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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电报与“出山要比在山清”

2023-07-11陆远

博览群书 2023年6期
关键词:领袖胡适清华

陆远

1935年12月,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吴景超收到在南京国民政府从政的几位独立评论社的朋友的电报,要他参加政府工作。“从教书改行去做官”,吴景超感到“踌躇莫决”,遂去请教谊在师友之间的胡适。吴景超是胡适非常倚重,寄予厚望的《独立评论》杂志社同仁,尽管他觉得吴“入政府,为国家尽义务”对学术界来说是损失,但还是“毫不迟疑”地劝吴景超答应翁文灏等人的邀请。一个月后,胡适连着给翁文灏、蒋廷黻和吴景超等人写了两封信,期待他们莫做“伴食”之官,而要“以宾师自处”,做“‘面折廷争的诤友诤臣”,所谓“出山要比在山清”。

“出山要比在山清”是胡适挚友丁文江一个月前在湖南考察煤矿间隙游览衡山写下的诗句,胡适读到这首诗时,丁文江已因煤气中毒遽尔长逝,但文字中流露出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和知识分子的道德操守依旧令人动容。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将“出山”狭隘地理解为“学而优则仕”,毋宁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精英意识、淑世情怀与公共精神的象征,在这一点上,吴景超一生的名山事业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样本。

据学者吕文浩搜集整理,吴景超留下著述大约有250万字,而近些年正式整理出版的,大约只占其中的三成。而“要讨论吴景超的学术成就和思想主张,不能只有专业学术论著一个尺度,撇开那些发表在非专业刊物上的文章,我们的理解和把握是片面的、单薄的”。也就是说,在狭义的“专业”之外,从总体上去理解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德行操守和视野格局,对当下更多数的读者或许有更大的启发意义。新近出版《把中国问题放在心中:吴景超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作为一本兼具“研究性、纪念性和史料性”的文集,为我们理解吴景超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一条可资按图索驥的线索。在我看来,公共精神是吴景超一生重要的思想底色,它滥觞于早年清华学校教育中对公民意识和团体精神的培育;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阶级对社会责任自觉和领袖意识培育的思想潮流中得到呼应;到三四十年代,进入政府服务既受到内在公共精神的推动,也为这种精神的实践提供了切实的路径。

?“教育原来在清华”

吴景超是清华学校1923级学生,早期社会学家中与他同级的有吴文藻,比他高一两级的有吴泽霖、潘光旦。四人在学校时,兴趣相投,过从甚密。上世纪80年代末,潘光旦、吴景超、吴文藻都已去世,他们的学生费孝通在一次纪念会上专门提到这三位老师的名字,认为自己“从这几位老师所学的不仅是做学问这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做人这一方面”。所谓“做人这一方面”,用费孝通自己的话说,就是“清华人之所以成为清华人的精神内容”,总结起来,可以概括为对培育公民意识和团体精神的重视,体现了早期清华德育的基本立场和价值观。

所谓重视公民人格培育,主要表现为对学生“取干涉主义”,实行“严厉的管理制度”,强调行为操守和道德生活方面的自律。1947年吴景超重回清华任教后,忆及学生时代,特别强调当年“受的是一种循规蹈矩的训练……在这种方法下陶冶出来的人,在规定的路上走,不敢放肆,不敢苟且,守法律,重秩序,够一个好公民的资格”。这种严格的道德自律成为贯穿吴景超一生的品格——他的清华室友梁实秋说,吴“处事公私分明。供职经济部所用邮票分置两纸盒内,一供公事,一供私函,绝不混淆,可见其为人之一斑”。

如果说公民人格更多着眼于个体的自我约制,那么团体精神的培育主要就是强调公共生活的参与和公共意识的养成,用吴景超对闻一多说的话就是“人生最完满最快乐的生活,只是诚心悦意地加入社会去活动”。在吴景超看来,“我们中国人,有种最坏的毛病,就是无共同生活”,而对于清华这样肩负更大历史使命的学校来说,“假如学生一个个都抱起头来念书,别事一概不管,那么清华岂不是要变成一所僧院么?还有什么生机可说?”而吴景超提出解决“清华团体精神太坏”的方法,就是要做“课外作业”,“从当评议员以至教西柳村的小孩儿”都包括在内,为此他还详细制定了一份暑期回家乡做社会调查的手册,作为青年学生修养品行,改良社会的张本。吴景超后来进入政府,以专业知识服务国家11年,背后当有这种团体精神的驱动。

?“我们是中国学术界的特殊阶级”

如果仅是强调道德自律和团体精神,或许称不上清华精神,用吴景超的话说,这样的氛围中熏陶出来的学生,很可能“过的是平庸的生活,糊涂的生活,……全无远大的志向”。闻一多的批评则更激烈:

清华学生真有干练敏捷之才,……很整齐,很灵敏,很干净,很有礼貌,——很过得去。多数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不逛胡同——很有规矩。表面上看来清华学生真令人喜欢,但是也只是令人喜欢,因为他们没有惊人之长。

吴景超所谓的“远大志向”,当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小部分清华学生身上展现出的那种“领袖责任意识”,而这种精英思想的勃兴,与当时更大范围内的社会结构变迁和思想权势转移关联。

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着科举制度废除等一系列政学改革的推进,“士的逐渐消失和知识分子社群的出现”成为“中国近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的最主要特征之一”(罗志田语),大学校园与公共传媒构成了现代知识分子新的角色与身份的象征。尽管许多研究者认为,从“士”向“知识分子”的转型意味着中国知识人边缘化历程的开始,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科举制废除留下的精英人才输送管道的真空,也恰好给了新式知识分子填补空白的机会。特别是留学生群体,如果说从容闳到严复的几代留学先驱,在“夷夏大防”面前多少还显得进退失据,那么,进入20世纪,留学生群体已经俨然成为未来领袖的蓄水池,1916年《东方杂志》的一篇文章就明确表示,“盖自科举既废,吾国政界军界学界,莫不取材于留学生”,“留学生为一国之领袖,一国之救主”。一时风潮如斯,我们就不难理解吴景超的同学胡竟铭(清华学校甲子级,晚于吴景超一年毕业)对留美同人的期许:“清华学校以‘造就领袖人才为方针不但不是‘夸大‘不实,而且还是极其合适极其应当的事情。”吴文藻也说,“我们是中国学术界的特殊阶级!……对于祖国应负的责任,那能逃避呢?”

当然,对于大部分留学生来说,对祖国尽责任的方式,还是做意见领袖而不是政治领袖,主要途径还是通过公共媒介发表言论。以留学生中的社会学者而言,吴景超的前辈陶孟和是《新青年》和《努力周报》的中坚人物,吴景超的同学潘光旦和罗隆基、梁实秋则是《新月》杂志的骨干力量,到了《独立评论》时期,吴景超本人就成为社会学者在公共舆论界的主要代表。《独立评论》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重要的舆论阵地之一,创办者胡适对这份刊物有很高的期望,在他看来,《独立评论》作者群几可视作“中国领袖人才的来源”。吴景超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了43篇文章,是该刊最高产的作者之一。这些文章涉及的方面很广,从中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基本政治制度,到国家经济建设的基本路径,再到中国文化建设的中西取径等,都是关乎国家发展最根本的议题,也是上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重大争论的核心,集中体现了一个具有深厚学养和公共精神的学者的广阔视野。

吴景超的这种公共精神与领袖意识,也体现在他推动早期中国社会学学术共同体建设的行动中。1928年,正是在孙本文为刚刚回国的吴景超举办接风宴上,创设东南社会学会的建议得到一致赞同,此后这个学会发展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学界最重要的学术共同体——中国社会学社,吴景超始终是这个学社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在此之前,尽管余天休等人也创立了中国社会学会等专业协会,但直到上世纪20年代末吴景超、吴泽霖、潘光旦等留美生回国,同时又与“三·一八惨案”后北方知识分子南下的潮流相契合,这样的学术公共性建设,才最终真正走上轨道。

?“以学问家风度从事行政工作”

我们今天谈论吴景超,无法绕开的是他11年的从政经历,这段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吴景超此后的学术走向,也使他成为中国社会学史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

从20世纪20年代初胡适、蔡元培等人對“好人政府”的鼓吹,到20年代末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的学者入阁热潮,再到30年代中期以翁文灏、蒋廷黻、吴景超等为代表的学者“出山”,有关知识分子从政的呼吁和行动一直没有断绝。但事实上,真正进入政府服务的知识分子数量很少,其中大部分也是出任参事之类的咨议工作,真正参与政务一线工作的,更属凤毛麟角。从有限的资料来看,吴景超无论才干能力、视野格局和服务精神,都足堪这样的责任。1934年有关清华的一则新闻报道,就把吴景超描绘成一位“热烈进取、野心勃勃”的学人,说他“自到清华一来,以灵活的手腕,在社会学系的教授中,已坐了第一把交椅”,可见吴景超在处理行政事务方面,有一般知识分子所没有的才能。

在政府工作期间,吴景超的主要职责是“学术研究及撰拟工作”,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搜集各种资料对事关国家发展尤其经济建设的问题进行研究,并将《新经济》杂志作为发表的阵地;其二是起草各类公文讲话,“应酬文字”。从吴景超自己来说,他是带着儒家“修齐治平”“兼济天下”和“内圣外王”的理念从事行政工作的——一方面他希望自己成为“幕僚”,如古代的“三公”“廷议”“殿阁大学士”那样承担起士大夫的责任,建言献策,匡扶领袖,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胡适说,《新经济》杂志的“经济”一词,“不取狭义,采用中国古意,所谓‘经济南阳一卧龙之‘经济是也”;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当日的领袖能以圣王为理想标准,做具有完美人格的统治者。

在胡适心目中,包括吴景超在内的这批优秀的学者从政,“锲而不舍,终有效果”,但当事人宦海生涯的体验却未必良好,吴景超就曾向胡适抱怨,“工作并无多大趣味”。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学术抱负还是政治主张,吴景超的理想似乎都没有能真正实现。有学者说,“在每一个时期,他不断提出调整的方案;在每一个时期,他的理想似乎都失败了,一直在失败”。在何种意义上品评一个历史人物的“成功”或“失败”,当然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在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当他面临时空与环境的转换、价值与功利的两分时,如何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实现自己的理念价值,始终是吴景超无法逃避的内在困境。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种困境始终未曾消失,而这也就是我们今天还要反复阅读和言说吴景超的原因。

(作者系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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