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尝《诗经》中的酒

张丑平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也是一部体现周朝社会风俗文化的百科全书。《诗经》中提到酒的诗歌大约60多首，从宴饮之酒到祭祀之酒，从君臣聚酒到独自饮酒，《诗经》中的酒，不仅仅是饮品，更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蕴，为我们提供了周代宴饮祭祀生产生活的重要资料，展现了丰富的礼乐文化，蕴含着吟唱者丰富的思想情感。千年之后诵诗品酒，感受到的是礼重情浓的诗酒文化。

酒与礼

西周开国之初，周公制作礼乐文化，奠定了礼乐文化的基础，西周礼文化是借鉴夏商两代的基础上完善起来的，具有较完备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诗经》收录的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雅、颂部分多为祭祀诗和君臣贵族宴饮诗歌，能够很好地体现周代礼乐文化。

中国宴饮文化历史悠久，宴饮是古人进行社交活动的重要方式，《诗经》首次通过诗歌的形式呈现出周朝的宴饮文化。《小雅·鹿鸣》是一首描写君臣宴饮场合的诗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这首诗描写的宴会政治氛围很浓，酒宴成了维系君臣关系的纽带，在热烈欢快的音乐中，在君王对臣子的赞美声中，呈现了儒家君臣有礼、明君礼贤下士、君臣同心同德的理想图景。《鹿鸣》在后世贵族宴会、乡饮酒礼等宴会中经常演唱。《大雅·汉江》是一首周宣王赏赐召穆公的诗。诗中写了君王赏赐臣子的礼节：“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召穆公曾奉王命征讨淮夷之乱，取得胜利后，君王赏赐他圭玉和香酒，以玉为柄的圭瓒，黑黍香酒在古代是赏赐中较高的赐品，饮酒礼起着稳定民心和臣心、维系君臣关系的政治功能。

如果说君臣之酒主要体现了宴会的政治功能，那么朋友之酒则体现了真挚的情谊，例如《小雅·瓠叶》写了朋友之间饮酒时的谦让之礼：“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此诗一共四章，首章写了采瓠叶作为配菜，后三章描写了煨、熏、烤各种方法炙烤兔肉的过程。从诗中描写的兔子和瓠叶饮食来看，食物相对比较单调，宴会气氛也没有《鹿鸣》那样热闹，但主客饮酒礼貌谦让、情谊浓厚。“言物虽薄而必与宾客共之也”（朱熹《诗集传》）朋友友情在简单味美的饮酒聚会中变得更加浓厚。

在古代，宴饮聚会也是乡邻们维系宗族关系的重要方式，尤其是节假日和祭祀日，劳动者在农闲之时，村落乡邻经常聚会宴饮，例如《豳风·七月》反映了早期农业社会中劳动者全年的生产活动，最后一章描写了年终部落宴饮称觞的盛况：“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劳动着忙碌一年之后，欢快地参加聚会，举杯互相祝福彼此长寿安康。这是大型场合的宴饮聚会，几乎都是全民参与，尤其是劳动者一年只有在这几次仅有的特殊时间节点里才能享受这种“跻彼公堂，称彼兕觥”畅饮之喜悦。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古人非常看重祭祀，将之提到与战争并列的地位，祭祀既表达了对神或者先祖的尊敬，也寄托了古人祈福除灾、盼望丰收的愿望，所以，古人在祭祀时会准备重要的酒食表达敬意，他们认为只有让神灵或者祖先享受美酒佳肴，后人才会保护得到庇佑：“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小雅·楚茨》）；古人甚至强调只有祭祀时才能用酒：“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尚书·酒诰》）

古代农业生产是社会经济的主体，为了获得好收成，周人频繁举行农业庆典和祭祀，或者祈求神灵保护五谷丰登，或者是丰收之后对神灵的报恩与感谢。因此酒与农业也有了密切的关系：“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楚茨》）“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周颂·载芟》）酒成了沟通神人，祭祖祭神的重要祭品。《小雅·信南山》是一首周王室祭祖祈福的祭祀诗，第三章描写了用谷物造酒，祭祀祖先、祈求福寿无边的愿望：“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第五章写清酒牺牲祭祀之礼：“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先以清酒祭献，继之以红色雄牛作牲，一并敬献先祖享受。再如《周颂·丰年》也是周人庆丰年、祭田神的乐诗：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这些祭祀时都体现了共同的特点，美酒祭祖祭神，祈求庄稼丰收，粮食满仓、丰衣足食。

《周颂·丝衣》是周代贵族举行“宾尸之礼”时配的乐歌：

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兕觥其觩。旨酒思柔。不吴不敖，胡考之休。

诗中描写了庄重虔诚的祭祀之礼，场合庄严肃穆，祭祀之人威严谨慎，不喧哗不怠傲，用精美的酒器盛着香甜的美酒，祈求得到寿考之福。《大雅·凫鹥》也是祭祀之后宴享公尸时唱的诗歌：“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诗中强调了酒食的味美，写酒之美，用了“清”“多”“湑”“欣欣”等词，写菜肴之美，用了“馨”“嘉”“芬芬”等词，既体现了酒食的甘甜美味，也体现了祭祀者的虔诚。

酒与德

酒虽然味美甘醇，消愁去忧，但多饮则伤神伤身，失德失礼。夏商周时期，一些统治者和贵族饮酒失德的事频繁发生，夏桀商纣都是饮酒失德的反面教材，所以周公专门做了我国第一部禁酒令《酒诰》，警戒这种醉酒失德之事发生，告诫担任大小官员的子孙们不要经常饮酒，要用道德来约束自己，不要喝醉了：“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尚书·酒诰》）酗酒不仅会让臣民犯上作乱，丧失了道德，甚至会导致国家灭亡。

《诗经》中也将饮酒与德行紧密联系，饮酒不失德则为君子，失德失态则被人耻笑。例如《小雅·湛露》，尽管诗中描写的是“厌厌夜饮，不醉无归”的酣饮场面；但饮酒者却是：“显允君子，莫不令德”“岂弟君子，莫不令仪”，强调了君子饮酒不失仪的令德。《大雅·既醉》也对具有君子美德的饮酒之人做了赞美：“既醉以酒，既饱以德。” 能保持酒后清醒、礼貌文雅的是谦谦君子，但酒后失态、失礼、失德之人则是被人嘲讽的对象，例如怨刺诗《小雅·小宛》，对嗜酒如命、不务正业的人提出批评讽刺：“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再如宴饮诗《小雅·宾之初筵》，诗歌首章写了宴会礼仪，宾客入席，礼貌谦和，分左右两列落座谦让有序：“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宴会饮食用品摆放整齐，编钟和金鼓等乐器也已准备好，可是宴會开始之后，酒过三巡，宾客就开始手舞足蹈、举动轻浮，甚至吵吵嚷嚷，乱动饮食祭品：

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谓伐德。饮酒孔嘉，维其令仪。

宾客完全没有了刚入宴会时的威严与礼仪，展现出失礼的醉酒丑态。此诗通过描写宴饮的场面，讽刺了酒后失仪、失言、失德的种种醉态，告诫世人饮酒要有君子的礼仪风范，适度饮酒，反对滥饮，诗歌也提出饮酒需要有人监管：“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彼醉不臧，不醉反耻。”对劝酒者也提出批评：“式勿从谓，无俾大怠。匪言勿言，匪由勿语。”此诗反映了当时的酒文化，描写醉酒人物情态也惟妙惟肖，是《诗经》中的佳作。

酒与器

古人云：非酒器无以饮酒，饮酒之器大小有度。西周是青铜器发展迅速的一个时期，青铜酒器数量和种类众多，酒器不仅代表着精湛的青铜技艺，也体现了贵贱尊卑之礼，是酒礼文化重要的一部分，《周礼》载：“六尊：牺尊、象尊、着尊、壶尊、太尊、山尊，以待祭祀宾客之礼。”《礼记·礼器》载：“宗庙之祭，尊者举觯，卑者举角。”《诗经》中提到的饮酒器具种类较多，有兕觥、金罍、觞、觚、杯、角、酌、斗、匏等，是后世考察青铜酒器文化的重要参考资料。

在《诗经》里出现较多的是兕觥和金罍，金罍是饰金的酒器，兕觥是椭圆形腹或方形腹，盖作成带角的兽头形酒器。《丝衣》：“兕觥其觩。旨酒思柔。”《七月》：“跻彼公堂，称彼兕觥。”《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较大的酒器有“斗”，《说文解字》：斗，十升也，象形，有柄。《大雅·行苇》：“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主人斟满美酒敬长者，祝福长者长命百岁，方玉润《诗经原始》：“老者不射，酌大斗饮之，座中乃不寂寞。”这里宴会用“斗”，重在表明对长者的尊敬之意。

《诗经》还提到温酒器具，例如斝和爵，《行苇》：“或献或酢，洗爵奠斝。”“爵”是一种圆腹有尾有把手的酒器，实现了盛酒、饮酒、温酒一体化功能。斝是一种圆腹长足煮酒器。《诗经》提到的盛酒器具如：尊、壶、缶、卣。酒器和祭品也能体现礼仪文化，例如《鲁颂·閟宫》：“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万舞洋洋。”各种祭品，各种容器，一一陈列，以显出其祭祀规模之盛大。这里的“牺尊”是一种口大颈高牛型盛酒酒器，只有贵族之家和重大场合才会用。“壶”口大有耳圆足，是常见的饮酒盛酒：“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大雅·韩奕》）

宴饮酒会上乐器的使用可以营造和谐气氛，使人心情舒畅，也增加宴会的仪式感，还可以间接表达对宾客的赞美，从而达到招揽人才或者感谢宾客、增进感情的作用。《诗经》中宴会中酒与音乐也是相配合的，例如《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唐风·山有枢》：“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这些诗句都描写了饮酒时通过音乐来调节气氛的场面。《小雅·彤弓》是一首在宴会上唱的雅歌，描写了天子宴请诸侯并赏赐彤弓的场景：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天子赏赐有功诸侯漆红色大弓，用钟鼓为宴会配乐，在这样重要的场合里，乐器与酒增加了宴会欢快的气氛，加深了主客的情感交流，体现了先秦的礼乐文化。

酒与情

作为诗歌，抒情是第一要义，《诗经》酒中情复杂多样，美酒斟满，真情吐露，互诉衷情、借酒消愁，《诗经》中的酒中展现了先秦人们丰富的内心情感。

《卷耳》描写了婚姻恋爱中借酒解忧愁、寄相思的情感：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关于诗歌主旨，历代说法不一，但怀人之情，贯穿全诗。主人公骑着疲惫的马，登高望远，愁绪满怀，只好借酒消愁，兕觥和金罍酒杯中，盛着主人公满满的思念与悲伤之情。《邶风·柏舟》是一首忧愤之作，有学者认为主人公是一个怀才不遇伤时感事的男子，也有学者认为主人公是一个遭遇不测，无处诉说的女子，其实无论主人公是谁，诗中都抒发了主人公的隐忧以及想借酒消愁的愁闷：“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诗经》也通过酒会，表现了朋友亲人聚会时欢快的情、夫妻婚姻中和谐之情等。“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小雅·伐木》）诗中表达了作者对友情的重视，希望被邀者一起聚会畅饮。《小雅·南有嘉鱼》是一首专叙宾主淳朴真挚之情的宴饮诗：“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全章用了鱼水表达宾主之间的和睦欢愉之情。《小雅·棠棣》：“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描写了兄弟聚会，畅饮美酒时热闹祥和欢乐的气氛，赞美了和睦的兄弟之情。《女曰鸡鸣》是一首赞美新婚夫妇感情和谐、描写了他们享受着美味佳肴，饮酒弹琴的美好生活：“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从《诗经》这些“酒”味中，可以品出浓厚的亲情、爱情、友情，也可以感受到古人喜悦忧伤悲愁爱恨的丰富情感世界。

总之，《诗经》中的酒，热闹中蕴含着礼乐人伦秩序，庄重中寄托着消灾祈福愿望，畅饮中表达了喜怒哀乐情感，直至千年之后余香不断，回味無穷。

（作者系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