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壁画构图中的重复元素研究

敦煌壁画色彩明艳绮丽，线条灵动纷飞，将大千世界间的形象再现于一方石窟之中。壁画历千载风霜后呈现于世人眼前，除却繁复而不失生趣的故事外，其自十六国伊始、最终绵延至宋代的绘画艺术特征已广为传承，而其构图之中由重复意象排布与叠用所形成的秩序美感，也成为世界绘画艺术历史沿革中独具特色的审美形态。

重复这一概念延伸至平面美学范畴时，可扩展为绘画意象在基本形、骨骼、形状、大小、色彩、肌理以及方向上的规律性迭现，给人以视觉层面的强烈规则感与秩序感。作为敦煌壁画构图中的主要表现手法，元素的重复在场景构设、故事描绘与人物塑造中均发挥着重要作用。一方面，重复意象所体现出的隐性与显性组织秩序能够以最为直观的视觉形态强化叙事主题，使画面内容丰富而不显凌乱；另一方面，以相似重复手法对画面进行图景分层与横向间隔处理，则能够在氛围与美感并存的场景中，让生动的故事跃然壁上。重复元素之下的秩序之美是敦煌壁画构图的精髓所在，而对其井然秩序之下艺术理性表达的剖析也从未停止。

一、壁画重复元素的类型

（一）绝对性重复

在平面艺术概念中，通常将元素的完整复刻与应用称之为“绝对性重复”，即每个重复元素在视觉表达上呈现出完全相同的形态。由绝对性重复所构成的画面秩序较为单纯，节奏简单明快，意象表达清晰。敦煌壁画中绝对性重复元素的组织秩序多以单线形式呈现，即在同一平面或平面内统一准线上均以相同规律进行画面重复。如莫高窟338窟北壁主壁画部分，便由呈矩阵状的小座佛像图案元素重复构成，铺展至整面墙壁。单一元素的单线秩序重复能够给人以纯粹而强烈的视觉冲击，小座佛像的序列排布在平面中构成合力，进而从空间角度营造出沉浸在秩序之下的庄严感，使窟内的整体氛围因此被衬托得宁静而肃穆。细观之下还可发现，小座佛像并非以单个元素为单元进行重复排列，而是以一“有外圈的坐像”与一“无外圈的坐像”为一组进行间隔重复，其中偶尔掺杂着因工匠手绘失误而“打破规律”的坐像图案，其手工感与艺术真实感在秩序之中更显灵动。

小座佛像重复元素构成的壁画相对于大面积的彩绘经变故事壁画而言，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视觉感受，因其重复元素自身较小，且秩序规整、排布严格，因此在直观感受上呈现出文字书写的韵味，所有的小座佛像及其外圈均为下笔直写，落墨之时便已成型，而画匠又根据元素重复规律进行了简单的间隔设计——坐像的外圈使用近色进行修饰勾画，第一遍着以亮蓝色，第二遍则勾一层宽厚的深灰蓝色，最后再以黑色细线勾画间隔，形成错落而又规整的独特视感。而小座佛像之间的竖状条形也同样具有错落与秩序并存之感，粗细长短之间的细微差别，使得整幅壁面褪去一层机械重复的冰冷，而凸显出艺术创作的人文质感。

由此可见，意象元素的绝对性重复在敦煌壁画创作中并非单纯地复制重现，而是在同一平面之内进行同质性勾画以构成画面上的视觉冲击，以此来烘托营造整体石窟空间内的故事表达氛围，其中因匠人有意设计与无意手误而产生的细微差别，为壁画创作平添一丝俗世的烟火气息，严谨而不呆滞的壁画创作也因此独具美感。

（二）相似性重复

与绝对性重复的概念相对应，相似性重复即为形状大致相同的意象进行规律性排列，其在壁画创作中通常以间隔排布的方式呈现，故而被称之为壁画构图中的复性线索组织秩序。如莫高窟第272窟佛龛侧壁上的画面，由大小造型相似的菩萨形象进行等距离间隔排列构成，以此为重复线索铺设于壁面，成为烘托主要画面情节的背景元素。而与338窟中绝对性重复的小座佛像的不同之处在于，此面壁画的重复性图案并非完全重复，在排布上也相对随意自由——画中菩萨均呈坐态，但动作神态各有不同，有端坐、有展臂、有手执宝镜、有轻合双掌；衣着服饰色彩各异，有着蓝白天衣，有披深浅羽带；身后圆光色泽亦有金色与蓝色之分。远观之下，是重复菩萨元素构成的规则性背景，但近看之下，其中的每个元素之间都存在着细微差别。整个画面以菩萨元素为重复基本单位，而头部圆光与服饰的色彩则构成另一条隐性的秩序线索，翻飞的衣袂使整个画面舒缓而和谐，仿若置身于一支盛筵舞乐之中。

除却以相似单个元素的铺排作为重复秩序之外，以相似单元为重复结构的画面构图也同样具有壁画艺术中的规则之美。敦煌石窟多以河西世家大族家窟为主，而供养人则是敦煌洞窟开凿的委托人与捐款人群体，也因此多作为俗人形象出现于壁画之中。如莫高窟第295窟中西壁下侧的供养人图案，便是以单元性重复形式进行构画，以一位成人与两位孩童为一个重复单位，三人动作神态几乎一致但衣着各异，成人身着广袖朱袍、玄色腰带，内衬月白长衫，而孩童则身着黑白衣裙与赤色披帛。在重复单元之间，人物衣着颜色与披帛有无成为变动元素，而不变的姿态则成为构筑规则与秩序的主要重复形式。

相似性重复形式在保存了壁画背景规律性与秩序性美感的同时，以元素之间的细微变化为画面增添了灵动与生机，使画面在规整之余更显和谐自然；其中通过服饰色彩、人物姿态以及景致变化所呈现出的隐性与显性重复线索，也为画面的整体构设形成意象的整体逻辑串联，使敦煌壁画在重复性元素的铺排下呈现出史诗般的叙事美感。

二、敦煌壁画重复构成元素的呈现内涵

敦煌壁画作为佛教文化与民俗生活的艺术復刻，生动的神话叙事与人物塑造特性成为其艺术灵魂的集中体现。而壁画中纷杂交错的、由重复性元素构成的画面线索秩序，为无数恢宏壮观、情节饱满的经变佛理与佛传故事壁画构设出庄严神圣的氛围与情境。敦煌壁画构图中的重复元素，通过序理结合的散点构图、图景分割画面结构以及横向间隔重复线索等形式，各自呈现出其不同的绘画表现作用。

（一）序理结合下的景致构设

重复元素以散点形式铺开在整个画面，其元素单位构成、大小、形状及间隔皆呈现均匀分布状态，色彩上也不会出现大面积的交融与碰撞，且元素重复不带有多余叙事信息，通常可按照当前秩序节奏进行延展，多以氛围与景致构设作用为主。

明代山水画家董其昌曾于《画旨》中提及：“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画面的明暗不囿于色调的深浅，而在于整体的浑融与协调，无论叙景还是状物，其中细节不可因明暗之差而跳脱画面的整体之外。正如莫高窟第420窟中窟顶南部的《法华经变之譬喻品》边饰区域，初看此部分壁画，第一感覺便是完整而单纯的景致勾画，画面中房屋楼阁排布紧致而细密，但却并不显凌乱与突兀。整体画面以暗调为主，亭台、屋脊、檐廊等元素均匀散布于整面画幅之中，结构形状相似的建筑元素构成了散点式重复构图秩序，而其中重复秩序的隐线与显线相互交错融合，最终织就一幅绵密而壮观的图景。

首先是蓝色折带元素，图中楼阁、庙宇、连廊以及亭台之间均由蓝色折带攀附联结，近看时折带时断时续，长短相错，其攀折绵延之势或陡或缓，错落有致；而远看时则蓝色遍布整个画面，疏密相宜，散而不乱，将画面空间均匀分割后又将其自然连为一体，有如骨骼支撑起构图；线条与阁楼中分散点缀的人物衣着相互呼应，使整幅画面浑然一体。其次则为散布于画面中的白色点块元素，从理性角度可将其描述为白色竖条形色块，整体来看大小相仿、颜色相同，均呈竖形穿插于画面当中；而从感性视角来看，则可将其抽象理解为盘山而筑的楼阁之间穿插流动的云水，为整幅建筑布景增添了置身云端、空灵缥缈之感，其均匀的空间分布也在画面构造中起到了透气、点醒与平衡明暗的作用。再者为图中的黑色色块，图中山体、建筑墙壁、瓦顶、阴影以及部分人物等均由黑色笔迹勾画，成为山间建筑图景的主要描述手段，其与蓝色折带元素以一明一暗、一显一隐两条主线交织贯穿整幅画壁之上，以重复性线索的散点融合形态呈现出繁复景致，并将创作者意欲构述的、神秘而恢宏的画面氛围尽数展现。最后则为与石壁本身相近的背景图层，退而远观整幅壁面，会发现蓝、白、黑三类元素之外，还有一层处于视觉冲击最末端的暖色元素分布层，如图中分布的赭色岩壁、褐色佛堂、主堂内说法的佛像以及缀于壁瓦之间的绿树，均以散点分布状重复出现在图中物象的缝隙之中。据壁画研究人员所述，每一座坐落于堂内的主佛像上本有贴金，因风蚀等缘故留存较少，如创作之初的每一处贴金仍然存在，那么亦可与暖色的佛像元素一同成为画面中的重复性线索。

以散点形式铺设于画面之中的重复性元素自成线索，以色彩明暗为序，于纵横交叠之间构设出恢宏大气、层次分明的景致。敦煌壁画中许多装饰画、故事画与经变画中均会以这种形式排布重复性元素，以填充藻井、椽间以及壁边空白画面，以达成烘托氛围、进行叙事强调等艺术效果。

（二）图景排布下的故事叙述

壁画中重复元素的使用并不局限于背景填充与画面装饰，在大面积的叙事绘画中，将多种图形元素捏合称为一个图景单元的手笔并不少见，对图景单元的重复性排布本身便形成了画面区域的分割原则，能够起到连贯情节、强化主题的重要作用，使整个壁面的叙事情节看起来画面紧凑且结构扎实。

如莫高窟第428窟中描述了《须达拏太子本生故事》的壁面所绘，此图叙事部分被划分成三层，将山石、人物与动物形象作为组合图景进行铺展，以相似意象的重复构设出整个故事的情节叙述。首先是山，图中山脉以赭红、黛蓝、漆黑三色的类三角状呈现，其中三角元素重复间隔出现，于底层密集排布构成整幅叙事画面的地面背景；三角状山石并非规则图像的简单重复，每一座山都在大小、走势以及坡度等方面有着个性差别，落笔看似随意，但又仍在意象形态设计的范围之内，呈现出重复之下的秩序美感。其次则为图景中重复出现的蓝色斜顶，作为叙事场景中背景构设的重要部分，人物所在的建筑应属于构图核心元素，通常与人物一同出现，而房屋斜顶的重复性出现，正体现出故事叙述中的情节变换——叶波国太子须达拏乐善好施，面对婆罗门的接连乞求，先后将家财、房舍以及护国白象施舍，在被国王贬黜之路上亦将车、马、衣物尽数施赠，随后又有婆罗门向其索要一双儿子，须达拏虽心有不舍，但仍忍痛割爱，最后帝释天化形向其索要太子妃，获赠后感其渡化众生之意，将太子妃返还并助太子回国。再者为人物形象的重复，须达拏太子及其妻儿作为情节叙述的主角，其形象的重复出现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必要元素，此壁中人物多以正侧视角呈现，人物肌肤为蓝色，而衣着服饰为赭红，在色彩上与重复的背景山石相互呼应，共同构成元素的重复单元，而其中人物数量、动作以及神态的细微差别，则体现出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如赠予白象、父子分别以及送还太子妃等片段中，须达拏、婆罗门以及帝释天等相关人物角色所展现出的动作均不相同，差异之间体现出动态的叙事美感。

敦煌壁画中的叙事绘画多以重复元素的单元排布，构成整体画面的叙事逻辑，如连环画一般将佛藏故事娓娓道来，其中经过抽象形变的元素通过色彩与形态呈现出其重复秩序，并以此进行故事情节的详细叙述。

（三）间隔重复下的人物塑造

在诸多经变壁画中，尽管画面排布、叙事角度以及主次元素的安排各不相同，但其中重复元素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与烘托作用相对固定。此类画面中的元素重复更加分散而随意，不似装饰画中那样规整严密，而是以主次更加分明、结构更加抽象的单元性重复，对经变画中的主要人物进行形象上的衬托与情节氛围的塑造。

《维摩诘经》作为大乘佛教早期经典之一，以其宏深义理以及巧妙譬喻被河西世家广泛应用于壁画绘制之中，仅在莫高窟一处，《维摩诘经变图》便有30余壁之多，绘有《弟子》《问疾》《佛国》等九品变相。以初唐时期绘成的第335窟北壁《维摩诘经变图》为例，图中维摩诘与文殊师利菩萨处于画面中央，相对而坐，二者姿态各异，一为“维摩示疾”，一为“文殊来问”，而在此静态绘像四周，则通过大量人物、景观元素的重复，以展现二者深辩佛法时，众人纷纷围观旁听的盛大场景。其中的元素重复具体体现在画面底部密集簇拥的菩萨弟子、帝释天及天王形象的绘制之中，全图以月白为底色，人物景致均以深色呈现，底部人物形象多着玄袍褐带，站位错落，各自簇拥在二位上师座下，整体上同画面主角一样分为两组，相对而立，头微仰作聆听状，虽并未规则排布，但却呈现出整齐的秩序之美，边缘或次要人物形象的间隔性元素重复能够勾画出众人的虔诚聆听之态，以此侧面烘托出二位佛学上师论法时的精彩场面。

三、结语

敦煌壁画之美异彩纷呈，绮丽之中不失佛理庄严，纷繁之中仍存秩序之美。重复元素的应用作为壁画创作中造景、叙事以及勾画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法，其呈现形式同样不拘一格。绝对性重复元素带来的规整肃穆与相对性重复元素所体现的自由灵动之感，均是敦煌壁画为后世留存的艺术瑰宝。序理结合下的景致构设，图景排布下的故事叙述，以及间隔重复下的人物塑造，敦煌壁画构图中的重复元素将其平衡画面、强化主题的艺术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以其理性与秩序之美引起观赏者与探寻者的审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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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2020年度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敦煌画派语境下的写意人物画创新图式探究”（项目编号：20YB079 ）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闫莉，女，硕士研究生，兰州城市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画）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