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结
2023-07-12王语咒
王庄原先没有湖,只一条大河流过。河道迂回曲折,滩多水急,不利于航行。后来政府想要有个水电站,于是王庄就有了湖。因湖边有个小寺,唤做龙启寺,此湖便取名龙湖。
宏光就住在龙启寺。
三岁时,娘抱着宏光进寺里。等他睡下,娘就把宏光交给老和尚,磕了三个头就走了。醒来后,宏光哭嚷着乱叫,迈着小腿要去找娘。老和尚抱起他,说帮他去找。在龙湖边上绕了几个来回,老和尚说天黑了,明日再找。寻了半个月,宏光就成了老和尚的徒弟。
半年后,娘回来看他,宏光睁着大眼,说认不得了。娘抱着他哭。他想起些什么,從娘怀里挣脱开,进房间把门给关了。过了许久,他拧开锁,露出一条小缝,探头去看,娘已经走开了。宏光跑出寺门,往路上望,娘只剩下一个小红点。
转身时,宏光没注意,撞上师父。他领着宏光回去做晚课。宏光跟着念了好一会,之后把手上的佛珠给摔了。师父蹲下来,劝他平心静气。宏光没听,小拳儿往师父身上捶。到吃饭时,宏光还哭。师父走过来说:“你肯跟你娘还是肯跟师父?要是想跟你娘,我明天把你送回去!”宏光哭得更大声,两条小腿踢蹬着。他想起了娘身边的男人们,心里害怕,嚷嚷道:“我又没说要跟我娘。”师父抱起宏光,拍着他的背说:“那就不哭啦。吃饭先,师父都饿了。”
龙启寺小,只一间佛殿,供着千手观音。宏光数过,观音二十二只手,连百都不到。佛殿左边两间作了柴房和厨房,右边两间住人。宏光睡里间,师父在外间。宏光房间门口有道后门,通往后山,后山有几亩旱地,一个茅厕,一棵香樟树。香樟树比龙启寺还老,说是南宋的某个大德高僧种下,圆寂后高僧弟子在树下立了功德亭悼念。亭子越建越大,倒有模有样了,明朝正德年间,功德亭遭流寇毁了。又过了几代人,当地人觉得香樟树下空空荡荡的,村子也缺个观音来朝拜,便在这建了个山寺,从西普陀请了观音像来,后来又稀里糊涂地在观音像两旁添了关帝爷和妈祖娘,在大门口增了弥勒佛。香樟树十几层高,宏光爱往上爬,上面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整个龙湖。龙湖烟波浩渺,把山给抹平了,成了岛。岛上草木葳蕤,看过去像蓝玉盘里乘着数十个绿翡翠。天气好时,还能隐约望见县城——娘就住在县城。
香樟树上风大,闭上眼,气流在脚下涌动,宏光觉得自己像大鹏鸟,御风而行。到了冬天,树上还有松鼠窜来窜去。
师父叫圆慧法师,没人晓得他岁数。宏光问了,他也不肯说明白,有时是八十几,有时又说九十多,有时干脆成百上千。他是怪老了,鬓角和胡子斑白,脸上的皱纹也多,一竖一竖地列着,像老树根。不过他牙口好,一溜盐白色的牙齿,念经说话如同洪钟巨鼓。
因为皮,宏光老挨师父打,但打了也没用。师父教他念经,早晚各一炷香时间。宏光只记了《心经》和《妙法莲华经》,因为观世音菩萨得道日要念。师父也教其他的,但宏光不想学,因为用不着,只能念给自己听。师父教的时候,宏光爱打瞌睡。只要一察觉宏光没跟着念了,师父便会悄悄溜到他身边,拧他耳朵。师父力气大,似乎要将宏光耳朵给撕下来。虽然打,但师父从不肯骂,只说宏光太皮了,不适合当和尚。哪怕打他时也只皱皱眉,不会凶,打完了还给药擦。
师父还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老有人请他写对联。他能画水墨画,房间里便有一张,画了一个茅草房,歪歪扭扭,画面还点缀着几朵小花,上面写着:“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宏光也学毛笔字,不会太难,学了没多久就有些规模。他也学画画,画了一个月牙池的老乌龟,师父说难看便不学了。师父还会打算盘,噼里啪啦一阵响。宏光羡慕,让师父教。他学会了加减之后要学乘除,乘除要背口诀,难,就不学了。师父也不勉强。
王庄人不多,稀稀拉拉,分散得很,有了龙湖后,房屋被抹除了,村民都往县城搬。人少了,龙启寺收的香火钱也便稀寡了。支出倒是多,香纸蜡烛,灯油鞭炮都花钱,每月还做一回道场。娘是寺里的大香主,每年元宵,封上个大红包。封多少宏光不知道,只听师父说要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寺。那日,娘会带上一蛇皮袋米粉来寺里,也买上好几桶烟花,让宏光放。点完火后,娘就抱着宏光一块看,也不说话,脸上红彤彤的。要是娘落了泪,宏光就把她推开。他不喜欢娘哭。
娘也给宏光红包,先前是五十,后来一百,再后来是两百。宏光拿这笔钱买糍粑。寺门口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他就出去买半斤。买了就他一个人吃,师父不爱这东西,有时候吃不下他也会分给月牙池里头的鱼吃。
宏光七岁,寺里来了一个穿黑袍的女孩,年纪比他还小。
刚见着时,宏光在门口弥勒佛的肚子上躺着,见她身上脏,头发乱蓬蓬的,问道:“你来这里找谁?要拜菩萨吗?”
女孩不答。
“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女孩仍旧不理宏光,只是要往寺里走。宏光拦住她,说道:“不回答我,我不让你进去。”
女孩急了,皱着眉要往里头冲,宏光推开她。女孩站起身来咬宏光胳膊,用脚踢他裆下。宏光也踢。女孩踢不过,坐地上哭。宏光想起娘,便拿起扫帚说:“你再哭我就打你。”
女孩哭声更烈,把师父引了出来。宏光丢掉扫帚,客客气气地过去扶她,问道:“小妹妹,没事吧,摔疼了没?你也太不小心了。”他还给女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女孩双目瞪他,把他胳膊拧得通红。
师父仔细瞧了会儿,让宏光去烧水泡茶。红光只见女孩从怀里掏出个什么。等宏光再出来时,师父让他来认师叔。
“师叔?她?”
师父手上拿了一封信,说道:“你师叔公晚年收的弟子。”
“可是她比我还小,我不叫!”
“不叫小心我打你。”
宏光拿眼望她,见她不凶了,撅着嘴喊道:“师叔!”喊完便跑了。他爬上了香樟树,假装自己是只大鹏鸟。
到晚上,宏光才知道师叔叫做妙音,从小失聪,被人遗弃到了师叔公那儿。师叔公在圆寂前写了一封信给师父,求他安顿好师叔。师叔靠别人指路,一个人寻了过来。她走了三四十公里,两天没吃上一口饭,这会儿一连喝了三碗粥。
吃完饭,师父对宏光说:“妙音还不会讲话,宏光,你以后教她。”
“她听不见,我怎么教她?”
“你用口型教她,让她的手放到你的喉咙上。你发音就可以了。妙音认些字,你只要教她怎么读就好了。”
宏光不信,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你看我嘴巴,我说什么你跟着说什么。宏光把纸条给她看。师叔瞪大了眼睛看他,直摇头。
宏光拉起师叔的手放到自己喉咙上说道:“我叫宏光。”
她摇头,把手缩了回去,接着又将头低了下去。
“师父,你看,她学不会。”宏光摇晃着师父的手。
“你耐心點,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写一个‘我给她看,然后教她怎么读就好。师叔公说她悟性高,很好教。”
“我今天教累了,明天再来教她。”宏光说。
“也可以,明天你就教她念‘我叫宏光四个字,慢慢让她学会。”
“好,师父。”
“你今天和我一块睡,你那里让给妙音。”
“好。”
第二天,师父把宏光赶了出去,因宏光尿了床。师父要他和妙音睡一块儿。宏光以为女人和男人一块睡了,就会怀孕生小孩。他担心师叔也会,便和师父理论:“师父,我不和她一起睡,我是男的,她是女的。”
“你们这么小,不分什么男女。”
“我反正不和她睡同一张床。”
“你就今明两天和她睡一块,后天就不用了,我给你买一张新床。”
“那我今天、明天还和你一起睡,我不要和女孩子睡。”
“那你睡柴房。”
“不,柴房有老鼠。我要和师父一块睡。”
“你会尿床。”
“今天不会了。释迦牟尼昨天还是乞丐,今天就成佛祖了呢。我昨天还会尿床,今天就不会了。”
“不行,我没有被子再给你尿湿了。”
“师父——”
“再吵便要挨打了。”
宏光只好跺着脚出去。还没有走出门,师父便说:“站着,你师叔学会念‘我叫宏光了吗? ”
“没有,师叔人笨,学不会,只会一个‘我,还念得不像样。”
宏光看师父起身,以为要挨打,连忙说:“我也没有偷懒。她没有悟性的,就学不会啊。你看我喉咙都快被她给摸坏了。”
“万事开头难,你慢慢教,不要偷懒就是。我到你房间给你们弄一个帘子,遮一遮尿桶,起夜的时候她也方便些。”
那天晚上宏光没敢睡觉,就坐在椅子上。他怕自己一躺下,师叔就会怀上小孩儿。宏光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子上厚厚的经书发呆,不知不觉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师叔起床给宏光添衣服。他醒了过来,睁开眼问:“你不睡觉啊?”
师叔一脸愕然,似乎对吵醒他感到愧疚。接着她摇了摇头。宏光才想起师叔听不见他说的话。反正宏光也睡不着了,便想着教她说话,于是搬来一张凳子给她坐。他在一张纸上面写:你跟我念。
师叔点点头,将手放到了宏光的喉咙上。
他在纸上写了:我叫宏光。宏光指着“我”说:“我。”
“我。”
宏光指着“叫”,说:“叫。”
“就。”
宏光摇摇头,继续说道:“叫。”
“就。”
……
连着一周下来,师叔都没多大长进,师父渐渐地也不再问了。反正山寺终年无事,说不了几句话。倒是有一日早晨,他被“宏光宏光”的叫声给吵醒的,起先他以为是师父叫他,往床上一看,才发现是师叔在念叨。宏光拉着师叔的手,到师父面前邀功。师叔脸上有了笑意,像是换了个人。
“师父,师叔会说 ‘我叫宏光了,你听。”说着宏光赶紧拿出写着“我叫宏光”的字条,指着上面的字要师叔念。
师叔正了正身体,脸上带着笑意,大声说道:“我就宏光。”
“不是,不是。”他拽过师叔的手放在自己喉咙上,说道:“叫。”
“就。”
“你好笨呐!”宏光皱眉朝师叔吼道。
师叔听出宏光的意思,手就像是触了电似的缩了回去,低着头看着脚尖,眼泪落了下来,后背一抽一搭的。
师父呵斥道:“宏光,不可以这样。”
“她真的好笨啊。我教了她那么久。”
师父没说话了,腮帮子鼓鼓的,眉头皱得深刻。他这回动了气,到柴房拿出条棍子。师叔一边推着宏光往后门走一边紧抱着师父的大腿拖着。宏光逃到后山,爬上了香樟树。师父也爬了上来,手脚颤颤巍巍的,嘴里喘着气,脸上一片通红。师叔站在香樟树下干着急,嘴里面呜呜哇哇。宏光怕师父会摔下去便道:“别爬了,师父,下去吧。我也下来,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好了。”
师父偏不,硬要上来抓。宏光只好爬到师父那边,想着先帮他往下引再说。谁想师父抓着宏光就伸手要打。宏光本能地闪躲,结果一不小心滑了下去。砰的一声,宏光想爬起来但已经不行了,腿上一阵剧痛往上涌。师叔脸上淌了泪,要过来扶。
师父从树上爬下来,气势汹汹的。宏光想师父是不会放过自己了,便只好偷偷扯着师叔的裤腿,要她帮着点。
师父赶过来,蹲下身来,握着宏光的腿。
“疼,师父,疼。”宏光哭了起来,一个劲擦眼泪。
师父看着他的腿,整张脸扭曲着。师父的双唇颤抖,额头上蒙了一层汗。他背着宏光到了小镇的医院。宏光感觉师父太瘦,身上全是骨头,被他背久了,骨头硌得人肉疼。
宏光骨折了,在医院住了一段。师父看着龙启寺。师叔每天都陪他,给他端茶送水,帮他到外头打饭。她那时候七岁,听不见也说不了话。宏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宏光在医院的时候倒是消停了,每天让师叔摸他的喉咙。师叔怕宏光再被师父打,学得更加卖力。
出院之后,新床也到了,是席梦思的。宏光和师叔一看到就躺了上去。宏光闭着眼享受着整个人慢慢往下陷的感觉。师叔说她睡不惯有弹性的床,便让给了宏光。他发现师叔来到龙启寺后好处还挺多的,他可以不用扫地擦佛像了,像洗菜烧水这样的活宏光也可以不做,反正师叔总是抢着。就是后山的几块地,料理起来也能快很多。
多出来的时间,宏光找村里的小孩一块玩。一群小孩,只他剃了光头,穿了黄袍,脚上还套了个罗汉鞋,宏光不愿意穿这身打扮,拿着娘封的红包钱,买了几件衣服,出寺庙前便换身行头,回到山寺后再换回僧装。后来看师父见他穿便装也没多说,便在龙启寺也大大方方地穿着便装。后来,宏光又想和师父说自己不愿再当和尚了,话到了嘴边总也说不出,就不说了。小孩们都喜欢他,说他是聪明的一休,老爱摸他光头,又都羡慕他不用上学,有无穷无尽的假期。宏光却羡慕他们,用不着困在龙启寺里,整天对着观音像发呆。
等小伙伴们都上学了,宏光无聊,便教师叔说话,一两年下来,师叔竟然也能把《心经》背下来了,宏光又教她念《妙法莲华经》。字越学越多,师叔也能触类旁通,不需要像先前那般费心。宏光有时候想,聪明的一休不是他,而是师叔,至少师叔学会了打算盘,还学会画画。她画了一幅师父的画像,乍一看不像,但看久了,却又像了。宏光把画要了过来,让师叔也帮他画一张像。师叔答应了,却总也不下笔,说没找到感觉,画不出来。宏光听了气闷闷的,直说师叔小气。
师叔也有让宏光烦的——爱管人,宏光去哪她都要跟着,好像怕他丢了一样。宏光不乐意,常爬到香樟树上望县城。师叔不敢爬,挨着香樟树等他下来。宏光拿条绳子把自己绑在树上,跷着脚睡觉。等师叔打瞌睡了他就蹑手蹑脚下树,然后悄摸摸走开。除了爬香樟树,上茅房师叔也不好跟着。宏光一见她要影随着便说:“上茅房啊。”宏光从茅房里出来,探头看,要是师叔远远地盯着,他就不跑了;要是她不在,就溜到村子里去玩。
越长大师叔越爱管宏光。以前扫地师叔自己一个人扫,后来硬要叫宏光帮忙。但也不是让宏光一个人干,她也要一齐扫,说两个人扫得更快。擦佛像也要两个人。宏光和师叔提议一人一天,轮流。师叔不肯,宏光就背对着说她坏话。宏光扫地、擦佛像爱作假,有时候懒得动,就站在一块地方不挪动。师父师叔见了,都不说他。
寒来暑往,宏光也忘记过了多久,师叔已经能自己看书念经了,字正腔圆,还会根据嘴形大致判断出别人说什么。她爱钻研,经书学得也多,常拿书上的话来说宏光,宏光听了也糊涂,便当没听到,劝她下山和小伙伴一块玩。师叔先前去过,有个男孩笑她是个聋子,被宏光打了两拳,豁了一颗门牙。师叔怕宏光惹事,又不喜欢那群男孩,便不愿下山,也不愿宏光下山。
到了夏天,天氣燠热,闷闷的,极不舒服,坐在香樟树下也没凉快一点儿。蝉又聒噪,没完没了。宏光觉得又热又烦,爱光着膀子。师叔不让。宏光便对师叔说:“热死我了。”
“反正你不能脱衣服!”
“我就要脱,你不爱看你就不要看。”
“那……那,那我给你扇风,你就不会热了。”
“好。赶紧给我扇风。”
师叔便拿着蒲扇给宏光扇。她自己却也热,一身汗,两腮耳廓都红。宏光不忍心,便对她说:“你别扇了,我去睡觉。”
师叔也跟进来,也睡午觉。宏光趁师叔睡着了便出去溜达。夏天那群伙伴都在龙湖边上游泳。水里头待着凉快,尤其是在有树荫的湖湾,水不深,游着也不辛苦。有时湖湾里还能抓着鱼,一群人就挖一个小池子把鱼放在里头,到了晚上几个人分一分拿回去。宏光不要鱼——他不能让师父知道他去泅水了。去年,龙湖里淹死过人,师父两只眼见着的,说是八尺长的男子,进了水就再没出来。鱼有时他们也会忘了拿,过一两天来,鱼已经不见了。
他们常约好游到哪个岛上,看谁先到达。最后的人做三十个俯卧撑,最先到的收其他人一毛钱。大多数时候都是宏光赢。等游到了岛上,他们便去树林里掏鸟窝。岛上也有蛇,但是他们都不怕。蛇来了,三两个人一上去就把它给拍死了,这事宏光不干,怕回到龙启寺观音菩萨拿眼睛看他。龙湖上的岛都没名字,他们几个就给岛取名字,其中便有一个岛叫做“宏光”,宏光岛旁边的两个小岛分别叫做“师叔岛”和“师父岛”,都是宏光取的。他们几个沿着一个岛游到另外一个岛上去。从龙湖西侧,沿着河游十来分钟便是县城。有一次,他们还看见了。县城边上有棵大榕树,榕树下泊着些小舟。县城的房子也高,七八层,像个佛塔似的。有几个去过县城的男孩便显摆起在城里的见识。他们说县城里什么都有卖,自行车、摩托车、彩色电视……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他们还说县城晚上灯红酒绿,不用拿手电筒也看得清路面。宏光问:“城里人晚上一直点灯,他们不睡觉吗?”
“不睡觉,晚上都唱歌跳舞呢。累了就出来买东西吃。大半夜了还有吃的卖。街上就数牛筋丸好吃,配上猪红、香菜,馋得人流口水。”
“那我们游过去看一看啊。”宏光说。他想起了娘,不知道她晚上是不是常吃牛筋丸。
“游过去就游不回来了。你看天都晚了。”又有另一个男孩道:“你什么也没穿,游过去给小姑娘看吗?”男孩们听了都大笑着。见天色越发昏沉,只好往回游。西天的云彩火红了一大片,好像要将县城给烧光了。宏光看着县城一点点变小,心里头说不出的惆怅。宏光游得最慢,因为总朝着县城的方向看。虽然早就看不见了,但是宏光知道,它就在那。一上岸,伙伴们便都穿好衣服回家了。
太阳已经下了山,天实在黑。宏光回到寺里准要挨打。他到了岸上才发现衣服不见了。他找遍了都没有找着,脸越来越沉,渐渐地和天色一样黑。宏光记得自己就把衣服放在那块大石头上。他怀疑有人拿错衣服了,但四下望着,也没见有别的衣物可穿的,心想也许是那群男孩捣的鬼。
宏光还在寻,一颗石子扔了过来,树底下溜过了一个人影,看过去像是师叔。他赶紧过去,一看树杈上挂着自己的衣服,便赶紧取下穿了起来。已经过了晚课的时间,龙启寺里传来了鼓声,田间地头的青蛙一直叫着,让人心里头没有底。宏光扔了一个石头到湖里头,拍了拍衣服,借着月光往龙启寺走。
师父和师叔都在等他吃饭。他低着头,垂着手,走过去说了声:“师父、师叔,我回来啦。”
师父举着箸,叹了口气,在灯光下显得憔悴。他说道:“坐下吧,赶紧吃饭。”
“师父。”宏光闪过身子坐了下来,拿眼睛看师叔。师叔只望着碗里的饭。晚餐是红苋菜煮豆腐,汤汁淋在饭上,饭也是红的。
“吃饭吧,吃饱了,早些睡觉。”师父说道。
“师父——”
洗完澡宏光就躺床上了。他看见师叔拿着竹条过来。她说:“把手伸出来。”
“干吗啊?”
“把手伸出来!”
宏光双眼瞪着她将手伸了出去。
“等等,你轻点可以不?”宏光说道。
没等宏光说完,竹条就打了下来。三声巨响,似乎是斧头,要将他的手劈开一样。宏光转身,背对着师叔,不想见她。
过了好一会儿,师叔说:“宏光,你生气啦。”
“宏光……”她推他身体。
“干吗!”宏光吼道。
“以后……以后别去泅水了,好吗?湖里头死过人,你别不惜命。我怕……我——”师叔似乎是哀求。
“怕什么啊,又死不了。你就爱想太多。”
“我——”
“好了,你别说了。我答应你小心就是了。你赶紧睡觉去。”
宏光第二天便把师叔的话给忘记了,依旧天天扎进龙湖里,泡得皮肤起皱了才肯上岸。还去镇子的商店买了两条花泳裤。有时候师叔也会来湖边喊他,他钻进水里,只露出两个鼻孔,师叔也就找不着。
到了冬天,湖水冰冷,宏光也就不去游了。他懒懒的,哪也不想去,就躲被窝里头。师叔叫他起床,宏光就说衣服太薄了,怕冷。后来师叔拿了把软尺给他量尺寸,说要织件毛衣给他。宏光搓了搓手道:“你会织毛衣?”
“不会我可以学啊,跟着来这礼佛的陶大娘。”
“那还是买一件吧,不要浪费毛线了。”
“买的没有织的厚实。”她嘀咕着,声音很小。
一个冬天,师叔都在那织毛衣,织了又拆,说是织得不好看。过了立春她才将毛衣给织好。宏光穿上去显得人小了不少,人在里头空空荡荡的。师叔说:“这毛衣,过两年你长高了也还能穿。”
“兴许是能穿一辈子。”宏光说道。
入了冬,过了年后便是元宵,宏光娘没有来了。以前娘来宏光不想见是宏光的事,但现在她不来便是娘的不是了。宏光空空落落地吃了顿午饭,午觉醒来,便往香樟树上爬,站在枝头上望着——那样看得更远些,娘一来宏光就知道了。树上风大,宏光随着树枝不断地摇晃着,像狗尾巴草一样。北风吹得他眼睛疼,可他依旧睁着。宏光在香樟树上站了半日,下来后两耳、双手都冻肿了。
师叔给宏光买来了烟花,可他没有放的心情。师叔安慰他道:“你娘大概是太忙了,或许她明天就来了。”
宏光说烟花等娘来了再放。人缩在灶下,炭火映着他的脸彤红。他心里头惴惴的,说道:“我娘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
“真的?”
“真的!”
过了半个月宏光才知道娘已经没了。她在死前捎人给宏光寄来一张存折,一封信。来人将信件交给师父,便走了。信上只一串银行卡密码,密码是宏光出生年月的组合。等宏光想再问来人娘的情况,那人早就被苍茫的大地给吞没了。师父将存折交给了宏光,宏光又将他交给了师叔保管。晚上睡觉前他问师叔:“超度亡灵应该念什么经?”
“ 《地藏菩萨本愿经》 。”
“你教我吧。”
“好,那你跟著我念。”师叔说,“若未来世有诸人等。”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
“衣食不足,求者乖愿。”
“衣食不足,求者乖愿。”
……
没多久,便又入了夏,师叔忘记“就”这个字怎么念了,“就”和“叫”的发音师叔总搞混。于是她又来问宏光。她摸着宏光的喉咙后便不放手了,摸了又摸,后来又凑到他脖子上看。宏光推开她,说道:“你干嘛啊,一直凑过来。”
“不是,你喉咙上长了两个瘤子,一个大,一个小,突突的。你自己摸下。”
“你骗人,你喉咙上才长瘤子呢。”
“你自己摸下嘛,真的有。”师叔皱着眉说。
宏光不太确定,也有些害怕,伸出手摸了摸。
“有两个突突的东西,还会随着说话而上下滚动。你摸到没。”
“那是喉结,是男人都会长的。有些男的长两个,有些就一个。我就是双喉结,师父也有的,他的是单喉结。”
师叔听了跑到师父房间,过了许久,才进了房间和宏光说:“师父说你发育了。”
宏光一阵脸红,点着头说道:“是呀。”
“发育了就会长喉结?”
“是呀,就会长,别的男孩也都会。”
“那除了喉结,还会长什么?”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宏光脸上发烫,想起小伙伴们说的话来,拿眼睛瞟了下师叔。
“你脸红干什么呀?”
“谁脸红了,我是热的,你毛衣织太密了,捂得人脸上发烫。”
“那当然呀,不然怎么御寒。你快告诉我呀,还长什么?”
宏光憋了半天才说:“不告诉你。”
“你就那样小气!”师叔气道。
又过了两年,师父圆寂了,去得突然,睡了一觉就再也没有醒来。宏光和师叔都不知道怎么办,两个人在天井内转圈圈。因为经常出去溜达,宏光还认识一些王庄的村民。他便到王庄找人,说是师父没了,要他们过来帮忙。
师父的葬礼简单,火化完,把骨灰洒在了龙湖里。从龙湖回到龙启寺时,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太分明。回到龙启寺后,宏光和师叔往龙湖望去,眼前全是雾气,好像龙湖被雾气吞噬了,天地间不会再有龙湖了。宏光和师叔每天都给师父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他想师父信了一辈子佛,准会上西天,去见佛祖也并不是坏事。
师父去世后,没人管宏光了。百日一过,他就下了水,头上举着衣服,一口气游到了县城。县城果然什么都有,好多东西他都没见过。宏光在县城上逛了半天才游回龙启寺。他一回去就见着师叔红肿着眼。宏光有些怯,抿着嘴,走过去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师叔将宏光的手打开,说道:“碰我干吗!”
“你别生气啦。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说着他便掏出给师叔买的两个酒红色发夹。
师叔斜着眼看了会儿,将发夹打掉,不说话。
“你不要,我就送给别人了。”
“送给谁?”
“我——那你不要我扔掉它。”
“那你就扔掉。我也不要你的东西。”
宏光觉得没意思,讪讪的。吃完饭,他便将发夹放到桌子上,去洗澡了。
师叔还是用了宏光的发夹,她的头发多,夹上去显得利索。
娘給的钱还是被他们花光了,就是喝粥也逐渐困难起来。渐渐地,他和师叔都瘦了,到了冬天僧衣穿上去都漏风,冷得厉害。过了冬,宏光和师叔商量要离开龙启寺,这里待不下去了。师叔不愿意,可是她也没更好的办法。她犹豫了几天,说:“宏光,今后你去哪儿,我便跟着你到哪儿了。”
他们离开了龙启寺,两个人坐车到了县城。那是师叔第一次坐车,心里面紧张,一直挽着宏光的胳膊。到了县城,他们一人买了一个行李袋,又买了几件衣服。出去了就不能再穿僧衣。他们打算去深圳,只听同伴们说那儿好赚钱。第二日,师叔紧跟在宏光身后,要上火车时,师叔停住了,她蹲在地上捂着脸不走了。宏光问道:“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带吗?”
师叔低着头,并没有看宏光。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两个人就站在月台上,什么话也没有说。火车哐当哐当地开走了,剩下宏光和师叔两个人。
他和师叔在县城住了一天,第二天又回到了龙启寺。她整天都不说话,到了晚上师叔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宏光掀开她被子的一角,抓起她的手放到喉结上问道:“怎么了?”
师叔半天都不回答,他便说道:“说话啊,人家心里悬着。”
“我怕。宏光,我怕。外面的男人都色迷迷地看我,好像要吃了我似的,我怕。”
“要不你别去了。我给你买两条狗,陪着你。凶一点的,让它们保护你。你就待在龙启寺。”
“你不要走可以吗?”
“我不走,我们两个都没有饭吃。”
“那——”
“没事,我还会回来的呀。过年前我就回来。放心,我挣了钱,多的都寄给你。”
“不是,我不担心这个。”
“那是?”
师叔掀开了被子,她咬着嘴唇,两只手不断搓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她半天才说:“外头的……外头的女孩子都……都长得——”
“你放心啊。不会的,我不会的。”
宏光终究还是离开了龙启寺,上了去深圳的火车。火车上人多,形形色色的,热闹得很,但他只觉得清冷,甚至凄凉。下了车,见火车站阔大,只想着回到龙启寺的事。他总感觉喉结痒痒的,似乎在震动,在说:“我就宏光。”
【作者简介】王语咒,生于1994年,现居深圳,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