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所忽略的“聊斋的幽默”
2023-07-11周岩壁
周岩壁
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等人努力提倡幽默,声嘶力竭,不遗余力——用时尚的词儿叫用了洪荒之力,俺们乡下土话叫使尽了吃奶的劲儿——追认了一批幽默先驱,像袁宏道、李渔、王思任、金圣叹等等。虽然他尽量地多网罗一批人,以求壮大声势;然而,并没有聊斋里的蒲松龄老先生。我们发现,其实这位山东老私塾先生,倒是蛮幽默的;或者用我们传统的说法是满诙谐的——大观园里的李纨赞扬王熙凤“诙谐得好”。
这不是我们在这里空穴来风,信口开河,而是有诗为证,有文为证的。《聊斋文集》中有篇《绰然堂会食赋》:
僮跄跄兮登台,碗铮铮兮饭来。小者飞忙而跃舞,大者矜持而徘徊。甫能安坐,眼如望羊,相何品兮堪用,齐噪动兮仓皇。箸森森以刺目,臂密密而遮眶,脱一瞬兮他顾,旋回首兮净光!唇膏欲滴,喙晕生光。连口直吞,双睛斜瞪。脍如拳而下咽,噎类鹅而伸颈。至拄颡而撑肠,始哄然而一散。
这是写乡下宴席。印象中小时候,邻家大哥搬亲——乡下娶妻叫搬亲,一村的人都去吃喜宴,老老小小,高高低低,密密匝匝,闹哄哄,乱糟糟,把几张八仙桌围个密不透风;就是这样。所以每读此赋,颇感亲切,揣摩情景,呵呵不已。
聊斋《屋漏赋》:
山居老屋,门以承尘。夏霖滴漏,丁丁夜闻。及支枕而拥衾,任高卧于重茵。忽忽焉发峨舸之舟,蘧蘧焉泛鄱阳之浒。俄而箫管停声,回飘点鼓;阗阗冬冬,盈耳可数。或数时而一鸣,或援桴而四五。无何,洒然惊觉,乃山堂漏雨也。俄闻扣门,有客投刺;或戴笠而蹑屩,亦叠乘而累骑;剥剥啄啄,举声四壁。但闻马策闲敲,或一或二。已而绨帐梦回,重闼深闭,又屋满之如麻,声淋漓而尽致也。
聊斋所遭的屋漏,实际上和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描述的事件是类似的。但二者心境很不一样:老杜显得民胞物与,悲愤苍凉,深沉老健。聊斋呢,在滴滴答答的漏雨中,梦而又梦,饱游了名胜,接见了贵宾,闲适而且逍遥。真能我与我周旋,苦中作乐!
聊斋《酒人赋》最后说到如何整治发酒疯的醉鬼:
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术,可以解酩。厥术维何?只须一梃。絷其手足,与斩豕等。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
把发酒疯的家伙,像要宰杀的猪那样捆住手脚,拿根棍子,狠揍这厮的屁股——注意,可不要打脑袋;查着棍数,揍不到一百,他就好了。我们看这单方,至今应该还有效吧,但要慎用。
聊斋在乡下虽然是为人师表,但也并不板着脸教训人。有时候也和朋友开点玩笑。如王子巽续弦,聊斋填了一首《贺新郎》的词去吃喜酒,其中说:
乍见人人,没是处,上下挼莎欲遍。此际,信巫山不远,几年不到,阳台路,恐生疏,未必行云善。——第一夜费调转!
意思是说,看看,你家新娘子羞得手脚都没处放。老兄,你这几年一个光棍,总算混过来了;怕是怎么过夫妻生活都忘了。——这新婚第一夜,你两口子都不知道咋办,可要作难了。所谓谑而不虐。
《聊斋志异》刚开始,是以钞本形式流行的。老先生的稿本,借出去,怕丢失,总得不断地催着人还,像讨狗肉账一样麻烦。《慈悲曲·西湖月》就写这糟心事:
更有一种光棍,借去全不送还!张兄李弟,挤着传,有无全不挂念。今日在直隶,明日弄到云南。观者,怜存本之难,勿久假而不归也。
再看聊斋的一封日常信函:
日托肺腑,无少瑕疵。乃王妈妈之鬼语一投,而张爷爷之尊脸顿放。是何景象乎?呵呵,长短只在梧桐,自有傍人之月旦。生杀皆其骨肉,宁类大圣之膻根!
《聊斋文集》标明这是聊斋给沈德符的信。恐怕有误,至少不是那位《万历野获编》的作者。因为沈德符去世时,聊斋只有两三岁。信中的王妈妈、张爷爷,我们不是个中人,时过境迁,无法明了。“长短只在梧桐,自有傍人之月旦”,这是化用“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两句诗见于《平妖传》第九回和《金瓶梅》第三十一回。“大圣之膻根”见于《西游记》第八十一回。就是说,这些当时不入流的通俗文学,成了聊斋诙谐的材料和富矿。
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举聊斋《八戒相思》的奇文:
[净坛床]一日八戒离了天宫,驾着云头去净坛。八戒正看,阴司里一伙人来到面前。两鬼押着一个鬼,佳人貌似天仙。八戒一见昏迷了,魂灵飞上九重天。拉住佳人问一问,才知道武松杀的潘金莲!看得金莲知觉了,斜转秋波开笑颜。回头看着笑一笑,传情只在眼角边。一驾云头到旧府,恹头搭脑好不堪。翻来覆去思又想,魂里梦里怪声颤。不觉金莲叫出口,活现美人在面前。头上一朵乌云乱,我的姐姐呀,潘金莲!一双俊眼如秋水,我的亲亲呀,潘金莲!又红似白芙蓉面,我的妹妹呀,潘金莲!两行牙齿白似玉,我的肉肉呀,潘金莲!架上金鸡忽一叫,床头好梦已惊残!八戒病了十日整,浑身消瘦鬣毛卷。
真是想落天外,绝妙好辞。问题又来了,既然老先生这么幽默风趣,林语堂们四处招兵买马的时候,正缺人手,为什么就没把聊斋划拉进去壮大门面呢?这也没啥难解的。当时林语堂们能看到的,也就是《聊斋志异》。我们以上列举的妙文,都还灰头土脸尘封在不知道的哪个旮旯里呢。到1962年,路大荒编的《聊斋文集》才面世。所以,聊斋错过那班车了。
有人会问,如此说,《聊斋志异》就不幽默诙谐?我们必须说,并不全是这样。不须翻检随手举两例:《崂山道士》中学仙的书生,自信地向一面墙冲去,结果没过去,额头起个大包,岂不好笑?《骂鸭》中的小偷,非要失主狠狠地骂他,也令人失笑。书中此类诙谐处,应该还有,但整个看,《聊斋志异》中幽默的成分少些。林語堂们没有联络聊斋,可能主要是文类限制。《聊斋志异》是小说,而当时提倡的幽默主要是小品文、随笔。如果他们当时能见到《聊斋文集》,那这位私塾先生一定会给安置到幽默诙谐的交椅上坐坐吧。
然而,历史就是历史,没有什么如果,也不可虚拟;但历史可以反思,可以揣度。聊斋坐不坐林家幽默的交椅,并没有太大意义。我们所以揭举聊斋的幽默诙谐,是为更充分全面地认识聊斋。简单地说,我们认为幽默诙谐是一种性情,也是一种精神境界,可以在生活的磨砺摔打、读书学习、待人接物中,有意识地逐渐培养出来;实质上,它是乐观精神的表现,是对直接现实的优裕的把控。蒲松龄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他一辈子在世人面前,都只是个乡下教书先生。
(作者系郑州师范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