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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生态散文主题探察

2023-07-12周晓红

雨露风 2023年5期
关键词:乌梁素海林区人类

《相信自然》是李青松最新的生态散文集。他是一位资深的生态文学作家,从20世纪90年代起一直从事生态相关创作,作品中饱含独到的生态观。李青松认为:“生态文学是以自觉的生态意识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文学。它把自然作为抒写对象,主张人与自然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强调人对自然的尊重,强调人的责任与担当。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生态文学除了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怎样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便是要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1]他自觉地将自己对生态的认识和关怀融入创作,是自我生态意识的践行者,既用笔书写也以身实践。

一、生态整体主义的显现

人类社会近几百年的疾迅發展使生态危机愈演愈烈,由此催生生态思潮。生态思潮的核心精神是生态整体主义。罗尔斯顿称,生态整体主义是要“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当作最高利益和终极目的”[2]。二十世纪以降,生态思潮几乎波及所有人文社科领域,生态文学也在世界范围内兴盛。国内较早关注生态文学的学者王诺表示:“生态文学、生态批评的核心思想无疑是生态整体观,也就是从把人与大自然相分离的现代性态度中撤离出来,摒弃人类中心主义,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3]这是评判人类社会与事物价值的标准,也是许多生态文学作家与批评家在创作、批评中一以贯之的理念。

《相信自然》一书显现其鲜明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管涔山》是以作者的寻访历程与寻访记录为基础进行创作的。作者在寻访过程中了解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由于森林过度砍伐和煤矿滥采导致管涔山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水系紊乱了,地下水位下降了,汾河几乎断流”[4]89,这些事实在客观上说明生态系统是一个整体,各个因素之间均有关联,森林和煤矿是山区生态的一部分,它们遭到过度攫取则会影响整个山区的生态稳定,包括水系、地下水位、汾河等的正常状态。后来,通过施行天然林保护和退耕还林工程,管涔山区的生态系统得到一定程度恢复,趋于稳定。人类对自己造成的生态问题做出积极回应,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而非人类的利益为最高价值,环保工程的落实使山区生态得到明显改善。在长白山天池“潜通桑干河”的故事中,人们也通过在天池放进小鱼最后从桑干河里发现小鱼踪迹证实“潜通”猜想。作者由长白山天池潜通桑干河的事实类推到更广阔的万物范围发出感叹:联系是普遍的。《乌梁素海》开篇便是一幅这样的画面:“张长龙从浑浊的水里起出空空的网具,望着黄藻疯长的乌梁素海两眼发呆——鲤鱼没了,草鱼没了,鲇鱼没了,鲢鱼没了,胖头鱼没了,白条鱼没了,王八没了……甚至连顽皮的泥鳅也少见了。”[4]26张长龙在注意到已不再能从乌梁素海中捕捞到曾经数量繁多种类丰富的水生生物以后,意识到这里的生态已经出现问题。这表明一种观念——某些生物种类的减少或消逝,标示着这片水域生态的失衡和不完整性,正如文中写道“鲤鱼是乌梁素海的标志性鱼类,也是反映乌梁素海生态变化的‘晴雨表”[4]27。然而,张长龙还有着更进一步的忧虑:“乌梁素海的鱼没了,接下来没了的不会是鸟吧?”[4]27侧面暗示了各生物之间的联系及其与整个生态系统的联系是必然的。鱼和鸟作为同在乌梁素海生活的生物,它们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鱼消失表明地区生态恶化,而地区生态恶化又会持续影响鸟类的生存。正如徐刚在他的作品中阐述的:“地球生态环境的演变与恶化,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它细密地互相关联着,似一张网,像一根链,环环相接,既微妙而又真实。”[5]万物实为一体,皆有联系。

二、现代化与人性的反思

挖掘生态危机的形成根源是生态文学的一大主题。李青松早年以生态报告文学创作者的身份进入生态文学领域,更是在反映生态问题和追寻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方面有着深厚的实践性与实用性经验。

导致生态危机的原因错综复杂,但现代化无疑是其中不容忽视的一环。现代化的“祛魅”世界使人类遗失了对自然的敬畏感、恐惧感与好奇心,自然的地位沦落。自然成为静默无声的“奉献者”,人类“把大自然还原为机械装置和满足人类需要的资源库,然后尽其所能地掌握大自然的客观规律,充分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制造出的各种现代工具,征服和利用大自然”[6]。现代化对生态造成破坏的本质是人的欲望与行动力在现代科技助力下被放大、被增强,归根结底还是生态与人性的关系问题。李青松认为:“生态问题的本质是人的问题。人的最大问题就是丢失了人性。”[7]《鳇鱼圈》中提到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捕鱼的方式,有一种“绝户网”,网具张开时如一个大口袋,越向网底,网眼越小。这网便是渔人贪婪的象征,大鱼小鱼进了网便再也逃不脱。从鱼类的生长周期来看,这是一种不可持续的捕捞方式。作者在文中多处直接表达对人性罪恶的谴责与反思:“乌贼……它的昨天和今天却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内心的龌龊和贪婪”[4]68“人内心的贪欲——至少心里的恶念、阴暗、龌龊、污浊应该排泄出来。否则,要小心胀破肚皮了!”[4]263《哈拉哈河》简单描绘了一场秘而不宣实则战况惨烈的战争——哈拉哈河战役。这是亚洲历史上第一次坦克战,不仅参战双方人员伤亡惨重,也给战争涉及的自然区域带来巨大破坏:“哈拉哈河河水一度变成了红色,鲜血染成的红色”“尸体堵塞河道。血红血红的河水,滋生了大量苍蝇、牛虻、蚊子,幕布般遮天蔽日,恐怖至极”[4]10。自然本处于原始的宁静的状态,但却突遭横祸,它们是真正沉默无言的受害者。从文章表层看战争似乎是损害自然的原因,但作者的叙述与引导自然引向对战争本质的思考。战争是统治阶层对权力、金钱和土地欲望的放大,上升到国家与民族层面,本质还是人欲无度膨胀。

李青松在文中揭露现代化与人性之恶对生态的破坏,可贵的一点在于他并没有将生态危机简单归罪于此,而是理性强调保护生态,又在感性的历史情感角度给予理解与包容。将《哈拉哈河》与《老号森铁》结合来看,这两篇文章较全面展现了林区经济和林区文化的兴起、繁盛与衰落以及转变的历程。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4年间,国家急需木材进行经济建设,采伐队进入哈拉哈河支流施业区大肆开采,阿尔山林务分局流送木材总量累计达六万四千多立方米。这是对原始森林的破坏,是现代化的巨轮碾过留下的生态之痛。而独特的林区文化随之兴起,采伐铺、楞场、水泥墩子、喊号文化等等都是这一时期的标志,是这代伐木人的生活日常。壮观的木材流送场面曾是林区人眼中的风景和壮举。森林铁路修通以后,水运流送被小火车替代。再后来,伐木时代结束,全面禁伐时期到来。对森林来说这无疑是个天大的福音,但也意味着随森林铁路留存在林区人生命中的荣耀消歇,林区人们只剩下温暖而津津乐道的回忆。作者笔下的自然与人类文化和记忆是共存的,不可分割。李青松并非一味倡导保护生态而否定一切从中产生的文化、真情与历史,而是在惋惜人类由于经济发展破坏了森林生态的同时,流露出对辉煌逝去的感伤与对林区人生活现状和心灵世界的关怀,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李青松早期的报告文学《林区与林区人》描绘了大肆发展林区经济导致资源危机的大背景,也回顾了林区与林区人昔日的辉煌,并注目他们现实的窘境。由此可见这种复杂情绪与他的生态观一脉相承,跨越不同文体仍然延续并有所深化。

三、人与自然新平衡的探寻

多数人对节制欲望和有度利用没有清晰的认知。在侵入自然的过程中,人与自然平衡的界限被打破,最终给自然造成巨大创伤,影响整个生态系统。人类若能与自然和谐共处,生态问题则无从产生。作者也在寻找和试图构建人与自然的新平衡。

从古老的历史经验传承中得到正面启示,人与自然的相处要留有余地。“竭泽而渔”“焚薮而田”等做法,应引以为戒。《哈拉哈河》中以捕鱼兼摆渡为生的“黑爹”只用“懒钩”,钩大如镯,一串三五个,钩到的都是大鱼。“懒钩”与“绝户网”形成鲜明的对比,前者仅捕捞咬钩的大鱼且仅三五个钩子一串,下一趟钩子捕到些许大鱼满足生存需求即可,也给小鱼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生长;后者竭尽所能大鱼小鱼一网打尽,不留给鱼类和自然休养生息的机会。《首草有约》记述了历代以采集石斛为生的采药人们的故事。贡嘎从小被父亲教育“采黑节草不能挖绝,要挖一半留一半,留着过些年再来采。人不能把事做绝,弄绝了,下一代采什么呢”[4]131。无独有偶,《漆与漆人》中的割漆人吴兴海说“凡事留有余地,不能太贪。操刀,也不能太狠,刀口开得不能太深,否则,会伤着木质部”[4]117-118。这是捕鱼人、采药人与割漆人代代相传的品德与大智慧,利己也利自然。这是他们与赖以生存的自然达成的默契,也給后代的持续发展留出余地。这种朴素的智慧既应和生物成长的自然规律,也能满足人类生产生活的长远需要,互留空间是人类从实际生活中得出的平衡之道。

人与自然的新平衡之道还包括把自然还给自然,人类主动退出和不干涉不介入。阿尔山林区朋友张晓超说:“天然林的自我恢复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保护天然林最好的办法就是封山育林。”[4]16自然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人类能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给予它们应有的独立的空间去自我疗愈。恢复生态系统平衡同样如此。人类停止人为地消灭某些泛滥成灾的生物的行为,自然界存在的森林法则会进行内部调整,重新达到平衡。作者也一再表示:“退耕还林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把自然还给自然”[4]159“大自然的事情还是靠大自然自己解决吧”[4]163。这既是许多致力于生态保护的专家与研究员的建议与实践,也是作者探寻的结果。

在人与自然的交流互动中,部分个体或群体秉持信念守护自然,他们有意识的坚守与保护同样有助于恢复人与自然的和谐。《乌梁素海》中的“鸟长”张长龙在早年间捕鱼猎雁猎野鸭掏鸟蛋一件不落。但一位鸟类学家的出现令他意识到从前的行为是错误的。他成了乌梁素海湿地保护区一个不拿工资的编外保护者,每天在海上巡护,阻止偷猎、投毒的不法分子。后来甚至遭到这些人的报复,但仍然坚持守护这片水域和疣鼻天鹅。《管涔山》中的周恭出生于管涔山,抗日战争时期屡立战功,放弃了省城的工作与生活回到管涔山出任林区党委书记,将余生奉献给林区的建设与保护工作。这样的精神和品质与《伐木者,醒来!》中的管理局基建科长一脉相承,他也是坚守山林的痴人,自称是武夷山的“看山狗”。对武夷山的毁林之风难以制止感到痛心,竭尽所能地珍爱这片山和土地。人类是生态系统中具有最高内在价值的生命、最高级的灵长类动物,这些身份使人类负有更大的责任。因此在缓解生态危机方面,需要更多的人像这些积极行动的自然保护者一样有意识地保护自然,重建人与自然的平衡。这些故事与人物的书写,既是一种记录,也是作者探寻的结果,提供构建人与自然新平衡的参考。

四、结语

李青松在封底说,“置身自然,重要的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从看到的自然中感悟了什么,理解了什么”。在多数人缺少第一视角亲身欣赏、触摸那些极自在、淳朴、隐秘的自然的经历时,生态文学作品是沟通人与自然的桥梁,生态文学作家便是桥梁的搭建者与领路人,努力消除人类与自然之间的隔膜,弥合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割裂感,引导更多的人一同作为“亲历者”去漫步、去思索、去关爱、去行动。让更多的人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尊重自然万物。

《相信自然》题材丰富,主题深刻,其间的内蕴有待进一步挖掘。如文中透露出对生态哲学的思考以及对万物文明抱有的尊重态度等,都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作者简介:周晓红(1999—),女,浙江临海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李青松.生态问题的深层是文化问题[N].人民日报,2015(24).

〔2〕罗尔斯顿著,杨通进译.环境伦理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48.

〔3〕王诺.“生态整体主义”辩[J].读书,2004(2):25-33.

〔4〕李青松.相信自然[M].合肥:黄山书社,2021.

〔5〕徐刚.边缘人札记[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6〕汪树东.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7〕周仕凭.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专访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主席李青松[J]. 环境教育,2019(11):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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