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和张爱玲笔下“家”的意象之比较
2023-07-18王晓昀
摘要:“家”是人类原始情感最早期的依托,对人的性格产生极大影响,同时也是中华民族极为重要的情感寄托,是历代文人不惜耗费大量笔墨描摹的意象。张恨水和张爱玲是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两位里程碑式的作家,在不同童年经历的影响下,他们对“家”有不同的体悟,进而在各自的作品中营构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家”的意象。张恨水成长于父慈子孝的家庭氛围中,他笔下的“家”常常是人物赖以栖息的乌托邦,如《啼笑因缘》中的关秀姑虽然生活清贫,但颇为侠义,父亲给予她的亦父亦友的爱给了她坦然面对生活的勇气,使她能够以真诚和热忱的态度不卑不亢地拥抱爱情。而张爱玲自幼便经历了家庭变故,因此她作品中的人物往往一生都难以挣脱“家”的泥沼,如《半生缘》中的顾家两姐妹缺乏家庭关怀,独自在社会中挣扎浮沉,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文章从张恨水和张爱玲的现实之“家”入手,比较现实之“家”對二人创作的影响,并结合《啼笑因缘》中的关秀姑和《半生缘》中的顾曼璐、顾曼桢两姐妹,分析二人作品对“家”的不同营构倾向。
关键词:张恨水;张爱玲;“家”;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4-0-03
谈及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张恨水和张爱玲是两座不可逾越的里程碑,他们一个百转千回写尽了京城大院的莺歌燕舞,一个以苍凉的笔触撕碎了上海都市的纸醉金迷。但由于五四新文学对文学的政治性和功利性过分看重,他们的作品在当时并未受到主流文学界的认可。尽管如此,在种种质疑声中,“二张”仍以独特的写作风格受到了读者的热烈追捧,并被后世挖掘出了深刻的思想内涵,展现出了历久弥新的文学魅力。
张恨水和张爱玲的创作,均着眼于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从社会中下层的市民入手,展现市井生活的百态。要表现现实生活中凡人的悲欢,就不免将笔触伸向“家”这个特殊的社会环境。尽管张恨水和张爱玲的创作在思想和主题上具有同质性的特征,张爱玲也直言她喜欢读张恨水的书,其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张恨水的影响,但由于个体人生经历的差异和对现实社会的不同体悟,“二张”在对“家”这一意象的营构上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张恨水笔下的“家”往往是心灵的港湾和情感的归宿,而张爱玲笔下的“家”则象征精神的空虚和情感的荒芜。
1 何谓“家”
家,是中国文化承载的民族意象,也是人类原始情感最早期的依托。在本文中,“家”指的是所有由家庭中产生或与家有关联的,且会对人产生一定影响的相关因素。如罗志田提出,“第一,家庭的要素是人;第二,家庭里人与人之间更基本的是感情关系,而不是经济关系”[1]。这说明构成“家”的一是家庭中的成员,二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爱与恨、悲与喜,三是由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共同营造的家庭氛围。
探析张恨水和张爱玲作品中的“家”,需要关注两层内涵。
第一,“二张”自幼生活成长的“家”,“在儿童的生活里,父亲、母亲对其的影响,特别是对其情感的影响特别大,而这些一旦成为定式,就会极大地影响人的情感体验”[2]。这说明“家”对人性格的形成乃至整个人生的走向都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自然也影响着作家的创作,影响作家在创作中对“家”这一意象的理解和营构。
第二,“二张”作品中塑造的“家”,张恨水和张爱玲在各自的作品中塑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家庭,而两种不同的家庭氛围必然使主人公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分析作家在作品中对“家”的塑造,阐述“家”对人产生的影响,能够更直观生动地了解作家对“家”的情感倾向。
2 “识人”——张恨水和张爱玲的现实之“家”
人自出生起到成长为独立个体,大多数时间都与“家”密切相关,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世界上没有天生的才气,天才必须经过琢磨”,这里的“琢磨”就包括家庭因素。张恨水和张爱玲之所以在其创作中对“家”进行截然不同的营构,与他们自身在家庭中的生活体验密切相关。
2.1 张恨水
张恨水的祖父张开甲是戎马一生的武将,《张恨水年谱》记载,他曾在剿灭太平军的战场建功立业。张恨水的童年便是在祖父的官衙中度过的,这名老兵很喜欢伶俐的张恨水,时常叫他伴随左右,这让张恨水的童年充满了快乐。他清楚地记得:“祖父的衙门很大,里院的回廊,就够跑百多步。遇到新年,我戴上乌纱帽穿上蓝衫,身上背上弓,腰里挂着箭袋,肩上扛着木质刀,手上牵着羊,当了马,绕回廊这么一跑,这神气就大了。”[3]短短几行字将张恨水童年的无忧无虑、幸福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是在高度成熟的农耕文明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国家,家族意识深深烙印在每个国人的心中。张恨水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自然具有一种文人情怀和气质禀赋,因此他在小说中更注重对传统的保留和颂扬。加之他自小在父母和祖父的关怀下长大,对“家”的记忆饱含温情,因此在他的小说中,经常出现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
2.2 张爱玲
相较于张恨水,张爱玲的家庭更为显赫,她的曾外祖父是权倾朝野的李鸿章,外祖父张佩纶也名噪一时。张爱玲有过温馨幸福的童年,但她的家庭在她十岁那年便因父母离异而破碎。父亲若有似无的父爱、继母粗暴恶毒的对待、母亲在日渐拮据的生活中的一反常态,使得张爱玲过早地尝尽看遍“家”的苦涩。在一次次的变故中、在至亲的伪善与虚情中、在成年后的不幸婚姻中,张爱玲逐渐养成了孤僻敏感的性格。
父母的离异给了张爱玲两个“家”,但是由于在家庭中始终被厌恶感和窒息感围绕,任何一个家对她而言都没有“家”的意义,因此她笔下的“家”常常是冷漠、幽暗,甚至死寂的。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都有相似的命运——不是被毁于家,就是被弃于家。如果说张恨水笔下的“家”象征温暖,那么张爱玲笔下的“家”则是桎梏主人公的泥潭。
3 “论事”——张恨水和张爱玲的笔下之“家”
“家”对人性格的形成有极大影响,一定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终身发展。“家庭是儿童成长的第一所‘柏拉图学院,家庭环境是儿童个性的第一个‘塑造场,引起儿童个性差异的根源,每每可以追溯到家庭的影响。”[4]换句话说,原生家庭是影响人们最早并且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环境及系统。因此,“家”是一个人生命的原初之所在,是一个人开启漫漫人生路的起点,它决定了一个人性格的形成,也决定了一个人今生今世的命运。
和谐包容的“家”能给人以一生的信念支撑,如张恨水笔下关秀姑虽然生活清贫但颇为侠义,何丽娜虽然和沈凤喜长相相似却拥有更为顺遂的人生,冷清秋在爱情崩塌后凭借自身信念实现了自我救赎。阴冷没落的“家”则可能禁锢孩子的健康成长,如张爱玲笔下曹七巧的人生被家庭毁灭,她又毁灭了子女的人生,葛薇龙在清醒之中一步步走入声色犬马的泥潭,顾曼璐、顾曼桢独自在社会挣扎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3.1 关秀姑:于包容之“家”张扬生命
关秀姑是张恨水笔下较为特别的侠女形象,相较纯真而虚荣的沈凤喜、浪漫又时髦的何丽娜,坚毅忍让的关秀姑是一个男性化的女性形象,但她对樊家树的感情同样也是这“一男三女”中最可敬可叹的。
关秀姑的父亲关寿峰是一位混迹武馆的侠义之士,为人处事都以“义”为第一准则,在市井中结交了许多重情重义的豪侠。在张恨水笔下,关秀姑成长于一种“沽酒迎宾甘为知己死”的義字当先的氛围中,受到了父亲及其豪侠朋友的影响,形成了侠义之士所共有的含蓄保守、礼让三先但又奋不顾身、壮勇豪放的气质。可以说,在《啼笑因缘》中,关秀姑是唯一能够张扬自己澎湃生命力、以酣畅淋漓的姿态面对生活的女性。
樊家树与关秀姑的故事起源于他与关秀姑的父亲关寿峰的偶然相遇,关秀姑对樊家树一见倾心,“自认识樊家树以来,这颗心早就许给他了”[5]。可樊家树待关秀姑却始终只是像对待朋友一样的信任和欣赏,未曾有过对女性的喜欢与青睐。尽管樊家树并没能彻底摆脱儒家思想的束缚,受制于男性几乎与生俱来的“保护欲”而不能钟情于侠肝义胆的关秀姑,但这并不能称之为关秀姑的不幸,关秀姑也并未因此而堕落沉沦。在侠义精神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关秀姑并没有纵容自己耽溺于情爱,她将原生家庭赋予的侠义精神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以含而不露、心甘情愿的姿态默默助力樊家树的爱情。最初得知樊家树心有所属时,她只是默默以念佛经来平息自己杂乱的心绪;在樊家树南下探病期间,她受樊家树的委托隔日便去凤喜家照应;得知凤喜身陷将军府,她索性也乔装混入将军府打探情况;因不忍樊家树为情所累,她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樊家树和沈凤喜重逢,又为了樊家树的幸福而为他和何丽娜制造感情升温的契机。她燃烧了自己炽热而无言的爱,成全了自己所爱之人的爱情。
在《啼笑因缘》中,张恨水以有限的笔墨书写了关家无限的温情,更书写了关秀姑在无限的温情之中滋长的无私的爱。父亲给予关秀姑亦父亦友的爱和他营造的开明自由的家庭氛围给了关秀姑坚定面对生活的勇气,也给了她即使生活清贫仍能够坦然触碰爱情、豁达放弃爱情的信念。因此,即使关秀姑最终未能得到樊家树的爱,但“家”为她营构的丰盈的精神世界便足够她独立书写自己人生的华章。
3.2 顾曼璐、顾曼桢:因阴鸷之“家”断送余生
与张恨水笔下时常出现的温情而富有力量的“家”不同,张爱玲笔下的“家”常常成为将子女推入万丈深渊的助力,《半生缘》中顾曼璐、顾曼桢两姐妹的悲剧人生便是最好的证明。她们一个屈从于命运的洪流麻木浮沉,一个试图与命运抗争仍不得善终,而此处所谓的“命运”,便是她们的家庭亲手为她们造就的归宿。
顾家两姐妹早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们的母亲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旧社会传统女性,丈夫去世后,她虽然仍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但未曾外出谋生过一天,反而纵容甚至支持女儿曼璐踏入灯红酒绿的交际场,恣意挥霍女儿用青春和屈辱换来的金钱。她希望女儿觅得良婿,为维系曼璐和祝鸿才的婚姻绞尽脑汁出谋划策。可悲的是,她所谓“良”,却只是有钱;所谓“谋”,竟然是让二女儿曼桢代替曼璐为祝鸿才生个孩子以“留住他”——留住这个她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柱。
生于这样阴鸷荒诞的家庭之中,两姐妹的人生走向悲剧也是必然。如果说父亲的死亡是天降横祸无可奈何,那母亲的压榨则处处透露出人性的贪婪。曼璐的悲哀之中有一种沉重的压迫的意味,她不得不背负家庭给予她的物质和精神上的重担,在俗世的圈套中苦苦挣扎。但这个以她的青春为代价维系的家庭并没有感念她的付出,在她仅存的价值被榨干之后,她的母亲便生发出了放弃的念头。为了维系家庭,她被道德、美好、纯真所抛弃;而由于丧失了维系家庭的能力——生不出孩子,她被丈夫、母亲所抛弃。更可悲可叹的是,原生家庭赋予曼璐的不仅仅是压迫,还有刻入曼璐骨髓的自卑和暴戾,在她最后的善意被消磨殆尽之时,她以近乎疯狂的姿态将自己的妹妹曼桢一同拉入深渊。
曼桢是姐姐曼璐用青春的屈辱养大的,曼璐献祭自己的青春保护和供给着曼桢,让她有机会实现自己生命的无限可能。但曼璐的信念崩塌之后,她亲手浇灭了妹妹对人生的希冀。曼桢被姐姐和母亲以献祭的姿态送给了她花天酒地的姐夫,以挽留住支撑顾家生计的最后一丝力量,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顷刻间便在原生家庭的重压下沦为维系姐姐爱情的生育机器。
作为一名受过良好教育、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新女性,曼桢曾经试图反抗,她曾经成功逃出了姐姐的控制,但自由的信念也在一次次的反抗中消磨殆尽。曼桢的挣扎以失败告终,姐姐去世后她主动嫁给了祝鸿才,为了孩子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她曾于囹圄之中奋力呐喊,但最终深陷混沌不得转圜。
在《半生缘》中,张爱玲以冷漠的笔触撕开了顾家虚伪的外衣,揭示了阴冷不堪的家庭之中女性无路可逃的悲剧。两姐妹一个是舞女、一个是学生,一个沉默、一个反抗,竟落得殊途同归的下场。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中,在一个满是利己、满是自私的家庭中,在家人的压榨与龃龉中,顺应命运如曼璐,抗争命运如曼桢,都没能逃脱被“家”桎梏的宿命。
4 结语
张恨水笔下的“家”是包容祥和的,家庭成员在原生家庭中得到的力量往往多于痛苦;而张爱玲笔下的“家”却是自私冷漠的所在,家庭成员之间尽管血脉相连,但各有算计、各怀鬼胎。“家”的因素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家庭成员的性格和为人处事的态度,从张恨水和张爱玲对“家”的意象的不同塑造倾向之中可以窥见,“二张”由于不同的童年经历和人生阅历,对“家”生发出的不同体悟。从关秀姑和顾曼璐、顾曼桢两姐妹的身上,也可以看到不同的家庭氛围对人的成长乃至生命的发展的影响之深远,进而感知作家对“家”的不同理解。
参考文献:
[1] 罗志田.序[M]//赵妍杰.家庭革命:清末民初读书人的憧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历史学分社,2020:4-5.
[2] 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97.
[3] 张恨水.我作小孩的时候[M] //黄道京.张恨水散文.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8:160.
[4] 钱谷融,鲁枢元.文学心理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89.
[5] 张恨水.啼笑因缘[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237.
作者简介:王晓昀(2000—),女,山东青岛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