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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传统与泗州样式:唐宋僧伽造像的两个序列

2023-07-13张亮杨潇

敦煌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长安

张亮 杨潇

内容摘要:四川和陕北地区的僧伽造像的题材组合高度一致,包括三尊、三圣、四圣和僧伽变相,可称之为僧伽造像的长安传统。江浙沪地区流行的形象固定的单尊僧伽坐像可称之为僧伽造像的泗州样式。前者产生于长安,是长安地区僧伽图像系统的映射,后者来源于泗州普光王寺的僧伽真身像,二者各自独立起源和发展。

关键词:僧伽;造像;长安;泗州;图像样式

中图分类号:K87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3-0088-10

Changan Tradition and Sizhou Style:Two Sequences of

Sangha Statues from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ZHANG Liang YANG Xiao

(School of Archaeology and Museology,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Sichuan)

Abstract:The subject of the Sangha (which in this case also includes depictions of Sengqie, a monk saint of the Tang dynasty) statues in Sichuan and Northern Shaanxi are highly consistent, as the statues of both locations include depictions of the Three Holy Ones, the Three Saints, the Four Saints, and were constructed to depict the story of Sengqie. The style of these statues can be regarded as belonging to the “Changan tradition.” The single statue of a sitting monk of the Sangha, which is popular in Jiangsu, Zhejiang and Shanghai, has a fixed image and is made of different materials, and can therefore be called the “Sizhou style” of Sengqies statue. The former style originated in Changan and reflects the iconography of the Changan area, while the latter originated from a portrait of Sengqie in the Puguangwang Temple in Sizhou. The two branches of iconography and artwork originated from different sources and developed independently.

Keywords:Sengqie; statues; Changan; Sizhou; image tradition

僧伽是盛唐時期的著名神僧,生前以种种不可思议的感通事迹著称于江南和长安地区;死后神迹又屡现不止,层累叠加,闻名全国,迅速受到信众的普遍崇奉,是后世汉地佛教高僧崇拜的主要对象。

近年来与僧伽相关的造像材料发现不断增多,多为石窟造像和单体造像,主要集中分布于四川{1}、陕北和江浙沪地区{2},创作时代集中在8世纪中叶至12世纪,即盛唐晚期至南宋,徐苹芳[1]、马世长[2]、李小强[3]、石建刚[4]、高秀军[5]、徐汝聪[6]等学者对上述各地区僧伽图像有不同程度的梳理与研究。笔者近年广泛参与川渝石窟造像的调查,新发现10余例唐五代时期的僧伽造像,极大丰富了僧伽造像的谱系。通过进一步梳理上述3地集中保存的僧伽造像类型,结合僧伽生平事迹和活动轨迹,厘析出唐宋时期僧伽图像两个独立发展的序列,即长安传统与泗州样式,有助于我们理解不同类型的僧伽像在不同区域集中出现的历史背景,本文拟就此问题进行初步讨论。

一 材料的发现

(一)四川地区

四川地区石窟中已知的僧伽像凡22例,均开凿于唐宋,21例为摩崖造像,1例开凿于石塔上。根据造像内容的差异,可分为4类,即僧伽三尊、三圣、四圣和僧伽变相{3}。

僧伽三尊,即以僧伽为主尊,两侧胁侍木叉、慧俨,共4龛:仁寿牛角寨第30龛(图1)、石院寺第11龛(图2)、大足多宝塔第125龛[7]和江津石佛寺第4龛[8]。该类造像中,作为主尊的僧伽形象与同时流行的地藏造像基本相同,难以分辨,但座前多置僧鞋。其标志性特征是僧伽两侧一僧装、一俗装的弟子,前者着袈裟,赤脚;后者着长袍,腰束带,足穿鞋。据石建刚先生考证,俗装者为木叉,僧装者为慧俨[4]40。

三圣,以僧伽、宝志、万回为主尊,自铭三圣像,共9龛:包括仁寿坛神岩第65龛(图3)、千佛寺第6、18龛和杨柳河第10龛(图4)、绵阳北山院第11龛[9]、夹江千佛岩第91龛[10]、安岳石锣沟第7龛(图5)[11]、大足北山第177龛[12]和宜宾大佛沱三圣龛[13]。此类造像中,僧伽均居于中央,多戴风帽。宝志和万回分居两侧,和僧伽一样,他们分别为萧梁和盛唐时期以各种感通事迹闻名的神僧,均被视作观音化身。宝志的标志性特征是携锡杖或剪刀,亦有和僧伽形象相同者。根据《宋高僧传·唐虢州阌乡万回传》的记载,万回为著名愚僧,以各种谶纬的预言闻名,造像中的标志性特征是口半张,作面部呆滞的愚痴形象[14]。

四圣,即观音、僧伽、宝志、万回的组合,自铭“四圣”,仅见夹江牛仙寺第12龛(图6)。该龛造像题记自铭“四圣龛一所”,于正壁和左、右壁分别设置2、1、1身主尊,其中正壁右侧和左、右壁前的主尊与其他三圣龛一致,胁侍相同。居于尊位的正壁左侧主尊为菩萨形象,头后有象征神性的头光,考虑到作为三圣均被视作观音化身,则此尊菩萨形象的主尊当为观音无疑。该龛外龛右壁存造像题记一则,风化残损严重,右起:“……敬造四圣龛一所……右弟子李开敬造前件功德,□□妻何氏,男□□□□□元和八年(813)六月十九日。”{1}

僧伽变相,即僧伽或三圣为主尊,两侧展开浅浮雕僧伽感通事迹,情节独立,共8龛。这些情节中的部分可与文献相对照,可称为“僧伽变相”。据感通事迹内容的差异,可分为三十二化和三十六化两个系统{2}。前者包括简阳朝阳寺第8龛[15]、安岳西禅寺第1龛(图7)、千佛岩第13龛(图8)[15]81、潼南千佛岩[3]237-240。其中西禅寺第1龛有元和十三年(818)造像纪年,自铭“卅二化僧伽和尚龛”,该龛有三十二组感通情节,是“完整型”的三十二化僧伽变相。稍后开凿的3龛内容与此龛有明显的承袭关系,但表现的感通事迹均不足32组,少者仅5组,多者达20余组。后者包括资中月仙洞第1、7龛{1}和内江圣水寺僧伽变相龛(图9)[16]、大足七拱桥第6窟[17]。月仙洞的两铺不足三十六化,圣水寺和七拱桥的僧伽变均开凿于宋代,均为三十六化的“完整型”[15]88。

前述四川地区22例僧伽造像中,6例有明确的造像纪年,分别为夹江牛仙寺第12龛元和八年(813)、安岳西禅寺第1龛元和十三年(818)、宜宾大佛沱三圣龛天圣六年(1028)、大足北山第177龛靖康元年(1126)、多宝塔第125龛绍兴十七至二十五年(1147—1155)和江津石佛寺第4龛绍兴壬申(1152)。其余18龛造像虽无造像纪年,但根据造像特征、组合及与周边纪年造像对比分析,可判断为唐、五代、两宋时期作品。这些遗存集中开凿于中晚唐至五代,是中国目前发现早期僧伽造像最为集中的区域。

(二)陕北地区

陕北地区亦集中保存一批宋金时期的僧伽造像,已刊发的资料集中于陕北延安子长、富县、黄陵、安塞、合阳等地的石窟,组合类型与四川地区基本相同,出现少量新的组合,均集中开凿于宋金时期。

三圣的组合最多,凡5例,包括黄龙花石崖第1窟窟外右侧天圣十年(1032)三圣像(图10),富县柳园石窟中心柱西面有庆历二、三年(1042、1043)创作的三圣像(图11),富县马家寺石窟北壁下部元祐三年(1088)三圣像,富县五神庙石窟第2窟三圣像,富县北道德乡白塬村于1999年还出土了单体的三圣石造像。

僧伽三尊的数量次之,共2例,包括金代早期富县石泓寺第2窟后壁的僧伽三尊(图12)和延安清凉山万佛洞后壁下层中间龛的僧伽三尊,后者系北宋中晚期作品。

变相则有:富县石泓寺第2窟西壁前部有根据《太平广记》记载开凿之“僧伽飞雨”造像(图13);延安清凉山万佛洞左壁和富县石泓寺第2窟后壁根据《僧伽和尚欲入涅槃说六度经》开凿的僧伽和弥勒的组合。

此外,僧伽和千手观音的组合,见于延安清凉山万佛洞左壁和黄陵双龙千佛洞前壁门洞上方(图14),均为北宋中晚期的作品。僧伽单尊,僧伽与罗汉的组合在石泓寺第2窟和富县大佛寺也各开一例,后者开凿于宋初开宝六年(973){1}。

(三)江南地区

江南地区的僧伽造像集中出现在江浙沪地区,多出土于两宋时期的佛塔地宫、天宫和塔刹,均为单尊的僧伽像,凡8例:瑞安庆历三年(1043)仙岩寺塔(图15)、金华嘉祐七年(1062)万佛塔、温州政和五年(1115)白象塔(图16)、上海松江圣教寺塔(图17)、苏州大中祥符至天禧元年(1008—1017)瑞光寺塔、宁波绍兴十四年(1144)天封塔等。这一类造像晚至明正统十年(1445)上海松江圆应塔和天顺元年(1457)李塔亦有发现[6]89-100,显示僧伽单尊像在江南地区受到格外重视。

这些僧伽造像的材质十分丰富,包括石、木、金、铜,但风格相近,均戴风帽、披袈裟、结跏趺坐,高度一致的风格和特征显示这些遗存应属于同一图像序列。

二 长安传统与泗州样式:唐宋僧伽

图像的两个序列

通过前文对四川、陕北和江南地区集中保存的僧伽造像的梳理可以发现,四川和陕北地区的僧伽像面貌接近,而江南地区自成一系。

虽然造像开凿的主体年代相隔数十年至百余年不等,但四川和陕北地区的僧伽造像仍呈现出高度一致的面貌,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僧伽三尊和三圣造像十分流行,其造像数量、造型、图式几乎一致;

第二,流行变相,四川地区的三十二化和三十六化僧伽变相是对僧伽神迹文本的系统图像呈现,陕北僧伽与弥勒的组合在同时期的大足北山也有创作,僧伽飞雨造像在四川地区虽暂时没有发现,但毫无疑问同样属于僧伽变相系统;

第三,僧伽与观音的组合十分普遍,除直接将观音和僧伽等同视之的“四圣”造像外,四川众多僧伽变相内也同时表现常见形象的观音,或在旁侧组合开凿千手观音,陕北地区僧伽与观音的组合亦不算罕见;

第四,绝大部分开凿于石窟之中,仅1例发现于佛塔上。

江南地区的僧伽造像虽然材质多样,但分布比较集中,风格高度一致,特征十分统一:均为僧伽单身坐像;形象固定为戴风帽、施禅定印,结跏趺坐;多被置于佛塔之中。这些特征与四川、陕北地区的僧伽造像截然不同。

再结合文献关于僧伽生平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江南和長安地区的记载(参见本文第三部分),我们可以将唐、五代、两宋时期的僧伽造像分为两个序列:

第一个序列包括四川和陕北地区,在石窟中开凿僧伽造像,有僧伽三尊、三圣、僧伽与观音、僧伽与弥勒、僧伽变相,主要根据僧伽在长安地区的事迹创作而成。

第二个序列为江南地区的造像,流行形象固定的单体僧伽坐像,材质丰富,是泗州普光王寺的僧伽真身像被图写流传的反映(参见本文第三部分)。

前者造像类型全面系统,源流清晰,体系完整,辐射全国,影响深远,可称之为僧伽造像的长安传统。后者来源明确,特征固定,主要影响江浙沪地区,传播范围有限,亦持续影响后世,可称为僧伽造像的泗州样式。

三 长安传统和泗州样式

的形成及其流传

根据记述僧伽生平最为全面的《宋高僧传·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传》(后文简称《僧伽传》)的记载,僧伽在中国的生活轨迹可以分为两段。作为西域人的僧伽入华以后,首先在泗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活动,以种种不可思议的神迹声名鹊起,“奇异之踪,旋萌不止”[14]449,成为江南地区十分有影响力的僧人。但他成为全国知名的神僧,应晚至景龙二年(708)中宗召其赴长安内道场之后,至其景龙四年(710)逝世,短短两年多,他在长安显圣不断,神迹远超寓居江南之时,迅速闻名全国,“声振天邑”,受到狂热崇奉[14]450。这两段经历,恰与僧伽图像两个序列的形成密切相关,试梳理如后。

(一)长安传统的形成及其流传

文献所载僧伽肖像的首次大范围传写当在八世纪中叶的乾元年间(758—760):

又乾元中,……尝于燕师求毡罽,称是泗州寺僧。燕使赍所求物到,认塔中形,信矣。遂图写而归,自燕蓟辗转传写,无不遍焉。[14]450

此次传写的是僧伽在普光王寺的真身漆像[18]。文献记载长安地区最早的僧伽像已迟至8世纪下半叶:“至(大历)十五年(780),现形于内殿,乞免邮亭之役。代宗敕……令写貌入内供养。”[14]450但考虑到唐代寺院一直保持着为高僧写真的习俗[19],为高僧生前写真、邈真供信众礼拜供奉是唐代大型寺院普遍的做法,所以长安地区出现单独的僧伽像理应更早。如前述四川仁寿坛神岩第65龛三圣像,造像丰腴、饱满,雕刻精细,结合旁侧造像的纪年,应系8世纪中叶偏晚的作品。而此时期四川地区的佛教造像题材多由长安传入,那么长安地区的僧伽像应至少在此之前的8世纪上半叶就已经产生并流传开来。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声振天邑”的著名高僧,僧伽肖像在他生前于长安扬名时就已有相当规模的图写和流传,僧伽死后,代宗敕令“入内供养”,很可能是长安地区的既有图像,而非后来从普光王寺传入。

万回是与僧伽同时期的另一神僧,同样以各种神迹著名。不同的是,万回的神迹主要发生在长安,并因此受武后、中宗、玄宗的特别礼遇。此外,万回因具备“言必谶记”的能力,与长安社会上层交往甚密。并且,这些不可思议的预测,多与唐王朝政治斗争密切相关,使其在上层官吏中威望很高,以至“欲求圣人一言定吉凶”[14]445。中宗复位后的景龙年间(707—710),玄宗尚未即位,但“知万回非常人,内出二宫人,日夕侍奉之,特赐于集贤院图形焉”[20]。此时万回尚在人间,这应是文献所记载的首次创作的万回写真像。据前述藏经洞所出S.1624载,万回死后,“乃令所司邈真供养”。这是文献所载的第二次图写,此次“邈真”可能是对第一次图写的临摹,也有可能如乾元年间图写僧伽一般,描绘死后的真容。万回像的流行度不如僧伽像,文献中未交代该图像此后的流传情况,也无单体万回像的实物遗存。但文献所载万回的形象是“白痴不语”“口角恒滴涎沫”,这与三圣像中的万回形象恰好固定为口半开、表情呆滞的愚僧形象一致。这表明三圣像中的万回像应有共同的粉本来源,而源头极有可能是8世纪初长安地区流传的高度写实的写真像。那么,万回写真像除皇室供养外,在当时的长安社会中必当有所流传。

最早的宝志图像是其死后的遗像。宝志于天监十三年冬(514)圆寂后,梁武帝敕令“传其遗像,处处存焉”[21],此“遗像”应系根据宝志死后真容所绘的写真像。此后的两百余年间,虽不见该图像流传的记载,但盛唐吴道子又有绘制,“苏轼子瞻家收吴道子画佛及侍者、志公十余人,破碎甚”[22],表明盛唐时期已有此图像的流传。吴道子主要活跃于长安地区,苏轼所藏,极可能是吴道子在长安绘制的作品。此后,代宗、德宗年间(770—780)入华的日僧戒明在金陵“请得志公十一面观世音菩萨真身还圣朝”[23],中晚唐有日僧圆仁在山东章丘长白山所见“志公和尚影”[24],蜀地画家范琼绘“梁武帝写志公图”[22]209,莫高窟第395窟亦有五代宝志像[25],可见该图像于唐五代较为流行。莫高窟第395窟宝志画像戴风帽、执锡杖、颊部凹陷的形象与唐代三圣像中所见宝志一致,表明二者应有共同的粉本来源。

此三圣僧在唐代均被普遍视作观音化身[23]81,这在相关文献中被反复强调。前引S.1624将僧伽、万回和宝志三人事迹杂抄于一处,并提到万回、宝志均是观音化身,可见当时社会普遍将此三圣僧作为观音化身共同崇奉。石窟中的证据则更加直接,前述延安黄龙花石崖石窟第1窟窟外右侧天圣十年(1032)独立造像龛中,造三圣像,题记云“夫如三圣者,各容各异,一体分形,是观音之现身”,表明之所以三圣同龛,是因其均为观音化身。并且,据《万回传》,万回因准确的谶纬预言而被认为是“宝志之流”,在回答中宗提问时,又说明僧伽乃观音化身[14]454-455,如此,以万回为纽带,将僧伽与宝志也联系了起来。如此一来,于8世纪早期的长安地区,在信众摆脱现世苦难的强烈诉求下,同样作为观音化身,具非凡神通,且有单独写真像流传的僧伽、宝志和万回三位高僧被组合在一起,被当作共同崇奉的对象,以拯救现世苦难。三僧中,僧伽声名最显,影响最大,是故始终被置于造像的中心位置。

反映僧伽行化神迹的变相亦应产生于长安。目前发现的8铺僧伽变中,最早者为安岳西禅寺和千佛岩,均为9世纪早期的作品。但文献中的记载則更早。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载:

辛澄者,不知何许人也。建中元年(780)大圣慈寺南畔创立僧伽和尚堂,请澄画焉。才欲援笔,有一胡人云:“仆有泗州真本。”一见甚奇,遂依样描写,及诸变相。未毕,蜀城士女瞻仰仪容者侧足,将灯香供养者如驱。[26]

辛澄“依样描写”的“泗州真本”及“诸变相”无疑就是僧伽变,而携入者胡人的身份,更表明其从外地输入的背景。考虑到唐末五代以前四川地区佛教艺术题材多由两京传入,那么此铺僧伽变相的源头或仍在此时的佛教艺术中心——长安。

此外,安岳西禅寺僧伽变中,镌造工匠来自河东道的平阳郡,也同样将此图像之来源指向了北方地区。而在已经识别出的西禅寺、千佛岩、月仙洞和朝阳寺的僧伽变相中,大部分情节亦发生在长安[5]46-54[15]88。据《僧伽传》,僧伽于景龙二年(708)赴长安,景龙四年(710)逝世于荐福寺,不到三年,已“声振天邑”,其神迹已然多于经营40余年的江淮地区,并得到皇室推崇,长安无疑是僧伽信仰的中心所在。这些证据都将其产生的源头指向长安,那么理所当然,创作者将已经流传开来的僧伽像或三圣像作为主尊移入,安排胁侍,最终形成僧伽变,其创作当在传入四川(780年)之前。

陕北地区得临近长安之地利,此类图像应该在民间一直流传,或受限于载体的脆弱特性,如寺院墙壁和可悬挂的纸绢麻等载体无法长期保存,迟至宋金采用开凿石窟的方式,才使其以造像的形式延续和保存至今。其本质仍然体现出8世纪以来长安地区产生并陆续发展完善的僧伽图像系统,与传入四川地区并开凿的僧伽造像属于同一谱系。

(二)泗州样式的形成及其流传

据年代较早,记载僧伽生平较可靠的开元二十四年(736)李邕所撰《大唐泗州临淮县普光王寺碑》记载,僧伽于景龙四年(710)在长安荐福寺端坐而逝,中宗:

申弟子之礼,悼大师之情。敬漆色身,谨将法供……敕有司造灵舆,给传递……以五日还至本处……建崇塔院,植婆罗树,表莲花台,宛然坐而不言。[18]2673

僧伽死后尸体被制作为真身漆像,形体不坏,由长安还归泗州普光王寺崇塔院安放。前引8世纪中叶的乾元年间燕使图写的“塔中形”,应该就是普光王寺中的僧伽真身像,表明最迟至8世纪中叶,僧伽死后仪容的写真就已经开始较大范围传播了。

僧伽早期声名著于江南,神异不断,在当地有牢固的信仰基础,死后“感而皆应,忏则殃灭,求则福生。虽日月已绵,而灵变如在。皈依有众,檀施孔多”[18]2673,死后神迹更显,崇奉益盛。在江南地区僧伽信仰本就十分兴盛的背景下,可以想见不断图写僧伽于普光王寺僧伽塔中的真身像并在江南地区的广泛流传。此一图像样式于唐五代应持续影响江南地区,文献记载颇丰,但可能同样受限于图像载体的脆弱特性,迟至五代两宋在佛塔、地宫中开始流行放置单尊僧伽像的做法后,才得以部分保存。江浙沪地区佛塔出土、雕刻的僧伽像多戴风帽,结跏趺坐,双手于腹前结禅定印,形象固定,有很强的写真意味,应系泗州普光王寺僧伽写真像的持续流传。

考虑到长安地区作为唐王朝的文化艺术中心地位,其图像题材辐射影响全国,江南地区同时流行长安传统僧伽图像,如大中年间来华的日本留学僧圆珍在福州、温州、台州等地亦求得白描本的“泗州和上变相一铺”[27],表明起源于长安的僧伽图像于9世纪中叶已传至江南沿海。但可以确定的是,泗州样式和长安传统的僧伽图像,各自独立起源并持续流传。前者流行地域相对有限,主要集中于东南沿海的江浙沪地区,后者受益于其诞生地长安的巨大文化辐射力,成为全国性的佛教艺术题材。

{1} 本文所说四川地区,包括现行政区划下的四川省和重庆市。

{2} 其他地区亦有少量发现,但数量少,不成系统,多受后文所讨论的两个图像序列影响而创作,故不納入讨论。

{3} 后文凡未标注出处的材料,均系笔者实地调查所得,不另出注。

{1} 其中“敬造四圣龛一所”“元和”字迹尚存,现场可辨,余据周杰华先生20世纪80年代录文补充,参见周杰华《夹江新发现的唐代摩崖造像》,《四川文物》1988年第2期第27—31页。

{2} 安岳西禅寺第1龛自铭“卅二化僧伽和尚龛”,藏经洞出土S.1624有“三十六化”的最早记述。参见重庆大足石刻艺术博物馆等《四川省安岳县西禅寺石窟调查简报》,《艺术史研究》2008年第10期第529—537页;S.1624一面抄写《天福七年大乘寺交割常住什物点检历》,该卷废弃后,再在其背面抄写《圣僧杂抄》,其年代应在天福七年之后的五代至宋初。参见郝春文、赵贞《英藏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第7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375页。

{1} 此2龛出现中和四年(884)的“开穴获木叉舍利”的新情节,布局方式和造像内容显示与此后开凿的完备的三十六化僧伽变有渊源关系,故纳入“三十六化”系统的僧伽变相。参见文献[5]46-54。

{1} 罗世平、何立群、林钟妏、马世长、石建刚诸位先生均对本地区材料有不同程度的讨论,以石建刚先生实地调查和搜集材料最为全面,参见文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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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11-3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川渝地区柳赵教派考古遗存的调查与综合研究”(20CKG017)

作者简介:张亮(1988—  ),男,四川省绵阳市人,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石窟寺考古、佛教美术研究。

杨潇(2000—  ),女,河南省郑州市人,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考古学及博物馆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石窟寺考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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