正在于“给予”这一行为。傅百川和于晴秀之间彼此欣赏的感情正是这样一种相互“给予”,他们的爱恋始终控制在合理、适度的范围内,两人互有情愫,但彼此交换一个笑容便很知足,在危难来临之际也只是默默地关心和照顾对方,但行善事,不求回报。于晴秀和傅百川的感情宛若高山流水,悠远绵长而不失分寸。
3 结语
灾难来临,生死考验之下,人性的裂变极具审美张力。当谈及《白雪乌鸦》的创作时,迟子建说希望“在深渊里找点儿亮光”,因为自己依然能看到瘟疫重压下生命在流淌,不屈的活力、爱与温暖在对抗着死亡。小说结尾处,在数千具尸体被焚烧而燃起的冲天火光中,能感受到特殊时代背景下爱情在生死攸关之际所展现出来的巨大的人性救赎力量。迟子建用这至善至美的温情为读者建造了一个善的世界,用爱的力量化解了瘟疫阴霾下人生的种种无奈与苦难。
参考文献:
[1] 迟子建,闫秋红.“我只想写自己的东西”[J].小说评论,2002(2):28-31.
[2] 迟子建.白雪乌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8.
[3] 瓦西列夫.情爱论[M].赵永穆,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384,21.
[4] 尹宗义.当婚姻遭遇“鼠疫”:评《白雪乌鸦》婚姻爱情的悲剧色彩[J].昭通学院学报,2013,35(1):
89-92.
[5] 罗伯特·J.斯滕伯格,凯琳·斯滕伯格.爱情心理学[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18.
[6] 朱明阳.真爱·错爱·精神·交易[D].喀什:喀什大学,2016.
作者简介:李方良(2000—),女,安徽蚌埠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高侠(1969—),女,江苏无锡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
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