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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理渗透共享:新文科视域下的广义变异学

2023-07-17曹顺庆倪逸之

东疆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新文科渗透

曹顺庆 倪逸之

[关键词]新文科;广义变异学;文理共享;渗透

[中图分类号] C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3)02-001-08

[收稿日期] 2022-04-17

[作者简介]1.曹顺庆,四川大学杰出教授,博士生导师:欧洲科学与艺术院院士,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比较诗学、文艺与传媒:2.倪逸之,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与传媒。(威都610000)

2019年8月,教育部召开全国教育事业发展基本情况年度发布会,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吴岩提出,要大力发展“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新文科”建设,优化学科产业结构,推动形成覆盖全部学科门类的有中国特色、世界一流水平的本科专业集群,这是第一次提出“新文科”内涵建设。2020年11月,教育部新文科建设工作组主办的新文科建设工作会议上发布了《新文科建设宣言》,进一步明确了新文科建设的内涵。新文科建设与传承创新优秀文化、建设世界一流学科密切相关,重点强调文科与理工科的跨越,不同人文学科内部的渗透共享,力图打破不同学科间的知识壁垒,推进文科建设的模式变革和理论创新。然而,当前的广义科学即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三大领域以高度的专业化、建制化和碎片化为显著标记,虽然这一现状同时带有不容抹煞的跨学科和交叉研究的特点,但整体上这些研究大都局限于相关或临近学科的范围之内,全域性的系统研究和整合研究相对薄弱。知识的离散化和各学科或学科群的各自为政只是实然,而非应然,因此,在“新文科”背景下找出贯穿不同学科间的“连续性链条”,打通学科壁垒,建立不同学科之间的内在统一性,提供一种普适性的理论观点是至关重要的,也是确实存在的。

一、广义变异学的基本内涵

(一)变异学理论的缘起与创新

就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而言,找到“连续性链条”的关键是要解决不同学科、不同文化的变化性和差异性问题。关于这方面的研究,中国学者已经有比较明确的认识。叶维廉先生在1975年《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中,提出东西方文学各有一套自己的“模子”,不同“模子”之间存在差异,如果局限于各自的文化“模子”,东西方文学会不可避免地会对异质文化产生歪曲。1995年,在《新感觉派及其在中国的变异》一文中,王向远论述了日本文学在中国的变异现象。乐黛云在1996年的《文化相对主义与“和而不同”原则》一文中谈到“和而不同”原则,在多元文化的世界中,既要承认不同文化之间的不同,又要认同不同文化之间是相关的,通过交流互鉴的方式达到共同发展的理想境界。谢天振在《译介学》中也强调了异质文明的文学文本交流的变异现象,是源于两种语言之间的差异性,是一种“创造性叛逆”。胡亚敏在《比较文学教程》中也强调了跨文明、跨文化的差异性研究,“文学的流传往往不是直线、等量的过程,无论是外国文学在本国的流传,还是本国文学在外国的流传,与原作精神完全吻合几乎是不可能的,总会出现一些变异,接受者必然会对放送者的作品有所选择、吸收和排斥。从熵的理论上说,接受过程中的中介越多,差异也就越大。从某种意义上讲,变异是绝对的”。由以上观点可知,中国学者已经形成了强调差异性、变异性研究的共识。

跨文明、跨文化研究的比较文学学科在国外已经有了100多年的发展历史,中国的比较文学学科发展是近几十年的事情。纵观整个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发展主要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以欧洲为主的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重视研究对象的事实联系、渊源关系和实证方法;第二阶段是美洲阶段,以美国学派为主的平行比较研究,强调把一国文学与他国或者多国文学进行比较研究,大大拓宽了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围;第三阶段是亚洲阶段,主要以亚洲学者为主,重点强调比较研究中的差异性,打破了长期以来的西方中心论的观点,确定差异性是比较文学的理论重点。基于此种研究现状,在国内外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笔者在2005年《比较文学学>中正式提出比较文学变异学,强调比较文学中“异质性”的研究,从“变异”的角度出发,拓宽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围。同时,笔者在《比较文学学科中的文学变异学研究》一文中,从语言层面、文学文本、民族国家形象、文化变异四个方面概括总结了比较文学变异学的定义:“比较文学变异学将比较文学的跨越性和文学性作为自己的研究支点,它通过研究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学现象交流的变异状态,以及研究没有事实关系的文学现象之间在同一个范畴存在的文学表达上的异质性和变异性,从而探究文学现象差异与变异的内在规律性所在。”

“变异学”理论的提出是中国学者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建设不断反思的结果,是对学科理论的重要创新,打破了多年以来中国文论的“失语症”,也填补了以第一阶段法国学派为主的影响研究和第二阶段美国学者为主的平行研究的理论不足,以变异学理论去研究前者所忽略的异质性因素。正如乐黛云教授曾提出过用“和而不同”的观点去阐释不同的文学现象,变异学理论正是在此基础上,打破以往“以西释中”的研究模式,强调“中西互释,文明互鉴”,研究文学现象在跨文明、跨语际中所呈现出的“同中之异”,从而找到内在的规律。在认同同源性的基础上展开异质研究,注重与其他人文学科、自然学科之间的交叉互渗关系;强调不同文明间的异质性,找出不同文明间的互补,有利于不同文化间的融合。

变异学理论的提出也是比较文学学科在“新文科”背景下重要的理论突破和创新。以“变异学”理论为核心的中国比较文学经过十六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一股极具影响力的中国力量,在国际学术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和高度的评价。2008年《中西比较诗学史》、2010年《比较文学学科史》、2011年《比较文学》、2014年《南橘北枳:曹顺庆教授讲比较文学变异学》、2014年《The Variation Theor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2015年《比较文学概论》、2021年《中西诗学对话》等论著从背景、渊源、路径、内涵、外延、规则、实践等多个方面扩大、加深了变异学理论体系的研究。“對跨异质文明研究的理论升华和总结,它从世界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高度来概括、总结关于中外文论对话的一些规律性发现。变异学不仅开拓了国际比较文学的发展前景,更为重要的是展现了中国人自己的理论原创力和现实文化语境问题。”其中《The Variation Theor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比较文学变异学》)由施普林格(Springer)出版社出版,是第一部在英语世界出版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著作。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前任主席(2005-2008)、荷兰乌特勒支大学(Utrecht University)比较文学荣休教授杜威·佛克马(Douwe W. Fokkema)亲自为《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作序:“曹顺庆教授的著作《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的出版,是打破长期以来困扰现在中国比较文学学者的语言障碍的一次有益尝试,并借此力图与来自欧洲、美国、印度、俄国、南非以及阿拉伯世界各国学者展开对话。中国比较文学学者正是发现了之前比较文学研究的局限,完全有资格完善这些不足。”美国科学院院士苏源熙(Haun Saussy)、欧洲科学院院士多明哥(Cesar Dominguez)等学者在《Introduc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New TrendsandApplications》一书中,引用了《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相关的内容,认为,“与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和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相比,曹顺庆教授倡导的第三阶段理论,通过对中西文化异质性的‘跨文明研究会更进一步发展与进步,这对于中国文学理论的变异和西方文学理论的意义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显而易见,“变异学”理论已经成为了国际学术界认同的有影响力的理论体系和中国学术话语。

以上学术专著都对文学和文化的传播、移植、旅行、流变、在地化、他国化以及跨文化接受、适应性、排异反应等问题进行了系统探讨,尤其立足于异质性与可比性问题,丰富发展了比较文学和文化的学科理论及其哲理基础。尽管这些研究未必都致力于考究可遗传的模因变异问题,但它们在当前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已经产生广泛影响,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视角,具有重要的学术理论价值。

(二)广义变异学是研究不同学科的重要理论方向

“变异学”理论从2005年正式提出,经过十多年的总结和发展,确定了以文学他国化研究、跨国变异研究、跨语际变异研究、跨文化、跨文明变异研究为主的五大研究范围,强调异质性的理论内涵,保证了学理上的科学性和合理性,又扩大了比较文学学科研究范围,为学科理论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方向。很多学者已经把变异学作为主要理论方法去比较不同语境下的文学现象、文学文本,研究不同学科间的同源性和差异性。

2015年《从变异学的角度重新认识传播学》一文,从变异学角度出发,提出了建立传播学学科中国学派的理论体系,强调了“他国化”研究是重新建构传播学中国理论体系的重要途径。李嘉璐在《变异学:百年山水画的突围之径》一文中,也从变异学角度出发,具体分析了中国山水画近百年的发展状况,并认为在中西方文化之争日渐凸显的环境下,坚持独立性、强调异质性是中国山水画发展的重要方向。在传播学、艺术学、译介学等学科领域,诸如此类的研究还有不少,以变化为线索,从变异的角度去思考和研究不同学科的理论发展,极大地拓展了变异学理论的普适性。

这些研究虽然主要集中在人文社科领域,跨越性不大,但是也提供了一条可行之路,即从变异学出发,找出贯穿不同学科间的“连续性链条”,使其内在具备可比的同源性是至关重要的。在强调学科交叉、渗透、共享的新文科建设背景下,从文学变异学角度出发,把变异学理论中既要“求同”又要“求异”的研究范式的内涵外延,拓宽到广义的科学(自然科学、生命科学、人文科学)中,符合时代性,在学科建设、学术创新上极具指导意义。这就意味着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和人文科学诸领域在起源、变异、革新、复制、传播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包含、融通和同一性关系,因此可用统一的思想加以阐述说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界限分明的各学科领域丧失了各自的特殊性,只是说它们具有被统一说明的内在基础。

那么,以变化和变异问题为线索,尝试通过对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和人文科学诸领域的“知识考古”和全面审视,发掘其中的包含和连续关系,从而归并整理出一个具有内在统一和变异的知识链条,这就是“广义变异学”。简而言之,广义变异学是以广义科学为研究对象,通过以不同学科之间存在的差异性和内在同一性为研究支点,阐释不同学科之间在变异过程中的内在同一性的变异学理论。

二、新方法:文理渗透、共享的跨学科理论

“人类各种艺术,各门学科之间,曾经具有一种同源共生的关系,而在人类知识进化的过程中,它们逐渐拥有了自己独立的领域,相互间具有了异质性,但仍然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相互影响、促进。”关于如何通过相互诠释,实现理解与沟通的问题,孙景尧先生在《简明比较文学》中指出了方向:“具体说来就是通过对影响类型、影响流传途径和影响接受方式的事实考证,或通过对类同与对比的分析、综合和解释,以求得彼此对象间的同源性或同类性的内在规律和新的科学认识。”因此,对这种关系的认识、界定、厘清,就是广义变异学的跨学科起点。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开始出现原始的宗教、语言、艺术、思想等,随着认识的不断深入,分化出不同的学科,每一门学科都拥有了自己的边界与规定性。但是各种艺术、各门学科往往是相通的,它们也有着内在的统一性,区别在于研究對象的方法、媒介、范围不同,从而构成了广义变异学跨学科的学理依据。

教育部对学科体系的最新表述为人文科学(文、史、哲、艺),自然科学(理、工、农、医),社会科学(经、法、教、管、军)。就当前的学科体系而言,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生命科学这三大类都是广义变异学的研究对象,由四个密切相关的部分组成:基本变异、自然变异、生命变异和文化变异。在知识学上它们可以被分别划分为基础变异学、自然变异学、生物变异学和文化变异学四大领域。每一个部分都有自己独立的问题领域和知识模型。同时,这四个部分又有一定的连续性、包容性和综合性的关系贯穿其中,从而产生了普遍意义上的解释效果。如果在相对意义上承认宇宙是连续的,这和当下热门的“元宇宙”概念不谋而合。通过“元宇宙”连接世界,沟通各个领域,构成虚实融合的世界,以此让万物可知可感。那么从“变异”出发,在不同阶段找出不同领域中的内在联系性就显得尤为重要,而面向未来的“广义变异学”便是一种值得期许的观念学说。

把“广义变异学”作为新文科发展中阐释文理互通、共享的跨学科理论工具,加强不同学科间的互通、互融、互助,打破传统学科的知识壁垒,符合新文科建设的总体思想要求。从“变异”角度出发,去阐释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生命科学的互通、变化、融合,具体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万变有宗”:形而上学与自然哲学中的运动变化与变异

有关“变异”的问题最早源自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在生命科学领域讨论最多的是“基因变异”学说,这也对其他学科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生命科学中对于“变异”的一般界定即“生物种与个体之间的差异”,并不能归结为亚里士多德意义上“实体”的范畴,相反,它可以“既述说一个主体,又依存于一个主体”。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中将“实体”定义为“既不述说一个主体,也不依存一个主体的东西”,变异并不具备这样的特点,而且恰好与此相反。换言之,总是存在“……(的)变异”,而没有“变异……”。可见,“变异”只能充当谓词或属性,这意味着其背后必然存在某种不变的“实体”作为基础架构。哲学上的探讨恰恰表明,纷繁复杂的变异的表观外显总可以追溯到某种不变的设定,或者说,可感知的诸般“变体”不过是抽象“本体”的逻辑延展或派生物。这种观念构成了哲学上关于“变异”问题的基本思脉,在东西方哲学中都有广泛探讨。

《周易》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系统探究宇宙万物生灭变化和变异的经典著述,“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这其中第二义“变易”即万物运动变化;第一义“易简”是说《周易>可以把宇宙万物的丰富变化精简为简单的哲学原则,从而使人“易知”“易从”;当这种简化达到了极致,也就形成了第三义即“不易”,比如古时的伏羲八卦、河洛图书,都是据此来描述宇宙运行的规律,即宇宙变化的基本法则是不变的,而这一法则就是宇宙的“道”或“本体”。从各种变化中概括出不变的东西,并把它当作描述宇宙运行的规则,这就是典型的形而上学思维。“易简”和“易变”都会服从于“道”或“本体”。在哲学上,将本体描述成一种不可移动的存在,用它可以区别于千变万化的世界。比如,《周易·系辞》中“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这里的“易”就是内在连续性,不变的意思,不需要思考保持不变,就可以达到最高层次的道。庄子也曾说过,“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强调了世界万物中“不变性”的哲学思想。上述情形在西方哲学中同样存在。比如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一定分寸上熄灭”。世界作为“活火”当然是变动不息的,甚至“一切皆流,无物长住”;但另一方面,“一定分寸”又是不变的,赫拉克利特称之为逻各斯(Logos),即一种“不变不动、不生不灭”的抽象规则。巴门尼德干脆将变幻不定的感性世界指斥为虚幻的“非存在”,并断定在其背后某种抽象不变的“存在者”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柏拉图将巴门尼德的“存在”理解为一种独立于具体事物之外的普遍本质,即理念(eidos)。柏拉图认为,只有通过“模仿”或“分有”理念,万物才得以生成,而且理念也是世间万物运动不息的动力因,它通过赋予外在形式而驱使事物向其运动。然而,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认为:“存在不是独立于实体的,事物的运动在本质上是可以变化的,并朝着某一终点,在终点之外还有更高层次的终点,从而构成连续的运动。”以上事实表明,从赫拉克利特的“火焰”观点到巴门尼德“理念”观点,再到亚里士多德“运动变化观”,形而上学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物质化的倾向,即自然哲学化。世界万物要么可以追溯到某个时间的起点,要么可以在空间上恢复到某個原始的结构或模型。形而上学与自然哲学从不同的角度为一切事物设定了不同的本体论,前者是强调万物的不变性是普遍本质,后者强调万物可以追溯到一种基本模式或结构。形而上学会朝着自然哲学转变,就会产生“万物由无到有”的思想,这也包含了宇宙创造的完整结构,那么“变异”的过程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老子曾说过,“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些道教思想都体现了本体论的观点,“道”一方面是万物之本,另一方面又可以不断变化产生万物,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形成宇宙。从某一原始设定出发不断变异,以至于形成清晰可辨的万物谱系,这种思想在西方哲学中同样源远流长。比如,毕达哥拉斯认为,“数是万物本原,1则是数的本原,而1以及由1构成的2、3、4等数都具有空间意义:1是一个点,2是一条线,3是一个面,4是一个体。从1产生出其他数,以及从数产生出万物的过程被他描述为从点到线,从线到面,从面到体,然后由体按照不同排列方式构成水、火、土、气四种最基本的自然物质,后再……构成万事万物”。

总之,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绝对的虚无不可能有任何运动变化,至少在人类目前所知的宇宙中,只有变化永恒常驻,静止总是相对的,因此很难说存在纯粹的虚无。但也正是在这种相对静止中,万物才有可能被认知和理解,形而上学正是通过将其绝对化来达到对世界的普遍认知。另一方面,无论是形而上学还是自然哲学都承认,世界只能从某个“存在”或“实体”出发,通过不断变异和演化,以至于形成纷纭万状的宇宙万物。在历史的维度上,这种观念贯穿于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三大领域,成为连续一致的“本体一变体”变异观。

(二)“从一到无穷大”:自然界和自然科学中的变化与变异

自然科关于万物终极问题的追问与哲学存在很大的重合区域,比如关于万物从何而来,就有虚无论和实在论两个派别。前者主要关注“从零到一”的问题,后者则致力于探讨“从一到无穷大”,而按照上述理解,所谓“零/无”和“一/有”本身又具有一定的辩证和重合关系。在此意义上,科学家伽莫夫(George Gamow)提出了被自然科学界广泛认可的热大爆炸理论,也正是奠基于此,“存在之谜”以及万物的演化图谱才有可能在广义科学的层面上得到比较明晰的描述,并使得一条连续一致的“变异”的线索贯穿其中。

根据热大爆炸理论,138亿年前,在被称为普朗克时间的10-43秒内,宇宙奇点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超高温,引力最先分离出来,其他的三种力仍为一体,处于“大一统”状态。如果要追问这一切何以可能,以及如何巧妙设定临界值和初始条件才造就出如此奇妙的有序宇宙,这些问题在严肃的自然科学领域迄今还没有令人信服的解答。如果继续追问下去将会令人沮丧地发现,在其他学科领域,对类似问题的困惑并不会更小一些。对此,比较合理的做法或许是求助于一种能够对所有这些问题具有统一说明效果且不至于引起诸如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强烈反感的解释性术语。从最宽泛的意义上来说,它大概只能是所谓“看不见的手”——该术语来自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学说,早在亚当·斯密的经济学著作中出现,并广泛见诸于其他学科中。对于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而言,这只“手”的存在是必要的,因为它不仅设置了大爆炸的初始条件,让万物得以萌生,而且隐秘地规约了万物的演化进程,即担负起一种类似于达尔文意义上“选择”的职能,从而使秩序和(相对稳定的)历史得以出现。

正如理查德·道金斯( Richard Dawkins)所说,“自然选择的最初形式不过是选择稳定的模式并抛弃不稳定的模式罢了”。正是在确保“稳定模式”的“选择”过程中,作为其对象的“变异”现象发生了。所谓“变异”,即是“选择”和“进化”得以可能的条件,它意味着变化中的事物已获得某种结构或状态,从而使该事物在表观上呈现出相对稳定的特殊规定性(“性状”)。如果说变化是绝对的,而且源自于大爆炸的熵(系统内在系统的改变)确乎存在,那么进化(以及在完全宇宙学尺度上的退化)必然发生,其背后的“变异”也就不可避免。

(三)“变中有定”:生物界和生命科学中的变化与变异

如今大部分科学家相信,太阳最初是由漂浮在星际空间中直径达数亿光年的尘埃和分子云发生引力塌缩而形成,引起塌缩的原因是附近一颗超新星爆发的扰动,其时间大约在46亿年前。此后,随着太阳进入到主序星状态,其周围的星云物质在不同的轨道上逐渐吸积成团,最终凝结为后来的各大行星系统。根据俄罗斯生化学家奥帕林的生命起源假说,地球形成1亿年后,海洋中到处漂浮的各种化合物和有机大分子在高温环境下形成了一锅“原始汤”,这即是地球生命的最早渊源。

核苷酸的形成是地球生命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件,但要让地球真正变得生机勃勃,还需要另一种统计学力量的介入,这就是附着于其上的复制因子即基因的变异。这种变异形式的工作机理表现为,在各种内外条件的作用下,基因上的核苷酸物质发生结构、数量、位置、组合方式、载体等方面的扰动或改变,以至于形成新的性状,甚至新物种。由于包括基因突变、基因重组和染色体变异在内的遗传变异最终都是基因自身的改变,甚至被认为与基因构造无关的表型变异也体现为基因组修饰指令的改变,因此这些变异实质上都可以归结为基因变异的不同表现。相对于前述粒子变异,基因变异要么是遗传物质的突变和重组,要么是作为其载体的染色体发生畸变,其结果总是造成DNA分子的变化,因此也被称为分子变异,准确地说是与遗传有关的有机大分子变异。遗传因子一旦形成,其复制偏差必不可免,盲目的基因变异自此便奠定了生命大厦的基石。

当地球生命进化到现代智人阶段,基于熵变的盲目、随机和不定向变异,开始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逆转:通过人工诱导方法的定向变异登上历史舞台。定向变异奠基于分子遗传学和基因技术的高度发展,它让自然变异固有的随机性和绝大部分不利后果人为降低到可控的范围,并在很大程度上让人工选择取代了那双“看不见的手”即自然选择。当前正在引发全球道德恐慌的“基因编辑”是人工变异的典型表达。这种类似于物理化学领域“合成元素”的技术手段,目前已经能够在活细胞内高效便捷地随意“编辑”任何基因片段,甚至已出现大规模改造人体基因的可疑迹象。基因编辑、克隆技术以及至今依然聚讼纷纭的转基因技术都可以通过对基因的改变来获得人为指定的可遗传性状。从自然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些做法实质上都是利用某种定数或规则来限定自然界的盲目流变,或者将特定的负熵流引入混沌系统,借以组建合乎人类意志的结构秩序的过程。如果承认“唯变不变”,那么形形色色的基因技术无不是在“变中求定”,通过必然率来驯服偶然,或者说向盲目混乱的宇宙自然讨要秩序和信息。

(四)“通变则久”:文化界和人文社会科学中的变异

薛定谔和普利高津都倾向于认为,自然界与生命体之间很大程度上共享同一套法则。以威尔逊(Edward O.Wilson)为代表的生命科学家所提出的生物社会学理论认为,生命现象与人类社会之间也存在着不容否认的内在连续性。当然,这并不是说三者之间因此已具备哲学意义上绝对的自我同一性,相反,它们的连续关系恰恰是建立在各自的特殊规定性之上的。对于“变异”问题来说,三者各自的“原初定點”或“基因”类型正是体现了这种特殊性和连续性的统一。根据道金斯的解释,“模因变异是一种与粒子变异和基因变异既有内在关联又有一定区别的变异形式”,社会文化领域存在着一种类似于生物“基因”的对应物,其名为“模因”(meme)。该词源自于拉丁文“nimeme”,为了让它与“gene”一词更像,道金斯将其改造为“meme”,这也使得它与英语中的“memory”(记忆)和法语中的“meme”(同样的)等语词产生了关联。繁复万象的人类文明实质上是基于模因复制和变异,并经过某种意义上“选择”和“进化”的结果。但正如卢西曼(Runciman)所认为的那样,“文化和社会的变异过程,很大程度上接受自觉意识的指导,它不同于基因变异”。言下之意,模因变异在“选择”主体和机制上都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它开始受制于“自觉意识”的主导。比如“民主和专制政体”两种不同的模因的产生,“自然选择”可能只起到非常有限的作用(文明发轫之初或许更大一些),而前述影响范围有限的“强人择原理”却作用甚大,它确保富有活力的模因变异体能够获得更为有利的生存前景。该原理在人类社会中发挥重要作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既备受诟病又在社会生物学范围内难以驱除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后者强调“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而“强人择原理”意味着社会竞争受制于智慧设计的规范引导,因此是有理性、有限度和有道德的,或许正是这一点才导致伦理制度和福利社会的出现。模因变异在宏观上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基于空间和形式上的结构性变异;另一类是基于时间和内容上的初始性变异。回到学科领域,正如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所说,在最初的理论或流派形成之后,科学便进入到一个常规发展期,在此期间“科学共同体”逐步产生,其内部成员共享同一套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和信仰系统,由此构成一种“范式”。特定“范式”的存在能够规范科学活动,但同时也对其设定了种种限制,当这些限制随着新问题和新发现的出现不得不受到挑战时,新的范式就破茧而出。整个科学史便遵循这种范式变迁的原则,不断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发展演化。库恩所谓的“范式革命”,无疑是结构型模因变异的一种写照。类似地,黑格尔提出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的艺术类型学,也是该类型模因变异的典型表现。此外,诸如米歇尔·福柯四种“知识型”的划分与演变、马克思的五种生产方式的历史变迁等,无不是某种结构型模因发生变异,以至于构造更为复杂的结构系统的体现。模因变异已经构成了一个深刻的科学、思想和概念现象的进化基础。变异对于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进化和多样化至关重要,因此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该问题已经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探讨。

道金斯的女弟子苏珊·布莱克摩尔(Susan Jane Blackmore)最早阐发了乃师的思想,提出了系统的“模因学”理论,并声称该学说能够“为我们解释千差万别的现象,如容量巨大的人脑的进化问题,语言的起源问题,人类的思想与沟通问题,人类的利他倾向,以及因特网的诞生与发展问题,等等”。美国学者利莫·士弗曼(Shifman L.)在传播学领域运用并发展了模因理论,他在其热销的《模因》一书中聚焦于网络模因以及各种网络文化现象,并对模因传播的特点及其与病毒传播之间的关系做了比较分析。此外,以拉波夫(William Labov)为代表的社会语言学家在1960年代就已经提出了系统的“语言变异”学说,认为由于社会文化的变迁,语言自诞生以来便存在广泛而深刻的变异,因此语言不是一个静止、孤立、同质化的结构系统,而是一个不断变异和进化的“异质有序”的过程性存在物。

三、新启示:新文科视域下广义变异学的重要贡献

一個国家的发展水平,是自然科学发展和人文社会科学发展共同决定的。人文社会科学发展反映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品格和文明素质,关系到社会的繁荣与和谐。从2019年第一次提出“新文科”建设方针,到2020年11月正式发布“新文科建设宣言”,这是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需要,也是坚定文化自信,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需要,是中国教育体系变革中的重要一环。新科技和产业革命浪潮奔腾而至,社会问题日益综合化、复杂化,解决复杂问题亟需跨学科的知识整合,推动融合发展进一步打破学科专业壁垒,推动文科专业之间的深度融合,文科与理工农医交叉融合。将现代信息技术赋能文科教育是新文科建设的必然选择。

以“变异学”为理论根据,重视不同学科间的异质性发展是至关重要的。长期以来,我国人文社会学科的理论建设一直是在学习西方理论,以西方的理论来阐释中国问题,缺乏本土意识,从而造成了中国学科理论发展的失语症。失语症是西方话语霸权主义导致的缺乏本土理论的结果。而我们最初引进西方理论体系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将其消化,取长补短,丰富自身的理论体系。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国的文科理论发展却一味地强调“以西释中”,对西方理论过度的迷信化,产生了本末倒置的失语症现象。“解构主义”“浪漫主义”“形式主义”“风格”“艺术学”“传播学”等概念和学科都是西方的舶来品。很多中国学者的理论研究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没有立足于特殊的中国语境,使其本土化。这种理论研究本身就是有缺陷的,以比较文学学科为例,“求同”一直是西方学者所强调的基础,把同质性作为不同国家、地区、民族文学作品比较的唯一基础是有局限性的。简单地以西方学者为中心的趋同研究,是不足以作为世界比较文学的评判标准,忽视了不同地区、不同文化的文学作品的异质性研究也不足以支撑比较文学学科的理论发展,所以“变异学”理论提出后,在全世界范围得到了高度的评价,完善了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体系,为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建设开辟了新的路径。在提倡“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尊重世界文明多样化发展的背景下,现阶段的新文科建设更应该求同存异,强调学科间理论发展的异质性,中西互释,文明互鉴,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学术话语体系,是新文科视域下广义变异学的重要贡献。

四、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以比较文学变异学理论为基础,以变化和变异问题为线索,系统探讨了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三大领域的相关变异现象及其理论学说。从中不难发现,变异问题在各个学科中普遍存在,而且具有一定的内在统一性,它至少可以作为普朗克所谓的“连续性链条”之一种,贯穿各个独立的学科领域。在新文科建设的背景下,经过这种全视角的疏证和清理,导源于生命科学的“变异”思想已被提升到一般化和广义化的层面,贯穿于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三大领域。打破学科知识壁垒,具有一般普适性阐释意义的广义变异学理论,将成为一个拥有广阔前景的学术增长点。

[责任编辑 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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