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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宿客·绩溪

2023-07-13何伟

安徽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绩溪黄茶

何伟

我们分别辞去工作,从一线魔都去往皖南十八线山城绩溪。没有什么财富、政策让我们沸腾,使我们久久不能自拔的是乡村建设里听到的故事,发掘的旧石器,恢复的黄茶工艺,和相见恨晚的同乡人……谨以此文记录乡村建设生活的片段与思考。

板凳哲学:旧木改造

木工师傅早早就在院子里用电刨拉直稍有走形的方片(徽派木结构建筑构件),为旧木改造的新桌提升进度。两天前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刚为我们做好长条凳,把榫卯板凳工艺安插在一个房梁上。这在以前他们是没有做过的,因为八仙桌有八仙桌的尺寸,板凳有板凳的尺寸,一个从优质树木取出的房梁就应该在祖宅的瓦片下百年不动。

但现在不是,全然摸不准规则。祖辈的房屋可以被虫蛀雨侵,漏出岁月结实的痕迹;橱柜架子床可以敲掉烧火,在旧日的烟囱里冒出新烟。也会有人留下些许物件,比如靠椅、雕花、竹篮、蚕匾,置于屋架举起的阁楼。这个在电刨前斜眼比木面曲直的木匠就是其中一个。

三月的青山,翠竹摇晃,没有劲风,竹棚下的切割声奋力向外传出,这大概是村子最先进的生产力。这声音又像只鲁莽的机器狗,对着木匠侧身长凳上的刨、锤、凿、锥等旧工具狂吠。

作为本村的村民,在家门口做工他感到很舒心,甚至为在这里满满做足一月有余对春花表示感谢,没有春花推荐他知道不会在这里做这么多木匠活,尤其停车场还有那么多旧木料。

我是最近发现他在做工歇息时,会在院中抽烟,跟春花用绩溪方言对话。从春花的口中得知,他想问我家中的两把旧椅是否看得上,愿意卖给我。

我对旧物的喜爱大概就像刚会识字读书的孩子,想从中读到些什么,尤其对一些老物触手而来的快感,无以言表。记得有次去宋老师在绩溪恢复的江春老宅后,跟王樾棠用过一些词语描述过,她可能觉得我与这些旧物有互通的感应,没有直说近乎恋物的病。

上午做完工,我就随着木匠穿过巷子到了他家堂前,随即他开了一扇门叫我过去。屋后的厨房里,仅有开门漏进去的光,里面堆满杂物,他先搬出来一把椅子,说还有一把,让我稍等。我看他搬出的这把椅子上有蜘蛛盘的网,有屋架上带下的烟灰,所以这把椅子上不是空无一物。

他把两把椅子摆在一起,一手掐住椅背,一手摁住凳面,把就近的一把椅子摁在身下。看他手面暴起的青筋,也听到他使劲摇晃而蹦出的声音。

“你看,椅子还行的,以前的手艺就是不一样,四角虽然有洋钉,但同样结实。”他怕我不放心,又坐在上面,用背逐一晃了一下。

“毕竟是我爷爷当年从外面带回来的,也有许多年了,这个洗干净修一下还是可以用的。我老婆跑了以后,就扔在厨房上面没用,料子没有受潮,也没有虫蛀。”木工略有口吃,说话瞪大的眼睛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两把椅子出让。

我看看椅子,又环顾四周,也企图侧身看他漆黑的厨房,可里面除了漆黑啥也看不见。最后把目光和手落在窗台上的两片木雕,问他这是什么。

“这个没用了,是床架上雕的东西。我们这里婚床都流行刻这些,这个是简单的。”

确如他所说,这两片木雕上的人物,有粗拙的阳雕轮廓,比起之前见到各种主题的镂空鎏金工艺的床,这两片黯然失色。

“这两片你看得中就拿去吧,送你了,这个不值钱。”作为木工,他比我更清楚雕刻工艺的差别,但他不知道我们见到大多数雕刻都丢了面目。我打算给他一包烟的钱,带走这两个床架残片。

我让他开口两把椅子多少钱,他笑着说两把一百行不行,不行就八十,主要是这要让村民知道会笑话他变卖祖产。

我微信给他转了两百六十块,附了一句话:“感谢相送,我会洗干净修好。”后来它们分坐在民宿“三味书屋”的中堂,像两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上面是一日的笔记,是我们旧木改造的日常。

在绩溪有这样一条关于老屋旧木的交易链:就地收藏古宅、倒卖古宅到外地、倒卖民居木料,仅极少数改造利用老房子。

有关古徽州财富与文化积累的证据在绩溪随处可见。明清时期徽商就在古徽州践行乡村振兴,实现共同富裕。有产业有智慧的村落在文献与当下的口述里比比皆是,但现在遗留下来的大宅大院却是少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外商从这里收购拆走了许多。

作为古徽州六县之一的绩溪,地广人稀,在我看来只有山水与人文资源才是最精华且拆不走的粮仓。从走过来的三百多个村子来看,有以下几个特征:

首先,村落多呈空心村。在城镇化的大进程中,农村劳动力外流及乡村人才进城,村落留守的多是老弱人群,村落整体环境、精神更新缓慢,许多村落多为空心村。另一方面,部分村落随着家庭收入的提升与生活的便利需要,会从原村落搬迁至附近新地段建设新村,让原来交通不便的村落直接空心化。

其次,村落样貌变化大。乡村道路的开通及旅游发展让村落的建筑形态与格局发展产生巨大变化,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所建的民居虽已取消明清民居常用的天井,但仍传承着徽州营造的智慧与美学,因地制宜与自然环境有着良好的融合。而自九十年代开始,因着建筑材料与工艺的变化,民居的建设多数脱离了徽派建筑的精髓。另一方面为了迎合旅游市场的食宿需求,靠近景区的古村多是推倒旧民居来兴建楼房,新楼林立而文化传承又缺失,终究导致村落样貌与文化活力的变化。

再者,房屋权属复杂。绩溪村落多是姓氏聚集村,房屋居住也有其特殊性,不管是明清徽派天井大宅,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无天井的普通民宅,自房屋的建设人之后,房屋产权人从一个变成多个,这就导致房屋的修缮和维护等相当不便,许多房屋被用来堆放杂物,用来让白蚁与岁月啃食,就这样年久失修而倒塌。其他诸如没有产权证或一户占有多处宅基地等遗留问题,也十分常见。所以,当你走进一个村子,会看到一所房子的同一个屋顶,会有两种不同的瓦面。或者东墙坍塌,而西墙重新打上一层粉底。

2021年我們买了一辆皮卡,五菱“征途”,我常开着它盘桓在乡间山路,想象着乡村建设之路上的征战。而大部分时候我在不同地方捡破烂,这破烂主要由旧木组成。

也是在2021年,我学会徽商的另一种爱好,就是常年雇佣木工。只不过以前他们常年是在屋内雕梁画栋,而我是让他们处理一堆破烂木头,改造成我设计的木质器具。

比如清照台(干泡台,取李清照词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所用的木料就是旧民居拆下的楼梯板,一个长久支撑脚印的木板现在陈于茶桌,支撑茶器与高山吐露的清泉,这仿佛是一种修行。

除了茶盘,木匠还从旧木中搬出了各样的板凳、桌子、置物架、茶亭与木房,尺寸、样式各不相同。

来有师傅曾告诉我,徽州木匠出师前都必须打一把榫头不会松动的板凳,而这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他说自己的得意之作是棺材,活人的跷跷板,像梯子一样把人传到另一个地方。

想起大学时读过诗人陈先发的《丹青见》: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便对来有师傅的手艺称赞好奇。

现在,我因旧木改造读到“板凳”的深意。不管什么样的茶盘、桌子、置物架,都当作板凳来看。我想有关板凳的哲学可能会让旧木改造的乡村建设更加有趣。

旧木的成本不高,它里面的年轮、虫眼、墨迹,以及刀斧砍砸的创伤却是宝贵的,而从器物中呈现这宝贵的,是工匠的技艺。

除去旧木改造,我们在乡村建设中的尝试还有篾匠、铁匠的工艺。比如民宿所用的灯罩和客房陈设毛巾的竹篮是篾匠从青竹中弹跳而来;厨房柜门的拉手和墙壁衣架里深陷的铁道钉是在铁匠铺里锤打而来。

从旧木而来的板凳像冲锋陷阵的士兵,一个一个从乡村建设的营帐中走出。我们筹划了木作课堂,从一个小板凳给孩子们讲述在木作中领悟到的深意,让他们用斧头、墨斗、刨、钻、凿、锤中解读板凳。也在筹备木工坊,让旧木改造能够持续,让将要倒下失去主人的木架重新站立起来。

我们尝试在大营中召集这离散在乡的百工,攫取他们的手艺,练兵攻城。2019年来有师傅问我收下小院旁边的石灰房(以前村里用来囤放石灰的小瓦房)有何用意,我说已经想给这里重新取个名字:闰土家。要用这房子给自己置办个床铺,也给旅居于此的工匠搭建营地。

我曾想在民宿常年雇佣不同的老工匠,用他们的手艺在民宿打制器具,让器具代表乡村建设攻打尘世漂浮的心;用他们师承的经验给旅居于此的客人传递心法。

让这乡野之间的闰土,摸到魯迅先生的刀。

让“板凳”的榫卯在乡村建设中延续。

工艺恢复:绩溪黄茶

2017年的一个五月,三五好友在长春通化路天和茶室品茶,我从后备箱拿出王樾棠自家制作的春茶。

“真茶无色,好茶!”老孔沏出的茶汤锃亮显毫,但是茶汤近乎水色,有别于平日喝到的黄澄澄明亮的茶。

“深嗅清爽宜人,有花香却不浓郁。”

“入口回甘也好。茶汤茶香和茶味都是上等,就是这个茶形真不好看。”

近十泡以后大家开始好奇这茶从何而来,开始问这茶又是什么价位。相对于大家平日在市场上买到的绿茶,他们给出四千至八千元一斤的价格猜想,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记得王樾棠跟我说过,家中的绿茶从明前三百多元一斤,一直卖到五月份的三十一斤,到最后就不采摘制作了。

“我给这茶取过名字,关山月。你们再喝一口,仔细感受一下,是不是有种云游九霄之外的放松,愉悦。我准备在这边推一推这茶,你们给个参考的市场价,看看好不好卖。”夏老师是一个老茶客,她说绩溪的山水产不了坏茶,如果喝到不好的茶,也是工艺的问题。她甚至认为制茶也得看人,王樾棠的父母忠厚朴实,做出的茶差不了。

后来夏老师在网上定制白色包装,自己设计排版,把徐渭的画临摹于包装上,并写文案开始推广。

但在跟王樾棠沟通发货的中途频频出错,因为家中绿茶在采摘当日都会快速卖掉。这也是王樾棠之前提过害怕茶季的原因,父母因为制茶总会产生分歧而争吵。

茶季每天会有茶叶收购商在村口收茶,总有一种供大于求的现象,价格一天比一天低,所以茶农多会早早下山制茶,然后将干茶卖掉。但是正因为这个环节,也使得茶叶采摘无标准,制作工艺差别大,导致干茶火候、色泽与干湿度都有很多问题。

王樾棠从做茶叶批发生意的学生家找茶,但是发来的茶叶各不相同,除了外形好看,茶叶品质和味道与之前的相差甚大。

后来把仅有的二十份茶叶小样以两千八百元一斤的价格在朋友圈内销。而大部分也是我的导师捧场。

“绿茶在咱东北并不好卖,绿茶性寒,大家送礼也多买假龙井。”

我没有告诉王樾棠这些,我一直在对她说你们家的茶很好。所以后来王樾棠家中的绿茶都被我购买,也想表示对她父母的感谢。在绩溪游玩时,王樾棠不在家中便会让她父母照顾我的饮食,有时候我还把朋友们带去。

有次夏老师在茶室当朋友面跟我吵了一架,说我囤的这些绿茶一斤也没卖掉,最后又全部送人,就是送人别人也不当好茶,因为茶形真不好看。

2018年冬天在天和茶室同好友老孔告别,酒后他对我说:“此去南方,要控制住情怀,不要做公益,因为我吃过亏。如若你们有天做茶,记得把我们发现的问题,逐一解决掉。如若你们做茶,去打听下黄茶,你们安徽有,这个茶市面很少,未来有发展空间。”

再来到绩溪,便独爱高枧山,它是当地历史上有名的茶山,有过辉煌的茶叶时代——家家有茶厂,人均收入远高于全县平均水平,每年茶季村里都会雇佣大批采茶工,也会从采茶女中挑选儿媳妇。

所以2019年除了收王樾棠家中的绿茶,我又开始收高枧山的绿茶,但大部分还是送人。后来我想起老孔送别时对我说的话。

2019年的四月份,民宿还没开始动工,我在高枧山跟大家跑茶山,拍摄茶园环境,记录他们采茶的日常。

有一次五点不到便起床,跟他们去往八百米高的茶园,中午在茶园吃肉粽。高山的茶园很多早已荒废,只有少数还在管理,而通往茶园的路径更是草木丛生,两个人一天只能采到六斤鲜叶,勉强一斤半干茶,加工后都卖不到六百块钱。我不清楚这个曾经依赖茶叶并且辉煌过的茶村是否会在哪一天又重新在茶叶中看到希望。

我开始查阅文献资料,开始整理大家的口述。但是高枧山的村民没有肯定这里曾经做过黄茶,只有关水叔叔说七十年代制茶工艺培训的时候听过,但是大家不会。后来我从来有师傅那里听到他们小时候有见过,茶叶金黄,但是后来没有人做,自己也不会。

在多次委托茶农制作失败后,老孔劝我暂停,因为他知道用芽茶实验成本太高。他告诉我们中茶首次出品安徽黄茶(霍山黄芽),并把自己手中仅有的好黄茶茶样发给了我们。这就是我们后来参照的及格线与高分线。

疫情之后,民宿暂停运营,我们住进王樾棠家中,开始同她的父母实验黄茶工艺。2020年的4月22日,数个通宵后,我们制作出了第一批茶样,评审之后超过及格线,夏老师激动得大哭大叫。后来在茶季的末尾又做了一批,总计不过十斤,扔在仓库。

那年夏老师在备考复旦大学的博士,一个历史学硕士考复旦大学生命科学专业的博士,这听起来就很荒诞。终究因为课题的风险,复试无缘复旦。

她跑到仓库拿出黄茶,开始了她有关黄茶的布道。她为黄茶取名“绩溪黄茶”,为品牌取名“旧事重提”。

她带着“绩溪黄茶”参加长三角的展会、推介会,因为有关黄茶的数据她都牢记在心,十分值得期待黄茶未来的发展空间。她更相信这是我们乡村建设的光明大道,可以带动茶农与村集体经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2019年中国黄茶产销形势简报和2019年中国茶叶产销形势报告公布数据,2018年黄茶总产量占六大茶类的0.32%,总产值占0.46%,整体来说,黄茶在六大茶类中仍属于极小品类。2014年至2018年黄茶总产量及其占比变化显示,黄茶总产量、总产值均呈增长趋势;五年间,黄茶产量增长5342吨,增幅达172%;黄茶产值增长7.11亿元,增幅达245%。2014年至2018年黄茶总产值及其占比变化显示,茶产量和产值占比整体也呈增长趋势;五年间黄茶产量占比由0.15%增长至0.32%,增幅达113%;黄茶产值占比由0.21%增长至0.46%,增幅达119%。2014年至2018年黄茶及茶叶毛茶平均单价变化显示,黄茶毛茶平均价格和茶叶毛茶整体平均价格均呈现逐渐上升趋势;五年间黄茶毛茶平均价格增长25.17元,增幅为26.98%;黄茶毛茶平均价格始终高于茶叶毛茶整体平均价格,2018年,黄茶毛茶平均价格为118.45元/kg,比茶叶毛茶整体平均价格高43.66%。2018年黄芽茶、黄小茶、黄大茶产量占比显示,黄小茶产量最高,占50.99%;其次为黄大茶,占37.17%;黄芽茶占比最低,为11.84%。目前,黄茶的生产大部分为按需定制,生产和销售基本持平;黄茶仍以内销为主,仅有约3%的名优黄茶销往海外。

2021年她在展会上认识平阳黄汤非遗传承人钟维标老师,并因为制作的绩溪黄茶特色明显被推荐加入中国黄茶产业联盟。那年茶季我们还没有自己的茶厂,手中只有不到十斤的黄茶。

这些年没多少人见过我们晚上炒茶的样子,可能因为村子太黑,我们走路都要彼此打灯。在一个海拔400米的村子,我们住在村口,走访每戶茶农都要反复爬坡下坡。时间长了,狗都与我们熟悉,背茶草时,它们在前面带路,喊门。

在王樾棠的家中也一样,同她的父母制作到深夜。每次吃到深夜的红糖煮鸡蛋,就会感觉回报他们的日子应该很快也会到来。

我们常常兵分两路,一个开皮卡车驱车百里收茶草,一个统筹机器与师傅,监管时间与温度。

夜色下两个人背着布袋,打着手电,守着茶草就像守着孩子一样。想起2019年春天,女儿趴在高枧山的茶叶堆里说了一句,要在茶叶上建造城堡。

也仿佛我们在用双手搭建这样的城堡。2020年在高枧山发起成立茶叶合作社, 2021年政府为我们建立茶厂,并拿到生产许可证,从一个散兵游勇成了正规军。夏老师从下乡青年变成茶农的人大代表。

访村的同时我们也在访茶园,访茶农,发现本地有关茶叶的诸多困境。比如茶农的茶叶卖不上价,从四月初采到五月中下旬便不再采茶,因为价格低到人工费都不够;有的将茶园抛荒,有的将茶树砍掉种植新品种或者山核桃,但销售端的问题他们还是无法解决;而茶园分散,采摘标准不一,茶园管理不规范也都有待深化。

好像从2019年开始,我们就只会花钱,我们去不同乡镇的茶园采集土样,用不同乡镇山头的茶草制作茶样再送检,把制作的茶拿去评比,几乎是为求质量不计成本与精力。

而对于跨专业做茶的我们,在面对市场端的销售与宣传频频犯难。

终于,2022年贫穷让我们开始反思,夏老师想出了一个模式,取名叫“黄茶模式”。即村集体在农民处以高出市场价格收购农民茶草,再以原材料入股茶厂,约定分配比例。第一次分配,农民受益增加,村集体收益翻倍。再次,茶草加工成茶商品,批发价格的利润再分配。

绩溪黄茶模式解决了以下几大问题:一是实现了村集体的“三个代表”——代表政府行使正确引导及标准管理,代表农户保障利益,代表茶厂合作社建立规模化可复制;二是集体经济投入并引导、行使权力,保障成片区域绿色有机生产,如茶厂得到更优质原材料;三是带动新的增长点,提升产业附加值,如茶园生态好,夏茶秋茶可以规模化采摘加工。每年两个月茶期延长到九个月,且带动周边茶厂共同发展。

2022年茶季,夏老师在绩溪县家朋乡进行试点,生产茶叶3万斤,在两个月时间里,销售茶叶五千斤,村集体增收12.5万元,农民增收15万元。

她带着这个模式又开始展望乡村建设中农村产业的发展。

2022年我们除了制作黄茶,还做了红茶、白茶、绿茶、乌龙茶,并取了不同的名字:“黄水仙”“红美人”“白梨花”“绿牡丹”“采薇子”,因为对茶叶一个物料真的可以有无限理解。

好比“采薇子”,这是用一款茶追念一类人,里面有它的典故。

清朝初年,绩溪的上金山上,来了一个外乡人,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哪里人。他带着一个叫忠的养子,住在旧亭子里,靠捡树枝,煮野菜为生。有时去书院私塾题诗,诗大部分人们看不懂,字写得也很有功底。有人前去索要诗文,不用起草直接提笔成文,署名采薇子。康熙年间去世,被汪姓人葬在上金山口。养子后来也死了,葬在他旁边。乾隆年间,汪云赳访采薇子故迹,伐石立碑。1917年,胡适先生邀友人游采薇子墓,归途中作诗:枯竹皆荒冢,残碑认故臣。千年亡虏日,几个采薇人!

2022年9月的一天,夏老师收到中国茶叶协会发来的两份“茶叶品质评价报告”,她制作的旧事重提牌绩溪黄芽与黄小茶,分别达到五星级名茶品质标准和四星级名茶品质标准。

她以“黄茶模式”推广生产的黄茶饼因为能显著降血糖也收到一些用户反馈和订单,她感觉乡村建设的大路就要打开了,仿佛就是天选的乡村建设青年。

旧时信号:旧石器

2019年民宿開建以后,政府为笆篱山做了各样的配套设施,其中有一条便是后山两侧的游步道,为游客提供一小时的徒步路线,也串联村民的竹林与茶园,便于他们生产。

林中的游步道是木头勾勒的台阶。铺设路基时松动了沿途的土壤,地下大大小小的石块也像冬眠的青瓦蹦了出来,停在路边。

有一天同夏老师去后山茶园登高,沿途捡到一把形似斧头的石块,她说像石斧。随后又捡到两把,并环顾四周的竹林,她说这很有可能是古人加工或者使用工具的地方,把竹子与石头相结合,随即用手比划这斧子的使用,但我并不相信。

后来乡村建设智囊团大师兄卜林来到民宿,沿路登山时捡到一把石镰;闫师兄的朋友捡到一把石矛,绑在柱子上任谁都能看出像把兵器。

我们分辨其中打制的痕迹,想象久远的过去人们使用它的样子。这件事情让我们兴奋许久,因为县志最早的历史记载是绩溪县上庄镇的胡家新石器时期,如果这里有旧石器遗址,那么绩溪的历史又将向前推动一大截。

夏老师把发现的石器照片发给她吉林大学考古学院的院长,得来的消息是数量少不能说明什么。

两个月后,疫情来了,民宿退了所有的订单,夏老师封在长春家中,我在村口紧闭的民宿睡了很长时间。

一天雨后,山间云雾缭绕,我拿出无人机飞至后山的山顶。无人机在返程的途中失去信号,坠入山中。几天的时间,野外寻机无果,来有师傅劝我早早上山挖笋储备冬粮。

没几日的一个下午,大雪覆盖了村庄与山林。我扛着锄头去往无人机最可能坠落的点,想着找不到无人机就去来有师傅的竹园狂挖冬笋。

在竹林与杂木交接的山头,我用锄头探进雪地。在一棵松树的下面,发现两块石头:一个青绿,一个像口渴干裂的嘴唇,上面没有雪,仿佛它们都有融化白雪的能量。

此前夏老师在这一带捡过旧石器,她也教我如何辨别。靠着不成熟的经验,我在手里把玩以后拍下视频与照片发给了她。在把这两块石头放入袋中以后,扭头看到一米外的一棵小树,无人机倒挂其中,像是待摘的果实。

那天我在山中待了许久,在发现无人机的雪地里翻出许多石头。村民看我背着沉淀的尼龙袋以为挖了很多冬笋,打开一看,久久没有转移他们疑惑的目光。

来有师傅看我成天背着沉甸甸的石头觉得我已经因为疫情封村开始犯傻,他瞅着我捡回来的石头哈哈大笑:“老板哎,你说这些石头是什么旧石器啊,我给你去山上找,要多少有多少。从小到大我们长在这里,真要是什么宝贝,还轮得到你吗?还是跟我去挖笋吧,我挖笋全村第一,我可以教你,或者下套捕猎也行。”

我跟着来有师傅见识过他挖笋的技术,也得过他相送的兔皮。疫情四起后,他还带我去山上收回了山中布下的树弓吊。

终究我还是按照夏老师教的辨识方法,在山间把玩石头,像一只觅食的小兽。

在诸多石头当中,发现有一种石头质地坚固,来有师傅说这是后山特产的乌金石。夏老师猜测后山有可能是石料厂,山上捡到的这些半成品也便合乎逻辑。随后她开始扩大范围,从另一个小山头到村口田头。

有一天村里一老妇找到我们,问为什么把他家旁边的路挖得稀巴烂。正是这次的尝试,在村周边捡回的石头里我们看到了石器时代的石锹、石锛、石耜、石凿,以及其他的刮削器、研磨器等。

有了足够数量后我们进行分类,上报文物部门。

后来,安徽省考古所的工作人员赶到了现场,带来一些典型器并去发现地勘探土壤。

后来李伯谦先生(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徐良高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宫希成先生(安徽省考古所副所长)都来到“三味书屋”。他们初判是那个时代人类的活动地,但遗址还需要进一步发掘,时间断代更需要在发掘到的文化层里找同时期的其他器具进行佐证。

后来民宿后山捡石头成了客人有趣的体验,仿佛手持石头路过的竹林和空手而过的竹林不一样。

王樾棠的游山解说词从植物开始转移到石头,有一天她搬了一块三十多斤的大石头,酷似石斧,后来被阿姨用来腌制臭鳜鱼和咸菜。

小安也带着他的研学团来到这里,晚上用天文望远镜带孩子们观望星辰宇宙,白天带孩子们上山找石头,仿佛探秘古老的秘密并不分年龄。

后来“三味书屋” 的书架便也放置石头,仿佛这是久远的无字之书。一日老许从合肥带来他的法国朋友Philippe(法国中文电视台采编记者),他说自己年轻从军学过三年考古,识得这石器中的秘密要用手去感知,找到最佳的手持方式,便能知道如何使用。

他把我从大障山溪流里捡回的石针、刮削器和医用器逐一演示,让我们明白人类以前如何使用石头解决“脂肪与皮毛的关系”。

他把旧石器放到我们的茶桌上,说这才是与众不同的茶宠。

C'est la vie(生活就是这样,人生即如此)。

老许提醒我们Philippe说了两遍,语气都不一样。陌生的语言此刻像这刚刚认识的石头一样有着迷人的秘密。

先生客厅的茶桌上有一个破碗底,这是从后山菜地里捡回来的。当地一位瓷器收藏老师说这是以前祭祀用的烛台,而且这物件不会单独出现。这又让我想起来有师傅以前说后山埋了一箱金子,在一个叫“皇帝坎”(绩溪方言)的地方,那是为了躲避红卫兵搜查,只是后来埋它的人也被埋进了黄土,再也找不到。

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仿佛在那个初春时节都破土而出。乡村建设数年苦头与刁难从未远离我们,并且已让人疲憊,但这徽州大地里的神秘却依然如山间升起的云雾。

2020年初,在深圳定居的凌家大哥回乡过年,因疫情管控无法回去。一天他腰系竹刀带我去民宿后山的山顶,那个被村里称为飞机场的山顶有一个遗迹,他想循迹而上,也想重温年少砍柴的路途。

凌家大哥说:“现在已如此葱郁,以前人口多,家家都要漫山砍柴,有的人会去更远的山,但不管哪个山都是光秃秃的,到处都是路,也能看到远山的路。”

但明显我们已经无法在更高处找到眼下的路,只能披荆斩棘,爬陡坡,走直线。也终于看到杂木虚掩的拱亭,大块麻石垒成的屋子是我第一次见。

他说:“村里有人曾经要把这推倒,把石头运下去修坟墓。”

我们观察许久也没有辨认出什么,内壁上残留的石灰与墨迹让我无法作更多的解读,只能听凌家大哥口述记忆里有关它的片段。站在拱顶上面看到山后平坦的大地散落着几处村落。

在山脊的另一段,我们找到他记忆里的一块石碑,像一根针深插在山脊无法拔出,上面隐约可见的符号是“○”与“△”,还有两个看似“芜湖”的字刻。

他说:“有人说这是民国时期留下的地界标点,但这是我们的知识盲区。”

刀柄因为砍伐开始松动,他在石头上敲击,听出下面空洞的声音。望着这个古老的拱亭,我们在石头缝中带了两块残破的瓦片,下了山。

夏老师回来后,心强又凭着记忆给我们带了一条路,芭蕉随着我们。刚到拱亭不到一分钟,他们就看到拱亭前面的一块石头,掉落在地的门楣。

尽管上面的石刻斑驳,但夏老师马上念出它的名字“观音堂”。她兴奋得环顾四周,又打开地图:“此地海拔688米,四面环山,可谓壮观!”

同行的心强说:“拱亭背面的山,我们当地说它酷似弥勒佛,你能看到大山前面两座小山。”

夏老师说:“拱亭右侧的山尖我们去过,石京山山顶。”

心强说:“拱亭对面开阔平坦,遥望远处的两座高峰是社母娘娘尖和黎明尖,中间平缓的山头便是徽杭古道。”

根据大家观察的信息内容,加上夏老师的直觉,她坚信这是古人用来祭祀的道场,不会是什么驿站与庙。

心强说:“村里人说这个宋代便有了,也有说是和尚庙的,也有说是尼姑庵。”

夏老师说:“不,都不是,我看过县志记载石京山是甘露大士道场,我甚至怀疑道场不在那边,而是在这里。或者这里有更高的高人,我们看到的这些不是巧合。想想我们平日在山上发现的中草药,会是突然长出来的嘛,没准以前就有人在此种植。”

至今我们仍无确切答案,仿佛因为夏老师的话更多了些神秘。

我在县志里看到有关茶亭的记载,有些样式甚至都相似,比如徽杭古道写有“江南第一关”的石亭,但在名录里没有看到这一个。

“不要多想,这就是茶亭。古代这样沿路设立的茶亭会在偏远的地方多见,多由商人资助,茶亭的烧茶人要为所有到来歇脚的路人提供茶水,且不收钱,这与茶亭有关的公益会被烧茶人遵守的契约延续下去。” 夏老师说。

细雨激起青山口中的云雾,这旧时信号藏匿了石器与拱亭,也藏匿了村落与行人。或许别样的乡村建设能够找到一种秩序,让这些旧时信号成为人们登山的绳索。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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