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中的一出独幕剧

下笔便逼真

岳珂《桯史》卷二云：“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作《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辛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癸亥即南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改之即刘过之字，中都即杭州。此年辛弃疾在绍兴（越州）任浙东安抚使，听说刘过正居杭州，便派人招邀。正巧刘过有事不能前往，就作书请来人带回，附上仿效辛体风格的《沁园春》一词，词曰：“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岳珂称此词“下笔便逼真。辛得之大喜”，果其然乎？

刘过崇拜辛弃疾，曾有诗云：“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呈稼轩》）《沁园春》是辛弃疾喜爱的词调，集中此调多达十三首。由于此调多四言句，这种句式在古文中十分常见，故特别适于“以文为词”。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辛弃疾曾作《沁园春》二首，用对话体戏写“止酒”主题，其一写词人与酒杯对话，其二则引出多位古人。劉过此词乃寄呈辛弃疾者，从词调、韵部，到结构、风格，均有意模仿辛词，仿佛是与几年前写的辛词遥相呼应。辛词之作年比刘词早七八年，其时稼轩体已经风行词坛，刘过对此类辛词当皆熟知。无论是多人对话的结构，幽默诙谐的语气，还是类似古文的句式，刘词都鲜明地体现出仿效辛词的痕迹，确实“逼真”。然而，辛弃疾所以激赏刘词，当因刘词不但善于模仿，且能青出于蓝，颇有别开生面之处。

“白日见鬼”

首先，在一首词中写进多人之间的对话，此前未见。陶文鹏曾在《词中小剧》一文（见《点睛之笔》）中分析唐宋词中写进人物对话的现象，所举例子如敦煌词《南歌子》、李清照《如梦令》、辛弃疾《沁园春》等，皆由两个人物的对话组成，对话人数未见有超过两人者。比如辛弃疾的第一首止酒主题的《沁园春·杯汝来前》通篇皆写主人公与酒杯之间的对话，对话者仅有两人（包括拟人化的酒杯）。第二首《沁园春·杯汝知乎》虽然写到了郦食其、杜康、陶渊明、屈原、司马睿等多位古人，但诸人皆未开口说话。刘过此词则不然，词中共有白居易、林逋、苏轼与刘过自己四人先后登场，如果加上隐于幕后的人物辛弃疾，则共有五人参与这次对话。规模之大，前所未有。

其次，刘词虚构的这场对话生动有趣，它发生于一个符合生活现实的逻辑结构之中，诸人的发言井然有序，随着情节逐步展开。上片先写虽然天气欠佳，但自己本拟渡过钱塘江前往绍兴赴约。在豪侠成性的刘过看来，冒着连天风雨渡过浙江，一边劈波斩浪，一边饮酒食肉，岂不快哉！“斗酒彘肩”暗用《史记》中樊哙之典，形容壮士恣意饮啖，其豪情英气不但是刘过的自许，也是对主人辛弃疾的赞美。既然如此，词人为何“不赴”呢？原来是被三位古人劝阻，他们可不是等闲之辈！白香山曾任杭州太守，林和靖曾隐居杭州西湖，苏东坡曾任杭州通判与知州，三人都曾在西湖上写下优美诗篇。由白、林、苏三人出面挽留，“驾勒吾回”，刘过怎能不从？那么三位古人挽留刘过又有什么理由呢？于是他们相继开口，劝说刘过留在杭州欣赏西湖美景。首先登场的是苏轼，苏诗中有对西湖美景晴雨皆宜的生动描写。词中引用其诗，意即西湖如此之美，不宜离之他往。接着又请出白居易与林逋二人，却又虚晃一笔，说二人并未答理，只管饮酒，深得欲扬反抑之妙。下片顺理成章地让白、林二人分别发言。白居易与林逋皆有描写杭州美景的诗篇，刘过撮其大意，隐括入词，仿佛真是几位友人都来劝阻他渡江离杭。最后刘过出面作答，同意等天气转晴后再去访辛，眼下且在杭州盘桓。“须晴去”一句且与首句遥相呼应，意满词足。从上片到下片，四位人物先后登场发言，词人收到稼轩邀请后本打算风雨渡江，却因三位古人劝阻而暂时作罢的有趣情节，展现得惟妙惟肖，真像一出生动活泼的独幕剧。

最后，刘词的语言活泼生动，在词中别开生面。我们可从两个方面来领会其妙处：其一是词中诸人的对话皆似口语，内容趣味盎然，风格活泼多样，其中虽有模仿辛词的痕迹，但更多独出心裁之处。比如辛词中的两人（其一是拟人化的酒杯）是同时在场的，刘词中的四人却从不同的时空中穿越而来。又如辛词中仅录对话，除了“杯再拜”三字外没有动作，刘词却说东坡发言时白、林二人“掉头不顾，只管衔杯”，描摹人物姿态生动如画。然后是刘词中三位古人的话语皆是隐括其名篇中的诗句，隐括古人诗句入词，从周邦彦起不乏先例。但刘过的写法独具匠心，他将古人的齐言体诗句改写成口语式的长短句，生动流利，诙谐有趣，仿佛真是几位友人在促膝谈心。比如东坡的原句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刘词中称“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对于白居易描写杭州美景的诸多诗句，刘词中选择其“湖上春来似画图”“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等名句，交错改写成“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等几句。对于林逋，刘词仅从其《山园小梅》的名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中选录“暗香浮动”四字，又据林逋隐居西湖孤山且性喜梅花的行为想象他会提议刘过留下来前往孤山访梅。这种写法兼及前人的作品及行事，其手法逸出传统的“隐括”之范围。如此“隐括”，真乃别开生面！

受到知己的邀请而“不赴”，本是扫兴之举，刘过此词却能写得兴会淋漓，完全得力于表现手法之巧妙。岳珂《桯史》记载，辛弃疾得此词后大喜，当是对刘过模仿自己的词风达到神似的嘉许。《桯史》又载：“余时与之饮西园，改之中席自言，掀髯有得色。余率然应之曰：‘词句固佳，然恨无刀圭药，疗君白日见鬼症耳！坐中哄堂一笑。”胡云翼在《宋词选》中说岳珂此语是“讥笑”刘过，其实很可能是对刘词奇思妙想的高度肯定。刘词中让苏轼、白居易、林逋三位早入鬼录的古人先后登场与他对话，从而演出一出活色生香的独幕剧。对于刘过来说，他确实在舞台上亲晤三位古人，谓之“白日见鬼”，岂非褒扬之言乎！

莫砺锋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百家讲坛”主讲人、“中国好书”获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