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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九吨头

2023-07-10何晓道

美文 2023年13期
关键词:桅杆外滩中兴

何晓道

我家在茶山腳下,双港边上,村里旧称七山一水二分田地,田是围海的碱田,地是山边垦出的薄地,土改后组建生产大队,我家属第一小队。村队人家虽然农业为主,又要落海补充生计,田地里收获的粮食不足以养活六十余户人家,便凑钱买了帆船做运输。

待我初中毕业后,由于小姐姐前一年上了高中,在读高中被分配的年头,我便不可能上高中,沉下心来进了小队。父亲是小队长,安排我去帆船上撑船,这一年我十四岁。据说船上有九元一月的下海补贴,有时上货卸货还能以苦力得些外快,船上生活比岸上宽舒些,自然也觉得是一份难得的差事。

一队有三条帆船,“花鼻头”七吨,“坦壳”十六吨,我撑的帆船廿九吨,名字就叫廿九吨头。廿九吨头,前中后三道桅杆三道帆,海里人称三道篷。

廿九吨头老大阿乾、二副中兴、业务哑中,阿荣和阿福是中仓(水手),我是火将,共六个人。

火将,火头将军,多威武的称呼。火将的角色却是船靠岸后要去寻找淡水,我只能挑两小半桶淡水,挑上既窄又高的跳板,往返五六趟才能把淡水舱挑满。要备好本航次需要烧火的柴爿,买来的柴爿要用斧头劈成小块。晴天时要吊水浇船,防止木壳船木头晒干开缝漏水。落雨时要盖好每个船舱的盖板,不能让雨水浸入舱里。天天要把三盏桅灯上满油,把桅灯的玻璃擦亮。

火将住在船头伙房,伙房里一边是二眼灶,一边是我睡的床,床檐杠便是烧火做饭的灶前凳。我的床底不足一尺,床头上搭了要放厨具碗筷的搁橱,床底下要放烧火的柴爿。火将主要还是买菜洗菜、烧饭炒菜、洗碗扫地。而船上摇橹、升篷、起锚、撑槁、搭跳等也得跟着做,认真学。

船回港后,老大和水手们都回家去了,火将要留在船里守夜,守夜时只有一个人在船里。半夜里,潮涨时海浪拍击船板的咣啷声,船与船间碰撞的轰轰声,夜鸟的呜叫声,不同的声音现在还可以清晰追忆,我却无法描述十四岁的我当时的恐惧。其实,邻居大人们常说,我八九岁还会抱在母亲的怀里,因为兄弟姐妹中我最小,特别被母亲疼爱。而此时,十四岁的我上了船,便觉得已经长大了。

帆船靠码头装棉包,码头工人靠肩膀扛着棉包上跳板,装满货舱。天还未亮,潮涨平后便是退潮时,廿九吨头就要出港。在昏暗中中仓放下挂在船尾的小舢板,摇撸去起锚。远远望去,隐约可见二人拉起近二百斤的铁锚。一人摇橹,另一人把冰冷的缆绳理顺,横在大船上的绞缆车靠人力绞卷锚绳,船上人拉起铁锚垂挂在船头。二位水手二支撑槁把船撑开码头,用绳索挂在桅杆上的钩头拉起风帆,拉得钩头吱吱作响,拉开的篷档和篷布也撕开般呼啦呼啦发出起帆声。

不需要老大发号施令,也没有谁指手画脚布摆,老大、二副、业务、中仓各司其职,而我记住母亲的话,“要做一行,学一行”,升帆时拉在绳尾,摇橹时摆起橹尾,像模像样做起撑船人。

中兴哥与我同是下街头人,从小认识,他出身地主家庭,只有老母亲与他相依为命,年近三十几岁还未娶妻。他待我如亲弟,处处轻声教我,时时悄悄帮我。中兴哥生在地主家,逢人逢事自觉低人几分,但在船上同船同命,大家如同一家人一般。

顺风顺水,满帆出港,帆船一潮便从长潐驶到屿头,潮涨抛锚,潮退出港,我忙着洗菜烧饭。船在走,摇摇晃晃,火灶里的烟时时从灶口冲出,伙舱又窄,舱门盖口小,舱里全是浓烟,呛得我几次逃上来,又怕火灶里火熄了,冲下去加点柴爿又逃。咸菜炒肉,冬瓜排骨汤,饭格子蒸的米饭,我小心翼翼地做着,是咸是淡,老大没有声音,自然大家也将就着我这个新火将烧的饭菜。

那天夜潮,月亮蛮好,月光下可以看见帆影来来往往,渐渐风小,慢慢起了薄雾,帆船只能随着潮流行驶,夜里十来点钟落起雨来。突然发现帆船屁股下沉,桅杆上发出奇怪的吱吱声,把舵的阿乾老大惊呼:“爬舵了,快落帆!”哗啦啦一声,风帆从中间主桅杆上落了大半。原来船驶进了人家养的海带场,海带绳缠住了船舵,船不能走,主桅杆上却是满篷吃风,虽然风小,但风力本来是推动船向前行驶,舵被海带绳缠住,船突然停下,桅杆上的风力会把船压翻。幸亏老大判断准确,中仓手快,落帆及时,才避免不幸。

中仓阿荣阿福用撑槁使劲让船退后,却也退不动,进退都不行,被困在原地。老大讲,海带是对岸村里养的,如果被发现有船闯入养殖区,他们会有十几条舢舨船,载着村里青壮年,带着刀棒来要求赔钱,赔不起就会把人绑在桅杆上抽打,会抢走舱里值钱的东西。老大说,必须把海带绳在天亮前解开。

任务落在了中兴哥身上。冬天的夜里,海风刺骨,阿乾老大把他最爱又不舍得喝的白酒拿来,给中兴哥喝。平时不见中兴哥喝过酒,他把半瓶白酒一饮而尽,又脱光衣裤,拿了一把太平斧,跳到冰冷的海里,顺着船舵钻进水底。

老大叫我去把中兴哥的棉被拿来,又叫我烧一锅热水,待我进伙舱点着灶火来看时,只见中兴哥已经浮出水面,脸上冻得铁青,急匆匆说,已经劈断了几根海带绳,但还缠着好几根。他是浮出水面换气的。

中兴哥再一次钻进水里,可是这次,好长时间没有浮出水面,船上的人气氛越来越紧张,我看着阿乾老大面色苍白,都怕得快要哭出声来。终于中兴哥浮出水面,却口里微弱地呼出“救命”二字,舢舨上的阿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使劲把他拉进舢舨里,用棉袄包住他的上身,几个人又把他拉上大船,就在舱板上把他卷进棉被里。

船能动了,一槁一槁退出海带区。我陪在中兴哥身边,不时用暖毛巾擦他面孔。他的嘴唇慢慢由青变得红润,身体也开始暖了起来。阿乾老大说,照理该烧一堆柴火暖人,但现在火光会引来岸上人注意,会暴露帆船误入海带场,只能卷棉被自己暖身。

又拉起风帆,我们逃离了生死海域。海上航行,无风怕起雾,起风怕恶浪。我第一次经历和目睹了撑船人的苦难,心底里深深感受了撑船的不易,落海人一只脚伸在棺材里,此话不虚。

屿头转弯,廿九吨头渐渐进了甬江口,镇海关上古炮台薄雾里隐约可以看到,还是没有风,只有小潮季的入江潮流,也靠人工摇橹的帆船才能向前缓慢移动。进江是潮涨起锚,潮落抛锚,一般一潮便达宁波外滩,此趟进江已经三潮还在江中。

阿荣和阿福都是吸烟人,已经二日断了香烟,硬生生把江里擦船而过的小吊船用槁头勾住,向他们讨要或强买香烟。那时候香烟要用烟票,吃烟人都十分小气,无亲无故地讨要香烟,自然不能每次如愿。这一回,碰到一个瘦男人,阿荣说向他买几支香烟,瘦子不仅没有递来香烟,却还慢吞吞自己点燃一支,又反问凭什么卖你香烟。阿荣和阿福烟瘾发作,用撑槁勾住小吊船不放,对骂起来,越骂越凶。二人跳到小吊船上,吓得瘦男人赶紧掏出香烟。阿乾老大也没有作声,还分享着抢来的香烟。我却傻傻地看着他们。

半夜里,廿九吨头终于到了外滩梅山码头。码头上帆船紧挨着帆船,几十条船排成一排。天蒙蒙亮,新江桥便在眼前,也隐约可见宁波最高的第一副食品大楼。外滩梅山码头边上三层楼、四层楼上亮着电灯,这是我首次见到城市的风貌。中兴哥叫我拿热水瓶去码头上买茶水,他告诉我:“上了码头走到柏油马路后,便能看见茶水店。”我拎着二个热水瓶,一面好奇外滩的房屋和陌生的景象,走了半个多小时还寻不着柏油马路和茶水店,便用普通话问了一位老人:“请问柏油马路还有多远?”老人奇怪地告诉我,你脚下走的就是柏油马路呀。我从未见过柏油路面,想象中的柏油马路不是这个样子。我又往回走了快半个小时,才走完外滩那条柏油马路。其实茶水店便在离船码头一百来米远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踏上城市的路,看到与海边山村自己家乡不一样的景况。

船在外滩梅山码头卸了货物,天下起了大雪,船不能装货,要等雪晴,等了七八天还是大雪封港。船上聚起了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撑船人,也有不是撑船的赌博人。他们用三十二张扑克牌推牌九,天、地、顺、和、三长、四短比大小。一人做庄,天门两横堂三门打家,加上许多押高注的,四赌八看十六相,黑压压地在中仓里聚赌。

住在廿九吨头老大相识的赌客有峡山、薛岙人,赌博赢了钱很大方,十元几十元给船里买菜买酒,于我却是增加了吃饭的人口,招待客人要增加菜的数量。早上起来买菜去,回来抛散吊桶结冰的吊水绳,用吊桶撞碎江面上的冰层,打淡水洗菜,炒菜烧饭,洗碗掃雪,招待赌客吃饭,天天如此。

有一日,在邻船上聚赌,有个住在廿九吨头的薛岙人瑞七赢了许多钱,一帮舟山的赌客输红了眼,说瑞七赌博作弊,要抢夺他赢的钱。瑞七被打伤,面上血淋淋地逃到廿九吨头。老大阿乾带领阿荣阿福和中兴阿哥帮他说话,其他人在乡音的召感下很快也聚在一起,与舟山的赌客形成对立。舟山赌客要冲上廿九吨头逼瑞七退还赢钱,双方有的手里操起柴爿,也不见谁是领头,顿时就冲着瑞七打成一团。我远远地躲在船尾,看着受伤的人血流在舱板上,打不过的逃散在别的船上,那瑞七逃得很快。而我辛苦劈的几捆柴爿也被他们扔到了别人的船上。

事后,幸亏我们船上就阿荣受点轻伤。瑞七夜里回来感谢阿乾老大相救,还给了船上二百元赢庄钱,算是船上伙食费用。中兴阿哥悄悄告诉我,瑞七就是“相识”,会弄牌舞弊。中兴哥说他从不赌博,叫我也不能赌钱。

雪仍然在下,船还靠在码头,一帮一帮的外乡人把码头上的帆船当旅店。

这一日阿香阿姨卖完海苔要乘廿九吨头回家。阿香阿姨也是下街头人,是我家世交,从小看我长大。她看到我瘦弱而穿着单薄,肉痛我小小年纪在冰天雪地里忙碌着,见到我时流下了泪水。我坦然地告诉她我蛮好的。

那时候我穿的纱衫是姐姐们拿棉花用纺轮垂线织成的纱衫,阿香阿姨带着我去江厦街买毛线,帮我选了十四元一斤的纯羊毛毛线,由她垫付了不够部分,使我后来能够穿着城里买的羊毛线衫。

想不到船在外滩梅山码头停了二十余天,我天天忙于做好火将的体力活,却也不觉得累或苦,因为从少年起便对未来有所向往和准备,却还对每个人、每件事充满好奇,并认真关注。

撑船是我人生第一次进入社会,进入风雨中的江湖世界,经历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动荡的乱象,是生养我的村庄里不一样的生活。

我十四岁随阿乾老大撑船,行船时,少有顺风顺水满帆行驶,常是逆风顺水,风大帆低, 风小篷高,调戗时篷帆左右拉转, 船舵来回变位, 帆角横扫水面, 掠起浪花朵朵。人在船上犹如黄豆在筛上颤抖,把舵拉帆全是体力 活,与风浪争斗,不敌则船危命殇。

然人在江湖,亦如帆船浊浪,几人又能几时顺风顺水?总会有逆水行舟时刻, 唯有掌握船舵, 设定篷帆高低,控制帆绳松紧,站稳脚跟,方能坚强勇敢面对。即使曲线前行,或者先退步等待,亦或易道而进,无论如何艰难,总要有方向和目标。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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