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遥望盛唐诗与酒

2023-07-11曹丽芳

博览群书 2023年6期
关键词:饮酒杜甫李白

曹丽芳

杨义先生在他的《李杜诗学》

(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中曾说:

若问中国古代文人一脉相承的最令人神往和陶醉的人生方式有哪些?大概不须多加思量就可以举出:诗酒风流。诗酒因缘,于唐尤深,为有唐一代魅力奇特的精神文化现象。

杨先生并且将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所描绘的那个“精神自由雄放而清雅脱俗的‘理想国”,称之为“一个富有魅力的‘醉态盛唐”。的确,盛唐气象代表着我国诗性气质的最高峰,而在这座高峰上,与诗心诗魂比翼齐飞的又何曾少得了醇酽浓郁的酒香呢?余光中先生的诗句“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说的自然是李白,但在诗酒风流这个特质上也可算是说出了盛唐文人的群体风貌。那个时代,曾有多少“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赠李白》)的剑客诗人行走在春风吹拂的长安道上?有多少“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高适《别韦参军》)的狂歌痛饮送走了星辰又迎来朝阳?又有多少“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登高》)的人生无奈被诗人的才情化作了历久弥芬的陈年醇酿?想一想盛唐时的诗酒风流,即使隔着遥远的时光,也能讓我们大醉一场。

盛唐诗歌与酒的话题是许多研究唐诗或唐代文化的学者们最集中的兴趣点之一。郭沫若先生统计过盛唐诗坛的双子星座李白和杜甫的涉酒诗,在《李白与杜甫》中说:

我曾经就杜甫现存的诗和文1400多首中做了一个初步的统计,凡说到饮酒上来的共有300首,为21%强。作为一个对照,我也把李白现存的诗和文1050首做了一个初步的统计,说到饮酒上来的有170首,为16%强。(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年版,P217)

葛景春先生也做过类似统计,他的结论是:

李白诗中出现酒字有115处,醉字110处,酣字18处,酌字22处,杯字18处,樽字14处,其他的如醑、渌、酲、酹、酿、酩酊、玉浆、玉液、玉觞、玉壶、玉碗、金罍等有24处,加起来总共有322处。杜甫诗中提到酒字的有170处,醉字81处,酣字22处,酌字9处,杯字39处,樽字22处,其他如醪、醅、酝、醺、酿、酩酊、醇酎、玉壶、玉觞、玉瓶等21处,总计有385处。这样算起来,饮酒诗在他们的诗中的比例,还要再高些,要占百分之三十几以上。(《李白与唐代酒文化》,载《河北大学学报》1994年第3期,P50)

蔡镇楚先生的《唐宋诗词文化解读》则对盛唐好几位诗人的涉酒诗作过统计,结论是“张说48首,沈佺期22首,王维23首,李颀29首,王昌龄19首,刘长卿45首,孟浩然49首,李白250首,杜甫208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P273)。尽管各家数量稍有不同,但这种统计的兴趣本身就不难让我们感受到盛唐诗人、诗歌与酒的密切关系,可以说在盛唐诗歌的海洋里,到处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酒香。

翻阅盛唐诗歌,我们几乎可以看到关于酒的所有层面的记录和描绘。关于酒的名字,有清酒(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白酒(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绿酒(李白《杂曲歌辞》“春风东来忽相过,金尊绿酒生微波”)、碧酒(杜甫《送率府程录事还乡》“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琥珀酒(张说《城南亭作》“北堂珍重琥珀酒,庭前列肆茱萸席”)、流霞(李白《豳歌行》“狐裘兽炭酌流霞,壮士悲吟宁见嗟”)、葡萄酒(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柏酒(杜甫《元日示宗武》“飘雪还柏酒,衰病只藜床”)、竹叶酒(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菊花酒(储光羲《田家杂兴》“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桂酒(高适《赠别褚山人》“墙上梨花白,尊中桂酒清”)、曲米春(杜甫《拨闷》“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金陵春(李白《寄韦南陵冰》“堂上三千珠履客,瓮中百斛金陵春”)、兰陵酒(李白《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新丰酒(王昌龄《送郑判官》“英僚携出新丰酒,半道遥看骢马归”)、交河酒(岑参《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柳林酒(裴行俭《蜂醉蝶不舞》“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老春(李白《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浊醪(张谓《湖上对酒行》“主人有黍千余石,浊醪数斗应不惜”)等,名目繁多到目不暇接。

用来饮酒的器具在盛唐诗歌中也是琳琅满目,异彩纷呈。有玉缸(岑参《韦员外家花树歌》“朝回花底恒会客,花扑玉缸春酒香”)、玉壶(王维《杂诗》“持谢金吾子,烦君提玉壶”)、玉瓶(杜甫《醉歌行》“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银瓶(杜甫《少年行》“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玉杯(张说《东都酺宴》“共喜光华日,酣歌捧玉杯”)、玉碗、金罍(王昌龄《送李五》“玉碗金罍倾送君,江西日入起黄云”)、金樽(李白《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玉樽(李白《东武吟》“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金盏(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四》“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玉觞(万齐融《三日绿潭篇》“禽浮似挹羽觞杯,鳞跃疑投水心剑”)、鸬鹚杓、鹦鹉杯、舒州杓、力士铛(李白《襄阳歌》“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金屈卮(岑参《冬宵家会饯李郎司兵赴同州》“急管杂青丝,玉瓶金屈卮”)、金叵罗(李白《对酒》“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夜光杯(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等。

盛唐诗人沽酒、问酒、饮酒等涉酒活动遍布于生活的各种场景甚至不为人知的生活边缘和角落。他们老友相逢时饮酒(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临歧送别时饮酒(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逢年过节时饮酒(杜甫《九日》“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寻常日子里饮酒(杜甫《曲江二首》“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高朋满座时饮酒(李白《赠刘都使》:“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远行归来时饮酒(杜甫《羌村三首》“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贵客临门时饮酒(杜甫《客至》“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知己相对时饮酒(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块然独处时饮酒(王缙《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林亭》“林中独酌邻家酒,门外时闻长者车”)、偶然即兴时饮酒(岑参《郡斋南池招杨辚》“偶从池上醉,便向舟中眠”)、外出访友时饮酒(孟浩然《过故人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甚至在荒凉的塞外,见到沽酒老人,好酒的诗人无论想不想饮酒,也还想要跟老人开个玩笑: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

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岑参《戏问花门楼酒家翁》)

在中外文化史上,诗与酒往往是相伴相生的,酒在很多时候充当了触发诗兴的媒介,而诗又是酒意的审美化持续和留存,盛唐诗人对诗酒之间的这种伴生关系是很清楚的,张说在《醉中作》中说:

醉后乐无极,弥胜未醉时。

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

酒后的言语在诗人看起来每一句都是极自然的诗句。杜甫《独酌成诗》写道: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

酒后作诗,如有神助。而对于“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李白《增内》)、“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李白《襄阳歌》),宣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的诗仙李白来说,酒和诗就融合得更加紧密了,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是“李白一斗诗百篇”,晚唐的郑谷在《读李白集》中则以“文星”与“酒星”的双星美称来向他心目中高吟大醉的李白致敬:

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钟在李先生。

高吟大醉三百篇,留著人间伴月明。

既然詩与酒的关系如此紧密,我国古代诗歌的本质又主要是言志抒情的,那么诗歌中的酒就不仅仅是诗人生活的如实记录了,还往往承载着抒情达意的功能,我们从盛唐诗人众多的涉酒诗篇中除了能够看到他们的出处行迹外,还能够感受到他们或慷慨激昂,或潇洒淡泊,或忧愁伤感的情绪表达。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这首《凉州词》中的葡萄美酒,激发了守边将士在明白了生命和使命之间取舍问题的答案之后,那种极度高昂的对生命的赞美之情。哪怕是在明知道“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前提下,在战争一触即发的短暂间隙,也要以最热情、最快乐的姿态享受一次美酒给予的酣醉。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击西胡。

功名只应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这首《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中,诗人岑参在一个酒家为即将出塞从军的李副使送行,杯盘交错之间,逐渐升腾而起的博取功名、作“英雄一丈夫”的壮志豪情,竟然将在这种场合中常见的离情别绪排挤到了意识之外。在这些诗句里,酒是点燃生命激情的火焰,在它的光华照耀下,诗人们的心境呈现出慷慨淋漓的豪放之美。

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

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

不妨饮酒复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

(王维《答张五弟》)

王维是学佛之人,情感世界洁净精微,这里的“饮酒”既不是慷慨激昂的豪饮,也不是弥漫着惨淡忧伤的愁饮,而是自然萧散、随遇而安的闲饮,传达的是诗人内心的散澹闲适之情。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王昌龄《龙标野宴》)

王昌龄被贬到龙标(今湖南省洪江市),连好友李白都为他发愁,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但极有个性的他自己反而在这偏远之地找到了自在安闲的度日方式。夏晚风凉,携酒竹丛,在青山旁明月下,约三五好友开一个充满野趣的筵席,把贬谪生涯过成了令人艳羡的自在日子。在这些诗句里,酒所传达的是安顿生命、舒展心灵的潇洒闲适之情。酒作为消解愁烦的媒介由来已久,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短歌行》)的观念也被盛唐诗人所继承,李白曾经希望“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杜甫也曾在寂寥的他乡“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九日五首》其一),想必是想借助酒意驱散内心的思乡之情与不得志之苦。在那些抒写离情别绪的诗歌中,酒更成了安慰送行者与远行者双方的情感纽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随何处眠”(高适《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离筵上一杯又一杯的相劝,为的是把友人装在心中,以慰藉分别后双方的担忧和独孤。酒在这里既渲染了离情,又宣泄了离情。

盛唐是一个激情四溢、元气淋漓的澄明高朗的时代,此时的文化精神与诗酒精神高度契合,在那些有酒浸润的诗歌境界中我们往往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属于盛唐气象所特有的自然明净、高旷辽远和含蓄蕴藉。这是诗的意境,也是盛唐人诗酒风流的生命境界。

李白是一位飘逸绝尘好似神仙一样的诗人,他的心灵世界极其明净清澈,宛如大自然本身,他那些有酒参与的诗歌意境纤尘不染如同仙境,“南风吹归心,飞坠酒楼前”(李白《寄东鲁二稚子》),诗句里丝毫不涉及人在旅途的漂泊,离家远行的凄苦,只是单纯的一颗思念儿女的心,在和煦的南风吹拂中飞跃千山万水,回到了他和孩子们共同熟悉的地方。“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回忆好友从前款待自己的筵席,不做烦琐的铺排描写,只是简捷清朗地写一个总体印象,明净的意境中能够让读者感受到那份异常清纯的友情。李白诗歌境界的自然明净如同他本身一样,是盛唐文化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盛唐时期人们的心灵是开放的,是相对自由的,也是对人生对社会普遍拥有高远的期待和追求的,因而在诗歌境界里也呈现出高旷辽远的特点,与酒相关的诗作更是如此,哪怕是情调容易低沉的送别诗。李颀《送陈章甫》写道:

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这里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小儿女之态,而是突出被送之人的性格高旷,心轻万事。“醉卧”两句神韵悠然,风骨超迈,是盛唐气象应该有的样子。含蓄蕴藉是我国古代诗歌的审美原则之一,在盛唐时期的诗人笔下,涉酒诗歌的诗歌境界也往往遵循着这个原则,我们也以几首送行诗为例。李白《送客归吴》写道:“江村秋雨歇,酒尽一帆飞。”寂寂江村,绵绵秋雨,一场酒席,一帆远逝,字面上没有情却能充分调动读诗人的情感共鸣。类似的还有杜甫《江亭送眉州辛别驾升之》首联写道:“柳影含云幕,江波近酒壶。”柳影江波,云幕酒壶,看似客观交代当时实景,实则离别的情绪已然充溢其中。杜甫性格的沉稳深厚,文字的凝练老到,于这样的诗境中是能明显感受到的。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其二:

丹阳城东秋海深,丹阳城北楚云阴。

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此诗也是用秋海、楚云、高楼、别筵、寒江、明月等意象,辅以深、阴、不能、寂寂等或低沉或有阻碍感的修饰语,共同组成一幅含蓄深远的诗歌境界,将满怀的不舍无奈和浓郁的离情蕴含其中,意在言外,韵味绵长。

总之,在盛唐诗人笔下充溢着林林总总的酒场、酒会和酒局,飘扬的酒旗、精美的酒具、浓郁的酒香伴随着诗人们的生花妙笔定格为我们民族心灵图景中的美妙景观,盛唐时代的诗酒风流也借助于这些诗歌而能够令后人流连忘返。

(作者系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猜你喜欢

饮酒杜甫李白
饮酒,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杜甫改诗
纸上的李白(三)
纸上的李白(二)
纸上的李白(一)
《陶渊明 饮酒》
杜甫与五柳鱼
与猫狗共饮酒
倒下的那一刻
杜甫的维稳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