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包连宗先生的文章
2023-07-11黄明理
黄明理
“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认识自己”和人生绕不开的形上主题。恩师包连宗先生的文章激发起我也想谈谈关于认识自己的一些想法。由于与恩师生活的时代背景不同,“认识自己”这个问题上的体会与认知定有差异,不过,两代人的愿望殊途同归。
源于包连宗先生人生公式
2022年中秋节过后,恩师包连宗先生通过其儿媳妇徐鸿女士(年过九旬高龄的他不会用微信这种高科技有情可原)给我发了一篇关于认识自己的文章,并留言道:
明理:
你好!最近我翻看了原来的讲稿,觉得在“认识自己”这一问题上有一点体会,就将它作了补充和修改,草成一文,现寄上,请你看看是否有发表的价值,如果还有一点价值,还请你帮助把把关,对内容和文字上不妥之处作些修正,请你不要客气。如果此文没有什么价值,那就作为我们之间的交流,因为对我来说,现在写点东西,主要是为了动动脑子,预防老年痴呆。现在我和你师母身体都还好,全家也平安无事。最后,请多保重身体,祝全家幸福。
连宗
2022.9.16
从恩师这段留言也足见先生一贯所秉持的谦逊和低调,先生的这一美德是赢得弟子好感并使弟子愿意与导师接近的重要原因,因为,这能让弟子放松自己和树立自信——而这也正是现在作为导师的自己所缺乏的品质。当然,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一美德导致了我一开始并没有认真对待此文,当时还因借口所谓很忙,便沒有及时阅读。这几天难得有闲,便按照导师要求阅读了一遍——长期主编兼导师的角色免不得以挑剔眼光来“修改”它。若是按照当下流行的学术研究话语来评判,这真算不上什么“学术论文”,可是,朴实的语言里却透露出闪光的智慧,特别是让人感觉,先生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以他自己的经历作为坚实的基础,他的许多分析直击灵魂深处的痛点。
我是包先生的关门弟子,也是那一届中年纪最大的硕士生,按照现在招生的标准,属于导师们都不想要的超龄生。现在伦理学界知道包连宗先生的名字也许不多了,可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伦理学界不知道他的大名的人肯定极少。包先生给我们上伦理学原理课,具体内容已淡忘,可是,他说道德真理、道德需要等问题值得研究。于是乎,道德需要、道德信仰问题这个学术富矿就成了我后来40年学术生存的基础。
上世纪90年代初自己读研时已是而立之年,自然有着其他同学所不能体验到的内心焦虑,在与包先生散步时表达了这一心情,他问我:“读研三年的主要任务和目标是什么?”我说:“拿到硕士学位。”他继续问我:“如何才能拿到学位呢?”我答道:“要完成三万字左右的硕士论文。”他开导我说,人生要做的事很多,要学会分清主次,抓住主要矛盾进而完成了主要任务,就能减少焦虑感了。后来,在培养硕士生和博士生过程中,我将包先生的上述思想概括为:成功的人生=目标+计划+习惯。没有目标就没有努力的方向与动力;远大的目标要依靠计划来一步步变成现实,没有计划,目标就高不可攀,让人丧失信心;习惯是计划得以落实的基本保障,而且习惯成自然,一旦变成了习惯就轻松而自由了。可以说,这是我从包先生那里学来的最重要的认知自我与实现自我的智慧。著名中国哲学史家陈卫平先生曾说,“明理很尊重导师,对导师很有感情。”是啊,我之所以能潜心治学,且能小有成绩,特别是能以自己的能力帮助弟子们成才立业,都是得益于恩师那次散步时的点拨,这足以感恩终身。每次去看望包先生时,他总是鼓励说:“明理学问做得好!为你高兴!”先生的鼓励就是动力,让我心里温暖而幸福。
似乎不合适时宜的美文
包先生这篇关于认识自己的文章在今天似乎非常不太合时宜,因为这个命题已经古老到大家都快要忘记它了,现在的人们早已习惯于“显摆自己”,或者早已习惯于“认识”别人——严格说是习惯于通过批判别人以证明自己,用马克思的话说:“对敌手采取的是批判的态度,对自己本身却采取非批判的态度。”今天有一种特别奇怪的现象:有些人愈是名人就愈是喜欢显摆自己,或者用时髦的网络话语叫刷存在感,而愈是无名辈却愈是想躺平——也许躺平也是刷存在感的一种无可奈何的特殊方式吧。如今学术界有三大景观特别亮眼:一是名字前面头衔一大串;二是不时地将自己的那些可能只有自己在看的新作在网上推送给别人,还不忘把大作的“社会影响”再渲染一把;三是自处“高处不胜寒”的学术寡头们抱着自己的学术一定能造福世界的自信,开关于自己的思想的学术研讨会,甚至是让自己的弟子研究自己的思想,同时自己还兼评委。孔子当年担心自己死后名实不符,要是他当年也追求自己的虚名,会是怎样的后果?
有的人虽不在江湖,江湖却有他的传说,而有的人纵然还身在江湖,甚至不乏著作等身,可是,人们除了记住了他的显摆之外,其他却什么也没留下。时间这一上帝是公正公平的,他不允许为捞个人虚名的人能与那些将学问做在祖国的大地上、为大众服务的人一样芳名远扬。
马克思主义人性观是认识自己的根本方法论
人认识自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人是最复杂的存在。自人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就在不停地探究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斯芬思之迷解了几千年,却终难形成共识性答案。
“认识自己”总是在一定民族文化背景下的自我认识,因此,它必然打上民族文化的印迹。中国传统文化浓厚的宗法底色与历来统治集团将宗法政治化和道德法律化,使国人在考量人性时其思维定向偏重于人伦思维,且文化的社会遗传性使人性论的伦理思维成为国人的文化基因,侧重于从伦理维度界定人性,道德便成为人性的最主要规定,所谓“仁者,人也!”假如一个人缺德,轻则被人骂为“衣冠禽兽”,重则就“禽兽不如”了。这潜移默化地塑造着我们对群体及群体中的他人的依赖与关注,使我们更多地从集体和他人那里来获得自我认同。
哲学家们最喜欢用其最擅长的抽象思维将复杂的人进行抽象,抽象出五花八门的人性图景,可终究只是具有片面的深刻性,看到的只是人性的特征而非本质,而特征又是不稳定的和变化着的,所以,仅从特征层面把握人性是不够的。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第一次揭示了科学认知人性的根本方法并进而第一次揭开了人性之迷。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创见是他继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两大发现”之后的第三大重要发现。我们至少应当认识到,马克思的人性观在其唯物史观的理论体系中具有前提性和基础性的地位。令人遗憾的是,在当今的唯物史观的理论体系中似乎并没有人性观的一席之地。唯物史观第一次揭开了人类历史之迷,而人是创造人类历史的主角,人不仅是历史的创造者,还是历史的观察者和“书写者”,所以,如果不能真正把握人的本质,就无法把握历史的本质和规律。在马克思看来,素来被统治阶级所鄙视的劳动实践,它居然是人的存在方式,它是人的本质规定进而决定了人性的内容与变化发展。在马克思那里,人不是抽象化的存在,人总是“现实中的个人”,他用非常直朴的语言告诉我们,“有生命的个人存在”无疑是“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现实中的人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就必须能够生活,进行物质生活劳动,正是物质生产劳动决定了人的面貌。“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自己就是怎样。”
劳动创造论、社会关系决定和人性发展论是马克思人性论思想体系的三大基本论断,劳动创造论强调的是劳动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点,社会关系决定论告诉我们同类的人其人性差异的根本原因是利益关系不同,人性发展论则揭示了人性总体趋势是愈来愈丰富、完善和完美。劳动创造论是马克思人性观中最根本的命题和观点,它是后面两大命题和结论的基础。劳动创造论思想虽然耳熟能详,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深解其意并有效地落实到行动上呢?按照劳动创造论这一命题可以合乎逻辑地推论出,人的一切品质都要依靠劳动来培养,反之,如果一个能劳动而又不愿劳动的人,他就不能得到发展甚至不能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假如一个人只有劳动这一种需要和爱好,那他又难免变成工作狂,这时,他未必真正能获得完满的幸福,因为他的其他需要被压抑、遏制和扼杀了,而丰富的需要及其满足才是全面人性的表征。所以,马克思所向往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曾有好事者设计了一个关于人与猪的区别的数学逻辑推理:假设前提:人=吃饭+睡觉+工作+娱乐;猪=吃饭+睡觉 ;由此移项推论: 人-工作=猪+娱乐;人-娱乐=猪+工作。翻译一下就是:一个能工作而又不愿意工作的人,相当于会玩的猪;一个只会工作而没有任何其他爱好和兴趣的人,相当于会工作的猪。在今天,我们认识自己就更要努力追求和满足自己多方面的需要,如,追求生理需要以确保生活的热情力,追求人的社会需要以培养社会亲和力,追求理智需要性以培养理性调控力,追求道德需要性以培养道德奉献力,四力和调,人生和谐。
在与他人交往中认识自己并在友善他人中实现自己
认识自己是高层次的精神生活,可是,在消解崇高的文化娱乐化的今天,这可能会被归并到“心灵毒鸡汤”而遭到唾弃。
知人容易知己难。认识自己即自知,这是人区别于进而也是高于动物的基本方面,自知乃自觉,自觉方能觉人,方能成人。正如包先生所言,知己所长所短,就能扬长避短。可是,一方面,我们很难客观地把握自己的所长与所短,甚至经常把所短弱化、把所长强化——往往是被那些有求于我们的人的拍马屁所强化,从而没有了自我改进与完善的要求与动力。另一方面,即使自知自己的所短,虚荣心又常常使我们不自觉地用自己的优点比别人的缺点,进而掩盖了自己的不足。
自知既是自信的基础,同时也是自信的表现。自知的人一定很自信,缺乏自信的人,往往不自知其所长,而同时又时刻暗暗地挂记着别人是否在注意着自己的所短,故而,千方百计地通过放大其优势并以此来掩盖其劣势,因而,自卑的人通常又是极其张扬与自负的。归根到底,这都是虚荣心在作祟。在学术界,真正有深刻思想底蕴的大家,总是很谦逊而时时要让人知道他只是极其普通的人,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其实,真正的谦逊也是一种超强能力和超大资本的体现。
“永远幸福”是不可能的幸福。认识自己最本质的问题是要认识到自己人生应当追求什么,人生目的似乎是追求幸福,可是,追求人生永远幸福又是不可能实现的。人们会说,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追求幸福吗?这是当然的,可是,什么是幸福呢?有人说幸福就是理想目标实现后的愉悦。正如方登纳在《幸福论》那本小册子所定义的那样,“幸福是人们希望永久不变的一种境界。”也就是说,幸福就是目标实现后那种美妙的快乐感的永续性。但这种感觉的持久不变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一切皆变,原有的快乐感觉生成的条件和境遇也在变,且目标实现后它所激发出来的快乐感是递减的。所以,所谓“永远幸福”只是不可能实现的美好愿望,人生一定是伴随着不幸福甚至是不幸。而且可以说,小目标实现不会让感到多么幸福,唯有大目标实现了才会有幸福感,然而,人生又有多少机会去实现其大目标呢?这样说来,我们可能不得不生活在没有幸福感的平淡时光里,甚至是生活在痛苦中。不要以为这是老天不公,其实这就是生活本真和幸福的辩证法,平平淡淡、酸甜苦辣交错呈现才是真;如果没有不幸的体验,我们就不可能有幸福的感受。
孔子关于“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揭示出有一种可持续的幸福之来源,因我们的善良造福了对方,爱的奉献使我们被认同与赞誉进而感到充实与满足,这种被承认又转化为新的友善之动力。也许唯有在帮助他人的高尚行为中所获得精神的幸福才具有可持续性,因为每次精神回报都是不同质的快乐。
我们总是在与他人交往中认识自己,同时也是在交往中提升与发展自己。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总和的观点,既揭示了人性的内容归根到底是由社會利益关系所决定的这一客观规律,同时也揭示了交往是人的本质需求:
在某种意义上,人很像商品。因为人来到世间,既没有带着镜子,也不像费希特派的哲学家那样,说什么我就是我,所以人起初是以别人来反映自己的。名叫彼得的人把自己当作人,只是由于他把名叫保罗的人看作是和自己相同的。因此,对彼得说来,这整个保罗就以他保罗的肉体成为人这个物种的表现形式。
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只有通过与同类比较,才能真正客观地认知自己。从认知维度看,“我”正是通过与同类这面镜子的比照中认知自己是同类中的一员,把握其作为人的共性与个性。从哲学维度看,“我”是通过“他者”映现出来的,一个绝对孤立的“我”是无法获得其规定性的。因为有“你”存在并和“你”共处“我”才是“我”,一个人无所谓人性、个性,“两个人”才能彰显出人之为人的人性、个性。
他人既是映现自我的镜子,更是反思自我的标尺,“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句话蕴涵着一种积极的意义,这就是,在通过与他人的交往中意识到自己的优点与不足,从而为自觉地扬长避短提供了动力。在与他人交往中,对方的优点成为我要追求的目标,对方的缺点引起我的警惕与自醒。
人在交往中能够客观把握自己的境遇与培养关爱情怀。原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可是,在交往中却发现自己是千百万人中的幸运儿。当然,要在交往中产生自足,是需要正确的比较,如果只是关注自己所没有的,那一定会悲观失望;如果更关注自己所独有的,自然会产生一种满足感。
现实的人是以“类”的社会形式存在着的,而且人是共生关系中唯有彼此依存着才能存在的“类”之人。人与动物相比似乎越来越强大了,而这种强大的根本原因是人越来越由原子化的自我走向“命运共同体”,正是集体的强大和同类的相助成就了个人的能力全面提升和助力我们个人愿望的实现,马丁·布伯有句箴言特别温暖动人:“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总之,交往的丰富性不仅是人性完善和发展的重要路径,也是人性完善和发展的重要动力。
认识自己,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其不同的侧重点。年轻时容易因为时光太富有而虚度光阴,这时,不能仅仅认识到自己还很年轻这一优势,而是要有自觉的苦难意识,勤于吃苦和奋斗,不断地积蓄实力,把年轻时的优势转化为中年后成功的胜势。孔子曾对年轻人寄语道:“后生可畏。”这是对后生的鼓励和期待,但若是虚度了大好时光,到了三四十还没有奋斗出一个眉目来,那就了了啦。如果年轻时缺少了劳其筋骨的艰苦奋斗,老来也就没有了心满意足的美好回忆了。不过,也有些年轻人因为缺乏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而产生自卑情结,他们总是用现在的自己的一事无成来比较中年人士的功成名就,裁剪掉了他们之间的二三十年时光隧道,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隧道里“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我们能自觉地在人生不同阶段确立可行的奋斗目标并尽力而为,也许二十年后回过头会惊诧于自己怎么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与成就?仿佛不敢想像,也仿佛不认识了现在的自己了。
人到中年,事业定型,过去残酷竞争的焦虑与烦恼已翻篇、爱恨情仇也成过往。这时则要自觉地让工作与生活的节奏慢下来,歇歇脚,总结与反思过往的奋斗经历,心也平了,气也顺了,清醒地知道自己该过怎样的生活了。许多人可能突然意识到,家不再是过去奋斗时的临时驿站,而是安身立命的人生终点站。回归家庭,认真打理一下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是中年人认识自我后的理想选择。
总之,“认识自己”是人性的自我觉醒,也是一种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它是永续的过程。我们应当在自觉地“认识自己”中改造與提升自己,在交往中开阔眼界和提升境界,通过创造美好的世界来获得可持续的幸福。
(作者系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伦理学原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