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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希带来了悲伤

2023-07-14春马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阿姨日本

春马

认识大希很多年,这次是初见他。看过照片,也是很多年以前。照片上的他,眉目像他父亲多一些。可是他母亲上田阿姨却说,大希更像她。

大希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见过妹妹琳美。初到他们家的时候,大希在东京上大学,姐姐玲美在关西的酒店工作,也就没见到他们本人。

这几天他联系我,聊起来才知道他还在读大学,可六年前他就是大学生了。电话里不方便细问,以为他已经读到研究生,或是博士。大希给我的印象并不是个爱学习的男生,虽然他就读的是个很不错的国立大学。听上田阿姨说,大希在大一上学期有三个学科没拿到学分。我猜大概率是他延迟毕业,可延毕这么多年,实在是说不过去。

这样胡乱想着,我看着时间去车站迎接大希。

大希穿着件灰黑色T恤,白色齐膝短裤。这一身装扮,我一眼就从走出车站的人群里认出他。我向他摆手,他没有看到我,头像拨浪鼓一样左右乱转,四处寻找。我突然觉得这个男生很可爱,我们应该会成为朋友。

我走过去,几乎贴到他的后背,他才转过头发现我。他尴尬地笑了笑,问我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把随手提着的礼品袋递给我,说这是静冈特产的抹茶味点心。我知道他放暑假回静冈老家,今天刚回东京。问他怎么没有行李,只有一个空瘪瘪的双肩包。他说已经把行李放回住处了。接着他问我,能不能在我家留宿一晚。明天要跟女朋友去花火大会,就在离我家三站地的河边。要是回住处,再过来要一个半小时。我说当然没问题,他大老远过来,别说一天,一个星期也没问题。他调侃我说,果然我跟他母亲说的一样,是个温柔善良的男人。我说,多希望这句话是从可爱的女生口中说出来。他笑着拍拍手腕说,包在他身上了,意思是要帮我找女朋友。

大希本人跟几年前的照片相比变化很大,头发变短,整个人大了一圈,壮了些。说话时跟上田阿姨一样,不急不慢,始终笑眯眯,只不过他长相完全是上田叔叔的年轻版。路上闲聊,我说他很像他父亲。没想到他否认说,他更像上田阿姨。

我问他家里都还好吗?他笑了笑,说还好还好。我没有多想,以为还好就是一切照旧,也就是好的意思。我问他有没有吃午饭。他说只吃了个饭团,现在饿得很。看时间还不到三点,吃晚饭太早了。从车站出来沿着商店街往北走,去了一家连锁的意大利快餐店,俩人各点了份甜点和饮料自助。

我喝着咖啡,他手边一杯咖啡和一杯蔬菜果汁,边吃边聊起一些琐事。他告诉我,新年收到我的贺年卡,全家人又惊又喜,没想到我还记得他们。我说在静冈的生活,除了学校和打工的地方,只认识了他们这一家日本人,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大希说尤其是他母亲,惊喜得不得了,要立马给我打电话。上田叔叔不让她打,打电话来要对我说什么呢,搞不好会让我感到负担。我说上田叔叔多虑了,不管说什么我都会很高兴。可是又一想,我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上田家,不也是出于跟上田叔叔同样的顾虑吗?就这样,上田阿姨让在东京读书的大希,务必找机会来跟我见一面。

大希说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见外得很。我说我能看出来,上田叔叔不善言辞,更不善于吐露心声。大希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记得一次上田叔叔喝了幾杯啤酒,话比平时多一些。聊到他以前出差去过上海和广州等地,提到很多他在中国的趣事。这些事上田阿姨也是第一次听说,由此可见,他在家里很少跟家人分享才对。大希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赞同我的说法,说他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跟所有人都生分,包括跟大希。

我问,上田叔叔现在还要去中国出差吗?大希说现在去越南多一些,频率比以前更频繁,驻留的时间也更长。他说父亲正在考虑跟公司协商换部门,可以常驻在日本的部门。一方面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总出差;另一方面是因为上田阿姨。

我问因为上田阿姨的什么呢?大希犹豫着,含含糊糊地说是夫妻感情的事。

旁边有几个高中生,三男两女,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突然哄堂大笑。整个店的人都往他们这边望。他们自觉失礼,都捂住嘴趴在桌子上憋着笑。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墙上挂着的裸体丘比特像吸引,看得入了神。餐厅里的背景音乐是爵士钢琴曲,若隐若现,像仙乐。天使的弓箭突然动了一下,我回过神,好像自己置身在完全陌生的地方。

大希见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问我现在还好吗,工作什么的还习惯吗。我在贺卡上告诉他们,我进了一家日企。没有在中国工作的经验,因此就说不上习惯和不习惯。工资就是强心剂,想一想发工资的日子,就坚持着工作一天。他说每个人都一样,说那些喜欢加班,不工作也要在公司坐着的日本人都不正常。我说我也很困惑,常思考要不要把自己变成那样的日本人呢?我还没说完,他就抢着回答说,实在没有必要。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只要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行。我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可以这样做,因为我是外国人。就算我不跟其他日本人一样加班,日本同事也会说因为我是外国人,这样做也情有可原。同为日本人的话,别人就不会给他的异于常人的行为找理由了。

大希听后笑了,说我何必要为别人着想,按照自己的原则做事就好了。

顺着他的话,我问他现在还在读大学吗?他说现在在H大学读大四。我说记得他以前读的是国立的农业大学。他说那个大学在大二的时候退学,后来重新高考,考上了现在的大学。我觉得他现在的大学也很棒的。他说不管是国立还是私立,大学都很无聊。他的毕业论文已经基本定型,并找到一家明年四月份就可以入职的公司。他现在要一门心思,多打工赚钱,给自己偿还助学贷款。我说有的公司可以给日本学生偿还助学贷款,他可以考虑一下这种公司。他说公司偿还贷款,和每个月工资多一点没什么区别。他很意外我居然连这个也知道。那是因为我转职过一次,不仅了解日本毕业生找工作的规矩,也了解转职的规矩。他说他以后转职还要跟我请教。我笑他还没入职就想着要转职。他说现在定的工作在东京,如果以后不能调回静冈,他就考虑转职回去。

我心想,大希可不是个把家挂在嘴边的人,是他年纪大了开始恋家吗?那时候听上田阿姨说,大希初中修学旅行去南方一个星期。其他同学的妈妈每天都能接到自己的孩子打回来的电话。问起上田阿姨,她说大希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来,还以为是学校规定不让打电话回来。上田阿姨说,她那个时候就感觉到大希会是一只野猫,走出家门就回不来了。我认识上田家的时候,大希已经去东京半年多,包括暑假在内,一次都没回家探亲,电话也不多。

可是现在大希又是刚从静冈回来,又想着以后回老家工作。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种转变。

初次见面,我们没有很多共同话题。把那些已知仅有的事情聊了一遍,我和他都开始沉默。我的沉默是在想接下来聊点什么,或者是大希的转变是不是因为上田家发生了什么事。大希的沉默,我却读不懂,尤其是他的表情。他不时看着我微微一笑,好像跟我相识已久,看到我现在安好,他很欣慰。就在某个瞬间,我觉得他有点像上田阿姨,但又说不好是怎么个像法。

我终于想到了话题,就是他们家的那条短腿狗。我问狗还好吗。大希笑起来,惊讶于我居然连那条狗都还挂念着。说完大希恍然大悟,说难怪我还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桃子(大希提醒我,我才想起它的名字叫momoko)是我跟上田家结缘的契机。那时候我刚来日本一年多,在日本静冈县乡下读语言学校。从宿舍到那附近唯一的百货超市有一条绕来绕去的小路。走小路要在日本的民居区里穿梭,刚来日本不久,很喜欢看日本乡下精致的小别墅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尤其是门外都会贴着主人的姓氏,读着他们的姓氏记日语,比背单词快得多。

小路的两边有很多稻田和蔬菜田,几步就是一条沟渠,沟渠上架着小石桥。那天我路过一片稻田,眼看着稻田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原地打转,发出老鼠一样叽叽吱吱的叫声。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白色的大老鼠,就远远绕开。回头仔细看,那不是老鼠,是只白色的长毛小狗。它陷在稻田的淤泥里,越想拔出腿就陷得越深,狗脸上全是烂泥。四下无人,离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彩色的玩具球,我猜是狗要抓住球才掉进淤泥里。好在它陷在稻田边,我踩在小桥上伸手把它拽了出来。它脚刚一落地,甩了甩毛就跑进不远的一户民居院子里。

我继续往前走,路过那户人家门前。围着围裙的女主人正在对着浑身是泥的狗说着什么。她抬头看到我,好像对我说了句什么。接着她跑到院外叫住我,问我有没有看到这只狗是怎么搞成这样的。我指了指那片稻田,说是在那里弄的。她看到我手上满是泥,问是不是我救了她家的狗。我听不懂,但能猜到大概,就说是的是的。她感谢我,问我是外国人吗。我说我是中国人,这附近日本语学校的学生。

我的日语蹩脚,不想跟她说太多,怕说着说着我就听不懂了。匆匆找借口要先走。她请我至少把手洗一洗再走。我去她家院子里,用浇花的花洒洗了洗手就走了。她在后面一直点头谢我。

两三天后,中午去学校上课,身形瘦小的校长照常站在一楼迎接来上课的学生。她一把拉住我,抱着我的胳膊,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夸我。我也只听懂了大概,说的是我救了一只狗,狗主人来学校送感谢信。原来是女主人看到墙上挂着有我照片的合格通知书的复印件,这才认出我。

那天放学,学校唯一的中国人老师找到我。她说女主人姓上田,邀请我去家里做客,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愿意,只是怕日语不好会尴尬。老师鼓励我说这是了解日本,学习日语的好机会,让我务必要去。我只好答應她,同时也很好奇日本人是怎样生活的。就这样我因为桃子认识了上田一家人。

第一次去他家,很不巧是个雨天。那天过于紧张,很多细节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上田夫妇和抱着桃子的琳美站在院门口迎接我。之后开车带我去了箱根的大涌谷,中午吃了特别肥美新鲜的海鲜刺身。晚饭也是在他家吃的,上田阿姨用饺子皮自制披萨,还有放了茄子的咖喱。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日本的家庭咖喱,知道咖喱中可以放茄子,味道还不错。

大希告诉我,桃子生病无法治愈,在家里痛苦死去。他母亲因为狗的去世难过了好一阵子,她说还不如让它淹死在稻田里,或者是被过往的车辆压死,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内疚。我说如果是我也会这样想,眼睁睁看着爱犬死去,一定很心痛。

“大希,你是不是很喜欢长渕刚。”这是我一直想问他的事。

“是啊,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他。你怎么知道的?”大希问我。

“我在你们家睡过一晚上,上田阿姨让我睡你的房间。我看到你房间里挂着两张他的海报,还有几本CD。”

“哦,是啊。你在我的床上睡过觉呢。”大希笑着说。

“后来我搜了一下这个人的歌,《蜻蜓》和《干杯》,我到现在还会听一听。”我说。

“真的吗?因为我让你喜欢上他的歌真好。我也很喜欢这两首歌,尤其是《蜻蜓》,我觉得唱的就是我的心情。”大希感慨道,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接着又出现。

“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喜欢。我们一样,是从乡下进京的。”

“对啊,白哥你也是这样的。”大希说。我比大希大四岁,他从见了我面就一直喊我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亲近,可能是上田阿姨跟他说了些我的事。

“你比我更艰难吧。我妈对你日语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说你能用英语就尽量不用日语。可是你说的英语我妈也听不懂。”大希眼睛一直看着我,笑起来露出整颗洁白的门牙。

他们三姐弟的眼睛很像,圆圆的看着有些呆滞,但笑起来十分亲切。“她还担心你的日语在日本生活会有困难,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了。”

“刚来东京的时候确实挺艰难,对日本的印象定格在静冈那边。来到东京,这么繁华,自己过得很土气很寒酸。这样一对比,无论是心情,还是生活上都远不比乡下自在。”

“是吧,向往东京的繁华一定会遭报应的。”大希说。

“啊,是报应,确实是报应。”说完我和他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接着聊了聊他的感情生活,我也分享了我的感情经历。但我不是那种随口就可以把感情世界展露的人,因此他问一点我就回答一点。到后来完全就是听他说他和女友的事情。

大希皮肤白净,性格温柔,看上去有些木讷,但很快就会发现他的热情。这样的男生应该会讨人喜欢,不像很多日本人那样给人强烈的疏离感。他说他女朋友很爱他,每次回静冈都要跟他一起去,不过他都拒绝了。我问他为什么,他们认识三多年,还不打算结婚吗?大希说他没有考虑结婚的事,还没毕业,想再等一等。

从他的话语中,能看出他女友神田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他说他姐姐玲美也是这种性格,很洒脱。玲美大专毕业之后,先后去了东京和北海道,后来定居关西直到现在。又说神田要不是因为他在东京读书,也早就去冲绳了。最近日本年轻人流行去冲绳工作,实际上是去旅游生活,过一段时间再回大都市。

他说神田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说我也是这样,所以才来日本留学。可是谁能想到,现在还是变成了朝九晚六的上班族。他问我打算一直这样吗。我开玩笑说,可能过几年会回静冈那边种田。他说那样的话他也回去,做个邻居。

正说着他女朋友的事,神田打来电话。挂断电话,大希问我有没有浴衣,说他女朋友明天要穿浴衣去看烟花,让他也一定要穿。我说我有两件,其中一件是上田阿姨送给我的。

大概是第三次受邀去上田家。上田阿姨幾天前打电话来说有烟火大会,要带我一起去。我以为他们一家人都到齐了,结果依旧是他们夫妇和小女儿。电话里上田阿姨问我有没有浴衣。我说我没有,不知道哪里有卖。当天去的时候,上田阿姨把她买给我的新浴衣拿出来,让我换上。我不会系腰带,是上田叔叔帮我系的,累得他满头大汗。

换好衣服走出来,看到穿着粉色樱花瓣浴衣的琳美,瞬间有一种我要跟她举行婚礼的错觉。这美好的错觉让我忘记她身上的残疾——她的胯骨向右突出,走路就像肚子痛一样缩着小腹,撅起屁股。这是来日本后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

她的长相跟上田阿姨很像,五官精致,性格在家里最温顺。平时话很少,只在别人问她的时候才会说几句。第一次见她,我跟她坐在车后座,我问她知道中国的哪些地方呢。她说只知道北京,听上田叔叔说过别的地方,但都不记得了。我说她一定还知道别的,比如四川担担面、天津饭、上海小笼包。她说这些她都吃过。我说那她不就还知道四川、天津和上海了吗。我的话把她逗得一直笑。接着她问,我的老家大连都有什么特产呢。我说跟日本一样,海鲜特别多。

只有那一次我跟她说了些话,之后在家里,她很少说话,只是笑着听我们谈话。那时候我只觉得她是个精致可爱的普通日本女孩,毕竟她比我小六岁,我很难对她动情。

这次穿着浴衣站在我面前,她成熟了,气质上跟与我年纪相仿的女生一样。我想夸她今天很漂亮,又怕说了这句话引起误会,也是我从小就不会夸人的后遗症。她看到我穿着黑底白格子的浴衣,夸我今天很帅,很像日本人。我这才顺势说她的浴衣也很好看,像浴衣广告的模特一样。上田阿姨说琳美为了搭配浴衣,对着镜子做头发就花费了快两个小时。我这才发现她的发型跟平时不一样,短发打理得跟粉红色浴衣氛围很搭。

一路上我都忍不住看琳美,很想跟她说话,可话到嘴边就咽回去。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说,又怕说了她听不明白,结局是抹布擦油画,越擦越糊涂。

上田叔叔给我和琳美在神社前面横跨池塘的红桥上照了张照片。只可惜那个手机后来坏掉,无法再看到那张照片。更遗憾的是,这次恋爱的感觉很短暂。

夜里驱车回上田家的路上,琳美感到身体不适。回到家,她已经虚弱得满头大汗,瘫倒在座椅上。她身上的疾病不知道是不是胯骨突出造成的,上田夫妇习惯了她突感不适,紧张而不慌乱。我不便打扰,连浴衣都来不及换下来,抱着自己的衣服就回去了。上田阿姨一直跟我道歉,说招待不周,下次再见。

去东京读书之前,我又去过上田家几次。琳美已经高三开学,学业很忙。上田夫妇带我游玩的时候她都在上学,晚饭她也是吃完饭就跑去学习,我跟她几乎没什么碰面的机会。可她留给我那些跟浴衣和烟火有关的美好记忆,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之后,我再没有对日本的女性产生过情愫,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朦胧而美丽的琳美了。

来东京第二年,跟朋友参加花火大会,我自己买了其他款式的浴衣。在店里试穿的时候很合身,可能是穿搭方法不对,回到家穿上发现又肥又大。这些年我只能穿上田阿姨送我的那件。还好浴衣没有什么当下流行的说法,什么款式什么时候都可以穿。我把我买的那件给大希穿,他比我瘦,却比我高出半个头。

我们在意大利快餐店一直坐到窗外的天空变成淡橘色。店员把遮阳的百叶窗拉上去,店里变得明亮,氛围也变得清爽。大希抢着买了单,回到我家玩了一会游戏机,他开始跟他女朋友煲电话粥。我提前买好了食材,做了汆丸子和鱿鱼炒韭菜。大希边吃边叫好,说我应该去开个中华料理店。

吃完饭,天还没有黑透,大希说我家这附近有一个公园,那里会出现稀有的宝可梦神奇宝贝。我笑他还在玩宝可梦,我来东京之后就不玩了。他说不是应该来东京才开始玩吗,乡下没有那么多出神奇宝贝的地方。

我不知道公园在哪里,只能跟他看着地图找地方。到了才发现,那是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公园。园内有两棵橡树和一个花圃,四周都是高楼。隔壁楼的一层是游戏机店,店门一张一合,巨大的嘈杂声时而传出来。有几个人不知是在抽烟还是在抓神奇宝贝,低头刷着手机。大希也拿出手机开始抓神奇宝贝。没一会工夫,他说抓到了稀缺的神奇宝贝。那架势就好像两军对阵赢了一样,兴奋得不得了。

可是他突然关掉手机屏幕,双手夹在大腿间,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

“白哥,其实我有话一直没对你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我白天的猜想要应验了吗?

“什么事,你说啊。”

“其实……该从哪开始说起呢。”他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烦恼,不是事情本身烦恼,是不知该如何说明的烦恼。只是我看不清,他烦恼的表情是不是也掺杂着笑容。

“日本人不是都喜欢从结论开始说起吗。”

“是啊,是啊。”大希说,“结论就是,你来东京的那年冬天,琳美不在了,我妈也残疾了。”

“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需要消化一下他刚才的话。尽管在日本生活这么多年,对于不是母语的语言,语言的温度我还是很难准确把握。琳美不在了,也就是她死了。上田阿姨残疾了,是下半身截肢,还是只是瘸了一条腿呢。我突然回忆起那年冬天,东京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城市几乎瘫痪。雪应该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那年冬天,上田阿姨带着琳美去医院,从静冈市回家的路上,刚下高速就出了车祸。琳美身体疼痛没有系安全带,头部受到撞击当场去世了。上田阿姨的一条腿,膝盖以下截肢,走路要借助拐杖。她以前是图书馆的管理员,现在也没办法工作了。

见我始终没说话,大希说,“很难接受这种事吧。”

“是很难接受,我活到今天也没有接受过这么突然的事。”我的胸口有压迫感,气息不均匀。

“实在抱歉,我不应该突然说出这种事来。”大希向我道歉。

“大希没有错,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想着怎样才能清楚地把自己的情绪传达给他。“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联系,是怕突然打扰,给你们家带来不便。再就是不知道你们家还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今年新年我之所以寄出贺卡,是觉得当初受到你父母那么多關照,一直不联系的话,是不是显得自己忘恩负义呢。”

“白哥你怎么会想得这么复杂呢?虽然我妈没有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等着你联系我们。她也想主动联系你,可联系你的话,就要告诉你这些事,就没有联系你。”

听到这些话,我心里绞着劲地痛,我知道这痛一部分来自于大希带来的坏消息。另一部分是我竟然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上田家这些年正蒙受着如此大的悲伤。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生性多疑,自私自利。如果我有一刻能意识到,也许上田家在等着我联系他们呢。如果我这样想,我就一定会联系他们。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才导致我没有办法跟上田家一起面对这种不幸。而不这样,只能让此时的我更加痛苦,有种背叛了上田家的感觉。

“大希你大学中途退学,应该也跟这件事有关吧。还有上田叔叔要换部门的事。”

“是的,都跟那件事有关。”

“真对不起。”我说。

“白哥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这么晚才知道这件事。”

“我们不说,你肯定不可能知道啊。那你干吗要道歉呢。”大希笑着说,如释重负似的吐了一口气,松了松肩膀。“说起来,我成了传递坏消息的人。”

“坏消息和坏消息是不一样的。”我说,也明白了大希背负着沉重的使命来见我。“上田阿姨现在除了腿的伤,其他都还好吗?”

“也不太好,这些年明显感觉她老了许多。”说着他用手机给我看了去年秋天,上田阿姨坐在轮椅上在银杏树下的照片,和我印象里的她判若两人。

“很难想象那么漂亮的上田阿姨会苍老成这样。她那时候跟琳美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样。”

“是啊,以前我经常遇到别人问我,这是我妈还是我姐。”

“听了这件事,我真想立刻回静冈看望她。”

“没关系。”大希说,“比起你现在回去看她,不如等她真正能接受琳美去世的事之后再去看她吧。现在她见到你,恐怕除了哭泣什么也干不了。不光是见你,任何人来看望她,她都会哭。她总觉得是她害死了琳美。不过也确实是因为她伸手拿电话,方向盘失控撞到路边的遮挡物上。”

“我妈看到你寄来的贺卡,哭了好一阵子呢。说怀念那个时候,不仅有你在,琳美也在。”

“你这样说我更难过了。”我说。

游戏厅的门开了,店员不知道在跟一个老头说着什么。他们站在门口,自动门无法关闭,里面的音乐声和嘈杂声乱了我和大希的心境。我们就起身准备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想把当时爱上琳美的事告诉大希,可是犹豫再三,觉得这些话很多余。

“琳美去世的时候是十九岁吗?”

“应该是吧,记不清了。本来要来东京找我,在东京上大学。可是考虑到她的身体,最终还是留在静冈的大学,每天可以通勤上学,晚上回家住。这样想的话,琳美可真是命苦,一生都没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全家人都觉得她一定是病死在病床上,恐怕连她自己也会这样想。可谁能料到她是这样死去的。”

“中国有句话说,久病的人去世是一种解脱。琳美就是吧。”

“日本也会这样说。估计琳美还没有考虑到死,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病能治好。医生也用未来医学这种话鼓励她。”

“她那么年轻,经历社会上的人和事也不多,可能说遗憾的话,又没有太多遗憾。”我在想办法得知琳美是否有谈过恋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执着地想知道答案。可是我就是想知道给过我美好回忆的琳美,有着怎样的感情经历。

“是啊,她还小,要是活到今天,估计会有一大堆遗憾的事。就跟每个到了这个年纪的人一样。”

“她应该还没谈过恋爱吧。”我随口而出。

“听我妈说谈过。”

“是吗?高中的时候吧。”

“不是,好像是在大学,尽管她只读了半年多。和她同校的高中同学来我家说,她跟一个男生确立关系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的遗憾。”

“是啊,算不算呢?”

我们回到家,大希很快掏出手机跟他女朋友打电话。我在一旁看电视,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他跟女朋友的通话。

神田一直在抱怨,说她的上司总是问她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后来他们聊到了我。神田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大希说没有。她说不如把我也带去看花火,那样加奈就不会孤单了。大希说我一定不会喜欢加奈,她疯起来都可以关进精神病院了。神田说明天要把大希刚才说的话都告诉加奈。打情骂俏一阵子,大希挂断电话跟我一起看电视。他问我明天想不想去花火大会。我说没什么事,去也可以。大希说那就一起去散散心,两男两女不是很棒吗?接着他解释说加奈其实很漂亮,可是她在新宿的酒吧做兼职,具体是干什么的就不知道了。他提醒我一定不要爱上加奈。我说那万一爱上了怎么办。大希没有说别的,一个劲地笑,说不可能不可能。

第二天我跟他都是快到中午才醒来,他说他早上醒来,见我还在睡,就接着睡了。我说我也是看他在睡才又接着睡的。他说幸好中午我们是一起醒的,不然这一天就睡过去了。

在家穿好浴衣外出吃午饭,想到一直到晚上回来都要穿着硬邦邦的木屐,我还是有点打退堂鼓。大希建议我带双拖鞋,中途累了就换拖鞋穿。我懒得背包,就说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果然不出所料,走到吃午饭的拉面店,我的脚底板就开始发木,接下来一直到晚上都是又痛又木的状态。晚上回来脱了木屐踩在地板上,感觉地板像床一样柔软。

大希带我到花火大会附近车站的游戏厅,里面有台球、KTV和飞镖可以随便玩。我们在那里一直玩到四点多才出来跟神田汇合。神田的名字是青子,我只记住了她姓神田。见了面她告诉我她叫青子,让我喊她名字,别叫姓。读她名字的日语发音,很像小孩子学狮子叫。

青子和加奈也都穿着浴衣,青子的浴衣是白底黄色条纹,加奈的浴衣是藏蓝色。我们去买了酒和零食,还有可以铺在草地上的垫子,提着这些东西一路走到河边。去的时候河边已经有很多人,没人的地方又都铺着垫子占好了位置。我们事先没有占位置,只能走很远才找到一块空地。

自从跟青子她们汇合,我和大希就没有好好谈话的机会,都在听青子和加奈说笑。她们笑得很大声,像烟花炸裂一样突然。总算安稳坐在草地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隐没,远处的人浴衣的花纹渐渐看不清,烟火即将在夜空绽放。很多人开始期待,望着天空,好像烟火会像流星一样突然在夜空出现和消失。青子要上厕所,非要拉着加奈一起去。加奈说这么多人去一趟厕所至少要排队二十分钟,可还是拗不过青子。

她们走后,我和大希又聊起来。他说他有一件事要感谢我,是我让他跟上田阿姨变得亲近了。

那次我去上田家,窗户开着,可以听到窗外清脆的蛐蛐叫和隔壁稻田里的蛙鳴。吃过晚饭我路过窗边,外面传来阵阵草的清香,清香吸引着我坐在窗边。上田阿姨过来陪着我,我们聊起我和母亲的一些事,上田阿姨很有兴趣,问个不停。到最后,她说她从来没跟大希有过我和我母亲那样亲近的时刻,包括这样坐在窗边聊天。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大希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样改变。我说既然意识到了,就一定会有办法改变。她说即便如此,也许他们会变成我和母亲的那种关系,也许一生都无法改变。

大希说从那之后,上田阿姨几乎每周都给大希打电话,不知道说什么也要打电话问候他。问他吃的什么,干了什么。他起初不适应,尤其是上田阿姨让他要常回家看看,他感觉到压力。更出乎意料的是,上田阿姨竟然跑到东京来看他,他在宾馆陪她住了一夜,一起吃高级料理,去游乐园玩。就这样慢慢地,大希接受这种相处模式,似乎把小时候缺失的亲密关系都补了回来。后来,上田阿姨告诉他是因为听说了我跟我妈的相处方式,给了她信心才下决心要改变。

我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该怎样接受这种感谢。这是我生命中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不是每个人都有带给别人转变的机会。我问大希,都说他跟上田阿姨很像,说的是他们性格很像吗?他说就是这样的,看着冷冷,实际上内心火热。

青子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说糟了糟了,她和加奈迷路了,找不到我们的位置。大希站起来朝河岸边挥手,用目光搜寻她们。青子说她们在河堤下面,下面人太多才会迷路。大希说可以看到移动厕所的位置,可没有看到她们。青子说她们在二十号的指示牌下面。大希说我们在十五号牌子附近。青子又在大喊糟了糟了,她们走反了。又过了一会,只听下面传来加奈的声音。她在喊累死了,都怪青子不听她的话,才走了反方向。我和大希看着她们有些狼狈,却憋不住笑。

她们坐下来没多久,“嘭——咚”第一束烟火没有任何提示地在夜空炸开。看烟火的人全都发出惊呼。接着广播开始播报,烟火大会正式开始。

青子和加奈一回来,周围马上就吵闹起来。就像耳边有两只蛐蛐,整个草地都变得喧嚣起来。烟火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一起在夜空爆炸,美丽异常。

我看着大希微笑的侧脸,就像看到了上田一家人。上田阿姨此时是不是在惆怅,上田叔叔是不是在厨房做饭,可据我所知,他从来没做过饭。

还有琳美,她会不会在夜空中从上往下看着这场烟火——听别人说从上往下看烟火很可怕。会不会也穿着浴衣,不知道浴衣是什么颜色。可能是白的,或者是红的。只是希望她不要再一劳累就被病痛折磨,至少在看烟火大会这样的时刻,不要感觉到疼痛。让笑容像烟火一样,升空之后被点燃,接着就自然而然地绽放。

晚上大希喝得醉醺醺,我也是两眼冒金星。他去神田家住,我和加奈在换乘的车站分手。回家的路上,时不时有清风拂面而过,让我的头脑安静而清醒。往事清晰起来,对面居酒屋的白墙就像被阳光照耀一般,在夜里耀眼夺目。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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