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寓言
2023-07-12房光
大地,明初置村,据洪熙年间古钟铭文记载,元时为蒙古属地,故名“鞑地”,谐音得现名。位于东经113053、北纬39003;年平均气温40℃,无霜期110天,降水量630mm;耕地371亩,总人口503人;主产谷、黍、莜麦、黄豆、胡麻、山药;以荆、柳条编织传名,有珍稀动物红狐出没。
——摘自《三山县地名录》
孟小冬喂猪,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鸟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鸟,反正不是鸡叫狗叫,听上去就像鸟鸣。孟小冬做事一向反感有人打扰,不管是大事儿小事儿,哪怕是在喂猪。她眉头皱一团,掏出手机。
电话是二儿子王贰打来的,说话鬼催着似的。王贰说,叫我爹接电话,快点儿快点儿!孟小冬皱着眉头说,你爹?你爹不是在公司吗?手机静了几秒,王贰说,那好,知道了知道了。孟小冬说,打你爹的手机。王贰说,知道了知道了。孟小冬把老汉儿子在脑子里过一遍,不出声嘟囔道,一个比一个没调,就会添堵!她接着喂她的猪。
大牲口,养着一头牛一匹驴。其余凡是能养的,孟小冬一样不少都养着,除了猪以外,还有羊、狗、鸡、猫,居然还有兔子。这都是带嘴的家伙,脾气稀奇古怪,哪个都不好伺候,休说少吃一顿了,迟喂一小会儿,就能胡嚎乱叫吵翻天。她家只有四亩半地,哪值得锣鼓喧天养一头牛一匹驴?她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养条狗看家护院,好歹倒也说得过去。养只猫捉耗子,也算说得过去。养羊养猪养鸡养兔子,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她家就得一雅号,叫动物园。她接受这称呼,从此便乐呵呵把回家,说成是回我的动物园。她有她的理由,也有她的说法儿。她说,不懂吧,这是我的爱好!她怄气的样子说,谁没爱好?你爱喝酒,他好耍钱,爱唱的爱跳的,好吃荤的好吃素的,喜欢孙猴子的喜欢猪八戒的?最后还要补一句,这么跟你说吧,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明明找罪受,她当成是爱好。不跟上老汉儿子进城当老板他娘享清福,一个人钻在动物园给牲口当园长,这是一种什么鸟?她养的狗不是宠物狗,一条意外捡来的土流浪狗,看上去不起眼,凶起来像狼。
一前晌,孟小冬跟往常一样,又是忙得脚不沾地。牛和驴得牵到村外各找一块草地,縻橛钉进地里,缰绳一头拴在縻橛上,縻在那儿吃草;羊得啖盐,不啖盐不好好儿吃草,不好好儿吃草哪能长大长胖?羊圈外有一块块大石头,往上撒几把盐,羊舌头红红的,从上面舔着吃;猪吃饱了,溜达不累不睡觉,溜达就是四处乱刨乱拱,家里家外逮着啥害啥,一不留神就要闯祸。一次有头猪拱火堆,烫得绕院疯跑,一头撞在牛身上,生生撞断一条牛腿。要是撞在人身上,怕就不止一条腿了。孟小冬得时时提防着点儿,关键时候得兜头给它两棍,好叫它消停一会儿;鸡也不安分,下蛋就是立功,叫个不停,孟小冬就得抓一把粮食前去犒劳……这当中,孟小冬怕晾凉手艺,抽空还从水里捞出泡软的柳条,编了一阵花篮。一口气打下忙头,临近晌午了。孟小冬照照镜子,看见一个黄脸婆披头散发,头发根儿齐茬茬白了差不多一厘米,一根也没剩,这倒够公平的!她想不出晌午该吃啥饭,随手打开冰箱门,里面没鱼没肉,也没大棚蔬菜。冷冻室里冷冻着一团团杨树叶、杨穗、柳芽、苦菜,大多是去年春天采下吃剩下的,快要对头一年了。冷藏室这边有盆有碗有碟子,里面有小米粥、莜面酸菜饺子、山药熬豆腐、腌萝卜丝,另有一根羊角葱和羊角葱的辛辣味儿。
瞄一眼,她知道该吃啥饭了。
爹没回家?王贰心里更焦急了。
先是打爹的手机,打通了听见声音在身边,可办公室里不就他一个人?费老大劲儿,才弄清爹的手機是在抽屉里叫唤。没带手机?哪有这种老板!又给小秘打,也没打出头绪,这才把电话打回“动物园”。爹是公司的法人代表,眼下有一桩大生意得爹出面,关键时候掉链子,这不是要命吗?
王贰冲哥哥弟弟说,快快快,赶紧打电话叫爹回公司!王叁掏出手机问,往哪儿打?王贰愣一下说,哪里跟公司有业务,你就往哪里打!又说,谁平时跟爹常来往,你就给谁打。王壹王肆也忙手忙脚掏手机,这儿那儿打起来。小秘进来了,也跟着打。他们打本地电话,也打外地长途电话,对方商量好了似的,回答说这几天没跟王老板联系过。王贰一边打电话,一边留意哥哥弟弟的动静,忿忿地想,去哪也不留个话,这算什么老板!舅舅孟令仪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舅舅绕过小秘,坐在王老板的老板椅上,面前是一张大得不能再大的老板桌,桌面上没固定电话没电脑,没水杯没烟灰缸,只有一个白色的手机充电器,孤零零的十分抢眼。刚才王叁给他打过电话,他随口问两句,第六感官告诉他,出事了。来公司琢磨一路,又意识到,出大事了。他扫一眼几个外甥,盯着王贰,开口说,你爹失踪了?王贰吃一惊,失声问,俺爹……失踪了?舅舅说,你爹没在公司,没回“动物园”,也没跟任何一个关系户联系过,连我都没联系过,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不是失踪是什么?在场的人被一个念头攫住,气似乎都不出了,全都瓷在那儿。舅舅的话句句在理,他们这才意识到真的是出事了,出大事了。小秘突然说,我三天没见王老板露脸了。舅舅忙问,三天?小秘有年轻姑娘的机灵,也有初生牛犊的泼辣,每办一件事几乎是滴水不漏,你就找不见哪儿有破绽,平时深得王老板信任。她是跟王老板在一块最多的人。她知道王老板肚里有几条蛔虫。她点点头,肯定地说,三天!她用她怪怪的四不像普通话说,今儿个是初十,初七下午五点十分,王老板离开办公室往外走,从习惯性步伐看得出,王老板少有的轻松,几乎是乐颠颠的。她习惯性跟上去,王老板挥挥手阻止了她。那往后,她再没见过王老板的面。舅舅翻翻眼,逐一扫着王氏兄弟问,你们也三天?王贰是销售科长,长年跑外,昨天刚从南方回来。他说,我初二出差,连去带回走了一个多星期,走时俺爹还唠叨半天,回来这不……王叁插一杠子,大声说,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办公室似乎晃悠了一下。谁都想赶紧知道王叁有什么好消息,竖直耳朵等他说下去。王叁瞥小秘一眼说,初八前晌,俺爹叫我跟天津滨海那边交涉过一张承兑汇票!大伙就想,初八?这可比小秘提供的情报迟一天。舅舅紧着问,初八?你记清了?王叁急了,冲舅舅说,一百二十万,我搞财务哪敢记不清?大伙又看小秘。小秘仍是那么肯定,一滴唾沫一个坑说,初七下午,五点十分!究竟是初七还是初八,这中间相差一天,一天可就是一天啊!小秘和王叁有一个是对的,有一个是错的,那到底他俩又是谁对谁错呢?王肆猛地站起来,烟头摔地上,发恨说,不对!俺爹没失踪,今儿个早上俺爹还在!这消息跟炸弹差不多,大伙都吃一惊,一副都是吓傻的样子。孟令仪忙问,今儿个早上,你见过你爹?王肆急惶惶往外跑,一边说,我听人说的!一转眼工夫,王肆带一个工人进来。王肆对他说,你说说,你就说今儿早上碰见俺爹的事儿。工人有点紧张,哆嗦一下说,他上班路上在拐角碰见王老板,西街储蓄所由北往西转的那个拐角。舅舅黑着脸问,看清楚了?工人点头说,嗯嗯。忙又说,王老板穿一件蓝夹克。王老板是有那么一件蓝夹克,印象中好像一年四季老是穿在身上。工人又补一句,谁都又蔫了。他说,王老板边走边打手机。老板桌抽屉里,响起尖利的手机铃声。刺耳地响一阵,停顿片刻,又从头响起来,绝不罢休的样子,像是比先前更刺耳了。
你连你爹都看不住,还保卫科长?舅舅是吃公家饭的人,水平在那儿呢,说话找得见嘴。训王肆两声,舅舅甩手说,好了!初八前晌也好,初七下午五点十分也好,里外王老板都是失踪了对不对?报案吧!
三月天气,满眼的黄土,崖头上干草丛里山桃花开了,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很不真实的样子,仿佛一桩人为事件。
孟令仪带两个民警三个外甥去大地办案,坐在车上看见山桃花,想起当年也是这个季节,也是在农历三月,他把妹妹孟小冬,送到大地跟王老板成亲,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一遍遍想,小冬啊,想不到你临老了命里还要上演这么一出戏!
王老板生下来,刚好六斤四两,差一两没满六斤半。他的手看上去比别的月子里的孩子的手要小,手指一节一节的,指甲又薄又亮,透过指甲能看见粉红的肉,肉跟指甲外的肉一模一样,像是没长指甲似的。他爹看他的手,心里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想这孩子长这么一双手,日后恐怕不是吃手艺饭的料。他爷爷特意来看他的手,看一眼笑两声说,这孩子,长大肯定是个好编匠,谁都比不了!他爺爷会编几近绝迹的饭壳、水斗、油篓,编啥啥好。人有本事,说话就有股霸道劲儿。给他起名字,爷爷说,谁都比不了的人是啥人?帝王啊!咱正好又姓王,姓王名王,就叫王王好啦!没料到,他爷爷看走眼了。王王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唯独不待见荆条柳条。他爷爷和他爹摆弄那些修长柔软的条子,走来过去他看都不屑看一眼。他爹好不容易把他哄骗到跟前,他一转身又跑得没影儿了。六岁那年,他放一把火,把他爷爷和他爹从山上割下的荆条柳条,烧成一堆白灰,烧掉他爷爷和他爹一年的营生,烧掉家里一年的花销。他爹提根棍要揍他,他爷爷拦住说,一个屁都不懂的孩子,你跟他较什么劲!他爹破天荒犟嘴说,三岁看大,他可六岁啦!这话有分量,噎得他爷爷张不开嘴。他爷爷生起气来就抽筋。那天他爷爷生他爹的气,抽了一夜筋,哇哇地吐白沫。他爷爷的这场病好了后,无论他多疯,他爹也不吭气了,像没长耳朵没长嘴,听不见看不见一样。那段时间,王王的心思在野外,雨后河槽里有一汪汪积水,他就迷恋水,水里有青蛙、蝌蚪、水虱、小土鱼儿。娘怕他淹死,怀里抱着他的弟弟二王,每天得到河槽里去追他寻他。他在村外的大山缝里钻出钻进,他娘也不得不抱着二王,往大山缝里钻。山里有红狐,夜里有时能听见红狐叫。村里有人见过红狐,他没见过,红狐躲着他吗?他想捉住一只红狐,又太不走运了,从未碰见过一只。又过几年,王王长得人高马大,比他爷爷和他爹高出一头有余,胳膊一把攥不住,肌肉瓷丁丁的,攥上去像攥着一根桦木椽。他的性格这时候定型了,顾外不顾家。家里那巴掌大点地,捎带着就种好了,他闲得浑身发痒,就去帮助别人干活儿。种地的缺人手,他就去给人种地,代替牲口拉犁;有人家里做红白喜事,他去挑水,不管多少口大瓮都要挑得上尖下流;有盖房的人家,他帮人家砍树和泥搬石头;他眉眼个头生得体面,还替人相过一回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见他整天吃着王莽的饭给刘秀做事,他爷爷就叹气。他爷爷对他真是失望了。他的弟弟二王,已能把条子玩得溜溜转,编什么是什么了。吕庄一户姓吕的人家,多年来使唤的都是他家的物件,一来二往把闺女吕嫒许配给二王,不久热热闹闹结了婚。这事王王接受不了,故意摔盆打碗,找茬儿跟爹娘闹别扭。他是家里的老大,先大后小才是正理,应该先给他娶媳妇。他弟弟二王娶媳妇的钱,有一部分是他挣的,他觉得不公平。他爹说,不是不给你娶媳妇,是没人给你做媳妇嘛,总不能去抢亲吧?他想想也对。这也是个理。气还是消不了,牵走家里的一头牛,换一个破大院一溜旧房,搬出去住了。哪家有客人,家里睡不下,就来蹭他的炕。
孟令仪做主,妹妹孟小冬先嫁给孟令仪的一个同事。结婚三年出头,没开怀生孩子,男人倒将就,公公婆婆成天翻白眼。婆婆阴阳怪气,变着花样儿损她,句句不离生孩子这个茬儿。说什么,猫三狗四,猪五羊六,兔子一个月一窝,鸡一天一颗,不生不养算母的算公的?说什么,搬块带窟窿的石头,也往出飞个蚊子,娶个媳妇蚊子都没一个。说什么,占茅圊不拉屎。这叫什么话?公公更绝,抱回一只小狗,起名叫孙子。孟小冬忍得了初一,忍得了十五,能忍一辈子吗?这窝囊气她受够了,一横心不干了,冲公公婆婆说,鬼才稀罕你家茅圊,拉你的屎去吧!这就离了。这就嫁了王王。头一眼看见王王家那个豁牙露齿的破大院,那不知哪个朝代盖下的七歪八扭的一溜房,孟令仪一阵牙疼,直想掉头拉上妹妹原路返回。王王也想不通,自个儿这是怎么就交了桃花运?夜里钻一个被窝里,搂着孟小冬,觉得是搂着一团棉花,真像是在做梦。他憋不住问,你是不是没长眼,天底下是空的,又不是没男人了,你这是图我哪一头?孟小冬说,我是个二婚!
那一夜,有红狐长一声短一声叫。红狐有好久没叫过了。
红狐叫像孩子饿了,哭着要奶吃。
结婚十个月,孟小冬生下一对双胞胎,起名王壹王贰。她坐在街门口的大榆树下奶孩子,一个奶头上吊一个孩子,一边跟过路人打哈哈。又过十个月,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名叫王叁王肆。不到对头两年,她生下四个孩子。怕过十个月再生下一对双胞胎,做了绝育手术。
一个人一张嘴,眨巴眼变成六个人六张嘴。王王想到荆条柳条,使劲儿在自个儿大腿上拧一把,又拧一把。他真是后悔当初没听爷爷的话,没听爹的话。孟小冬问,犯愁了?他灰着脸说,不听老人言,少活十来年!孟小冬说,活人能叫尿憋死?他可怜地说,我可真是要叫尿给憋死了!孟小冬就笑。他说,你还有心肠笑?孟小冬笑够了,换口气说,不会编,你还不会卖,卖不是也能挣钱?他眼前亮一下,脸又灰了,吧嗒嘴说,套耗子得根油灯捻,我哪有油灯捻?孟小冬进城,回一趟娘家,跟哥哥孟令仪借钱,顺便带四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在前夫门前晃两圈儿,直把那两个老杂毛气个半死,痛痛快快出了一口恶气。王王这就收购别人编下的物件,骑自行车四处叫卖挣差价。几年下来,积攒一沓钱,腰粗气壮起来,不骑自行车乱跑了,破大院略加修缮,变成一个收购站。他的收购站跟外贸公司差不多,专门经销大地人的手艺活儿,批发兼零售,连割带拔,生意一开张就火了。隔几天收多了,雇辆汽车往城里发一批货。大地的山上长满柳条荆条,割一茬冒一茬,割一茬冒一茬,怎么也割不完,老是那么多。一代一代又相传编织手艺,编耱编筐编篓子编簸箕编笸箩,原先编下卖不了,也就自家使用,好处无非是落得省钱方便。有了收购站包销,编下就能出手卖钱,一潭死水哗啦啦变成活水开水,家家户户就都成了编织作坊,一村人都有稳定收入,成支柱产业了。上下邻村的人眼馋,纷纷跑来拜师学艺。这事儿可就大了。时来了,运来了,娶个媳妇带颗肚来了。乡政府盯上王王,把他树为典型,一股劲儿宣传他靠山吃山,带动乡亲致富,上了县电视台。他爷爷说,我孙子天生一双好手,好手可不是编筐的!又过一年,一群儿子初中毕业,长成半大后生,也成了帮手,破大院就显得越来越憋屈。各方面条件成熟了,王王进城租下二轻停产多年的皮毛厂,房是房院是院,气派得很。他注册一个公司,挂出一块牌子,买一件蓝夹克穿上,这就成了老板了。他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四个儿子不偏不向,人人是科长,分管生产、销售、财务、保卫。开头那阵子,有人称呼他老板,他听了还有点儿别扭,红着脸说,我是板鸡!往后再叫他老板,他就笑纳了。再往后,见了面不叫他一声老板,他就觉得怪不舒服,佯装没听见,等着重叫一声。祖传编织品属于农具家具,覆盖面只限于农村,成不了大气候。他开始往外面跑,往远处跑,跟大地方的好多鲜花店、花族中心、花卉城、花行挂上钩,经销各式礼品花篮,比如高档庆典花篮、开业花篮、生日花篮、时尚艺术花篮、节日果篮什么的。这都是一次性消费品,需求量大得吓死人,也就是销售量大得吓死人。他把样品图纸带回村,让人照着不同的类型规格,照猫画虎学着编,卖得那才叫顺手,今年都往广州发了好几批货了。外国也有订单,好像是韩国,要不小日本。他经营的纯手工货,已是出口换汇产品。
这就是“动物园”?两个民警站在大院外,一个问。
孟令仪没来得及搭话,一条狗耷着毛叫着扑出门洞,要吃人的样子。一个民警冲狗道,谁都敢咬?滚开!狗夹起尾巴,躲到墙根去了。
出家门,孟小冬一眼就看见哥哥孟令仪,又看见王贰王叁王肆。她看见两个民警,也看见一个医生,没多想这是为啥,没往心里去。这些人里不见王壹。她问,王壹没回来?孟令仪说,他是生产科长,得守大本营。孟小冬挥手说,进家进家!
孟小冬走着想,他们何时回城,得跟他们进一趟城,头发怎么也得再染染了。
家里有一台大冰箱,有一盘过时的土炕,有一个锅台,窗台上有个酒瓶,插一枝山桃花,开着好多可爱的花,有好多可爱的花骨朵。进家给人的印象是,这家里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也没有,太不像话了!像坐具,沙发椅子板凳啥都没有。像学生在教室一样,谁站那儿坐那儿,仿佛事先早就安排好了。孟令仪民警医生挎在炕沿上,孟小冬和几个儿子,站在冰箱两边。孟小冬问,有人喝水没?有人喝水我就倒水,没人喝我就不倒了。二王和吕媛两口,一面一个架着老编匠进来,王贰跟两个弟弟忙上前帮衬,把爷爷扶上炕头坐下。孟小冬想起什么,问身边的王肆,你爹呢?小秘呢?他俩咋没回来?王叁爹一声蹲地下,捂了脸就抽抽搭搭哭。爹是爹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难受的受不了,见了娘的面,又听娘问起爹,一下子失控了。孟令仪头皮一紧,出了满面的汗。王老板失踪了,这消息如何开口告诉孟小冬?他权衡了一个够,怕孟小冬、老编匠经不住这么大的打击挺直身子,这不还特意带来一个医生?路上嘱咐再三,要三个外甥千万克制情绪,看他眼色行事,不敢再添乱。王叁这么一哭,全乱套了。一家人全懵了,直直盯着王叁。孟小冬盯着王叁,嘴里嘀咕说,老天爷!她的目光从王叁身上收回来,落在王贰脸上,站直问,你爹死了?咋死的?又问孟令仪说,哥,他咋死的?目前只能说王老板失踪了,没一条证据证明他死了,孟小冬把事情严重化了。孟令仪心里一松,埋怨道,小冬你瞎说什么,谁说王老板死了?孟小冬问,他没死?孟令仪反问,他死了?孟小冬陡地发作,一脚踢在王叁屁股上,嘴里说,你爹没死你嚎哪门子丧?二王这个当叔叔的吭哧一声,看样子也要责怪王叁两句,又把话咽回肚里。王叁哼哼两声,蹲在地上不出声了。
一个民警干咳一声,坐直身子。
警察?孟小冬才刚松下的一口气,又倏地提上来。
民警问,你叫孟小冬?你是王老板的爱人?孟小冬机械地点头。民警说,是这么回事儿,你老汉最近几天没在公司露面,可能是失踪了,你儿子报了案,我们这是来办案。孟小冬想,失踪?几天没露面?民警说,失踪有多种可能,一般来说由仇杀、商业纠纷、情感纠纷、图财害命、自杀、逃逸、工作压力大造成的精神抑郁症引起。专案组分析过了,考虑到王老板是老板,上面几种可能都不能排除。我们现在能肯定的只有一点,王老板失踪不是绑票,绑票是以人质要挟得到赎金,绑匪不会好几天不露面。孟小冬想,几天没露面就是失踪了?民警又干咳一声,目光变硬了,来来回回扫,像是能听见刷刷的声音。他停顿片刻,加重口气说,下面要谈话,这叫调查取证。又说,记住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假话吃不了得兜着走!一家人坐在那儿,有的站在那儿,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民警说,孟小冬留下,别人出院等着。有人得救了似的,忙就往外走。二王大胆看民警一眼,指着炕上的老编匠,求情说,俺爹耳聋,啥都听不见,能不能留下。民警点头答应了。
家里剩下四个人。两个民警还是挎在炕沿上,老编匠还是坐在炕上,孟小冬仍是站在冰箱那儿。孟小冬的眼睛老往门外瞟,潜意识里是老汉要是这时候回来该多好!
民警说,谈话正式开始,姓名?这警察刚才还称呼她的名字,又问她的名字?孟小冬说,孟小冬。另一个民警记在本子上。民警问,年龄?孟小冬说年龄。民警问,跟王老板啥关系?孟小冬说关系。她嘴上支应民警,暗中还在想老汉。儿子人高马大了,她能不清楚自己的男人啥德行?他东一镰刀西一斧子,正在劁猪又去骟牛,地地道道一个没正性的闷葫芦。鬼老了没下巴,如今是老板了,也还是一个闷葫芦。那种人几天没露面有啥稀罕,怎么就叫失踪了?民警说,孟小冬,你要说的每句话,都关系到案件侦破,记着我先头的话吧?孟小冬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假话吃不了兜着走。民警说,这就好!王老板有外遇没?孟小冬想,这是扯哪儿去了?民警说,也就是出轨。孟小冬愣住。民警说,婚外情的意思。孟小冬摇摇头。民警说,不要点头摇头,用语言回答。孟小冬说,他没有婚……外情。又补一句说,他过去是个穷光棍,谁跟他婚外情?后来娶上我了,他婚什么外情?民警问,他有个小秘?孟小冬说,嗯,小秘。民警说,说说小秘。老头一个土包子,大字不识一筐,打电话号码本上找不见人,下饭店点菜菜谱上找不见菜,坐车认不得站名,不得已招聘一个小秘。她说,俺那口子不识字……民警说,说小秘,叫啥名儿,哪里人,一五一十说。别人吆喝小秘小秘,她跟着吆喝小秘小秘,她还真不知道小秘叫啥名儿。小秘是哪里人,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要是说不知道,警察会怀疑她没说真话,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说知道?民警说,还有,她哪所学校毕业,学什么专业,应聘详情,平时的表现。这些她也不知道。她也没法说。民警等不及了,催促说,说啊!她克制一下说,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假话我吃不了兜着走。民警说,回答我刚才的提问。她几乎是以恼怒的口吻,使劲说,我不知道!民警没生气,还笑了笑,放她一马说,说你知道的。她知道小秘什么?小秘来过几趟大地,也在“动物园”住过夜,她进城去公司也一块上过街吃过饭,知道的真还不少。她一迭连声说,爱戴自个儿拿草编的项链,爱穿牛仔裤,爱挎个小包包儿,爱戴个耳机没完没了耍手机,爱吃雪糕不爱吃荞面凉粉,说荞面凉粉太苦了……民警问,小秘跟王老板有没有暧昧关系?她的脑子转不过弯儿来,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民警说,婚外情?她嗨一声,冲口说,绝对没有!民警说,这么肯定?她说,嗯,就这么肯定!
孟小冬怀疑过老头子。从哪儿就来了这么一个小秘?她老大的不舒服。小秘年轻毛嫩,眉眉好看眼眼好看,大学毕业的,说话侉侉的。自己是个女人,见了也蛮喜欢,老汉一个男人,说小不小了,说老整四十九虚五十,要枪有枪要子弹有子弹,老后生一个,也没老到见美女不爱的份儿上吧。哪头老牛不想吃嫩草?大大小小遍地是公司,小秘不去别的公司当小秘,为啥偏偏给老头子当小秘?办事同出同进,出差一块儿坐车住店吃饭?一不留神就能擦出几个火花,老房子着火可就没救了。村里的婶子大娘也给她吹风,说小秘走路屁股会转,咋看都是个小狐狸精,你可得当心点兒!老汉回来,她就说,你和儿子都住县城,我一个人在“动物园”怪闷得慌,黑夜没个说话的人,夜长得等不见天明,我也下城住吧。她这是试探老头子,看他是啥态度。答应是一种态度,不答应又是一种态度;痛快是一种态度,哼哼哈哈也是一种态度。他心里有鬼没鬼,她看得出来。老汉说,想通了?手探上炕,拉过她的行李卷儿。她问,这就走?老汉抱起行李,朝门走着说,我在城里一个人住,没人说话也怪闷得慌,夜长得也是等不见天明。她一把拉住他说,你等等,我走了牛呢驴呢猪呢狗呢……老汉说,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送人。她夺过行李说,搬家能不找风水先生算个日子?今儿个不搬!她没看出老汉有鬼。她还是怀疑他跟小秘不地道。老汉又回“动物园”了,朝她笑笑。她想,他这是讨好我,做亏心事了吧?他说,今儿个黑夜不回城了,我在家过夜。她想,这老东西要跟我摊牌?饭后脱衣服睡下,他“嘎叭”拉灭电灯。她想,他这是要说谎了,说谎的人不敢面对别人的眼睛。他说,在觉山寺摇了一卦,说我白虎发动,今年事事不顺。孟小冬想,这把戏老掉牙,骗得了我?她说,咱先离婚,过了这个坎,马上就复婚,对吧?他不吭气了。她说,这家里的一切你啥都不要,都原封不动留给我,对吧?他纳闷地问,你这是瞎啰啰啥?她“嘎叭”拉亮电灯,忽隆坐起来说,王老板,小秘肚子大了吧?他也光着身子坐起来,吃惊地问,你咋知道的?她说,老骚货,你撅起尾巴老娘就知道你屙啥屎,不要逼脸的东西!他问,你咋骂开人了?她说,早知你没安好心,一对狗男女,小秘哪天生下王伍,本人在最好的饭店摆一百桌大席,给你贺喜!他凑紧眉头,盯着不知啥地方,费老大不小的劲儿,才弄清她这是在抽什么疯。他立眼道,啥屁你都放得出!一巴掌掴她脸上。又是一巴掌。他三把两把穿上裤子抓起他的蓝夹克,跳下地连夜开车走了。她记得没挨过打,想象挨打非常可怕,非常疼。原来不多么疼,倒有点儿舒服。
民警问,你这就肯定他俩没关系?孟小冬抬手抹一把脸,一边说,绝对没有!民警笑眯眯看她,足够三分钟没眨眼。她直犯急,冲口说,我不会看走眼!民警说,你离过一次婚。她说,我现在把她当亲闺女!
老编匠盘腿坐在炕头,炕显得一头重一头轻,似乎有点倾斜。二王进来,见爹庙里的一尊泥胎似的,没挪窝儿坐着,还是先前的样子。他暗暗吃惊,心想这坐功真够过硬!爹的眼皮跳一下,瞥他一眼。
民警示意二王挎在炕沿上,他哪敢造次,塌着身子站他們对面,像个落网犯人。他穿一件立领连帽拼色夹克,一件水洗做旧黄泥染牛仔长裤,一双系带网面运动鞋,全都皱皱巴巴。一眼看得出,他家有个儿子,是个花里胡哨的潮男,他的衣服就是潮男不穿扔下的。他像患感冒了,出了一头的汗,嘴里咕哝说,上有老下有小,四个儿子一、一房媳妇儿没娶,天、天塌了……民警问,你说话结巴?二王站稳说,我不、不结巴。民警说,别紧张,你放松点儿。二王盯着地说,我、我叫二王,王老……板的弟弟,爹娘就生了俺、俺俩,没姐姐也……没妹妹,我哥属鸡我属鼠,我比俺哥小三、三岁。民警坐在那儿听。二王觉得警察是嫌他啰唆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见民警端一个碗喝水,也一阵口渴。民警问,你哥有仇人没?二王激灵一下,胆怯地瞅一眼,咕噜说,没仇人。民警说,好好儿想想,从小到大他惹过谁,谁惹过他,特别是这几年搞公司,他跟什么人结过仇。二王五官凑一堆,在脑子子里翻腾一阵,嘴咧几咧说,他他……闹腾个收购站,没人不、不高兴,人编下耱他收耱,人编下簸箕他收簸箕,人编下啥他收啥,他收啥都是一手交货一手交、交钱,欠过谁一毛一分?哪家儿子娶媳妇儿孩子念书老人治病急着用……钱,他先给垫上,日后编些啥送他收购站,也就两清了,省事儿不省事儿?谁不把他当财神爷!他有屁、屁个仇人?说起这些,二王口溜了,索性一口气说下去。他接着说,他又下城瞎鼓捣一个公司,大伙就更高兴了,为啥更高兴了?编、编花篮啊!编花篮用的不是荆条,用的是柳条,又细又软好拿捏,编一个小的十几块,一个大的几十块,数钱数的手疼,哪家没盖新房,哪个后生没娶上媳妇儿?村东头老倪家儿子,笨的筐都编不圆,都娶上了,才叫个俊!要没他的收购站他的公司,就种石头缝儿里那几苗庄稼?迟早得饿死。感激他都来不及,谁跟他有仇?我敢发誓,他、他没仇人!民警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撇嘴说,你这话太绝对了吧?你哥他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有竞争,有竞争就有输赢,有输赢就有……二王头皮一凉,开口又结巴了,费劲地说,全、全村全乡,听说还有全……县,除了他,没人收那玩意儿,是、是赔是挣是他自个的事儿,谁跟他竞、竞争?民警摇摇头,随口问,本地没有,外地也没有?二王噎了一下,咕噜说,外地……我一个山耗子哪哪、哪知道?民警拉长声说,这社会上吧,有种仇富现象,谁有钱嫉妒谁,越有钱越嫉妒,嫉妒到一定份儿上能不失去理智?二王嘀咕说,嫉……嫉妒?民警说,红眼病。二王暗想,这警察就会凿四方眼儿瞎打问,不懂啥叫生意,生意就是买卖,买的卖的谁不是为了两个钱?口气就硬几分。他反问说,没有买的,哪有卖的?他不收大伙儿卖给谁?眼红个屁!
透过玻璃,二王往院里看,眼前模糊一片。他看见院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好多人,面孔是虚幻的一团,凭影子大体上能认出是谁,多是村里的那些上岁数的老汉老婆儿。医生好像是蹲在当院,在对蹲在对面的一个老汉说着什么,有好多人围观;舅舅孟令仪远离别人,站在牛圈旁,手机贴在耳朵上,在打电话;王贰跟王肆面对面站着,一个在给另一个点烟;街门口影儿一晃,王叁从外面又回到院里,朝舅舅走过去;没看见孟小冬,八成是坐在门台上。
民警说,说呀,说下去。二王原以为谈话结束了,没想到民警又督催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装出又在想的样子。民警提引说,想想家里,家人有没有内讧?二王发愣。民警说,恩怨。二王还是发愣。民警说,争吵闹事。二王赶紧说,嗨,不、不瞒你说,这我也想过了。俺爷爷那……会儿,一辈子就会缠扭几根条子,家穷打半辈子光棍,临老才、才娶个没人要的哑巴,在家说话就靠比划,没过两年变得也成个哑巴,有人取笑他,送外号叫机关枪,他跟谁恩怨?下……下一辈吧,俺爹打小跟俺爷爷学编匠,手艺俺爷爷都比、比不了,往年心疼煤油,黑夜不点灯,手黑摸着编,照样编得又快又好。人不……不得全啊,除了跟荆条柳条较劲儿,响屁没一个,无能透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指着炕说,看看,看俺爹那样子,他哪、哪有闹事的本事?两个民警回过头,真看了老编匠一眼。老编匠坐在那儿,像睁着眼睡着了。民警又问,你娘没有?二王说,死八辈子了,有什么有?民警问,街坊邻家没矛盾?二王吭哧说,你有忙我帮你,我有忙你帮我,隔墙送糕,一递一遭,矛啥盾?
大地这山旮旯也太偏僻了,与县城隔着几重山,可真够远的。下了国道通往大地的那条水泥路,名儿叫小康路,听说是王老板出资修下的。民警问,小康路是你哥修的?二王就想修路。原先出山没有一条顺脚的路,仅有的官道,也就一条小土道儿。不知何年何月,路边的村子修过路,从东往西修到一座山下不修了。山太高了,得打隧道,要不得盘山,哪有那么多钱?从西往东修到一条河沟边不修了。河沟太深太宽了,要修下去得架桥,架桥那得多少钱?有人进山出山,一只蚂蚁似的,就在山上爬在沟里蹿。当年,王老板的家庭收购站,可是个稀罕物件儿,记者叫新闻线索。县电视台的记者来大地拍新闻,下了国道改步行,走得脚都肿了。一个男主持人在电视里谈起大地行,不说话了,有板有眼吼了两嗓子山西梆子。他憋红脸唱道,一年汗水一天洒,十年楼梯一天爬……二王记得的,也是在这个季节,哥哥动手修路。这条路沿途有吕庄、塔地、鹿角、磨石沟啥的,大大小小七八个村子,听说要修路,哪有不来劲的?他出钱咱出力,要不将来路修通了,走路走不那么心安理得。七八个村的村长一块儿来大地,找到王老板说,哈哈,这修路不听你的听谁的?上天就上天,入地就入地,杀人就杀人,你吱声吧!王老板在“动物园”招待他们一顿烧酒,边喝边说,老乡们也就是会抡铁锨镢子,几年才能修通一条路?你们只管喝酒,看我的好了!开工在农历三月,日子是初六。他雇了包工队,隧道那边凿岩机、轴流通风机、混凝土泵啥的露头了,架桥那儿贝雷梁、吊机、张拉千斤顶、钢架横板啥的上去了,其余路段挖掘机、铲车、平地机、混凝土搅拌机、摊铺机、双钢轮振动压路机啥的,轰隆轰隆开工了。
三月已是谷雨时光,初看上去仍像是冬天没换季似的,草没发芽树没出叶,遍地干草黄土,光秃秃灰茫茫。毕竟三月了,从柳树枝头如烟似雾的嫩黄,已能嗅得出令人心悸的春的味儿来了;杏树的花苞,也快要鼓破;山桃花开得早,前几天就开了;风吹在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二王清楚记得,开工那天,风很是温柔。后来赶在雨季来临前,一条光溜溜的水泥路就修通了。通车典礼上,县长说,这是一条什么路?小康路啊!小康路就这么叫开了……
也是怪,絮叨修路二王又不结巴了,居然没打几回嘴。两个民警边听边记,没费多大劲儿。
有三两分钟,两个民警坐在炕沿上没吱声,二王硬着头皮站在那儿,家里静得别扭。二王觉得自己该出去换个人进来了,偷偷瞄民警一眼。民警说,这社会吧很复杂,做好事有时也要得罪人,涉及七八个村子,修路占地就没人找他的麻烦?二王真有点受不了了,烦恼地说,在原来的土路坯上修的,没占地,没占。这时他不知怎么开窍了,真想起一个内讧,一阵亢奋。他忙说,对了,修路那会儿,俺爹心疼钱,跟我哥吵一架,俩人够两个月没说话,这算不算得罪人?
老编匠歪倒在炕上,抽筋抽作一团,嘴里咕噜噜响。
天黑回到县城,一街路灯亮了。
在一家宾馆的一个包间,两个民警见到王老板的小秘。小秘也就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头发黑黑的,鼻尖亮亮的,身材偏低偏瘦,衣服是几十块钱一件那种。整个儿看上去,相貌平平,没啥显眼之处。
小秘招呼大伙儿坐下。一盘盘凉菜热菜上来,转眼花花绿绿一桌。细看荤素搭配,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一样儿不缺。小秘露齿一笑说,我随手点的,也不知合不合各位胃口,不周之处多包涵哦。她说的是一种普通话,比三山本地土话都拗口。民警换了便衣,表情也换了,变得有说有笑。一个民警夸奖说,色香味形都有了,大学没白念,在哪儿念的?小秘红了脸说,也就九安。九安是邻省的一个地级市,估计她念的无非一个大专。一缕萨克斯声不知从哪儿飘过来,声音不高不低,旋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有一股抓人的难缠劲儿。小秘说,这曲子也是我点的。民警说,没听过,不懂!孟令仪说,二位,辛苦一天了,从现在起不谈工作,咱们只吃饭。王贰动手倒酒。孟令仪捏一杯酒,在桌边磕磕,嘴里说,三杯过后尽开颜,过电,干!砰砰一阵乱响,一人干下一杯。小秘不喝酒,抿一口饮料。连干三杯,酒又倒满。孟令仪双手举高酒杯,敬了两个警察每人一杯。王氏弟兄也就敬酒,酒瓶倒空,再上一瓶。王肆说,起个高潮,我先打一圈儿!民警说,放慢节奏,这么下去不出半个小时全得喝趴下。孟令仪也说,菜没吃几口,只顾喝酒了,吃菜吃菜!大伙就吃菜。民警一旁是小秘,民警说,这喝酒吧,酒风特重要。有一次喝酒,有个后生打圈儿,一位女士跟小秘一样,不会喝酒也是喝饮料。轮上那女士,后生说,你给我颜色看?女士说,我不会喝酒。后生说,嫌我不配?女士说,我真的没喝过。后生说,我叫你一声娘,你喝不喝?这话生猛,大伙儿忙打圆场。后生立眼道,心疼酒?这顿饭我出钱,谁拦我跟谁急!孟令仪听了,笑着说,这事儿就闹大了!民警说,你们猜怎么着?那女士说,叫娘我不敢当,我喝酒,换大杯!后生愣一下说,大杯就大杯!在场的人怕喝出人命,全都慌了,一齐拦挡。女士不理,倒满两大杯,平静地说,听好了,连干三杯,我先干为敬!一仰脖子就是一杯。结果呢?后生分三口才喝下一杯。女士又倒满两大杯,又一口见底。后生下不了台,喝一大口,脖子一梗,呼地吐一桌,瘫地上了。孟令仪就说,酒场上有三可怕,开始不喝的人,一喝就脸红的人,还有女人。王贰说,外面大公司,专门有公关人员,个个是养眼小姑娘,喝酒像喝凉水,就没有攻不破的关。民警歪头瞄着小秘说,你喝酒也像喝凉水?小秘说,我滴酒不沾,没口福。民警说,我最讨厌醉鬼,没喝酒公路是全体人民的,喝醉酒公路是他一个人的,活腻了!
一缕一缕,萨克斯声在飘。热毛巾上来,民警擦把脸说,这声音……小秘忙说,这声音是不是太吵了?要不要把它停了?民警说,这声音没听过,怪怪的。小秘轻声说,这曲子叫《红狐》,请注意它音域的流动和调性的转换,那是山谷间的茅草、溪流、岩石、灌木、山风……听出来了吧?小鸟在轻盈地飞、蜥蜴钻入石缝儿去了、蚂蚱跳一下又跳一下、虫儿害怕地缩圆身子、蛇绳子似的盘在树上……这是山谷里应有尽有的一切。这就是山谷本身!仔细听,听见那个高音了吗?红狐出现了!红狐神圣不朽,充满灵性,多么高贵的魂魄!请注意它的次中音和上低音,这是红狐音乐形象的最动人之处!听那些难以捉摸的复杂的音符和微妙的时值——红狐睁开眼睛,伸出饱含母爱的爪子,逐一轻抚一下它可爱的小宝宝,告诉它们乖乖在家等着,马上就会有可口的早点了;然后,竖起耳朵,静听外面的动静,确信安全后,一跃而起,敏捷地钻出洞穴;它吃了一惊,那是因为如奶的晨雾正缓慢地在山谷里涌动;它兴奋地蹦跳几下,喝几口甘洌的泉水,欢快地觅起食来;野果的香味浓郁,不用看也知道伸手可及,可它跑开了;它要为小宝宝找到比野果更好吃、更有营养的食品,一溜烟向晨雾深处跑去;它这儿那儿跑着,几乎跑遍整个儿山谷,直到在一条小河旁,用智力和手段抓住一只正喝水的肥胖硕大的黄鼠,才心满意足地原路返回来;它的小宝宝此时正在洞穴口一边美美晒太阳,一边等着它;它回来了,小红狐高兴得不得了,都欢叫起来——这是曲子的高潮部分……一个民警问,你见过红狐吗?小秘说,在手机里见过。民警说,听说王老板的老家大地那边,就有红狐。小秘站起来,举起酒杯。
小秘穿的不是牛仔裤旅游鞋,是得体的套装和高跟鞋,相貌不那么平平了,一身的年輕、清新、单纯。这就是王老板的小秘?那个孟小冬把她当亲闺女的小秘?萨克斯的奇怪声音中,两个民警举起酒杯说,干杯!
今天在公司见到小秘,民警问,你学的专业是音乐?小秘说,爱好,业余级别的!
小秘要带两个民警在公司里里外外转一圈。先到了王肆的保卫科。保卫科不算科长,只有四个人,两班倒看大门。有车要进院打开门,车走了把门关上,实质上就是门卫,叫保卫科未免滑稽。问近来有无异常,如可疑车辆和人员,门卫说亦复如是,公司四周全是居民区,家家养一条两条狗,夜里安静的都没一声狗叫,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
过了大院,前排右手就是财务科。这个科人更少,一个女会计,一个女出纳,一个科长王叁,满共就一男两女三个人。
上班才刚不久,科长科员都在。小秘和两个民警进了财务科,三个人全都站起来让座。财务科没沙发没茶几,就三张桌子三个椅子,刚好三个人办公使用,原本就没给第四个人预备。小秘和两个民警坐下,他们有的拉开立柜抽屉取出纸杯,有的往纸杯里一撮一撮捏茶叶,有的提起暖壶倒水,忙乎一阵,就都枪似的,立那儿了。
一般来说,像这样的私营小公司,几乎就没有一家不偷税漏税。要是按规定标准一五一十交税,多半儿玩完。这种小公司一般都有两套账,一套对内,秘不示人。一套对外,专门就是用来对付检查,尤其是税务人员的检查。王肆小心地问,看账?民警说,我们不懂这一行,看也看不懂,简单了解一下。王肆说,二位想知道啥尽管问,我能说清楚的我说,我说不清楚的有她俩补充。他抬手指点了一下两位女同事。民警说,我们问也问不到点子上,你大体上介绍介绍就是了。王肆叹口气说,黑夜一夜没睡好,脑子里乱麻一团,我先说说税收?他眼睛红肿,脸土的像墙皮,看得出真是没睡好。民警说,你随便说,那就先说说税收。王肆说,俺们这个公司的税是“圪堆税”,国税局核定税额去年是36万,今年84万,按月征收,俺们月月足额上缴,没偷漏一分一毛税。民警随口说,哦,去年一个月3万,今年一个月7万。王肆说,你们心里可能要问,月月足额上缴?没偷漏一分一毛税?这不是高粱叶烧纸哄鬼?俺爹……他嗓音一哑,接着说,俺爹说了,偷、偷税漏税也叫本事?交不起税算啥公司?行骗行到国家头上,迟早得完蛋!这话不值钱,谁都会说,不算数。年初的税收大检查,二位听说了吧?年初市里组织过一次税收大检查,成员吃住在一家宾馆,不接受任何单位企业宴请招待,见门就进,翻开账本就查,发现大小问题,一追到底,天王老子也跑不了。民警说,略有耳闻。王肆说,检查结束,俺们公司是全县受到点名表扬的三个公司里的一个。小秘插话说,凤毛麟角,受表扬的公司,全县就三个。窗外一前一后开走两辆载满花篮的卡车,又开来几辆空车,声音大的像从财务室里开过一样,不久闻见呛人的汽油味儿。民警问,你们公司有没有贷款?又数念说,银行的贷款,私人高利贷,也包括借钱,有吗?王肆嗓子又是一哑说,俺爹说了,看钱吃面……小秘插话说,王老板主张有多大实力办多大事,他靠积累扩张。王肆还是有点魂不守舍,嗡声说,没贷款,也没借过谁的钱。民警拉长声问,是吗?王肆听出来了,这是怀疑他爹贷款借钱玩失踪,这不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客气地说,什么是吗?
来到后排,工人来来往往在装车。生产科不组织生产,没有生产车间,只有一排又大又高的库房,收购大地那边老百姓加工的花篮,发往外地商家。
王壹带他们在库房里转。有个库房满满当当摆放着过时的筐、耱、笸箩、簸箕、篓子,上面荡满尘土。王壹走着说,这就叫冷背商品,几年卖不出一件,白给都没人要!走着又说,成古董文物了,去年县里建个民俗馆,收走几件去作展品。其余库房里都是花篮,单层双层三层的都有,大大小小,奇形怪状。花篮现在是公司的主打产品。王壹指点着说,这种小花篮批发价二三十块钱,像那种体量大、图案繁复、编织难度大的花篮七十多。产业链上,花篮还是上游产品,最多顶算中游产品,人家收走插点花打扮打扮,一个成品花篮卖二三百,五六百算中档,高档的一千往上。小秘就说,王老板考虑过产品升级,首先原料就是大问题,在本地种植培育花卉,咱是黄土丘陵区,好多花卉不能成活,品种无法满足市场需求;从外地购买,又牵扯产地、运输、保鲜;制作工艺也得从零做起,一时条件还不具备。比如一个普通的开业小花篮,玫瑰不低于四十朵、百合要三十朵往上,花朵要配上康乃馨、扶郞菊、勿忘我、滿天星、红掌、石斛啥的,绿叶得有苏铁、鱼尾葵、百合竹、棕榈……这玩意儿讲究太大,就说一个玫瑰,古希腊用它象征爱与美女神阿芙罗狄蒂,颜色不同又有不同寓意,红玫瑰代表热情、友谊、坚强、爱与美,白玫瑰是天真、纯洁、尊敬、长久,黄玫瑰祝福、嫉妒、失恋、褪色的爱,绿玫瑰青春、娇贵、情有独钟,蓝玫瑰是神秘、妖娆、恒心、珍惜、得不到,黄玫瑰呢?嫉妒、失恋、褪色,还有祝福……王老板最近在打野生花卉的主意,这将是一项创举。
送两个民警和小秘出来,院里有人还在装车。王壹找话说,花篮运输成本也是高,这玩意儿没分量,又太占地方,挤不得压不得,比金枝女都娇气!
王贰有件急事要办,没在销售科。小秘和两个民警回到王老板的办公室。
孟令仪坐在王老板的老板椅上,手里拿着他的手机,看样子刚刚打完一个电话。茶几上有几盘苹果葡萄香蕉。小秘说,辛苦了,吃点水果休息休息。两个民警坐下,没吃水果。小秘倒了茶水,两个民警也没喝茶水。小秘瞅一眼孟令仪,不知拿两个民警怎么办。小秘清楚记得,她初七下午五点十分见王老板出了公司大门,后来就没再见过他,到今天是第四天了。王叁说王老板初八上午安排他与天津滨海的客户办理过一张承兑汇票,就算他说的没错,老板失踪也三天了。两个民警昨天在大地侦查,问了家人问村里人,还问了村干部,一直问到天黑,不知发没发现一点线索。才刚在公司走访,也不知有没有收获。上午计划还要和王贰谈话,他怎么还不回来?人命关天,这事一天是一天,一会儿是一会儿,耽搁不得啊!
突然,民警拿起一个苹果。他要吃一个苹果?他有意无意地问,王老板平时有啥爱好?孟令仪说,爱好嘛……小秘说,他不打麻将不打扑克不下棋,也不喝酒不抽烟,就好晒太阳。又说,奇葩,办公室里大沙发不坐,出院蹲在墙下晒太阳!民警说,不奇葩,乡下习惯,农民都那样,靠墙根一蹲一溜。民警问孟令仪,有没有啥新情况?孟令仪拍拍老板桌说,他的手机不响了。民警瞥一眼老板桌,桌面上还是只有一个手机充电器,白白的待在那儿。他把手里的苹果放回盘子里,问小秘,你前阵子跟王老板出过一趟差?
花篮出口一事,小秘跟王老板外出考察过多次,越跑越发现那是一个好项目。前不久她与王老板去青岛,与一家对外贸易代理公司接洽,初步形成合作意向。出口贸易和运输由对方全权代理,内外签单、订舱、商检换单、报关、装船、投保、议付收汇、退税等等,他们将提供全程服务,谈得非常有质量,已进入实施阶段。这实施阶段,也就是按对方要求,提供必要的资料,办理相关手续。回返的路上,王老板一声不吭,也不知一个人在想什么。修长的柳条,先是一丛丛长在山上,割下来蜕皮后变得洁白光滑,又变成炫异争奇的花篮,带着花朵特有的醉人的香味,就要漂洋过海不知出现在哪儿了,那一定是猜不出多么气派热闹的大场面!小秘为花篮高兴,想起一首叫《编花篮》的歌,差一点唱出声来。小秘问王老板坐过船吗,他摇摇头。问出过国吗,他摇摇头。小秘说咱们的花篮就要坐船出国啦!王老板像是一切都离他很远似的,没摇头也没搭腔。王老板没文化,又似乎有一种与文化不同的文化,兴许是一种本能或直觉,能事先预知什么,往往八九分的灵验,又总有化解的招数,这挺奇怪的。
小秘叹口气说,后来想想,老板的沉默真是有道理。
民警问,啥道理?小秘说,办手续要盖十一个公章。民警噢一声。小秘说,这项目拉动性强,要是能顺利落地,不仅大地本村和本乡,会有更多地方的老乡跟着受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盖章举手之劳……民警问,他到现在盖了几个章?小秘真不想回答这个提问。民警又问一声。小秘说,……不够一半儿,五个了。又憋不住说,我觉得,他这一辈子都盖不全那十一个章!民警问,你要是王老板,眼下会怎么办?小秘腾地站起来,可能是踮脚尖了的缘故,个子比平时高出一截。也就片刻工夫,又颓然坐下。她嗡声说,我……不知道,我不是王老板。看得出,她刚刚冲动了,又克制住了。眼前的关键是,民警不能不弄清她为什么冲动,又为什么克制住了。
一溜急促的脚步声,王壹破门而入。他叫着说,快快……大地大地!
三月了,大伙都在忙备耕。地在山里,多是往山里背粪。二王背一篓粪,也往山里背粪。
山里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沟。一道沟两面土崖,左一面右一面,像大木板立在那儿。崖头上飘一层粉雾,那就是山桃花了。更高处,有一颗太阳。二王背一篓粪蹿沟走,脚下是干草断裂的锐响。沟里没风,越走越憋闷,一篓粪越重,黏糊糊出了一头的虚汗。他心想,这是玩命,篓子太大了,下一趟得换个小篓子。拐过一道弯,两边还是没完没了的土崖,沟变得也越来越狭窄,要把他夹死的样子。从小到大他惹过谁,谁惹过他,特别是这几年搞公司,他跟什么人结过仇?谁有钱嫉妒谁,越有钱越嫉妒,嫉妒到一定份儿上能不失去理智?你哥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有竞争,有竞争就有输赢,有输赢就有……就有什么呢?警察没明说,他白天琢磨黑夜也琢磨,硬是琢磨出来了。有输赢就有——失踪,哥哥失踪了。沿小道走到约莫山腰部位,土崖挡住了他的路,才发觉到在自家地边。他喘两口粗气,要卸下背后的粪篓把粪倒在地上,听见一声红狐叫。二王直犯迷糊。红狐白天钻洞里睡觉,一般不出来溜达,黑夜才出来觅食,这大白天哪来的红狐,多半是听错了吧?红狐又叫一声。他吃了一惊,真的有红狐?红狐叫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听上去急坏了似的。声音离他不远,好像就在跟前。他本能地抬起头,一眼看见哥哥。土崖上有一个洞口,哥哥的头从洞口伸出来,脸正对着他,双眼圆睁,在冲他说着什么话。他听到一声接一声,从哥哥嘴里发出红狐的叫声。哥哥在崖洞里?哥哥变成红狐了?他惊傻了,叫一声,嗓子里没声音,拔腿跑几步,甩掉背上粪篓,顺沟跑走了……
两个民警、小秘、孟令仪和王氏兄弟,来到土崖下。
大概村里男女老少全都跑来了,七高八低乱糟糟站在土崖下。不知谁家的一只羊,在人的腿缝儿里钻出钻进。他们看到老编匠、孟小冬、吕媛站在那儿。在他們脚下,二王满头满面的土,一动不动坐在地上。
这面土崖少说也有三五十丈高低,齐茬茬直上直下,阳光下土色白中泛黄,看上去仿佛木头质地。土崖上,有一碗口大小的洞口。人都面朝土崖站着,仰头直瞪瞪盯着那个黑黑的洞口。洞口也一只眼似的,瞪着沟里的人。沟里悄无声息,仿佛没一个人似的。两个警察穿过人群站在前边,左手是孟令仪和小秘,王氏兄弟有的在右手,有的在身后。他们走近土崖时,已远远望见了那个洞口,现在看得更清楚了。洞口在土崖中间靠上处,人要从崖头下到洞口那儿,得借助一条长得不能再长的绳。要从沟底上去,那么陡那么高,非得有一架超高的云梯不可。如果说王老板在崖洞里,土崖上一无长绳二无云梯,他是怎么到了那儿的呢?洞口那么小,他又是如何钻进去的呢?小小一个崖洞,又如何容得下他那么大一个人呢?这土崖是山上一条沟的一个断面,与山是一体的,这个洞穴不可能通到山的另外一边去,也就是说这山上不可能有一个横穿整座山的洞,使得他顺着山洞从那边钻过来,又把他的头伸出这边的洞口。除非他真的变成一只红狐,又怎么能发出红狐的叫声……孟小冬不知何时来到民警身旁。她神色不安,探询地盯着民警。
一个民警收回目光,上前一步站在二王对面。二王一件衣服没换,还是昨天那身行头,浑身上下皱皱巴巴。就他的身材而言,他腿上的牛仔裤实在是太长了,裤脚该挽起几圈才好,最简便的一着莫过于剪掉一截。在场的人意识到什么,一阵骚动让空气紧张起来。民警问,你说的就是崖上那个洞?他扬起一张失神的脸,不认识似的怔怔忡忡瞪着民警。民警问,你看清楚了?二王张大嘴,蓦地撕破嗓子叫一声,红狐——跳起来就跑,转眼跑出十几步。沟里轰地一声,人群大乱,寂静打破了。民警对孟小冬说,看见了吧?这下明白了吧?孟小冬说,……红狐?民警说,他受刺激了,那是他的幻觉。
一阵鸟鸣,孟小冬的手机响了。谁又打电话?打什么电话啊,这也太不是时候了!她掏出手机,瞄一眼说,哦,来电话了,死老小子!
小秘恍惚中听到一缕萨克斯的上滑音,眼前一亮。一只毛色火红的小动物,在对面山梁上跳跃奔跑。可真是红狐……
2023年3月20日 灵丘
【作者简介】 房光,1959年生,山西灵丘人。1980年代开始学习写作并发表习作,1989年加入山西省作家协会,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