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乡事
2023-07-10朱中原
朱中原
上学
鸡叫三遍的时候,少年就听见床头一阵窸窸窣窣声,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少年知道,那是父亲穿衣起床的声音。然后,是对着尿桶吱尿的声音。然后,父亲就去厨房。淘米,煮饭,洗菜,洗红薯,切菜,切红薯。父亲把红薯切成小块,放在锑锅底部,再把米放上,灶膛里添加几根结实的柴火,这样就能蒸出一锅带锅巴的红薯干饭来。
少年家里每天两顿都要吃红薯。即使是在大米已经成为主要食物的家乡,在经济条件极度匮乏的地区,红薯仍然是替代大米的主要食物。除了和着米饭煮,父亲还会给少年在灶里放上几根烧,待烧到七八成,便掏出来,一看糖水都溢出来了,父亲就挑最好的两根放在少年书包里,作为中午饭的主食。家里穷,不是每顿饭都是白米饭。红薯便成了最好的食物。中午在学校吃两根红薯,还可以省下了饭菜。红薯比什么都香。有时,也可以带两根生红薯去学校,早上给锅炉房蒸,到了中午下课,便可以吃了。这大概是乡村学堂里最美好的食物了。
“该起床了。”父亲做好饭,便催促着少年说。
“哦。”少年睁不开眼,只低声应了一句,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便又沉沉睡去。父亲一般要喊三四遍,少年才会完全醒来。
匆匆吃完饭,少年便在父亲的催促下,去学校了。这时,刚蒙蒙亮的天色却又阴沉下来。下雨了。
父亲看雨下得大,便找来雨衣和雨靴给少年穿上。这是一双穿了好多年的雨靴,穿了又烂,烂了又补,补了又穿。有时一不小心,鞋子里还会进水。父亲便放一双布鞋在少年书包里,等到了教室,再换上布鞋,这样就会舒服多了。那时农村经济条件一般的孩子,一般都穿布鞋,只有经济条件稍好的才穿胶鞋。但若遇雨天,布鞋则不能穿,故只能穿雨靴。
从家里到学校的距离大约有四五公里,要跨过一条河,翻过好几座山,虽然有乡村公路,但没有公共汽车,只能走路去学校。父亲最担心下雨天。每到雨季,小河便发大水,河水像发怒的狮子狂啸不止,变得浑浊不堪。如遇大暴雨,桥也会被淹。几十年的老桥被水浸泡,石头变得疏松,桥上布满了暗青色的苔藓。少年每次从桥上走过,都会打滑。桥的左边是河水,右边是深渊,整座桥就仿佛是一座小型的拦河坝,洪水到来时,桥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好像要坍塌一样。少年光着脚,挽着裤脚,趔趔趄趄过桥,他感觉桥似乎在左右摇晃,少年走不稳,双腿打战,便只能趴着匍匐往前,可是桥晃得越来越厉害了,突然,他的身子滑到了桥的边缘,少年身子一歪,从桥上掉下了深渊。少年哇的一声,挣扎着爬起来,原来是在做梦。少年经常做这样的梦。
少年惊叫着大喊几声,满头虚汗。父亲就知道,少年这是又生病了。少年身体虚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父亲和大伯经常背着他往乡村医院跑去打针,就这样从小时候一直延续到了十七八岁。少年清楚地记得,他是在父亲的背上长大的。
走过一段羊肠一般弯弯曲曲的泥泞山路,便是一条乡村公路。公路是最早的水泥路,铺满了碎石子,坑坑洼洼,年久失修,偶尔有几辆拖拉机和三轮车路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几乎没有公共汽车,唯一的一輛,就是从小镇开往县里的班车,一天一个来回。少年每次在上学路上,都能见到那辆公共汽车。好大好大,少年说。车身上涂着三条黄蓝绿相间的彩色条纹,车门处写着县公共汽车运输公司。这是他见过的最大最漂亮的汽车。汽车的轮胎足足有少年人头那么高。汽车走过,溢出来一股香喷刺鼻的汽油味。少年认为,这世间除了饭菜之外,最美好的味道便是这公共汽车的汽油味了。这是一种熟悉的香味。
然而多年以后,少年还清楚地记得发生在这条公路上的一件事。有一天父亲带他去镇上医院看病,少年急切地想体验一下坐车。可是正走到学校的路段,突然看见一个比他还小的背着书包的少年,飞快地横穿马路,顿时,汽车嘎的一声,一个趔趄,快速行驶中戛然而止,车上所有人都差点栽了一个跟头,车上人都以为翻车了。少年抬起头,远远看见一截尸体横在马路中间,人头飞出去好几米远,只那血糊糊的身体还在蠕动。父亲赶紧用手蒙住少年的眼睛。当天晚上,少年就做噩梦了,一夜都是梦见这场景。第二天,少年上学路过这里时,却发现那个被撞少年的遗体还横在公路中间,被白布遮盖着。少年的头一阵眩晕,便侧过身,飞也似的从尸体旁跨过。
后来,公路旁的山梁上,便多了一个小土包,那是被撞少年的坟墓。从此,少年的噩梦中,又多了一个这样的小土包。
每年的乡村,从五六月开始,即进入梅雨季节,从淅淅沥沥的小雨,到瓢泼大雨,一直要下到九十月份。每到下雨,上学路上便泥泞不堪。雨靴穿烂了,来不及补的时候,少年便光脚去学校。光脚走路是打滑的,少年经常摔倒,衣服上和身上到处是泥水。少年又怕去了学校被老师同学们看到了笑话,便只能偷偷去别的地方玩。下雨天,是少年们最欢快的时光,因为可以光着脚东奔西跑,可以在水里玩耍。光脚走在路上,可以玩水,可以踩水坑,可以到水沟里抓鱼和泥鳅。可是,下雨的时候,衣服经常被淋湿,有时一整天都要湿着衣服上学。每到下课放学时,少年便有一种莫名的惆怅,眼看别人都有雨伞和雨靴,还有一身干净的衣服,而自己却光着脚,又没有雨伞,少年眼睛里便湿漉漉的了。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少年便会看见一个高大瘦弱的身影站在教室外面,不住地向他招手,原来是父亲来了。父亲拎着一只新雨靴,戴着大斗篷,提着一包干净的衣服来了。少年又觉得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还要父亲亲自来接。他又开始讨厌起父亲来,于是便向父亲发脾气。父亲只是听着,默不作声。
有好长一段时间,少年是终日沉浸在顽皮之中,他特别不想上学,想父母,但又不想违背父母之意,便到了学校之后,不进教室,偷偷爬到后山坡的树林里藏了起来,结果家长、老师和同学们漫山遍野地找,找啊找,硬是没找到,直到快放学时,他才敢偷偷跑回家去。直到有一天,父亲来找他时,因为下雨,摔骨折了。少年远远看见父亲在雨中拄着拐杖,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在找他,他流泪了。
从此以后,少年似乎开始懂事了。他觉得要发奋读书。于是,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高中,他基本都是班里第一二名。除了读书,他还爱上了写作和写字。每当学校里有黑板报的时候,都要请他去抄写,他成了学校里作文和写字最好的学生之一。
小学的时候,他就喜欢抽空抱着本发黄的《三国演义》,在后山坡津津有味地读,甚至有些精彩的段落他还能倒背如流。
雨
少年的名字中有一个雨字,少年的少年好像一直就与雨有关。
出生那年,家乡发大水,他不知道是多少年一遇的洪水,反正那年,洪水把整个镇上的房子都淹了。天空灰暗,黑得像要把大地吞噬一般。路上湿滑,母亲临产,无法去医院,便自己扯一块布,在家里把少年生了。叫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村庄。
少年喜欢看雨,听雨,闻雨。他能分辨出雨的季节,雨的味道,雨的颜色,雨的形状。春天的雨像柳丝,丝丝滑滑,充满了泥土的芳香气息。夏天的雨像瀑布,呈浑黄色,阴一阵阳一阵,脾气很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有时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瓢泼大雨就来了,那雨就像瀑布倾泻一样,哗啦啦倒了下来,有时山那边还是晴天,山这边却下起了雨。雨点砸在地上,发出豆子般的脆响声。秋天的雨带着几丝忧郁的气息,偶尔伴着几声沉闷的雷声。秋天的雨来得最慢,有时看着看着就要来了,却又缩了回去。天上的乌云黑沉沉一片,像一块硕大的幕布,把大地裹得严严实实,压得人都喘不过气来,天气闷热得像蒸笼,身上没有汗水,却永远是湿漉漉的,人们就盼着一场透雨,把整个大地都狠狠地洗刷一遍,这样秋天才有好的收成。可是,偏偏这时候,雨又缩回去了,密实的乌云像被神仙用刀捅破了一个缺口,太阳顺着缺口,猛地俯冲了下来。天晴了。人们的心情又变得很糟糕。眼看着的一场好雨又没了。干活的男人们说,这天上的雨就像是自己的婆娘,被惯出了坏脾气,想咋样就咋样。
少年最喜欢看大雨如注的时候,大雨顺着瓦檐,齐刷刷滚落下来。父亲就用水桶接天上的雨水,可直接饮用,这样能省不少力气。少年家在半山腰,水井在河边,尚有一段距离,每次都要从井里来来回回挑好几大桶水才能灌满水缸。少年也不甘示弱,便用削好的竹筒在房屋后面的院墙前接水,水是从泥土里渗出来的,干净,清冽,少年便把竹筒插进去,任水从竹筒里渗出来,再用水桶接住。这是山泉水。接水的目的不是喝水,而是喜欢这种感觉,每当看见山泉水汩汩流出,心里便一阵狂喜。
下雨天,往往也是收成的季节。有时太阳还明晃晃的时候,天空突然就暗下来,黑沉沉的天像一块大帆布,盖住了大地。少年感觉心里一阵沉闷。这时,大人们还在田里收割谷子,而家中的院坝里,还晒着一地的谷子。少年生怕刚晒干的谷子被淋湿了,便赶紧把家里的家什拿出来,箩筐、撮箕、簸箕,等等,能装的都装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搬进堂屋。看到谷子被搬进了屋里,少年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少年抬头望天,却发现雨又停了,天空被太阳捅出了一个大窟窿。太阳穿过窟窿,照射到少年的额头上。
雨水过后,少年便索性到田里,去看大人们收割谷子。打谷机夹在四方形的扮桶上,踩得呜呜哇哇地响,谷子就从打谷机上喷到了桶里。桶四周被竹条编织而成的席子围了起来。少年喜欢踩打谷机,他觉得听打谷机发出的声音就像美妙的乐音,让他沉醉。打谷机是乡村少年家里唯一能看到的机器了。少年每次看到打谷机,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于是,每到收割稻谷季节,少年就会帮大人们去踩打谷机。可是他太小了,人还没打谷机高,手也够不着,但是家里却少不了这个小帮手。少年便站在一旁呵呵呵地看打谷机转动。看着看着,手就自觉不自觉地伸进了打谷机上。一阵喝骂声,也没能阻止少年的手。好在,手指没被机器绞断,但是仍然留下了一个大大的伤疤。多年以后,他将仍然会看到这个伤疤。伤疤是他抹不掉的少年记忆。他也不想抹掉。
打完谷子,又到了少年最興奋的时候。人们得连人带扮桶,弄到河里去洗净。扮桶像小船一样漂在河里,漂啊漂,几个少年就各自撑了一根竹篙,钻进扮桶,划呀划,从河岸划到了河中心,从这头划到那头,少年体验到了划船的快乐,却忘了扮桶毕竟不是船,船一般不进水的,可扮桶缝隙大,不一会儿,水就嚯嚯嚯进来了。等到发现时,水已淹过小腿,眼看水越来越多,船也越来越不稳,左右摇晃,眼看天上又乌云密布,要下大雨了,几个少年便分工,两人拼命划船,两人拼命往外放水。可是,水仍然没有消退的迹象,眼看着扮桶已经一颠一簸,歪歪斜斜,快沉入水中。少年慌了。几个水性好的,干脆脱光衣服,跳出扮桶,在水下托着扮桶,使劲地往岸边划。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划到了岸边。一到岸边,少年便瘫倒在地,索性脱了衣服,光屁股在岸边的石头上任凭大雨冲洗。
下雨后,也是鱼儿们撒欢的季节,它们憋闷得太久了,夏日毒辣的日头,晒得它们躲在水底下或石头缝里,不敢出来。等到一下雨,它们再也憋不住了,顺着洪水,在水里四处漂荡,跳跃,它们还会顺着梯田里的小水沟,逆流而上。它们做起了爬坡的游戏。它们从小河里爬到最下一层的田里,再顺着田坎上的水沟,逆流而上,爬到上面的田里,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攀爬,有时田里没有空间了,它们就干脆跳到岸上。岸上那是多么的清爽啊,还能闻到青草的香味,还能看到岸上的世界,它们到岸上这儿跳跳,那儿瞅瞅,真是另外一个奇妙的世界!就在这时,少年们相约着,戴着斗篷,拿着鱼篓,挽着裤脚,来到田埂间,他们随手就可捡到好多活蹦乱跳的鱼儿,还有黄鳝、泥鳅、螃蟹、大虾、田螺,他们有时也会顺手捧起一些蚂蝗,那可恶的蚂蝗,把身子伸长了,会伪装得像一条小黄鳝一样,少年喜滋滋地捧在手里,定睛一看,原来是蚂蝗,怎么甩也甩不掉。蚂蝗的头像削尖的锥子,一下子就钻进你的肉里,很快就看不见了,吸你的血,吃你的肉,然后让你的伤口发炎,蚂蟥甚至会钻到鱼儿或黄鳝的身体里,当你吃到肚子里后,它们也不会死掉,会在你肚子里这儿捣鼓一下,那儿捣鼓一下,然后你就生病了。少年来不及多想,便大喊着跑回家。父亲只能点燃煤油灯,用灯火在蚂蝗钻进去的位置使劲地熏,想把它给熏出来,却熏出一摊黑血出来。下雨天,除蚂蝗以外,少年最怕的就是蛇了。蛇的形状似黄鳝,尤其是小蛇。下雨之后,也是蛇们出洞歇息的日子,田野里,草丛中,缝隙处,树干上,溪水边,房前屋后,到处都可能有蛇的踪影,有时一个篓子下去,会笼上来一条小蛇,少年吓得哇哇大哭,惊叫着扔了笆篓,飞奔着跑回家去。
少年最喜欢春雨绵绵的时节。淅淅沥沥的小雨,把整个春天都淋湿了,让人迷醉。屋瓦上的雨滴,滴落在窗前,地上便结满了各种形状的青苔。少年躺在床上,听雨打屋瓦的声音,清脆而甘冽,随即,他闻到了一股雨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此时思绪便已飞出窗外。少年想,长大了该干什么,是当科学家、还是当作家?抑或是当医生?少年越想越迷糊,又想起来长大了一定要找个漂亮女人当婆娘,整天搂着婆娘,就这样搂着,从白天到夜晚,想着想着,便伴着雨的滴答声睡着了。雨进入睡梦中。少年梦见,自己长大了,成了一个名人,好多人来找他,问东问西,问南问北,人们还说,在电视上看见了他。少年便笑了,醒来的时候,嘴还是咧着的。
烟雨中的少年,已经长大。
多年以后,当他和人讲起时,仿佛又回到了少年。
赶 场
“白鸽白鸽赶场,一赶赶到二里塘,不杀鸡不杀羊,杀个猪儿来过端阳,嘿嘿过端阳。
“爹爹爹爹赶场,一赶赶到二里塘,不买烟不买酒,买架铁牛来耕地忙,耶耶耕地忙。
“妈妈妈妈赶场,一赶赶到二里塘,又扯布又称糖,买袋化肥来多打粮,嘿嘿多打粮。
“奶奶奶奶赶场,一赶赶到二里塘,不买针不买线,买哪样?买个书包送我上学堂喽。”
这是龚琳娜演唱的一首地道的贵州民歌《白鸽赶场》,也是儿歌。当少年听到这首歌时,思绪早已飞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的年代。
场镇在十里开外,是离村庄最近的一个集市,只有唯一一条公路通往那里。但即使如此,公路也通不到家里。需先走一段山路,再走到公路。但即使有公路,也没有公共汽车。唯一一班公共汽车,则是由镇上通往县城的。但一般人没有钱坐汽车。但即使没有汽车坐,也还有拖拉机。拖拉机是农民私人开的。能开拖拉机的人,一般都是村里条件稍好的。少年的少年时代,有关车的记忆中,对拖拉机的记忆更多于汽车。少年甚至一度喜欢上了拖拉机蹦蹦蹦的马达轰鸣声,那声音,一顿一挫,很有节奏感,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能坐上拖拉机,是十分不容易的,人家是拿来运货赚钱的,虽然顺路,但并不会随便让人坐,除非关系极好的熟人。父亲和谁都关系很好,但却和谁都不是很熟,所以,少年能坐上拖拉机的次数很少很少。但,坐不上拖拉机,能凑近了仔细看看,也能获得一丝莫大的安慰。
多年以后,少年还能清楚地记得,唯一的一次坐公共汽车去赶场。那是他盼望了好久好久的一次机会。在那之前和之后,他踏上山岗,远远地望见一条白花花的公路,像一条土气的灰白的带子,歪歪斜斜地挂拉在山梁间。公路上几乎一辆车也没有。少年随父母在地里干活,少年拔草,每拔一下,就會回过头来盯着几公里远的公路,看是否有一辆高大宽阔的汽车出现,每天如此,少年就大概知道了汽车来回的时间点。几乎每到这个时间,汽车准时出现了。少年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啊看,看啊看,看得入迷,看得想入非非。少年就想,要是自己能坐上这汽车该多好。少年想着想着就笑起来了,就好像已经坐上了一样。
当少年坐上了汽车之后,他就不断地问父亲还有多久到。父亲就说,快要到了,别慌。少年就说,能不能让汽车开慢点?我想多坐一会儿。少年的确是想多坐一会儿,他不想让汽车很快就到了镇上。他喜欢坐到车头那个硕大的汽油箱那,一是他可以看到前面的路面,看看汽车是怎么开的,二是他可以闻汽油的香味。少年觉得,汽油的味道简直是这世间最美的最诱人味道了。
镇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到处都飘满了香味,瓜子、花生、酥糖、馒头、月饼、锅盔、川桃片、油条、麻花,还有小馆子里飘出来的各种菜的香味。少年最爱吃的是街上卖的酥糖。那时候的酥糖,真是又香又甜,还有就是月饼。所谓月饼,当然不是现在的月饼,而是一种又大又圆的芝麻饼,也就是现在所俗称的老月饼,但现在街上卖的老月饼,实际也不是过去那种月饼,只是机器做的变种月饼而已。多年以后,他一直都在寻找过去那种老式的月饼,也有不少好心人主动帮他找,但仍然没能找回过去那种味道。也许,那种味道再也不会有了。少年怅然。
少年时代的月饼,其实里面并没有特别的馅儿,但是整个月饼,又都是馅儿,馅儿和面粉是和在一起的,有白面、芝麻、花生、黄糖、白糖、红糖、姜片、花椒、桔子皮碎末,等等,甜而不腻,香而不浓,酥而不脆,绵而不软,吃到嘴里,不粘牙,不上火,不口干,不掉渣,这月饼,纯手工做,一个一个在锅里煎出来,比巴掌还大,饼皮上还有一点淡淡的煎煳的锅巴香味。跟月饼比较相似的就是锅盔。月饼无馅儿,锅盔有馅儿。现在的月饼都有馅儿,各种各样的馅儿,过去的月饼无馅儿,其实也不是无馅儿,而是把馅儿和面粉和在一起了,不分哪是馅儿哪是面。锅盔比月饼身形略大,但皮比月饼还薄,锅盔的馅儿不是北方的牛肉馅,而是红糖和黄糖和在一起的糖馅儿,美味极了。少年爱吃甜食,尤其是糕点类甜食。锅盔就是其中一种。锅盔一般都要吃热的,现做现吃。刚出锅的锅盔,热气腾腾,拿在手里,吃在嘴里,一不小心,糖就飙了出来,弄得满身都是。少年已经习惯了吃锅盔,他从不会让糖掉出来。让糖掉了出来,那简直是太浪费了,少年想。
少年赶场,最想吃又最难吃到的就是馆子里的东西了。少年知道家里穷,馆子里的东西虽然也便宜,但对于经济条件很不好的家里来说,是拿不出钱来的。所以,每当走过那些小馆子时,少年总会在跟前停留好一阵,目的是多闻一闻那种香味。闻一闻,肚子里也就自然有了美味,美滋滋的。
少年只有在生病之后,才能吃到镇上馆子里的东西。因为,那是父亲特意犒劳他的,是为了补一补虚弱的身子。所以,少年就特别盼着生病,只有生病,才有各种待遇。一生病,少年就喊着父亲背着他去赶场。赶场是为了去看病,看病是为了能吃到镇上馆子里的香东西。每次看病完了之后,父亲总会带他到馆子里美美吃上一顿。父亲一般都会点三个食物,一笼粉蒸肥肠,一碗白米饭,两个香馒头。总共一块钱。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已经算是额外开支了。父亲一口不吃。少年问,你怎么不吃?父亲说,我不饿,你吃吧。少年于是吃得很慢很慢,生怕几下就吃完了。吃到最后,父亲才把碗里剩的油渍用嘴舔干净了。粉蒸肥肠,是少年家乡特有的菜,特有的味道。把猪肠子用洗衣粉反复冲洗,再用清水洗净,把大米碾碎成颗粒状的米粉,但不能完全是粉末,把猪肠子和米粉和在一起,调上油、盐、辣椒酱、花椒、味精、芋头、姜丝等调料和佐料,用巴掌大的小蒸笼蒸,微火蒸上小半天,蒸的越久越香,需要吃时随时从锅炉上取下来,再撒上葱末,美味极了。做粉蒸肥肠需把握火候,火既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小,火太旺,几下就蒸熟了,少了那种绵软的口感,火太小,又容易失去了那种香味。加水也需把握火候,水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水太多,吃到嘴里便少了味,水太少,则容易蒸糊。即使在少年的乡村,也不是每家都会做粉蒸肥肠,只有懂得这门特别手艺者才会做,而且做粉蒸肥肠,还需专门的小蒸笼和蒸锅,农村里,非红白喜事,一般吃不到这个菜,故而只有街上才有。
电 影
白色的银幕被两根长长的竹竿歪歪斜斜地撑起,风一吹,好像要倒塌似的。昏黄的灯光把银幕前颤动的人群投射到了银幕上,于是银幕上就有无数个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脑袋在晃动。开影前用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革命歌曲,歌曲一响,全村上沟下坝的人都能听见。歌曲是最好的联络方式,人们一听到有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的声音,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新闻或是喜庆的事了,对于村人来说,最大的喜讯莫过于看电影。于是,上沟下坝的人立即行动起来。炊烟这时候也自觉地立了起来,人们早早地做晚饭。吃完饭,就让自家小孩带着凳子早早去占个有利位置。
电影场子是打谷场,不大,能容下一两百号人。是那时村里唯一用水泥做的,也是唯一的公共活动场所。打谷场是村里少年们的活动场所。夕阳下,这里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歪歪斜斜的影子,随着夕阳奔跑,追逐,打闹,跳绳,滚铁环,斗鸡,修房子,踢毽子,傍晚的打谷场就是属于少年们的领地。打谷场修建于五十年代,几经破坏,后来又用水泥简单修了一下。场上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块圆圆的平地。但对于丘陵地区的少年们来说,这大概是唯一的一块平坦活动区域了。打谷场白天属于大人们的领地,只有傍晚才属于孩子们。除了用于打谷以外,人们在打谷场上晒苞谷、麦子、谷子、花生、大豆,每一家人都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不得侵犯,也经常会发生因为谁家的区域被别人占了而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但吵架归吵架,头天吵架,第二天又和好了。除此以外,村子里时常有马戏团来表演,活动区域就在这个场子上,孩子们从来没看过马戏表演,第一次看的时候,竟然把这个当成了外星人。
村子很大,大到有四五里远。为了看上一部电影,往往要跑十几里远的路程。跑路看电影就像冲锋陷阵一样,整个电影大军乘着昏暗的月光,捏着火把,镗镗镗地往前冲,弄得人心惶惶。时常还能听见小孩哇哇哇的哭叫声,接着就是大人呼唤小孩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烈,原来是小孩在嘈杂的人群中走散了。哭声中还时常夹杂着女人粗鲁的打骂声,原来是鞋子被哪个大力气的男人一踩就跑丢了,想回去捡,却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向这边涌过来,就只好在那里边跑边骂,边骂边哭。骂了半天,鞋子却照样没回来,心想,这鞋子丢了不打紧,电影总不能错过吧,这电影错过了,不就吃大亏了?这还了得?没办法,还是得去看呀。
临到正式放映时,人群就更加混乱了。小孩子的哭声愈来愈大,偶尔有男人的脚被人踩了一下,就破口大骂起来。女人要是被人趁着夜黑摸了屁股或是摸了胸,也不敢大声嚷嚷,因为自己的男人常常不在身边,在身边的,又怕遇到二流子,自己反而遭殃,只好忍着。这时就有胆大的二皮子在年轻妇女身边紧挨着,挨着挨着手就不自觉起来,常常是在别人屁股或是奶子上猛抓一把,撒腿就跑,女人吃了天大的亏也只能干着急。
电影常常是两部,一部是革命老片,一部是武打片。那时武打片还不时兴,所以放映员往往把革命老片放在前面,等到革命老片放完了,有人聽说后一部是武打片,就一时泄了气,那时武打片刚出来,是从香港贩过来的,很多人都不懂得武打片到底是什么片,便没了再看的兴致,人群就开始哗啦啦地散。等到散到差不多时,就有人吼了一句:快回来,是战争片,打蒋光头的!有人果真就回头了,一看却不是什么战争片,既不是打日本的,也不是打蒋介石的,是穿着古代人服装的,看来与这个时代相隔很远了,便开始骂娘。但是回来了就不妨先看一看吧,看着看着就觉得越发地好看了。后来就觉得这些古代的武打片真的是另一种感觉,于是,渐渐地,革命老片慢慢退场了。八十年代以后,村里也开始流行“洋电影”,大多是从香港或外国贩卖过来的,里面常常有亲嘴的镜头,有人一看到亲嘴,就觉得恶心,赶紧用手蒙住了双眼,但年轻后生却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到有亲嘴的镜头,年轻后生就挤在人群里喧闹,又是吆吼又是吹口哨,年轻妇女看了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等到电影一散场,月亮差不多就落下去了。天开始黑沉沉地压下来,阴森森的恐怖笼罩在黑压压的天幕上。刚才还有的兴奋,现在全被这黑黢黢的夜给糟蹋了。看完电影后,少年望着茫茫的夜色,大家都焦急地找火把,找手电借光,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少年最害怕走夜路。但是为了看一部电影,又不得不走夜路,就只得跟着邻居一起来,可一到了场地,人一多,就挤散了。少年的心常常被分为了两半,一半在琢磨着电影里的镜头,一半在想着怎么逃回去,怎么路过那些可怕的坟地。但还是要回去呀,就只好跟着那些打着手电筒或火把的人一路小跑,跑啊跑,跑啊跑,却怎么也到不了家。跑着跑着,就看到那片坟地了。坟地是村里最大的坟地,新近又埋了几个人,坟头上还挂了一些白色的引魂幡,鬼一样地飘着。一到坟地,脚就瘫软了,像在梦里被人追赶一样,怎么也跑不快,跑着跑着,就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女人喑喑哑哑的哭泣声,哎哟分明是哭死人的声音嘛,少年还以为是哪家又开始埋死人了,就觉得真不是时候,心里开始愤愤地骂,心说,早不埋晚不埋,偏偏趁我回去时就埋。但骂来骂去,那哭声却不见消失,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像是在唱歌,一板一眼,还押着韵,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但他不敢大声喘气,憋着气,他怕惊动了那个可恶的人跑来找他麻烦,于是少年开始飞奔起来,跑着跑着一脚叉到了路边的一块水田里,翻了一个跟头,摔了一个趔趄,鼻子上、额头上、嘴巴上沾满了稀泥巴。少年来不及把泥巴洗净,爬起来又开始继续跑。心想反正是被撞上了,躲也躲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侧着身子,闭着眼睛,迅速地跨了过去。总算逃过了这一场惊吓。
回去跟父母一说,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埋死人的,是一个老婆子在坟头哭他刚刚死去的儿子。
少年现在还依稀地记得,童年时代的那几次看电影就是这么过去的。现在,少年来到了这座城市里,远离了村庄,也远离了乡村里的电影。在这座城市里,没有电影,没有记忆,电影只是在电脑里,在网络里,在手机里,城市的电影只不过成了一种符号。一种供人们享受的符号而已。要看电影,只要轻轻一点击,就出来了。但是再刺激再恐怖再娱乐的片子好像都不能引起少年的任何回忆了。电影多了故事和情节,但看电影却少了情趣。没有情趣的事对于一个追求情趣的人来说,这本身就等于是虚无。
直到现在,少年满脑子充塞的还是那些乡村里的电影。确切地说,不是电影本身,也不是结局,而是过程。看电影的整个过程本身就成了一部电影。村庄就是一部电影,村庄每天都在上演着电影。
回 家
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个地方,远离了家,远离了父母,远离了亲人。少年很无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宇宙,举目无亲,一切都是异样的。他看到了满山的荒草,群山连着群山,却没有回家的路。他感觉,几天几夜,也走不回家。几天几夜,也见不到爸妈。
少年哭了。
哭着哭着,少年突然发现了一座熟悉的山峦,山峦背后那不就是家吗?少年欣喜若狂,健步如飞起来,他感觉脚下有千钧之力,跨越了一座又一座山峦,蹚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越过了一条又一条小路,他觉得自己飞起来了,他比地上所有的事物都跑得要快。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他隐隐看到自己的家了,那低矮的泥巴墙和茅草屋若隐若现,歪歪斜斜地互相倚靠着,远远地将就在那里。家,那就是家!家到了!少年突然喊了出来。
少年一阵惊醒,挣扎着坐了起来,妻子在旁边一个劲地喊:“你胡喊啥呢,犯什么神经!”
以后,几乎每隔几个月,少年就会做一场这样的梦。既惊惧,又欣喜,每次,少年都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每次,少年又都会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的家。少年会发现自己的家既远又近,既近又远。好几次梦里,他明知道他的家就在山那边,可是怎么也走不回去,而且似乎越走越远。甚至,他还在梦中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不是真的。可是,后来他又发现,这次的确是真的,不是梦。于是,找不到家的少年便又落泪了。但正当他伤心难过的时候,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原来还是梦。
醒来的少年,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个梦。少年的梦是在城市里,大都市。他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房子。可他觉得,这不是他理想中的家。因为,他的家,远离了父母,远离了亲人。远离了父母的家,就不是家了。只有在父母身边,少年才感觉自己是个少年。
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思来想去,没有答案。后来,他似乎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乡下那个住了几十年的土房子没有了。那座土墙茅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坍塌了,他再也看不到自己少年时代的家了。少年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少年时代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他多么想回去,可是,他回不去了。那里蒿草丛生,有一片还被别人种上了蔬菜。回不去的少年,回不去的家。
少年慢慢发现,不但父母老了,连自己也似乎老了。
少年在老家的土房子,是1960年修的,一直没有动过。那是爷爷在的时候就修的。1960年,正闹大饥荒。村子里接连死人。听老辈人讲,村子里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用烂席子裹着抬出去一个人。但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爷爷也还是用积攒下来的积蓄,修了当时不算差的几间房子,一共六间。一个堂屋,一个卧室,一个堆放谷子和粮食、柴火的杂物间,一个灶屋,连着灶屋的,是大伯睡觉的小屋,还有一个猪圈,猪圈旁边是一个简易厕所,厕所外边是一个粪坑。少年的家坐落在半山腰上,房前屋后都是坟墓,房屋右边是一大片竹林,房屋左边是一片耕地,紧挨着耕地的,是几块自留地,上面种满了各种蔬菜和水果。少年平时最怕的就是坟墓,正对着屋后的,是一个巨大的坟墓,足足有几间屋大小,大概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多人合葬坟,大坟的左边,也是一座比较小的坟,紧挨着小坟墓的,又是一排坟墓,可惜,是一排被冲刷掉了的坟,山门已被打开,坟里的棺木及尸首早已不见踪影,只偶尔还能发现一些人的碎骨。少年小时候和小伙伴还经常爬进墓里玩耍,一点不觉可怕,等到长大了,才觉得后怕。
父亲说,房子的风水很好。斜对着房门的,是一条河,河对岸,是一排排山峦,房门对面,正好对着两座山的山坳处,父亲高兴地说,这风水好极了,是一个要出大学生的风水。父亲说着说着,嘴就咧开笑了。
这个又矮又窄又破落的土房,一共住过了三代人。死死生生。爷爷,奶奶,在这个房子里生活,死去,父亲,大伯,在这个房子里出生,母亲,走进了这个房子,从此成为新的主人,后来,便有了少年和他的两个妹妹。母亲生他们三人的时候,差点难产,后来是自己机警,扯了一块布咬着,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了。那时没有医院,最近的所谓医院,也是乡上的卫生所,离家十几里路,而且没有公共汽车,只能步行。
茅草换了一茬又一茬,但终究经不住雨水的常年冲刷,于是,雨滴浸过茅草,向墙壁渗透,土墙开始一点一点剥落,掉色,發黄的墙壁越发显得黄了。但是,父亲和伯父总是会想尽各种办法不让墙倒塌,就这样,一直住了几十年。
墙壁虽然没有坍塌,但茅草屋终究抵不住大雨的冲刷。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滴就顺着茅草的缝隙,嗒嗒嗒地往下滴,滴到了房里。一开始是堂屋漏水,后来又是卧室也漏水,少年记得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碰到下大雨,雨滴就顺着茅草滴落到蚊帐上,蚊帐上的雨滴又浸透蚊帐,滴落到床上,少年以为又是自己尿床了,便大喊着尿了尿了,醒来才发现是漏雨了,父亲便拿个面盆放在蚊帐上方接水。少年听到雨滴落到盆里铛铛铛的声音,像是听到了美妙的节奏和旋律,十分惬意,便渐渐进入梦乡。少年不知道有多少次经历过这样的漏雨之夜。漏了几十年的雨,房屋终究没有塌,房子还是老样子,始终没有再搬家。少年和父母都固执地觉得,只要把这家挪动一步,就不是家了,就没有家的感觉了,一切都感觉很陌生。
每隔一两年,父亲和大伯便要上房把那些被雨水冲刷得烂掉了的麦草扔掉,换上新的,再把房顶上被雨水冲洗掉的泥土,换上新的泥坯,这样,房子就又能将就着住上好几年。父亲盖房子的时候,少年觉得特别好玩,房顶上的麦草全被拆了,漆黑的屋子便透出光亮,少年和妹妹们便要顺着木梯,爬到房顶上去玩,每到这时,父亲便会把她们赶下去,怕一不小心摔下来。可是,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有时会遇到盖房时,突然下起雨来,越下越大,直到把房间淋得透湿。房屋里也没法睡觉了。这时,父亲和大伯便会在旁边临时搭一个简易窝棚,吃住都在简易窝棚里。少年和妹妹们看到这个窝棚就特别喜欢,把它当作玩具,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蹦出来,他们会把这简易窝棚当作另一个小家。虽然小,但是可爱,顽皮,足够他们游戏躲藏的。
可是,家始终是要挪动的。
虽然这个家熟悉而又亲切,但毕竟是茅草屋。老旧的房子,墙壁上到处是坑坑洼洼,地上墙角根处,到处是老鼠打的洞,晚上睡觉时,老鼠从洞里爬出又爬进,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嘴里发出吱吱吱的响声。那时候,少年经常和父亲趁半夜的时候,悄悄爬起,点亮电筒,直直地照着老鼠,老鼠的眼睛发光锃亮,不敢轻易动弹,父亲就拿一根棍子直直地戳过去,老鼠竟然没能逃掉。少年一看,一只硕大的肥鼠,呆呆地僵在那里,肚子鼓鼓的,白白的肚皮里,装满了粮食。父亲一棍子下去,老鼠七窍流血,拖着身子还要往洞里钻,父亲一把冲过去,逮住老鼠尾巴,使劲往洞外拽,逮住一只大老鼠,像打了一场胜仗,全家人都兴奋得爬起来,看着父亲的战利品,大伯说,可以吃一顿鼠肉了。
家里的谷仓是爷爷生前建的,是一个硕大的椭圆形木头仓,里面可以装上千斤谷子。谷仓里,除了能装谷子,谷子上还可以放存钱罐,花生,糖,米,面之类的食物。但是,这些恰恰也是老鼠喜爱的东西。于是,谷仓被老鼠啃了好几个大洞,每天夜晚,都能听到老鼠啃木头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破烂的二胡,吱吱呀呀,一阵轻一阵重,那是鼠牙与木头碰撞发出的声音,我时常伴着这种拉锯般的声音入睡,有时睡着睡着,会突然蹿出一只老鼠,从枕头边嗖地跃过,有时还能感觉到几只老鼠在比赛抢食物,抢着抢着,就开始打起来,老鼠打架时,会发出叽叽叽的声音。一开始少年是特别怕老鼠的,后来,便习惯与鼠为伴了。再后来,少年便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上山去熏老鼠,少年们先是找到比较相邻的两个鼠洞,然后一人在这个洞口盯着,另一人另外一个洞口盯着。再一人把柴火点燃,并将烟雾往洞里扇,扇上二三十分钟,如果洞里有鼠,便会受不了,从另一个洞口爬出来。
粪坑,大概是家最肮脏的地方了。但在少年的记忆中,却最为奇特。粪坑边,会发生很多好玩的事情。粪坑在猪圈外面,连接着猪圈,中间隔着一堵墙。粪坑是两个,一个连着厕所,一个连着猪圈排泄的洞口。农村没有专门的厕所,多是在粪坑基础上简易搭建。少年拉屎的时候一般都蹲在粪坑沿上,有一次在粪坑上,一边拉一边玩玩具,结果不小心连人带玩具都掉粪坑里去了,好在大粪是干的,要不然直接沉下去了。这虽然是件糗事,但他却记忆深刻。
每到春耕时节,便是粪坑最忙碌的时候。这时候,父亲和大伯,便要从粪坑中,用粪桶挑出许多粪便,干的湿的,黏的稀的,到地里浇灌。少年跟在父亲的身后,随粪桶的前行而前行,少年看到太阳和月亮明晃晃地映照在粪汤上,随粪桶的起伏而摇摆。粪便是最好的肥料,禾苗们遇见粪便,便像鱼儿遇见了水,拼命地吮吸它的精华。父亲一连几天,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会起来挑几担大粪去到地里,一棵禾苗一棵禾苗地浇灌,既不能浇多了,也不能浇少了,一棵禾苗小半勺粪汤便足够。有的庄稼,需要在粪汤中和点肥料,这样营养会更加充足。少年家的地都离家特别远,而且大多是山地,父亲挑一担大粪去山上地里,至少需要半小时。再加上浇灌,来回则需要差不多一小时,起个大早,到中午,能跑四五个来回。后来,为了节省力气,父亲和大伯便在土地角,挖了一个蓄水池,用于装粪便和水。父亲和大伯先从家里把一担一担黏稠的大粪挑到土地边的粪坑中,再从附近的堰塘中挑水进去搅拌匀净,这样就省力多了。父亲就是这样一挑挑了几十年,直到有一年,把腰给闪了,落下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气力无比强大的父亲,再也挑不动这些大粪了,只能看着地里疯长的荒草叹气。后来,父亲便到了省城。
少年知道,父亲老了,少年也长大了。老了的父亲,再也干不动活了,只能在城市的房子里里外外地来回走动,母亲则在小区周围打零工。大伯则终日在房子周围捡垃圾。
大伯在外打了几十年工,想回去看看老家的土房子,可是有一次回去后,却看到那座经历风霜雨雪的土房子,那座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土房子却塌了,就像一堆杂物,雜乱无章地堆陈在那,无人理睬。父亲说,也该回去给大伯修个坟了,也好把终身大事了了。在老家的人看来,在儿女成家立业之后,给自己修个坟,便是自己后半生的终身大事了。大伯说,修什么,不用修了,到时老了之后,挖个坑埋了就是。父亲说,哪能这样,总还得弄得漂漂亮亮的,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大伯一直单身,人老实,说不下个媳妇,一直跟着父亲一家,几十年在外漂泊打工,如今头发也已花白,但精神矍铄,能吃能喝能睡,身体没任何毛病,但就是过不惯城市的生活,总想着回去能再修几间房屋自己过。但回去一个人又始终不是个办法,于是只好作罢。
少年的梦想,跟大伯一样,一直想回老家看看那座破落房子。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每次回乡,都是直接到省城,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得返回单位。如今那座空无一人的房子,只能孤零零地耷拉着,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老人,无人搭理,生计寥落,形容枯槁,精神颓废。
哪里才是家?家园在哪里?如何才能回到家园?少年一直想,一直想不明白。
(责任编辑: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