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1979
2023-07-10比尔·霍姆胡宗锋马馨怡
比尔·霍姆[美国] 胡宗锋 马馨怡[译]
在拉布拉多海上,气候有些恶劣,狂风肆虐,海浪翻涌,浪高20英尺。我们在纽芬兰省阿真舍的一个军事基地稍作停留,从船上卸下来一集装箱从爱荷华州带过来的汉堡包。从弗吉尼亚州的朴次茅斯到冰岛的雷克雅未克(Reykjavik)要航行11天,途中会经过纽芬兰东南方的大浅滩。1912年,一艘大型游轮就在这里遇险,撞上一座在西格陵兰海流中向南漂移的冰山。从那时起,雷达、声纳和谨慎的航海技术已经大大地减少了危险,但冰山仍然是冰山,而乘客也有自己的想象力。如果在圣诞节前夕启程,你将在海上同时庆祝圣诞节和新年。要是被墨西哥湾流裹挟着向北移动,你将从白昼驶入无尽的黑夜。波士顿东边还有一些灰蒙蒙的小雨光,但再往格陵兰岛南边走一两个小时,雨光就消失了。12月底,北大西洋的天气对于喜欢阳光的游客来说并不好。天气很少放晴,但是當天晴时,你会觉得无比欣慰,因为你眼中的北极光胜过陆地上的人见过或能够看到的一切,更不用说那些城里人了。天空变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马戏团,离你最近的光源、人类、建筑物甚至壁炉都在几百英里之外。这里只有黑黝黝的海水、天空,还有一些粉色、金色、绿色、蓝色的流光在你前后和上下的黑暗中熠熠闪烁。很快,雨过天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东北风裹挟着雨雪从丹麦海峡驰骋而下,从覆盖着格陵兰岛的两英里厚的冰盖上呼啸而过,这些冰盖的大小相当于三个德克萨斯州的面积。船只像一匹疯狂的马,摇摇晃晃地冲向撞在船体上的浪涌。结霜的水花让世上的一切都闪闪发光:绳索、栏杆、甲板还有色彩鲜艳的军用汉堡冷储集装箱。当心足下啊!没有人想失足滑落到那快要结冰的黑色海洋里。
理智的读者会问,一个不是海员的正常人待在冬天的北大西洋货船上干什么?这个有点怪的人叫比尔·霍姆,是一位富布赖特教授,他要去冰岛教授美国文学。35岁的他半退出了学术生涯,几乎是全退出了美国经济圈。他申请去冰岛执教的理由最不靠谱——无聊的好奇。身为四位祖父母都是从冰岛移民到明尼苏达州人的孙子,他从小就听的是冰岛语,听老人们讲其祖先部落的顽强坚忍、智慧敏捷和坚决独立的故事(总是用英语给他讲这些故事)。在他去过的每一个冰岛人家中,他都能看到书架上到处摆放着古今中外冰岛人的书籍:萨迦传奇、历史传说、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写的《独立的人们》(这些书籍同时也记载着移民的荣辱)……而其中最多的,除了诗还是诗。数不清的皮面精装书中,是寥寥数行令人费解的字母。怎么说呢?这个移民团体给他留下了某种自以为是的傲慢——就是生来是个冰岛人。身为一名冰岛人,意味着你的血脉中流淌着诗歌,永远不会在有钱有势的人面前退缩——因为你生来就拥有无法被购买或被征服的东西。这是个骄傲不屈的农民知识分子把即兴的讽刺诗(带着完美的韵律)扔进咆哮的海风中的神话,一切都显得极其傲慢。最糟糕的莫过于在一个男孩的脑海里种下那颗有一丝梦幻色彩但却天马行空的神话种子。然而这些老移民并没有给他教冰岛语——不会冰岛语怎么成为冰岛人?更不用说做冰岛诗人!可以用英语写诗吗?不仅仅是冰岛人失去了他们宝贵的语言,北美是全球大陆埋葬绝迹语言的一个巨大墓地。有时语言的消亡只需要几年时间,有时需要一代人的时间,在极其执拗的部落中,其灭亡需要两到三代人的时间。在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初只有一种语言,那就是辉煌的英语,接下来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其他语言了,有的只是来自广告和电视中不和谐的嘀咕。只钟爱英语和那些为双语烦恼的人不必担心,时间和美国人的惰性会解决这些问题。对于第二代冰岛(以及北欧中西部其他地区)移民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沙文主义加速了冰岛语的灭绝进程。直到1943年霍姆出生,语言灭绝进程也已完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陪伴他的是丰富多彩的神话故事和9个冰岛词语——其中4个是脏话,3个是食物名字,还有两个是问候词,所以他想去冰岛多待一些时间,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顺便多学一些他父母的第一语言。1978年,他父母在中年时都已去世,除了媒体之外(如学术界所说的那样),他没有任何原始资料可供参考。真实的冰岛与他成长中听到的神话故事有何不同?何种独特的氛围在荒芜的孤岛上孕育出了这些神话?当你划破一个普通冰岛农民的身体,他的血中是否仍流淌着诗词歌赋呢?
在得知富布赖特的工作敲定时,他就明白可以用别人的钱去冰岛了。他决定在冬天乘船慢慢地穿越北大西洋,这与他祖先在19世纪的行程是反向的。不太了解他的朋友说:“你疯了吧!明明可以在飞机上舒适地待上几个小时就到了。”但他没有被愚弄。他以前坐过飞机,甚至到过冰岛,而他不喜欢那样。事实上,远离你所处的地方的意义在于远离的过程。你从内心感到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且离开的过程很麻烦,要从一种风景、一种天气进入到另外一种风景和天气。而飞机会骗人。你可以到一个人类发明的毫无魅力、不像个地方的地方,也就是机场,掏点钱,然后局促地挤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一般都是在晚上,把自己绑在陌生人旁边。你希望他们是聋哑人,或者是只会讲亚美尼亚语的人;你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变得昏昏欲睡。几小时后,你拖着疲惫又酸疼的身子走出机舱,绕过大半个地球后,进入另外一个同样毫无魅力、不像个地方的地方。这些机场还可能会通过隐蔽的喇叭播放同样欢快激昂的旅行者之歌,然而你却是在莫斯科、香港、内罗毕或利马,昏昏欲睡,闷闷不乐,离家很远。飞机欺骗了你的身体,想让你觉得在世界中穿梭自如。但冰岛现在——也当该如此——与你眼中的正常世界相去甚远。如果你很快地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那么在你的一生中,除了“禁止吸烟”“请系好安全带”这样的标志和一个从未用过的呕吐袋以外,你从未真正地见识过任何东西。
所以,比尔·霍姆要求富布赖特委员会让他从水路慢慢走。他买了一辆红色的二手福特平托轿车,这种车在当时非常便宜,因为其油箱有爆炸的危险。他在车里塞了一些书、一架老式钢琴、两加仑半的波旁威士忌、一件鹅毛大衣,还有他那双毛毡衬里的北极派克靴——这靴子足以保证即使在零下50度时,他的脚趾也不会被冻到截肢。圣诞节前夕,他预定了圣诞节前几天从弗吉尼亚州的朴次茅斯出发的巴卡福斯号 (巴尔卡瀑布——冰岛轮船公司的所有船只都以该国数不胜数的瀑布景观而命名)的船票。平托车被塞进一个密封的货运集装箱里,霍姆则住在主甲板上的一个两室一厅的套房里。在这艘主要运载汉堡包、神奇牌面包还有走私啤酒的货轮上,他是唯一的乘客(也是唯一真正的外国人)。这比1878年他祖父母乘坐的英国三桅纵帆船要豪华得多,但这是他为致敬他们的西行力所能及的事情。
明尼苏达州西部没有那么多咸水港,所以这是霍姆第一次真正的海上体验。巴卡福斯是一艘货轮,全都是船员和买卖的货物,就连中国厨师也因婚姻关系而成为了冰岛人。大多数人都会说一点英语,比如“别磨蹭”“把土豆给我”“你晕船吗”“今天刮大风”之类的。他很快发现自己打桥牌时说的是外语——方块(spa?i)、 红桃(hjarta)、 梅花(tigull)、 黑桃(lauf)、 大王(grand)。他的叫牌让周围的冰岛人惊讶不已。他用的是戈伦计点法,其他人用的是意大利计点法。很少有人想主动和他搭档——比如在他用无效的将牌花色下了六点之后。经过一番语言上的尴尬解释后,游戏的情况有所改善。大浪拍打着巴卡福斯号的船身,桌面上的明手牌不停地从一边滑到另一边,他的词汇量从9个增加到了15个甚至20个。他现在可以用他祖父的语言与人打牌了。
他好奇心重又贪玩,是个奇怪的乘客,看起来像一个冰岛人,但打起桥牌来却像一个美国人。他那几句冰岛话能把任何奶牛吓得一脚踢翻奶桶。这个人高马大、足有六英尺半高的粉红色家伙,成了船上所有人的宠物。他经常在船顶的控制室里乱转——透过那里的全景落地窗可以看到大海。他从驾驶员的肩膀上方四处张望,他的目光被这张摆满了航海地图、三角板、滑尺和罗盘的桌子吸引住了。在航海地图上,除了一两个港口外,陆地是空白的,但海洋部分却写满了文字:有警示语以及奇异的浅滩、洋流和海沟的名称,这些都是陆地上的人所不知道的。数字计算机(即使在当时的1978年)上鲜艳的红字展示着最新的经度和纬度。雷达嗡嗡作响,轮船吱吱叫着,以时速15英里的速度一刻不停地往北驶向纽芬兰,然后穿过格陵兰滩和丹麦海峡,驶向雷克雅未克。越往北走,天气慢慢变好,太阳也出来了,大海在这短暂的冬日阳光下像深蓝色的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加拿大海岸警卫队不时地发出信号。他们把巴卡福斯号的船名都喊错了。当我们驶向北极时,就连跟着船的海鸥的叫声也显得更加欢快。海鸥是生活垃圾的忠实粉丝。它们跟着船到处飞,是我们最好、最忠诚的朋友。它们知道,可以相信人类,他们会在身后留下一些可食的残渣。所有的一切:面包、果皮、咖啡渣、羊骨、白兰地瓶、屎尿、没有投递出去的情书、未读的小说,最终还有我们人类自己都将皈依大海。鲜艳的橙色、红色、棕色的货物集装箱在冬日的斜照下闪闪发光,它们的冷藏装置不断地发出咕噜声,以便为提供给“北约”的汉堡包保温。如果可以这样旅行,为什么那些精神健全的人要踏入机场呢?
船上控制室里最大的宝贝是无线电通讯员。这是一个50多岁,黑发、精瘦的家伙,名叫维克多·比格文森。维克多的海员英文用语地道流利,而且很明显,他还精通多种其他语言。他那张脸长得绝对灵精,似乎总会有新点子来彻底解决某个问题。他要么讲《保加利亚地球物理学杂志》中的深奥理论,要么讲笑话或谐音梗,要么说有趣的词汇误译。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嘀咕几句诗——古代的、现代的、冰岛的、英国的,往往还有他自己的。他会咧嘴一笑,扬起一边的眉毛,伸直食指来强调这一点。
在到达祖国前的这11天里,维克多想让霍姆辅导他英语。这或许是因为在船员中他英语最好,或许是因为他生性好学且为人亲和,也可能是因为他听说霍姆是个诗人,也是个冰岛人(至少是冰岛人的后裔),因此,维克多在旅途中一直呵护霍姆。他是第一个结识霍姆的纯正冰岛人,而且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霍姆至今为止遇到的最了不起的人(尽管到现在,他已经遇到过数千其他冰岛人)。
维克多已经在海上航行了30年。他在自己的电台旁放了一个地球仪,水手们经常来这儿看现在所处的位置。不知为什么,平面的地图不能用来定位人们在翻涌的海浪中的位置。维克多很乐意转动地球仪,告诉你他都去过哪里。“我去过巴西,去过新加坡,在非洲吃过尼日利亚人的鳕鱼;去过摩尔曼斯克,多次去过欧洲;这趟去了美国、加拿大、朴次茅斯、哈利法克斯、圣劳伦斯和新奥尔良。在越过赤道时,你就会看到南十字星,极地星会消失在你身后。”他用食指描画着巴卡福斯号的路线。“从这里我们进入了湾流,在这儿我们穿过了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大浅滩。”“愚蠢的航海技术。”他吐槽道。“在这里我们经过了纽芬兰的一角,波尔芬努尔·卡尔塞夫尼在这里定居,他的儿子斯诺里(Snorri)是第一个文兰婴儿,也曾是第一个美国人,但一直是冰岛人。”维克多笑着说,“由于浮冰和丹麦海峡的狂风,我们在格陵兰岛以南大幅度转向,然后绕过雷克雅内斯半岛(Reykjanes)——‘北约就是在那儿买汉堡包——然后我们就到家了。”
“你住哪儿,维克多?”
“在塞尔福斯,冰岛唯一平坦的地方,离海几英里远。”
“你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当然是我出生的地方米湖,冰岛最美的地方,那还有肥美的鳟鱼。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来自平格因格尔(米湖的一个小镇)。那里的每个农民都是诗人。”
也许霍姆继承的神话故事中是有真实的成分的。
“你知道我是一个共产主义者,我去过这里两次(他指着古巴),在一个部队里工作。我见过菲德尔。他真了不起。我还去过这里(他指着苏联),和一个冰岛代表团一起。”
在他们的友谊到了这个份上时,霍姆就直白地说他厌恶越南战争、美国政治和商业生活中的唯利是图与小肚鸡肠。如果这个思想激进、为人慷慨、富有幽默、热爱地球和诗歌的人是个共产主义者,那么上帝会把我们从共和党人手里拯救出来的。
维克多,一个充满诗意的人,决定让霍姆给他上第一堂课,好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看了几篇霍姆的明尼苏达诗——全是自由诗,还有散文诗———他非常礼貌地表示不做任何评判。“这些诗很有趣,但要判断一种不属于自己语言的诗的质量,实在太难了。真正的诗,如冰岛的诗,都是有严格要求的。为什么这首诗四句里有四个韵脚、八个头韵,还是回文,其意思相反,但仍是好诗?”他背诵这两首诗,并给我写了出来。他抓起我的笔记本又写了一首四行诗。 “你得学会写诗的技巧。” 他说。他给我解释起了这些规则。他接着说:“你还得学冰岛语。” 然后他又抓起我的笔记本,划掉了一两个名詞,写了一个小的词汇表。他问我:“你会读这个吗?”接着,他给霍姆上了一课。可惜霍姆是个懒散的学生,从来都没有学过基本的合语法的冰岛语,却还一直在顽固不化地涂鸦自由诗和散文诗。但是,如果一个教师能够触动学生的心灵,让他在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宇宙中活着并睁开眼睛,他就成功了。维克多是一个从未上过大学的农民的儿子,却是一位非常伟大的老师。
霍姆最佩服他的热情。当时维克多肯定已五十六七岁了,也就是二十年后霍姆现在的年龄,但在他身上,霍姆看不到美国中年人(甚至自己身上)常见的酸涩和萎缩。维克多让霍姆看他的妻子玛格丽特和孩子们的照片。“孩子们比自己的父亲受教育程度会更高。”霍姆经常在半夜去控制室,维克多在那里摆弄他的无线电,接收海洋天气报告和过往船只刺耳的报告。他一直尝试着听冰岛国家广播电台,直到在格陵兰岛以东的一个夜晚,它终于有了信号。“我们离家越来越近了!”他说。“你能听懂在说什么吗?”一个声音悠扬的中年男人在说话,听起来温柔又刺耳,我想我察觉到了其中的讽刺。我听到了“帅克”这个词。“是有人在读《好兵帅克》吗?”
“那是吉斯里·哈尔多森,冰岛最优秀的演员。他是我的好朋友,和我一样是左撇子。到了雷克雅未克,一定要去看看他的表演,见见他本人。他英语说得很好,很了不起。你和我一样喜欢这部小说吗?”
在这件事情上,霍姆可不想让维克多失望。吉斯里读完后,这一对师生坐了半小时,一起回忆《好兵帅克》中的乐趣,以及它对愚蠢的战争猛烈抨击所带来的粗鲁幽默。
第二天,巴卡福斯号上的人都在说,能收听到冰岛电台了,吉斯里在朗读《好兵帅克》。半数船员都围在船上各个角落的收音机旁。霍姆祈祷另一半船员都在好好工作,保证船不会沉没。“简直棒极了!太有趣了!我想吉斯里了。你一定要学冰岛语,在冰岛比在捷克强。”这一幕会发生在一艘美国货船上吗?冰岛神话可能是真的,或者说宇宙是一个量子粒子,在你的注视下自行组织了起来。
最后,在第11天的日出后(北纬64度,一月中午左右),一名水手发现了埃尔德——火岛——一块被海鸟粪粉刷过的峭壁火山岩。这是第一次从西南方向看到冰岛的陆地。岛上只有白头翁、海鸥和海鸠的群落,但它是冰岛,是家。霍姆认为,直到那时,他心中还从未有过真正的爱国主义——不是对思想、政治、抽象概念或金钱的热爱,而是对某块岩石单纯的爱。这块岩石是你灵魂的一部分,是你的生命之石。船上的水手分属五个论战的政党,有的甚至还准备参加数月后抗议“北约”基地的游行,但他们还要往这些基地运输奶酪汉堡。埃尔德岛是冰岛环境最恶劣的地方。当我们在光线昏暗的一月路过这个岛时,空中有成千上万只鸟拍打着的翅膀,像大教堂唱诗班里弥漫着的叽叽喳喳声。这是冰岛潜水鸟的音乐。
霍姆给了维克多一顶他从明尼苏达州的一位表亲那里得来的洁普广告帽,并在前甲板上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在咧嘴大笑。巴卡福斯号停泊在雷克雅未克港外,等待海关人员第二天早上来检查船上是否有违禁啤酒(当时在冰岛这是非法的)。我们在船上的最后一頓晚餐是中国厨师罗尼做的意大利面(番茄酱加磨碎的羊肉,和一点洋葱)。意大利面下是一层土豆泥。一个水手说:“这面太难吃了……”
霍姆并没有完全按照祖父母的行程返回冰岛,但他至少已经缓慢地穿越了三分之一的地球,前往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除了走水路,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前往一座岛屿呢?你是一只海鸟还是一粒随风飘散的种子?
第二天早上,海关人员坐着汽艇来了。他神情严肃地走进霍姆的小屋——乘坐货轮抵达的外国人不多。霍姆承认自己本应只带一瓶免税威士忌,但是他多藏了一些。“你会在这里待一年吗?”海关人员威廉问道。“等会儿你就知道用处了。”他觉得霍姆本身看起来就有点像冰岛人。一个西部冰岛人,移民的儿子。他的族人来自哪里呢?主要是在远东地区的沃普纳菲厄泽。海关人员威廉说:“我的族人也是来自那里。”我想我们算是表亲。冰岛语叫Fr?ndi。Fr?ndi是朋友(friend)的同源词,但字面意思是任何男性亲属。“而且你的冰岛名字和我的一样。”“欢迎来冰岛。” 他去寻找藏在发动机设备中的违禁品——十二箱百威啤酒了。
初冬的黑夜中,巴卡福斯号在雷克雅未克港靠岸前,维克多带着一本书来找霍姆了。“这是本约翰·琼森的传记,他是19世纪初米湖的一个农民。他通过写自传自学英语——尽管他从未见过英国人,也不会说这种语言。”当年有一位英国旅行者到米湖参观火山奇观,听说当地有一位农民在自学英语,就去见了约翰,但一句话也听不懂,全是冰岛语的语音。他们决定用拉丁语交谈。维克多说:“你在冰岛会玩得很开心的。”他们握手道别。霍姆二十年来再没见到他。他看着雷克雅未克上空闪烁的灯光,山的阴影被雪覆盖。在冰岛,除了维克多,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而维克多很快就上了另一艘开往巴西或尼日利亚的船。霍姆想到自己的祖父母在魁北克走下甲板时,一句法语或英语都不会说,面前也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当时是下午四点,一片漆黑,格陵兰岛冰盖上的一阵急风摇晃着船。霍姆背起包,走下跳板,脑海中不断涌现出疯狂的念头。他很想唱几首他知道的意大利歌剧中的歌曲,但他没有。谁知道这对他有没有好处呢?不管喜欢与否,岛屿不期望你把冲动太当回事。
何为冰岛人?1999
在冰岛语中,冰岛的拼写为?sland。?s的发音是“eese”,像英文中鹅(goose)或羊毛的发音。在古挪威语中,这个前缀有很多用法:ísbj?rn是北极熊;ísbrjótur是破冰者;ísgljá是闪亮的冰片;ísgrár是灰冰(灰色的冰)。有一次,当我把冰岛邮票放入邮册时,一个孩子看了看。 “有叫‘岛的国家吗?”的确有,而且是个好名字。
冰岛是我的原型岛,是我评判其他所有岛屿的依据。无论“岛之特质”为何,冰岛乃是其化身。这不是一本关于岛屿生物学的书,它探究的是岛屿能给神秘的人类性格带来什么智慧、顿悟、多样性和特异性,以及这种性格如何在历史景观中开花或凋谢。
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人类给自然史作家带来了一个问题。“荒野伦理”的兴起导致了人类被妖魔化。我们是透支“自然”的恶棍。人类的工厂、城市、战争,对电的享受和对娱乐的贪婪,与诸如迪斯默尔沼泽、喜马拉雅山脉、南极冰川、卡拉哈里沙漠等严酷之地的纯洁和美丽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我们遇到了敌人,正如沃特·凯利(Walt Kelly)在《波哥跳跃》中常说的那样,敌人就是我们自己。的确,人太多了。我们大量繁衍后代,但瘟疫、饥荒和战争却不足以削减我们的数量;我们活得太长,挨饿太久。但如果把人和其作品从定义中删除,自然界的标准就降低了很多。一篇关于工业化吞噬猫头鹰栖息地的檄文不应无视交响乐队、活字印刷、克里斯多佛·雷恩爵士的教堂——仅举几个较好的瞬间。就像虎鲸一样,它是与人类有亲缘关系的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同时也是地球上最野蛮、最残忍(尽管有效)的捕猎者。大自然是一个统一体,我们置身其中,它是头脑和血性的混合体,是一种不可分离的乳液,就像巨型乌贼、家养贵宾犬、成熟的黑莓和埃博拉病毒。无论大自然是什么,坦率地说,我们就是大自然。我们自己才是真正的荒野。无论那些不信任人类的环保主义者如何千方百计地拉拢梭罗,他都非常清楚,人身上的野性深入骨髓。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宇宙中。我们包罗万象,逐一展现。
冰岛人是观察人类个性的优质实验室标本,因为他们人少,地处偏远(从地质学甚至历史的角度来看),不久前才来到这个极其空旷又崭新的地方。大约1200年前,当人类到达天涯海角时(希腊人曾听说过但从未见过的一个地方就是冰岛),他们仿佛找到了一块地理和生物白板,一块存在于地球上的白板。那时岛上的动物群是北极狐,它可能是移民物种,嗅着海洋中腐肉的气味,从东格陵兰岛排放的浮冰上漂入峡湾。在漫长的夏日里,空气中弥漫着海鸟的叫声,这是来自半个地球之外的季节性鸟类,但在黑暗的冬季里,只有嘲讽的乌鸦在附近徘徊,以与狐狸争夺海豹和鲸鱼尸体的脂肪为乐。这里没有鸣禽,因为几乎没有昆虫和啮齿动物供它们食用。这里没有爬行动物或两栖动物。现代冰岛人说,感谢上帝!植物群虽然比动物群多,但并不茂盛:主要是矮桦树、草丛、地衣、一些浆果和小野花。当冰岛人邀请你到他们的客厅享用咖啡和奶油蛋糕时,他们会说“您来啦(Gj?ri? svo vel)”——仿佛一定要客人给面子进来享受其薄情。一千年前,当几个爱尔兰僧侣和挪威逃犯决定在那里生活,体验当地的乐趣时,岛上的人们说:“您来啦。”从生物学角度来说,这是一个贫瘠的地方。桌子上没有成堆的美味食物,不过还是要“请”。
大卫·夸曼的精彩著作《渡渡鸟之歌》是关于岛屿生物地理学和隐喻科学的百科全书。优秀的科普作家的工作就是用大量事实和推测来丰富隐喻,这样他人才能更清晰、更愉快地想象。
夸曼说,当我们探讨岛屿时,我们使用三个“关键的二分法”:老与少、小与大、大陆与海洋。“这三个二分法为极其混乱的世界提供了模式。”诗人对科学家说:“感谢上帝,让一切极其混乱。”愿我们都能从确定性及其神秘的衍生物——单一视角中——解放出来。让二分法随处可见,遍地开花。
冰岛很年轻,面积中等(40000平方英里,大约相当于俄亥俄州或肯塔基州的面积),充满了复仇的海洋气息。大陆性岛屿,包括英国、温哥华、纽芬兰、曼哈顿,都曾通过陆桥与大陆相连。它们通常靠近大陆,“被浅水包围,因此在海平面下降时,可以通过陆桥与大陆重新连接。”这类岛屿的动物群和植物群多为大陆性的。
大多数海洋性岛屿都是从海洋深处的火山裂缝中喷发出来的,熔岩在远离陆地的海水中不断上涨。表面上如此光滑平坦的大海,下面却有巨大的峡谷和山脉,地球表面上的构造板块聚集又分离,造成了参差不齐的裂缝,巨大的裂缝会通往地球心脏的火山熔炉。大西洋中脊将冰岛分割开来,冰岛拥有地球上最新的实质性地产——叙尔特塞岛。1963年,该岛从南海岸附近的海中喷发而出。
大陆性岛屿一开始便有动植物群,而海洋性岛屿从零开始,就像地球本身一样——除了风和鸟粪,一无所有。而风和鸟粪会将一些生命带到冷却的熔岩上。冰岛是大自然的新产物,离任何地方都很远,而且受到恶劣天气和汹涌大海的保护,只有最勇敢的生物才有希望在那里立足。它们偶然来到这里,靠着顽强的毅力生存下来,就像人类的生命形态一样,也是最近才移民过来的。
擅长表达精辟科学观点的夸曼说:“我非常开心地告诉大家,岛屿生物地理学到处都是廉价的惊喜。世界上许多最华丽的动植物生命形态都出现在岛屿上。岛屿上有巨人、侏儒、跨界艺术家和各种各样的异类。这些奇异的生物栖息在荒野,在偏僻又遥远的山水以及我们的想象中。实际上,他们给‘奇异这个词赋予了清晰的生物学定义。‘岛屿是研究进化的奢华天然实验室。” 我提议将夸曼先生的概念引申到人类的性格和意识研究中,也就是说,岛屿也滋育了稀奇古怪的人类进化。当种子必须穿过广阔的水域才能在其中播种时,大脑和想象力会以奇怪的方式受精。在岛屿提供的“特殊条件”下,大小的变化几乎是线性的:或成巨人,或成侏儒。 在冰岛,他们孵化为了什么呢?巨人还是侏儒?或两者兼而有之?
沿着雷克雅未克主购物街洛加维格大街走一圈,你就会发现冰岛人的特征:个子很高,可能是世界上最高的白人;皮肤白皙,但不像瑞典人那样金发碧眼;鼻子很小,男性少有大屁股,眉毛又浓又粗。同样的脸庞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你面前,好像你看到的是聚在一起的几个大家庭。事实上,你看到的是一千年来近亲繁衍的群体——这就是海洋性岛屿隔离的影响。
冰岛的人口曾大幅度削减。冰岛人于公元874年开始在此定居。此前,仅有少数散居的爱尔兰僧侣在海岸边或近海岸的偏僻岛屿的小木屋和神殿中做祷告。到14世纪,人口达到了六万,但黑死病让人口锐减了四万。到1707年,人口恢复到四万五千人,而天花又导致人口减少至三万人。1783年,当人口刚又开始增加时,冰岛出现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火山喷发(在过去的九百年中,已经经历了数百次规模巨大且破坏性超强的火山喷发),有毒的火山灰覆盖了国土的大部分面积,最初仅有少数人死亡,但几乎所有的马匹和羊群都没能幸免于难。1783年,红十字会没有运输多余的奶酪,接下来几十年的大饥荒几乎让冰岛人灭绝。当时的殖民统治者丹麦政府提议将幸存的冰岛人全部搬迁至丹麦。但是,如果你一直是住在自己的島上,怎忍心为了一个大陆而放弃它呢?冰岛人留下来了,毫无疑问,他们成了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贫穷的种族。1875年,当另一座有毒的阿斯基亚火山在冰岛东北部爆发,屠戮了羊群并再次掩埋了草场时,我的曾祖辈们放弃了。他们搬到了美国的明尼苏达州,该地为定居者提供了160英亩免费土地,并承诺当地没有火山。明尼苏达州虽然常年遭受其他自然灾害影响,但却不受活火山的干扰。
1800年,萎缩的种群孕育了我们所有这些冰岛人。冰岛只有八十万人,这对中国人来就是不到一个下午的工作。因为人少,他们养成了一种特殊的嗜好,有人也称之为强迫症。那就是他们热衷于追根溯源人的名字和相关信息。任何一个知道祖父母名字的冰岛人(或者是知道他们农场的名字——这一点所有冰岛人都能做到),只要做一点点调查,就能找到上千个一千多年前的亲戚。现代基因学的计算机相关软件可以将这一调查过程缩短到半小时。但要是想打印出四五百页的祖先资料,那就需要多花几小时。
冰岛人好战,在其历史故事和传说中,因为金钱、性、政治、受伤的自尊、赛马、种羊大战,甚至因侮辱性诗歌而发生的血腥争斗比比皆是。任何挑衅似乎都会激怒中世纪的冰岛人拿起斧头砍掉邻居的几只手脚。如今,在这个和平、几乎没有犯罪的部落中,暴力似乎安全地升华为政治(甚至文学)争吵。现在的冰岛人用长句代替了长矛。
但他们仍旧喜欢严厉抨击他人,仍然喜欢争论。眼下最精彩的一场闹剧是由神经学家卡里·史蒂芬森引起的。他创立了冰岛第一家生物技术公司——冰岛基因解码公司。史蒂芬森将每个活着的冰岛人的DNA和1915年以来死去的冰岛人的DNA编码归档到他的电脑中。他发现,冰岛的家族群体很少(鉴于人口削减和详细的基因记录,这并不奇怪),他们的DNA可以用来追踪疾病的遗传倾向,甚至发现长寿的秘密(正如他所发现的)。百岁老人之间往往有血缘关系,精神分裂症患者、哮喘患者、癫痫患者、高血压患者和癌症患者也一样。冰岛提供了数量有限的实验样本,还有一个完美的对照组,其规模足以让我们了解大多数的人类苦难之源以及最终根除方法。医学研究大有可为。在冰岛人的遗传基因中,一些神秘畸形的DNA可能存在着治疗癌症的方法或隐藏着长命百岁的秘密。当然,药物开发的前景和利润不容小觑。目前,史蒂芬森的公司掌握着DNA编码,关于有神秘制药集团提供资金的传言不绝于耳。同时,冰岛人争论的则是一些实质问题:谁应该拥有整个国家的DNA编码?即使对我这个纯冰岛基因的美国老男孩来说,我也想问:谁获利?谁该获利?
达尔文认为其进化论的关键在于对岛屿生命形式发展的深入研究。加拉帕戈斯群岛和冰岛一样,都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孤立海洋岛屿,这为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思想提供了第一个证据。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实际上在达尔文之前就提出了“物竞天择”的观点,他在印度尼西亚群岛的岛屿上进行了研究,并于1881年撰写了《岛屿生命》,这本书至今仍是一部非常有用和全面的汇编。
史蒂芬森和其他出色的生物学专家一样,能够将这个荒凉的北方岛屿想象成科学上最有价值的对照组,而现代的计算机技术也能把他掌握的信息变得有用。然而,问题依然存在:我们该把生命之谜的支票开给谁呢?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不太科学的问题:岛屿隔离是如何影响人的性格和历史的。仅以三个大陆为例,冰岛人与北达科他州人、德国人还有乌克兰人是否有所不同?维克多·比格文森有没有可能出生在内布拉斯加州或北京,而不是在米湖?比尔·霍姆一下子携带这么值钱的DNA,他身上有什么岛屿的特性吗?被命名为“岛屿”的地方会是巨人和侏儒的世界吗?我会给你三个关于岛屿特性的隐喻,一是历史名胜,一是只鸟,还有一本超级棒的书。大家自己去想吧。
如果冰岛人是穆斯林,辛格维利尔就是麦加。这个距离雷克雅未克东部内陆三十英里的旧议会平原是冰岛的圣地。公元874年,最初的土地占领者定居冰岛后,到10世纪初期,这里人已经多到需要一个政府来管理。因为王室纠纷才离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人们,清楚地知道国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想重蹈覆辙。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可以制定法律条款,任命一位法律代言人(类似首席法官),在指定的地点集会,并解决人们之间的争端。冰岛最伟大的中世纪著作《尼亚尔撒迦》中的主人公说:“有法有地,无法无地。” 根据这位匿名传奇作家的说法,老尼亚尔本人就是冰岛手段高明的伟大律师。那么,这群争吵不休的自由居民要在哪里集会呢?冰岛百分之九十的土地,包括整个内陆地区,由裸露的熔岩、粗糙的火山沙漠、六座大型冰川、流沙、冻土带、覆盖着积雪的黑石高山和沸腾的硫磺泥浆组成,这些泥浆几秒钟内就能融化掉人骨头上的脂肪。在极地冰面上到处可见的狂风中,大片的砾石变成了褐色的暴风雪。委婉地说,优秀的基因选择在这里定居并创造文明,并不是一件轻松又简单的事情。
但位于冰岛西南部的辛格维利尔是一片明顯的绿洲,50平方英里的湖中到处都是肥美的粉色鳟鱼,平坦的大山谷里是肥沃的农田,地下热水足以用来洗澡(甚至为房子供暖)。更奇特的是,还有一条对称山脊贯穿其中,形成了后来被称为阿尔曼纳陡崖的大峡谷。法律代言人的岩石就坐落在峡谷边上,一个天然的圆形剧场和共鸣空间,首席法官可以每年在这里朗诵法律条文,并听取公民争议。此外,如果争议方不满他的判决并且想要杀了他时,这里也为代言人提供了一个先发制人和快速逃跑的机会。冰岛有很多法律,但没有官方执法,那时警察的概念还没有诞生。
辛格维利尔是冰岛的第一个国家公园,是前往欧洲途经冰岛中途停留的“金三角”旅游景点之一。“金三角”的另外两个景点分别是黄金瀑布(众多美丽瀑布中的一个)和盖歇尔间歇泉。这里最初是火山喷发口,其名源自英语。盖歇尔如今已停止了喷发,变得非常安静,但史托克间歇泉每隔几分钟就会喷发一次,给沉闷的旅客带来刺激。尽管冰岛导游的解说词总是清晰而详实,但我怀疑大多数游客来到旅游的第三站——阿尔曼纳陡崖来眺望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眼前是绿色的平原,中间有河流穿过,远处是更大的火山,一个巨大的豆绿色湖泊,一座屋顶尖尖的老式冰岛农庄(现在是总理和主教的避暑胜地)。迷人而昂贵的小乡村酒店,古老的白色教堂和墓地、一条神奇的对称裂缝绵延数英里。如果游客走到了人民峡谷,就会发现自己是站在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标志物之一上:大西洋中脊。它将冰岛一分为二。向西走,会走到北美洲;向东走,又会回到欧洲。两个板块正在以每年十分之四英寸的速度逐渐分离。公元930年第一次议会举行时,东边的山峰当时只有39英尺远,冰岛还没有被一分为二。上涌的熔岩变成了新的房地产,人站在两个不断远离彼此的世界边上。这条横穿冰岛的斜线继续向北,经过格陵兰岛东边的巨大火山扬马延岛,转向斯匹次卑尔根岛,最后消失在极地的冰盖下。斜线向南穿过大西洋中部,经过亚速尔群岛、加那利群岛、圣赫勒拿岛和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直达火地群岛的东南部与南极板块相遇。冰岛可以说是北美最东部的岛屿,欧洲最西部的岛屿。怎么说都行,两种说法我都喜欢。冰岛人伸开双腿,稳稳地站着,就像是骑在打捆机后面的干草包上,两只脚各踩半个地球,而大陆则在他们的脚下分开滚动。
随着欧洲板块和北美板块在偶尔的颠簸和晃动中不断分离,雷克雅未克地震频繁,但从我第一次住在那里时,却从未有过震感。与加利福尼亚州一块大陆试图铲起另一块大陆的地震不同,冰岛的地震通常会扩大国土面积。1998年夏天,我与一位老朋友在雷克雅未克的公寓里喝咖啡,吃蛋糕、面包和香肠卷时,终于感觉到了地震。有几秒钟,杯子在碟子里摇晃,咖啡桌在抖动,架子上收藏陈列的家用瓷器也在响动。地震本身的声音类似地下深处的一声闷雷。在那小小的一瞬間,当脚下的大地不再坚实的时候,人意识到整个地球和整个太阳系、整个宇宙,身体上的所有细胞、血液和肌肉都在持续运动。没有涅槃、没有停滞、没有平静,在一个转动的世界中没有静点。即使人死了也在继续运动。一切都是能量,无穷的神经能量。天啊!爱因斯坦和威廉·布莱克说得太对了!“能量是永恒的快乐。”“E=mc2”。偶尔的地震会让人体会到这个真理。在我们又喝了十滴咖啡,又在一块黑麦面包上涂了黄油、放上一片三文鱼的时候,阿尔曼纳以东的山脉肯定又离明尼奥达镇远了几分之一英寸。就连咖啡桌上的黑麦面包也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历险,味道变得酸酸甜甜。它一定也很享受这次经历。后来我在晚间新闻中听说,地震的震中在雷克雅未克以东三十英里、辛格维利尔南边的惠拉盖尔济。这个小镇到处都是温泉和温室,在漫长的北极冬季,冰岛人在这里种植香蕉。香蕉、黄瓜和西红柿都安然度过了这场五级多的地震,唯一的损失是一台电视机,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成了再也无法组装的碎片。
想到冰岛人和岛屿,辛格维利尔是一个很好的隐喻。它本身就是熔岩海洋中一座富饶而美丽的岛屿,承载着沉重的历史和记忆——对非冰岛人来说亦是如此。现代民主的根源——第一个无国王、由自由平等的公民组成的自我治理议会就是在此诞生的。雅典虽是唯一可能的前身,但却接近寡头政治。在冰岛,男女在法律诉讼和房地产上是平等的。思想深邃的奥德是中世纪冰岛强大的酋长之一。当加利福尼亚州面临被海洋吞没的危险时,冰岛却以每年几平方码的稳定速度扩大。这展示的是创世的过程和地球本身的DNA,其揭示的问题和冰岛人关于DNA的疑问相同。谁拥有地球内部的地产?也许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在他的《罕莫特利亚》一诗中给出了答案——
“以土地为荣的康科德农民说:‘这田野是我的,是我的孩子们的,在我名下。”
但是——
“土地在花丛中讪笑着她的这些大言不惭的孩子们,她笑他们为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洋洋自得;她笑他们能驾驭木犁,却不能驾驭自己的双脚不走进坟墓。”
DNA和大西洋的脊梁也在这样笑,骄傲的老酋长的鬼魂也在笑。他曾在人民峡谷中争斗不休。大地本身也在唱:“他们岂能做我的主人,既然他们不能拥有我,而我却把他们揽在了怀中?”
爱默生的这一建议应该让你的“贪婪像阴冷的墓穴里的欲念一样冷却了”。
我不是一个鸟类观察者,但我的挚友中有许多算是观鸟爱好者。我听他们罗列“生活清单”,感叹有羽冠的啄木鸟,回忆追捕沙丘鹤,查看《彼得森野外指南》与活页笔记本。在被问及有关鸟的问题时,我异想天开地答道:“我能分清乌鸦和猫头鹰。”但我看到的大多数鸟不是为了命名或记录,而是裹着黄油或在炸锅里。
我第一次意识到,在冰岛,头顶的天空中存在着某种奇妙的东西,除了鸟没别的。
冰岛的哺乳动物、爬行动物和昆虫数量非常少,却拥有地球上最丰富的海洋生物。就像是为了弥补地球上的缺失,这里的水里到处都是可食用的生物:鲸鱼、鲨鱼、虾、鲱鱼、龙虾、鳕鱼。只要有食,海鸟就会聚集和繁衍。冰岛是众多鸟类觅食、繁殖和迁徙的目的地,这让其成为好奇的鸟类学家的理想旅游地。
游客和冰岛当地人都经常爱聊自己喜欢的鸟。爱鸟者就像葡萄酒爱好者一样是鉴赏家。哦,海雀,多漂亮啊!在空中略显笨拙,在水中却极其优雅!这款红酒非常精致,果香浓郁,比这款加州葡萄酒更香醇、更地道! 当人类有了礼节性的歧视时,他们述说的不是大自然,因为鸟和葡萄无优劣可谈。大自然是多种多样的,没有等级之分。人听到的不过是说话者性格的隐喻罢了。我们以为开心的鸟或酒,表达的其实是自己的内心。爱好只给爱好者带来顿悟,与事物本身无关。
冰岛人夏天很少睡觉。从五月初到八月中旬的日子是没有夜晚的。太阳会装模作样地落下一两个小时,但即使在阴天,世界也会被柔和的灰光照亮。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夜之后,为什么还要继续睡觉呢?几年前,在离开很久之后,我再次回到雷克雅未克拜访老朋友,再次看到了这光。人类在这种情景下有些疯狂,就像克努特·汉姆生的《平底锅》《维多利亚》和《神秘》中的人物一样,举止怪异,比任何南方人所理解的更接近朴素的现实主义。午夜时分,我告诉朋友温茜想去看灯塔,听大海的声音。“我知道有个地方,但要北极燕鸥允许。”“我才不打算征求鸟的意见。”我气呼呼地说。“那咱们走着瞧。”她说。然后我们就去了。塞尔蒂亚纳半岛很小,在雷克雅未克的尽头向西伸入大海。尽管在冬天的暴风雨中,房子的窗户上经常结着盐,汹涌的海浪有时会试图冲破门闯入客厅,但这里仍是一个时尚的居住区。有些地方只有两条街宽,从任何一栋房子的屋顶上,除了能看到雷克雅未克的天际线,还可以从四面眺望大海。我们驱车经过郊区的混凝土别墅、一所刚粉刷过的现代学校、一座教堂、一个车库和一个船舶维修店。
半岛最后逐渐变成了光秃秃的草皮,尽头的小岛上有座灯塔,一条堤道与陆地相连。我们把车停在一块碎石地上,下车后在灰暗中向灯塔走去。“待在路上。”温茜说。很快,空中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头顶上有翅膀的呼啸声,声音很不友好。在冰岛语中,北极燕鸥被称为科里亚(kría)。单词发音中,r发颤音,í是长鼻音,重音在首位,发音犹如大锤落地。重复一遍,再来一遍。大声喊,别按顺序,不要齐声,再大声点。聪明的读者!发现拟声词了吧——这是通过声音模仿来命名事物。科里亚!科里亚!科里亚! 我走到离小路不远的地方摘野花,这时又有一队尖叫的燕鸥朝着我的头俯冲而来。似乎是冲着我的眼睛来的,但也可能是为了把人头啄出血或把头发从根扯起。这不就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想象中的倒叙镜头吗?我用手臂遮住脸和头,全速撤回。“六月正是它们的繁殖期。”温茜一脸得意地说。“它们非常有保护意识,并且无所畏惧。这么小的鸟!我最爱它们了。” 许多冰岛人也爱它们,这种爱里带着对它们的合理尊重。
与和它最有亲缘关系的海鸥和白头翁相比,北极燕鸥确实是一种小鸟,身长一尺多一点,体重不到两磅。羽毛光滑,身体结实,大部分呈白色,头部是黑色(看起来有点像戴着小帽的哈西德教派的犹太人),喙是亮橙色,尾羽呈叉状,翅膀强壮有力,但对于其结实的身体来说似乎太长。北极燕鸥需要强有力的翅膀——它是鸟类迁徙者中的冠军。它在北极高纬度地区(一直到极地冰层的边缘)避暑和繁殖,在它能找到的海边大草场产卵和孵化,有时是成千上万对。北极燕鸥以鱼为食,从三十英尺高的空中潜入水中,捕捉小鱼、小虾和磷虾,如果海里没什么吃的,还会捕捉昆虫。北极燕鸥有两种奇特的魅力:它们能在半空盘旋,就像大蜂鸟;与其表亲海鸥不同,它们没有脚蹼,游泳能力差——对海鸟来说这确实有点怪。在短暂的北极夏季结束后,当孵化出的小鸟学会了捕食和熟练飞行时,燕鸥群就会打点行囊,远赴南方。在飞行一万二千英里到一万五千英里之后(不飞直线,也从不在陆上飞),到达南极洲,并在那里过冬。燕鸥一年的飞行里程大约为二万五千英里,横跨大西洋中部,从地球严酷的一端到另一端。作为补偿,它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光明中度过,经历的是一个又一个无尽的白天。
其名乃其歌。在冰岛,当它们试图用橙喙直插你的眼球时,会用刺耳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唱:“科里亚!科里亚!科里亚! 我就是我,我不在乎你有多大。滚开,少来打扰我。”
温茜并不是唯一钦佩勇猛好战的北极燕鸥的冰岛人。冰岛的报纸每年都会在五月初报道北极燕鸥首次抵达雷克雅未克池塘的消息。冬天结束了,光明回来了。我们的朋友北极燕鸥飞了一万二千英里,给我们带来了春天的问候。去年,北极燕鸥在雷克雅未克郊区的一個高尔夫球场上筑巢,导致球场被关闭。人的铁头球杆也敌不过咄咄逼人的鸟喙。在北极燕鸥办完事挪窝前,高尔夫球手不得不在其他地方挥杆。
除了人之外,北极燕鸥还有其他敌人。贼鸥是鸥类家族中的巨人,它们体型粗壮,长着钩喙和利爪,是掠食性恶霸。贼鸥是海鸥部落的垄断资本家,生活在食物链的顶端。它们随心所欲、连偷带抢、无所畏惧,甚至连人也不放过,比北极燕鸥更厉害。人若遇到,一看就知会害人不浅。凯瑟琳·谢尔曼曾描述过贼鸥对燕鸥群落的行径:
“当燕鸥开始产卵时,贼鸥会用利爪和钩喙在其筑巢区大肆破坏。它们会从沙子或砾石中的巢穴里挖出鸟蛋;袭击给小燕鸥送食的父母;在海上追赶和逼迫它们放弃刚捕获的鱼;甚至会抓住燕鸥的尾巴,把它拖到水里,直到它弃食。有时,整个北极燕鸥群会被一对贼鸥骚扰到无法忍受,没下一个蛋就四散而逃;有时,即便产卵和孵化成功,也没有一只能熬到成熟。”
这让人想起了在美国西部对印第安人的大屠杀——这是对燕鸥的“翁迪德尼之战”( Wounded Knee Massacre,又称为“伤膝河大屠杀”,标志着印第安人反抗移民的武装起义结束——译者注)。如果墨索里尼、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洛克菲勒或约翰·皮尔庞特·摩根知道这些贼鸥,肯定会喜欢它们的。谨记,人的爱好反映的是其内心生活。冰岛人虽然尊重贼鸥,但却站在勇敢、体型小的北极燕鸥一边。北极燕鸥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有一段时间与他们为伍。
(责任编辑: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