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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石头也有自己的逻辑

2023-07-11施爱东

博览群书 2023年6期
关键词:孟姜女

施爱东

全世界所有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因为人类的思维和情感是共通的。

不过,欧洲早期的故事学者,包括格林兄弟,似乎都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印欧语系的故事是相通的,中国故事则是另成一个体系。这种看法当然有一定道理,正如美国学者丁乃通所说:

当西方民俗学者研究所谓的中国童话时,读到的许多故事是讲恶鬼、诱人的狐仙、不守清规的僧道、鸟儿鸣唱前世还是人形时不幸的身世、八仙的奇幻法术、风水先生无误的预言,以及类似的故事。他们怎么会不如此想呢?因为在西方国家的索引中,没有这样的故事。

如果就广义的民间故事,亦即所有口头叙事文学来看,中外故事的确存在较大差异;但是如果我们将广义的“故事”按不同的内容和形式特点做一番分类,就会发现,问题不是这么简单。

首先,我们将广义的故事区分为传说和故事,将那些与特定时间(历史事件)、空间(地方风物)相关的,解释性、追溯性的口头叙事称作“传说”;将那些纯虚构,幻想性的,以娱乐、愉悦为目的口头叙事称作狭义的“故事”。然后,我们再将狭义的故事分成动物故事、一般的民间故事、笑话、程式故事。接着,一般的民间故事還可进一步划分为神奇故事、宗教故事、爱情故事、愚蠢妖魔的故事。

如此一分类,就会很容易发现,全世界各地最相似也最具共通性的,是其中的神奇故事(又称幻想故事)。这是童话色彩最重,离现实生活最远的一类故事。正因为离现实生活远,所以,它可以驰骋梦想,纵情飞翔。故事中,弱者定能战胜强者,征程总是有惊无险,穷小子最后一定会迎娶公主。

作家路文彬认为,文学承担着我们的梦想:“绝望之际,文学想象出希望;寒冷之时,文学想象出温暖。”幻想故事就是我们的童年梦想,梦是弱者的精神抚慰。所以,幻想故事一定是始于贫寒,终于饱暖;始于孤单,终于连理;始于缺乏,终于满足。也就是说,中国童话和欧洲童话,拥有同样的美好梦想。

但是传说不一样,传说是基于现实的说明性叙事。现实生活中,“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同一故事法则基于不同风俗和历史,使得中国传说与欧洲传说具有了不一样的故事逻辑。地方风俗和历史文化的差别,让传说呈现出鲜明的地方特色;语言差异和思维进路的不同,也让此一地的传说难以为彼一处的受众所理解和接受。

对于幻想故事来说,许多被我们认为“难以理解”的、反常的角色行为,往往可以用通行的故事法则来加以解释。比如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每一次降妖伏魔之后,都要将好不容易缴获的制胜法宝交回给佛祖或者道祖,读者往往为此惋惜不已。但是如果我们了解幻想故事的故事法则,就很容易理解,这是因为每一个故事讲述人的每一个故事单元在它结束的时候,都应该“回到原点”,否则就会改变主人公既定的身份设置和能力设置,不仅增加叙事难度,而且会打乱其他讲述人的平行叙事,不利于群体的口头传讲。《西游记》遵循的这一故事法则,印度的《罗摩衍那》、希腊的《荷马史诗》、中国的《格萨尔王》也一样遵循,中国人可以理解,欧洲人也能理解。

但是,对于传说来说,许多“不通情理”的故事情节,就很难用通行的故事法则来解释了。比如,外国人在看《孟姜女》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所有故事讲述人在讲到万喜良被官兵抓走的时候,总是把时间点选在孟姜女和万喜良拜堂之后、入洞房之前这一短暂的空当。反正是一则虚构的故事,故事讲述人难道就不能仁慈一点,让官兵第二天早上再来抓人吗?怎么就不能给孟姜女哪怕一夜的幸福时光呢?

因为传说不是单纯满足人们愿望的幻想故事,传说附载着一个地区的历史、文化和信仰。在民众的生活世界中,孟姜女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故事主人公,她是一位女神,一位反复出现在需要恸哭的仪式中,能够感天动地、哭倒八百里长城、沟通阴阳两界为死者送寒衣的“至孝女神”。她生前的处子之身,对于她的法力强弱至关重要。从民间信仰的角度来看,孟姜女的处子之身是修身守戒的需要,一个“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的早逝女子,其法力远远强过一个已经圆过房的已婚妇女。从儒家的角度来看,拜堂是礼制,是天理,入洞房是人欲,拜完堂而未入洞房,恰恰可以用来说明孟姜女对于“礼”的认同和尊崇,以此衬托其后续孝行的纯洁性、坚定性,进一步证明天理高于人欲的正确性。

不仅这些古老传说,哪怕现代网络世界中一个貌似无稽的俗词俗语,都有其造词的理由甚至久远的历史。比如,在现代网络用语中,理发师多数名叫“托尼”,调皮捣蛋的同学都叫“小明”,隔壁邻居总是姓王,这些貌似偶然的俗语词语,其实都有自己的逻辑。

民间文学在其传播变异的过程中,一般都会遵循“俭省原则”,人名地名都会朝着最容易被接受、被记忆的方向演进。所有类型化的非著名人物形象,最后都会通约化、符号化,投射到一个最简单、最普通、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名称上。当代自媒体短视频中,大凡影视介绍和故事讲述,无论中外,男主人公都被博主通约为“男人”“强哥”“大壮”“小帅”,女主人公被通约为“女人”“小美”,女配角被通约为“翠花”,坏人则被通约为“丧彪”“卡拉米”。

这个规则可不是现代人的发明。传统小说中,打酱油的路人一直都由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出演。自古以来,市井人家的隔壁,总是住着一位王姓的单身婆子或单身汉子,天生一副热心肠,就爱给邻居帮闲打杂。

在元代关汉卿的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周舍娶了宋引章,要寻个打骂的理由,瞎编了一个宋引章偷人的故事,其中提及隔壁婆子就叫“王婆婆”,与潘金莲家隔壁的“王婆”恐怕是同一个民间文学的角色原型。周舍声称:

来到家中,我说:“你套一床被我盖。”我到房里,只见被子倒高似床。我便叫:“那妇人在哪里?”则听的被子里答应道:“周舍,我在被子里面哩。”我道:“被子里面做甚么?”他道:“我套绵被,把我翻在里头了。”我拿起棍来,恰待要打,他道:“周舍,打我不打紧,休打了隔壁王婆婆!”我道:“好也,把邻舍都翻在被里面。”

王婆在通俗文学中始终代表着最平常、最普通、最滑稽的隔壁婆子。北宋僧人如琳就有一则悟道偈云:

木鱼元来无肚肠,声声唤我出镬汤。佛法元来无多子,王婆头上戴丁香。

明代王同轨《耳谈类增》也讲了一则隔壁王婆的笑话,说:

汉阳有王媪,家富而性矜夸,因病做醮事,乃厚赠道士曰:“我身后题冥位,须多称些好字样,为里党光。”既卒,道士思无可称,乃题曰:翰林院侍讲学士国子监祭酒隔壁王婆婆之柩。

再说那宋引章,受了周舍的无端诬蔑和打骂,后悔不迭,自艾自怜吐槽一番,又引出隔壁的一个姓王的货郎:

当初赵家姐姐劝我不信,进的门来,打了我五十杀威棒。我这隔壁有个王货郎,他如今去汴梁做买卖,我写一封书捎将去,著俺母亲和赵家姐姐来救我。

这个隔壁老王,自古就在通俗文学中担当帮闲角色、调侃对象。乾隆年间游戏主人纂辑的《笑林广记》中有一则故事:

奸夫闻亲夫归,急欲潜遁,妇令其静卧在床。夫至,问床上何人,妻答云:“快莫做声,隔壁王大爷被老娘打出来,权避在此。”夫大笑云:“这死乌龟,老婆值得恁怕!”

同是乾隆年间旅居北京的吴长元,则在《燕兰小谱》中表示了他的疑惑:

是日演《王大娘补缸》,杂剧中如《看灯》《吊孝》《卖胭脂》《骂鸡》,何王氏之多佳话耶?

王氏频繁出镜,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不仅因为王姓在市井里巷中最为普遍,而且王字笔画少,王氏既适合充当普通群众的代表,又便于被书写和传讲。而同是百家姓中位列前茅的大姓如钱姓、魏姓、谢姓,就很少充任戏曲文学的角色,不为别的,因为笔画太多。此外,王姓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出过什么需要避讳的伟大人物,也是它适合用来调侃消遣的一个政治原因。

民间文化常常受到精英文人的无情嘲讽甚至尖锐批判。可是,只要我们浸入民间,“屈尊”听听那些被污名化的王婆、王大爷的声音,我们就会知道,即便是无稽之谈的歌谣、俗语、传说,也都各有其存在、传播的因和由。正如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无论多么“反常”,多么“愚蠢”或“费解”,都是出于他的所思所想,都有他自己的难言苦衷和行为动机。当我们嘲笑、蔑视、冷眼旁观的时候,多半是由于我们不能设身处地地进入他的生活世界和思想世界,不能体会他的无奈和追求。因为不了解,所以不理解。

一块石头,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为什么是这形状而不是那形状,都有其自身的存在逻辑。我的新书《故事的无稽法则:关于命运的歌謠与传说》试图向读者展示的,就是顾颉刚先生的这句话:“(这些故事的性质和格局)虽是无稽之谈原也有它的无稽的法则。”作为一个民间文学工作者,我的工作就是以自己的知识积累,对那些貌似反常、无稽的口头文学现象,给予充分的理解,做出正常的解释,揭示这些“文化多样性”的底层逻辑。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本文系作者为新著《故事的无稽法则:关于命运的歌谣与传说》一书所作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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