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嬗变

2023-07-12刘涛

山西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暖水瓶小街响水

程响水出现在大庙山早市,很突然。

我家就住在大庙山旁边,每天早晨,我都会来大庙山散步加买菜。大庙山早市分两个地方,一个是露天的,一个是室内的。露天的鱼虾等海鲜比较好,便宜且新鲜,如果我要买海鲜,就去露天市场。买青菜则去室内市场,因为室内市场有几家郊区菜农卖菜,他们的菜相对来讲化肥农药用得少。

到了夏天,大庙山早市上的人更多,天一亮人们就来到山上,有人围着山转圈儿,有人聚在一起踢腿撩胳膊,还有人打太极拳跳广场舞等等,玩够了,就去市场采购。

室内市场的门外,是一条通往山上的林荫路,路不长,但雄伟壮观。路两旁都是人腰粗的柏树,树冠遮天盖地。据说,这些柏树都是上世纪初德国人种下的,如今已一百多年了。为了保护这些柏树,园林管理局在每一棵树下都绕四周垒起了半米高的石栏,石栏呈四方形,石栏上的平面,被人们当成了凳面,天天早晨都有人坐在那里休息聊天。

忽一天,有个人就盘腿坐在一棵树的石栏上了。这人是在吃早餐,面前摆着一碗小米绿豆稀饭,手里掐着一根油条。最扎眼的是碗边还摆放着一小瓶二两半装的北京二锅头酒,酒盖已打开,他咬一口油条,喝一口酒,咀嚼咽下后,再端起碗喝一口稀饭。

他坐着的那棵树下,没有其他人。山东民间有个约定俗成的观念,凡是早晨喝酒的人,一律被看作“酒膘子”,“膘”就是傻的意思,酒膘子就是脑子不够用的酒鬼。谁愿意和酒膘子待在一起?所以,他只要一坐下,其他人就遠远躲开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先是没认出是谁,只是看他一头花发梳得还算整齐,穿得也不邋遢,一件白T恤,一条黑短裤,脚上穿一双棕色皮凉鞋。但我感觉他不自重,愿意喝酒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下展现,回家关起门来喝不好吗?这家伙酒瘾很大,一碗稀饭一根油条可以当酒肴,而且吃喝得津津有味儿。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再一看,这人好面熟……细端详……认出来了……他是……他是程响水……是我父母家的老邻居。二十多年没见了,他胖了不少,原来是长方形脸,现在是圆脸了。确认他是程响水后,我赶紧走开,绕到他身后,我怕他认出我来。我的脑子急速旋转,像被大风吹乱了的池水,池底沉淀多年的淤泥也被搅动起来,一片波浪,一片混浊……我猜想,程响水怎么出现在大庙山上了?过去没见着他呀?难道他也搬到附近住了吗?看他那样子,不像是精神异常,可一早就坐在这里喝酒,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市场门外一小贩尖着嗓叫卖:“大田花生、四川榨菜、微山湖咸鸭蛋,今天搞活动,市场最低价啦!”

一连好几天早上,程响水都坐在这里喝酒,也喝不多,就一小瓶北京二锅头。只是食物经常换,或一碗豆腐脑,或一碗甜沫,手里掐的也不光是油条,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葱油饼。

说到程响水,就不能不说我父母四五十年前居住的那条小街。我是在那条小街上长大的,直到结婚才搬出去。那条小街南北走向,被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要马路拦腰截开,小街就形成了南北两段,每一段都不足百米长。小街的东西两侧都是民国时期盖的二层楼。我家住在小街的南段东侧,是一楼临街的房,一楼门挨着门共十一户人家。当年,我家和程响水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

程响水的父母都是南方人,说一口难懂的南方话。我家和程家,关系还是不错的,经常你来我家借点什么,我去你家送点什么。有一次,程响水的母亲到我家借火钩子用——那时冬天家家户户生火炉取暖,烧透的煤渣,需要一把铁钩子从炉子底部钩下炉膛,俗称火钩子。

程响水的母亲说:“大嫂,用一用你家的华钩子。”

我母亲懵了,不知道她说的“华钩子”是什么东西。

她见我母亲没听懂,手指我家炉子旁边的火钩子说:“就是这个华钩子嘛,我家的找不到了。”

我母亲笑了,把火钩子递过去,说:“你说火钩子不就行了,谁知道什么叫华钩子?”

程响水的母亲说:“这个就是华钩子,你们家不是也叫华钩子嘛。”

“程响水”这三个字,一听就带南方味儿,江南水乡嘛。北方人的名字里,很少有带水字的。程响水的父母一共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程响水是老大。程响水出生不久就被送往南方,他是在南方老家长大的,小学五年级才回到北方这座沿海城市的小街,和父母一起生活。

程响水比我大两岁,他上五年级时,我上三年级,我们是在不同的小学。在我的记忆中,程响水少年老成,整天沉着个脸默默不语,和小街上其他孩子也不亲密接触。有时候我们这帮孩子在小街上玩得正嗨,他也顶多是站在自家门口朝我们看,脸上难得有了点笑容。

小街离海近,过两条马路就是港务局,港务局停船的码头,成了孩子们“洗海澡”的乐园。一到夏天放暑假,小街的孩子们瞒着父母,溜出家门,三五成群地集合起来,去港务局翻墙进去,来到码头,光着屁股扑通扑通跳入海中,水性好的孩子,还潜水钻入船底,将吸附在船底上的大个头贻贝拽下来,回家煮着吃。

也不知程响水是真的不屑于和小街的孩子“同流合污”,还是心中藏有不可示人的远大目标,反正他从不参与小街孩子们的娱乐活动。当我们去港务局洗海澡时,他羡慕得要死,但也只是从家里搬出洗衣服的大木盆,装满水,自己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往身上撩水乘凉,我们嬉笑打闹着向港务局出发时,他能目送我们一直拐出小街。

我家和程家是一墙之隔,一家如果大点声说话,另一家就能听见。两家来往比较密切,程响水见了我的父母挺有礼貌,开口叔叔阿姨地叫着,但对我就比较冷漠了,见了面,我叫他一声哥,他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从不主动和我搭腔。

我进入程响水所在的那所中学时,程响水已经很有出息了,是学校“红代会”的主任。红代会的全称是“红卫兵代表大会”,现在提起红代会,大概没几个人知道是个什么组织,可当年,在广大中学生眼里,红代会却是个了不起的组织。出身不好或表现不好的人,是加入不了红卫兵的。加入不了红卫兵,在学校里就会被老师同学轻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我父亲因为历史问题,运动一开始就受到批判,从科室下放到生产车间劳动,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因为父亲的问题,我当然加入不了红卫兵组织。加入不了红卫兵组织,便在学校里属于落后学生。有限的几门文化课我倒是学得挺认真,但无奈的是,学校大部分时间都是组织学生学军学工学农。冬天还组织起来去“拉练”,像部队行军一样,师生们背起背包,排着队,从城市出发,步行好几天去农村一个终点,然后再走回来。

程响水在学校里从不搭理我,即便在校园里走个迎面,他也把头扭向一边,权当没看见我。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也感到委屈和耻辱,就是因为父亲的问题我加入不了红卫兵组织,你就不理我吗?我们两家毕竟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两家父母也走得挺近,这个程响水,居然如此无情无义!

在中学里,程响水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尽管他也是学生,但却享受军代表、工宣队和校长书记的待遇,开大会时主持会场,坐主席台,带领全校师生早晨上课前军训等等,总之,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发号施令,一些老师好像都要听从他的指挥。

程响水经常在师生大会上讲话,他那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格外特别,他满口大词,革命、战斗、胜利等等。他的讲话,赢得台下热烈的掌声。我回家讲给父母听,言语上有些不敬,结果挨了父母的一顿训斥。

母亲说:“凭什么笑话程响水?你这一辈子也赶不上人家!”

父亲说:“程响水小小年纪就政治上过硬。你好好跟他学吧!”

父亲说这话时,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有一丝沮喪的神情。上了中学的我,已经懂事了,我清楚父亲内心的感受。他窝囊、无奈且又不甘心。

父亲早年参加八路军,但在参加八路军之前,曾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就是这一段历史,让他在和平时期一直没抬起头来。运动一来,父亲更是不堪,尽管还没被划入敌人那边,但离着敌人也不远了,只能在别人的批斗、呵斥甚至谩骂中苟且偷生。因为父亲的原因,我在小学时脖子上就没戴过红领巾,上了中学胳膊上也没戴上红卫兵的袖章,而程响水就不一样了,他不仅是红卫兵,还是学校红代会的主任,这种反差,让父亲感到了万分歉疚和自卑。

父亲叹了口气,又说:“你要和程响水搞好关系,我们是邻居,你和他又在一个学校。”

听父亲说这样的话,我默默低下了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和程响水搞好关系,无论在家或在学校,他见了我总是一张冷脸,根本就不理我。

正面领教了程响水的冷脸,是在一次“拉练”行动中。

那是拉练的第五天,全体师生背着背包已经步行二百多里,走进了沂蒙山区,宿营在一个村子里。我和三名同学借住在一户老乡家,睡在一铺土炕上。半夜三更,我被尿憋醒,没有厕所,大小便都要去猪圈。我摸摸索索穿好衣服,黑灯瞎火,又找不到火柴点燃煤油灯,只能悄没声摸着黑往外走。一只暖水瓶就放在老乡家堂屋方桌腿边的地下,夜里漆黑一片,纸糊的窗户外透进的那点月光太微弱了,我什么也看不清,结果走偏了,一脚踢倒了暖水瓶。

只听“哐”地一声,暖水瓶摔碎了,这可闯下大祸了!暖水瓶可是那个年代农民家里最珍贵的物件之一,凭票供应,有钱都买不到,更何况沂蒙山区的农村十分贫穷,谁家有钱?女房东发现家里唯一的暖水瓶毁了,不禁抹起了眼泪。

红代会主任程响水负责处理这件事。天刚亮,他来到老乡家,脸色铁青,冷若冰霜。他命令我立正站好,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踢碎了老乡家的暖水瓶,我心里也难过,闯了如此大祸,如何是好?

我老老实实背诵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八项注意是:一、说话和气;二、买卖公平;三、借东西要还;四、损坏东西要赔;五、不打人骂人;六、不损坏庄稼;七、不调戏妇女;八、不虐待俘虏。”

然后小声申明:“我不是故意的。”

程响水一声断喝:“不要狡辩!我注意到了,拉练的这一路上,你就经常不遵守纪律。像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向解放军学习?损坏贫下中农的财产,阶级敌人很高兴嘛!”

一听程响水说“阶级敌人”,我吓坏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我的心怦怦乱跳,眼泪不由自主也流了下来,吞吞吐吐地辩解:“不是……不……不是,八项注意……第四条:损坏东西要赔,我……我是犯了……第四条,不是阶级敌人。”

那年代,农民还是很纯真朴实的,女房东不抹眼泪了,小声说:“可不敢扯上阶级敌人,这孩子还小。”

男房东上前拉起程响水的手,说:“领导同志,这孩子不是故意的,他半夜起来撒尿不小心踢翻了暖水瓶。农村没有电灯,黑糊糊的谁也看不清楚。”

程响水脸色稍缓,对男房东说:“老乡,对不起,是我们没有教育好我们的学生,我们一定要照价赔偿,不拿群众一分一线。”

男房东说:“要不这样吧,你们城里人有办法,让这孩子回去跟家长说说,给俺弄个买暖水瓶的票寄来,钱就不要了。”

听男房东这样说,我一下子哭出了声。我哽咽着说:“我回家给爸妈交代,一定买个暖水瓶送来。”

“写检查,你要老老实实写检查!”程响水说。

程响水走后,不一会儿,我们班主任来了,把带着拉练用的一把铁皮暖水瓶给了房东家(房东家那把暖水瓶是竹皮的),这事就算完结了。

我一共写了三遍检查,前两遍都被程响水毙了,说不彻底,最后一遍才过了关。

临回来的那一天,师生们在城市近郊的孙家庄住最后一宿。第二天早晨出发,中午就可以到家。那天晚饭没在老乡家吃,学校从供销社买了面粉和猪肉大葱,动员村里家家户户的妇女,和面剁馅,蒸了几十锅白面肉馅大馒头。每个馒头足足有半斤重,每人发两个。这样美食我们过年过节都吃不着,每个学生都兴奋得坐立不安,就等着馒头出锅,大快朵颐。

我却兴奋不起来,感觉大祸要临头了,踢碎了老乡家的暖水瓶,这事如果让程响水告诉了父母……我真不敢想象父母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气成什么样子。其他同学好办,我央求一下,让他们来我家不提这事就行了。可程响水是红代会主任,不是我能控制了的人物。怎么办?总得想办法堵住嘴呀?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要和程响水搞好关系……”我心中一颤,感觉和程响水“搞好关系”的机会来了!

馒头蒸出来了,别人领了馒头往回走,路上就大口啃了起来,我捧着两个馒头,却一点食欲没有。回到住处,我想了一会儿,把一个馒头装进了黄书包里,走出门,找到了程响水的住处。程响水住在生产小队长家,单独睡在一铺土坑上。

我推开门,见程响水正大口吞咽着馒头,可能吃得太猛,往下咽的馒头太大,他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我轻轻叫了一声“哥”。他看了我一眼,费劲咽下馒头,绷着脸问:“什么事?”

我走进去,从黄书包里掏出馒头,放在坑沿上,说:“哥……程主任……我昨天吃的不好,胃胀,烧心,这个馒头吃不进去了,您带回去给叔叔和阿姨吃吧。”

“你……没吃吗?”程响水问。

“我吃了一个,这个实在吃不进去了。”

他“哦”了一声,眼睛盯着炕沿上的那个馒头。趁此时机,我几步窜出屋外,回头朝他说了一句:“程主任,暖水瓶的事,别告诉我爸妈。”

回来后,我也没舍得吃另一个馒头,我要带回去给父母尝尝。睡觉之后,半夜我饿醒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天亮。早饭是这次拉练的最后一餐,我就着萝卜咸菜,狼吞虎咽了两个玉米面窝头。

果不其然,我在拉练途中踢碎老乡家暖水瓶的事,我父母一直不知道,倒是我带回的那个肉馒头,母亲叨叨了许多年,提起来就说我孝顺。

拉练回校后,紧张的军训开始了。有一天早晨,初一级部在操场上军训,先是练习齐步走,各班同学排成两路纵队,甩开胳膊迈开步伐向前走,边走边喊口号。我们班班长领着喊口号:“一、一、一二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一、一、一二一……坚定不移,革命到底……”

突然,班长喊了一声:“立定!”

一位跟在我身后的女生由于没有准备,也许脑子开了小差,没站住,直接撞到我身上,不由自主地展开双臂抱住了我。同学们笑成一团了,那女生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好久不敢抬头。我转身看那女生,开玩笑说:“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在前面挡着,你就摔个嘴啃泥了。”

同学们又大笑,还有些男生调侃那个女生:“抱着男生,感觉好吧?”

“下次你在我身后,也抱抱着我。”

“喂喂,你是故意抱他的吧?”

军训进行不下去了,班长怎么招呼也维持不了秩序,便把在操场一边监督军训的程响水找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程主任来了!”

同学们一看惊动了红代会主任,都收敛了。赶紧站好队,挺胸昂首,目不斜视。那个女生退后一个位置,让她身后的一个男生站在她原来的位置。

程响水开始训话,他先讲了一番大道理,从备战备荒到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从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到全国山河一片红,最后一句话,却击痛了我,令我不寒而栗。

程响水说:“同学们,我们要密切注意一些家庭有政治问题的子女,他们中大部分可以改造好,但也有不可以改造好的!”

这样的说辞我太熟悉了。当时,自上而下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家庭不可以选择,但走的道路可以选择。如果走的是革命道路,就属于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如果不走革命的道路,就是不可以改造好的子女。

程响水这话是指谁说的?难道我是不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吗?我紧盯着程响水的脸,试图从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解读出什么。我脑子飞快地转着圈想,谁是不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他是说我吗?也可能不是说我,据我所知,我们班上也有几个同学家庭出身不好,有的是地主,有的是资本家,还有的同学父母是右派……可是可是……今早军训闹出的笑料,我毕竟是始作俑者啊……

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程响水毕业了,分配去了一家国营粮库工作。那个年代中学生毕了业,基本出路就是去农村插队或去边远地区的生产建设兵团,能够在城里分配工作,都是学校里顶尖级的优秀学生,是千里挑一的大喜事。程响水的父母一连好几天,出来进去总是咧着嘴笑。程响水离开学校了,但还未去单位报到,中间空着的这些天,他回了南方老家,我听母亲说,南方老家还有程响水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他是回老家报喜去了。

母亲对父亲说:“程响水真去到一个好单位,今后老程家不缺粮吃了。”

父亲表示疑惑:“粮库还能分给职工粮食?”

母亲说:“那当然,木器厂分给职工木头,罐头厂分给职工罐头,粮库不分给职工粮食分什么?这都是福利。”

果不其然,有一次,程响水下班时,提回家一面袋子麦粒。晚上,程响水的母亲送来一碗煮熟的麦粒,她对我母亲说,这些麦粒是打扫仓库从地下扫起来的,就分给了职工。还说粮库定时打扫仓库,每次打扫完毕都会分给职工粮食,程响水回家透露,下次要打扫储存大米的仓库。

母亲羡慕地说:“那就太好了,你们南方人愿意吃大米。”

程响水从南方回来后,我在家里经常见到他。原以为他毕业了,也不是什么红代会主任了,应该平易近人了吧?但不是,他见了我还是那个样子,一双冷眼扫我一下,一句话不说,微微点点头就算和我打了招呼。

我那时猜想,程响水是学校红代会主任,这等于披着一身霞光走向了社会,到了单位也不会差的,不用几年,他可能就会进步到领导岗位上。我父母也坚信程响水一定会得到提拔和重用。

和程响水相比,我总是自卑,觉得在他面前,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又過了一年,我也中学毕业了。我们这一届学生,因为小学六年级时,运动来了,赶上了“停课闹革命”,便在小学多待了一年,等于上了七年小学,所以初中只上两年就可以毕业。中学毕业的我,铁定没有程响水的好运,毕业后也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去农村插队,二是去黄河入海口处一座孤岛的军马场。

和父母商量了好几天,决定去军马场吧。父亲始终有军人情结,他认为军马场是给骑兵养军马的,岗位很重要也很光荣,听说平时也发不带领章帽徽的军装穿着。母亲则认为军马场和农村插队不一样,插队就是当农民,每天挣工分,而军马场是每月发工资,相当于工人。于是,我就去学校报名要去军马场。

我当时的想象也很浪漫——在黄河入海口的一座孤岛上,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骏马飞快地驰骋……蓝天白云,牧歌悠悠……我身穿绿军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遥望黄河的汤汤流水,在空旷的原野上扯着嗓子唱一曲信天游:“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

可是,当我打点行装去了军马场,却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草原是有,但并不茂盛,土地贫瘠,稀稀拉拉的杂草东一撮西一撮。军马也有,却和我见到过农村驾辕拉车的马没什么两样,夏天牧马,蚊虫叮咬得厉害,冬天则北风呼啸,住的宿舍四处漏风,晚上一熄了炉子,冷如冰窟。军装倒是发,每年一套棉衣一套单衣,如果洗了,就没得换。

身处孤岛,和外界隔绝,除了平时的“战友”,和谁也见不着面,那种苦闷无聊,外人很难体会。我想起了小街,也想念小街上的伙伴,他们有的还在上学,有的恐怕已经去农村插队了吧?又想到程响水,他早已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分子。说不定已经当上粮库领导了。而我呢?却在远离城市的穷乡僻壤上度日如年……

我能在兔子不拉屎的军马场待下去,完全靠每月三十元零五角的工资支撑着。当时的三十元钱,可以养活三口人,我父亲每月五十三元钱,母亲四十五元钱,我再每月寄回家二十元,我们家的生活可以有很大的改善。精神苦闷,唯有看书,我把军马场一所品种不全的小图书馆里的书,几乎都借遍了,我就是在军马场才第一次正式接触中国现当代文学,看了《青春之歌》 《鲁迅杂文选》《伤逝》《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艳阳天》《三家巷》等等,几年下来,书籍滋养了我,使我不那么烦躁,不那么好高骛远了。

改革开放之初,我从军马场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跳出了那个荒芜之地,走进了大学校园。四年后,我分配回家乡,进报社当了一名记者。我依然住在小街的父母家,而程响水家却已搬走了。程响水父亲的单位分了房子,比小街的房子大,他家就搬过去住了。新搬来的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

市场经济轰轰烈烈,碾压了许多往事。外出采访,有时候经过程响水所工作的那家粮库,几次产生进去找找他的念头,却很快又打消了。我一想起他那张冷脸就浑身不自在。

上世纪90年代,程响水所在那家粮库不知搬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原处盖起一片高楼,成了居民小区。1998年,我去一家企业采访。晚上,企业主设宴招待,酒足饭饱后,企业主提议去KTV释放一下体内的酒精,说有一家KTV店的老板是他的朋友,那里的音响效果很好。

我们一拨人分乘两辆车去了那家店。果不其然,在繁华的闹市区,这家KTV店的门头很显眼,红色的霓虹灯店名在夜幕中闪闪烁烁,一进大门,便有穿着旗袍的漂亮姑娘迎上前微笑着向客人鞠躬问好。店内富丽堂皇,包间里更是陈设华丽。沙发前的茶几上早已摆好一排小瓶啤酒和各种干果小吃,卡拉OK机打开了,音响效果确实好,一点杂音都没有。

企业主先点了一首流行歌唱起来,他嗓音不错,唱得也熟练,看来是经常到这里“释放体内的酒精”。轮到我唱时,包间的门开了,KTV店的老板手端着一杯酒进来了,老板油头粉面,身后还跟着两位极漂亮的年轻女子,两位女子手中也各端着一杯酒。

企业主一见老板,迎上前握手,说:“哎呀兄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企业主把老板引向我,我和老板面对面站在一起。我们都一愣,接着就认出了对方。

“这不是我老邻居家的兄弟吗?你怎么来了?”老板紧盯着我的脸看。

我也紧盯着他看,说:“这不是程……程响水吗?程主任,怎么会是你?”我着实大吃一惊,平时,我不是没猜测程响水在市场经济大环境下会怎样“转型”,但压根不会想到他能当了KTV的老板。这个程响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世界怎么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什么主任不主任?你别陈芝麻烂谷子好不好!”程响水很不屑地说。

“咦?你们认识?”企业主问。

程响水哈哈一笑:“岂止认识,我们是老邻居,从小一块长大的!”

程响水还是一口带南方音调的普通话,我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两位女子柔柔地说:“程总遇到发小了,我们可以敬您发小的一杯酒吗?”

程响水脸色一绷,说:“这还用请示吗?尊重我发小就是尊重我。”

两位女子上前和我碰杯,说:“欢迎贵宾光临。”

我刚要喝酒,被程响水拦住,说:“不喝啤酒,”然后又对一女子说,“去,拿一瓶人头马来。”

我赶紧说:“我在饭店喝了不少酒,就喝点啤酒吧。”

程响水说:“不行不行,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一定要喝好酒庆贺一下。”

不一会儿,那女子握着一瓶洋酒进来了,我和程响水都把杯子里倒了酒,碰一下,一饮而尽。

企业主对两个女子说:“给我们换个房间,让他哥俩儿好好说会儿话。”

她俩微微一笑,引领众人出了房间,这里只有我和程响水了。程响水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亲切地看着我,满脸是笑。我发现他已经不是一张冷脸了,他微笑着,眼睛里蓄满了内容:温和、深情、圆滑,还有点玩世不恭。

“你……什么时候离开了粮库?”

程响水说:“十年前我就下海了,待在那里有什么意思?每月干巴巴地拿个工资,穷得要死。”

我和程响水碰了杯,喝酒。这些年,我人在江湖,洋酒也喝了不少,感觉程响水这瓶人头马不一般,真好喝,猜想怎么着也得七八百元钱一瓶。我和程响水相互询问了家庭情况,又说起其他一些邻居,两人仿佛穿越了时光,一下子又回到了小街。

程响水说:“早就听说你上了大学,当了记者,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我说:“我也真没想到当年的程主任将来会干KTV的老板啊!”

程响水哈哈大笑:“社会变了,人也要变嘛,要不怎么能跟上时代的步伐?来来来,咱兄弟喝酒。”

他端起杯子又和我碰了一下。

一瓶人头马喝完,我已经醉意浓郁。 程响水还要喝,我却不敢了,没想到他的酒量这么大。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烟酒对程响水来说,就是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他是深恶痛绝的。我又想起学校里的一件事:有一次程响水到我们班里讲“道德纪律”课,声色俱厉地痛斥少数学生学着抽烟喝酒。我当时心里突突直跳,紧张得都出汗了。因为我也曾不止一次偷偷和几个同学躲在没人之处抽过烟。可是现在……

我看看表,已经夜里十点半了,我站起身,迈步都有些踉跄了。“哥,哥……我不敢喝了,得回家,咱俩后会……有期。”

程响水推开房门喊了一声,先前的那两个美女进来了。程响水掏出一串钥匙递过去,说:“去,开我的车把客人送回家,保证安全,好好照顾我兄弟啊。”

两个美女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向外走去。我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头朝着店門,标志很明显,是奔驰。

“这辆车……是……是……他的?”

左边的美女说:“是我们程总的。”

我坐进车里,一个美女驾车,一个美女坐在后排我的身边。车厢里顿时弥漫开化妆品的清香……

KTV一别,我和程响水再没见面。

岁月如梭,一晃,又过去了二十多年,汹涌澎湃的生活大潮磨损了许多东西。如果不是在大庙山农贸市场门口看到程响水,这个人大概在我的记忆中就永远消失了。

我提着菜走开了,我想去露天市场那边买几条带鱼。新鲜的带鱼油煎着吃,很美味。

【作者简介】刘涛,现居青岛,中国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并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学奖”及各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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