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与笔两风流:袁枚的随园往事(四)
2023-07-07郑小悠
风流才子袁枚的一生之中,多有寻花、护花之举,他以护花使者为荣的人生态度,以及对伪道学的不屑一顾,在诗稿中也颇多体现。
阿凤的故事
手稿所录第七题,是袁枚的名作《引凤曲》。诗用古体,并有长篇序文。其序曰:
乾隆十五年,存斋避疟姑苏。或绳张校书女闾独绝,强予往觌。则卷帘凝立,双眸泓然,宛娈无倚市风。其阿母者,九子魔也,攫扇上玉美人去。女怒,代客夺还。予异之,迎于秋斋。自言小字阿凤,生十九年。春云蔼然,相得甚欢,若将终身焉。亡何,阿母来,嬲归,泪涔涔雨下。问欲留乎?不答。问他郎何以不如是?亦不答。赠金袖中,色然而拒,耻作河间姹女。予不觉泫然,遂两和以泪,点衫上而别。明日,阿母挟之迁去,不知所往。二十一年,存斋自秦中归,再过吴下,有郑叟者指天台山有桃花,不知刘、阮故旧雨也。既见,各齿击,曰是也。握手,且喜且悲,诵前赠诗,略皆上口。出故衫,泪痕宛然。临别,屏人曰:“能拔凤于风沙者,君也。妾非自媒,今不得不为强颜女子。能娶凤耶?当以媵侍礼见。能嫁凤耶?当以兄妹礼见。人寿几何?君忍一再误耶?”予沉思良久,书“十年以长”四字示之。凤无可奈何,干笑再拜。适故人赵文山守苏州,而中表戴右麟有下达之托。均告以故,笞其母,逐之。六月初九日,执烛前马,婚于戴氏。余读《会真记》,常怪微之悔过,有不终之恨。然则如予之以不终终之者,较于微之,当何如也?范蔚宗曰“哀窈窕而不淫其色”。唐人诗云“网得西施别赠人”。予有感于二语,作《引凤曲》一章。初意亦不甚决舍,为爱姬方氏所阻,故有第五十五句以自忏云。
诗曰:
姑苏城外三春水,年年生长如花女。泛水寻花若个狂,牛渚矶边临汝郞。乾隆庚午六月初,长陵小市架轻车。迎来绛树春同笑,比到珠团玉不如。双瞳剪水鬓横云,千蝶罗衫百鸟裙。才共旗亭题画壁,便随深巷驻雕轮。水精帘外荷花放,神君降雨流苏帐。明彗居然林下风,矜庄浑似夫人样。自言少小住横塘,静婉由来本姓张。舞袖能翻《大垂手》,弹筝惯唱《小秦王》。儿家姓名君知否,请看钗头玉凤凰。二八芳年嫁狡童,浮花浪蕊日西东。蕉叶有心空卷雨,杨枝无力自随风。今朝身被名贤顾,碧鸾尾接银河渡。愿作衔泥燕上梁,休教落月乌啼树。碧玉回身抱满怀,可怜金玦易离开。门前阿母香车至,坐上啼痕满面来。此时无力唱《回波》,此际情深可奈何。不受郎君金步摇,不歌乐府《念奴娇》。只留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两处抛。明朝重过碧鸡坊,银汉红墙事渺茫。青鸟信沉刘禹锡,碧天肠断冷朝阳。六年萍水重相见,桃花依旧如人面。云雨襄王忆梦中,王珉旧手存团扇。说到沧桑我欲愁,萧郞万里走凉州。往日馆娃余蔓草,新添小婢学梳头。百年两次托三生,欲诺还疑意转惊。孝绰忽教姝改妹,练儿无药疗仓庚。定情为看水精盘,嫁女无如戴叔鸾。下托长官刘子翼,上求太守白香山。昔日鸳鸯今鸩鸟,莲花度出污泥早。换羽移宫总是春,将缣比素知谁好。阊门万口说因缘,《红豆》《金筌》播管弦。剑坠龙渊雷拔地,珠升沧海月当天。置酒当筵鬓转斜,江山秋雨《续琵琶》。愿侬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
诗写乾隆十五年,袁枚在苏州探访一名十九岁的风尘女子阿凤。阿凤端庄明慧,无倚市之俗,二人相与甚欢,赠诗洒泪而别。六年后,袁枚再访苏州,又遇阿凤。阿凤请嫁于袁枚,袁枚为爱妾方聪娘所阻,不应。但仍救阿凤于风尘,将其嫁给苏州知府赵文山的表亲戴右麟。为此袁枚百感交集,比阿凤于莺莺、西施、文姬,自谓“以不终终之者”。
这首诗作于乾隆二十一年,也就是袁枚将阿凤嫁给戴秀才之后。抄入手稿赠给庆兰时,钤三印,序前钤“好名之人”,序后钤“事无不可对人言”,诗尾钤“有情郎”。
乾隆十五年初遇阿凤时,袁枚正在请长假奉养父母,虽无职任,却仍保有官员身份,二十一年短暂到陕西候补知县,数月后正式辞官。在清代,官员狎妓,是律例明令禁止之事,袁枚将此事入诗,又送给朋友,是十分离经叛道的举动。
袁枚风流自诩,惯来主张“情所最先,莫如男女”,批判程朱理学禁欲主义。他称颂古代正人君子、忠贞节士,多重男女之情:“即以人品论,徐摛善宫体,能挫侯景之威;上官仪词多浮艳,尽忠唐室。致光《香奁》,刘、杨昆体,赵清献、文潞公亦仿为之,皆正人也。” 相反,号称恪守经文、理学,贬斥男女之情的人,却多冥顽迂腐,甚至人品卑劣。
此外,对于历史上有才名、艳名的名妓,袁枚也颇多倾慕之情,而不以身份贵贱衡之。《随园诗话》中提到,有一位京中的尚书到金陵公干时,曾向他索取诗册,他在诗册上钤有一枚“钱塘苏小是乡亲”私印。苏小小是南齐时杭州名妓,袁枚追慕殊甚,特制此印。尚书以为袁枚将钤有此印的诗册送给自己,实在轻佻而欠尊重,对袁枚大加责备。袁枚先还逊谢告罪,见尚书责难不休,干脆反讽道:“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而不知有公。”
在男女情爱的问题上,尹继善一家可谓袁枚的知己。有一次袁枚從江北返回金陵,尚未归家,先到总督衙门与尹氏诸公子饮酒夜谈。尹继善从后堂出一笔札,提醒袁枚:“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忆,盍早归乎?”袁枚提笔在札后与老师调侃道:“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归应早回。自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尹继善见而大笑,全无责怪之意。因此,将《引凤曲》这样的诗作抄录给庆兰,袁枚不但没有心理压力,反而用了“好名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有情郎”这样钤印,明目张胆以做护花使者为荣。
心地光明
辞官后,袁枚愈多寻花、护花之举,甚至不惜为帮助苏州名妓金蕊仙而担“干预公事”之名。然他如此行为,也常为主流所不容。尹继善总督两江时,江南官场中人,虽有对袁枚不满者,但还有所顾忌。乾隆三十年,尹继善内召入阁后,袁枚在南京的恣肆生活,就隐隐受到威胁。四年后,以道学著称的刘墉出任江宁知府,甚不喜袁枚伤风败俗,乃至“相传有见逐之信,邻里皆来送行”。幸得远在京师的尹继善慨然援手,才使其转危为安,后又多次写信提醒他人言可畏,命他小心从事。
不过,随着年齿渐长,袁枚的“好色”之心渐渐转变为精神上对美的追求,从流连美色,看重男女之情,逐渐变为对女性精神美、才情美的追求,门下多“扫眉才子”“不栉进士”。当然,在很多士大夫看来,广收良家,甚至官绅家庭妻女为女弟子,比狎妓寻花更有悖于道学准则。他去世之后,著名学者章学诚就痛斥其收女弟子的行为,是“专以纤佻浮薄诗词倡导末俗,造然饰事,隐误少年,蛊惑闺壸,自知罪不容诛,而屈引古说,文其奸邪”。
对于这样的身后评,心智洞明如袁枚,在生前应有预料。因此,当他在晚年自订诗文集时,自然而然要对早年过于恣纵的作品做出修改,进行更符合主流审美的自我塑造。不过,袁枚毕竟是袁枚,他绝不肯像当时许多文人那样,在诗文集定本时将情诗彻底删去。
清初大学者朱彝尊年轻时曾爱恋妻妹,妻妹也因为割舍不下与他的感情,三十三岁就郁郁而终。朱彝尊痛苦不已,写下《风怀诗二百韵》,纪念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朱彝尊晚年修订诗集时,有朋友建议,以他的经学造诣,身后不定就有配享文庙之荣,所以务必将《风怀诗》这样的少年风流事删去才行。朱彝尊“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最终甘冒礼教谴责,“宁拚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对朱彝尊的做法,袁枚击节称奇,并表示愿奉朱氏为楷模,断然拒绝了那些建议他“删集内援情之作”的朋友。
此外,对 “敢学风流事,不敢当风流名”的士大夫,袁枚极尽讽刺之能事。他与无锡人杨潮观是总角之交。乾隆十七年,杨潮观担任河南乡试同考官,阅卷时,梦一貌美女子揭帐低语:“拜托使君,‘桂花香一卷,千万留心相助。”次日杨潮观检点落卷,见一考生诗作中有“杏花时节桂花香”一句,遂取中。后知此考生是商丘老贡生侯某,侯朝宗之孙。杨潮观狂喜,自以为梦中所见就是李香君,于是四处宣扬,夸耀于人前。袁枚听说后,亦以此事为奇,记录到自己的神怪笔记《子不语》中。哪知杨潮观见文色变,认为袁枚有意侮辱他的名节,并致信责难。
袁枚甚为鄙夷,毫不客气回信给杨潮观,称梦香君一事明明是他亲口所说,“想当日足下壮年,心地光明,率真便说,无所顾忌。目下日暮途穷,时时为身后之行述墓铭起见,故想讳隐其前说耶?”袁枚表示,香君已是二百年前的古人,如果心地坦荡,根本不必因为梦见香君而掩饰。老兄你之所以讳言往事,是“必以好色狎邪自揣”可见“将来配享两庑,想吃一块冷猪肉,岌岌乎殆矣!”
到底也消才子气
在自订诗集时,袁枚将一生所写情诗几乎都保留下来,但作了一定删改,使之更符合晚年的心境。并自我披露道:
几年学道敛心情,几度删除仗友生。到底难消才子气,霜毫触处怒花生。
那么,对于这首怀念风尘中有情人的《引凤曲》,他在改诗过程中,又是怎样表现自己的“敛心情”和“才子气”的呢?
诗集定本中的《引凤曲》题目不变,序文和诗文都被较大程度地删减。其中序文改为:
庚午秋,余避疟苏州。或绳张校书女闾独绝。瞷之,则拥髻凝立,妙婧流靡。自言小字阿凤,生十九年。迎归秋斋,随郞转侧。亡何,鸨母来,嬲归,泪涔涔下。问欲留乎?不答。问他郎何以不如是?亦不答。赠赤侧袖中,色然而拒,耻作河间姹女。既别,不知所往。今年春,余再过吴,郑叟者指天台山有桃花,不知刘、阮故旧雨。既见,各齿击,曰是也。喜且悲,诵前诗,略皆上口。少选,屏人曰:“能为妾道地者,君也。肯畜凤耶?当以傅婢礼见。肯好凤耶?当以女弟礼见。人寿几何?君忍一再误耶?”余书“楚人称媦”调之。凤无奈何,干笑再拜。适故人刘鲁元、赵文山官其地,而秀才戴右麟有下达之托。讼言其故,笞寄豭,逐之。六月九日,执烛前马,婚于戴氏。余读《会真记》,常怪微之悔过,有不终之恨。然则如余之以不终终之者,较于微之,当何如也?作《引凤曲》一章。
诗句改为:
姑苏城外三春水,年年生长如花女。牛渚矶边临汝郎,泛水寻花狂不已。乾隆庚午六月初,长陵小市架轻车。迎来绛树花同笑,比到珠团玉不如。双瞳剪水鬓横云,千蝶罗衫百鸟裙。才共旗亭题画壁,便随深巷驻雕轮。自言家住横塘口,都知录事声名久。弹筝惯唱《小秦王》,舞袖能翻《大垂手》。但看钗头玉凤凰,儿家名字君知否。二八芳年嫁狡童,浮花浪蕊日西东。蕉叶有心空卷雨,杨枝无力自随风。一朝曲被周郎顾,碧鸾尾接银河渡。愿作衔泥燕上梁,休教落月乌啼树。碧玉回身抱满怀,可怜金玦易离开。门前阿母香车至,坐上啼痕满面来。此时无力唱《回波》,此际情深可奈何。不学丁娘索翠翘,不封朱帛寄樱桃。只留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两处抛。明朝重过碧鸡坊,银汉红墙事渺茫。青鸟信沉刘禹锡,碧天肠断冷朝阳。十年阿软重相见,桃花依旧如人面。云雨襄王忆梦中,王珉旧手存团扇。说到沧桑我欲愁,萧郞万里走凉州。往日馆娃余蔓草,新添小婢学梳头。殷勤苦把三生托,惜花争忍看花落。掁触娲皇炼石心,难禁子夜连珠诺。定情代看水精盘,嫁女无如戴叔鸾。下托长官刘子翼,上求太守白香山。昔日鸳鸯今鸩鸟,莲花度出污泥早。换羽移宫总是春,将姝改妹知谁好。阊门万口说因缘,《红豆》《金筌》播管弦。剑坠龙渊雷拔地,珠升沧海月当天。惆怅当年范大夫,西施网得赠东吴。今朝位置倾城毕,明日扁舟泛五湖。
定本序文大幅度缩短文字,使之更加言简意赅,在篇幅上不喧宾夺主。其中被改动的主要有两点:第一,阿凤问袁枚,是愿意纳其为妾还是认作兄妹,袁枚写了四个字作为回复,原序中作“予沉思良久,书‘十年以长四字示之”,改订后作“余书‘楚人称媦调之”。“十年以长”典出《礼记》,“楚人称媦”典出《说文》,都是以兄妹相称的意思。但既然是描摹二人交流的场景,应是写实之笔,而两处用词不一,可见袁枚诗人情性,下笔虚虚实实。
第二是袁枚将阿凤嫁与戴秀才时,先有托知府赵文山等人将控制她人身自由者惩办之举。原序称“笞其母,逐之”,改订后称“笞寄豭,逐之”。母自然是指鸨母,而寄豭则指与其有性关系的男性,应是诗中“二八芳年嫁狡童”之狡童。非关主旨之事,而前后不一,不知袁枚何所用意。不过以此两处为例,可知袁枚诗作虽多有反映官场、社会现实活动的题材,但欲作史料使用,以诗证史,则不可尽信,读者意会可也。
此外,序文及诗句共同删除了三个场景。其一,手稿写鸨母攫取客人的玉美人扇坠,阿凤大怒,代客人夺还,体现阿凤耻作河间姹女的贵重品格;定本删去。与之相应的,诗文中“明彗居然林下风,矜庄浑似夫人样”一句描写阿凤气质脱俗的内容也被删去,只保留赞美阿凤容貌美丽、能歌善舞的文字。大约错失阿凤之初,忆及佳人举止,真是处处过人,令袁枚这个风流才子百感交集。而数十年后再改,则情绪上有所收敛,阿凤也被塑造得更像一个沦落风尘的柔弱姑娘,而非“林下风”“夫人样”之类与其身份不符的形象。
其二,手稿写袁枚与阿凤初次相别,曾“两和以泪,点衫上而别”,所以二次相见时,阿凤“出故衫,泪痕宛然”;定本删去。与初次见面的妓女别离,即含泪赠衫定情,虽然才子气十足,但对一个有官身的中年男子来说,未免过于轻佻。再与后文拒绝阿凤自荐為妾之事相对照,此举又在多情与负情之间,颇难自洽。这正是袁枚晚年改诗时的“敛心情”之笔。
其三,手稿写袁枚经阿凤两次托三生,犹豫不决,有自娶之念,却被爱妾方氏阻止,所以改作兄妹,而定本删去。手稿中描述此情节的“孝绰忽教姝改妹,练儿无药疗仓庚”一句也被改为“掁触娲皇炼石心,难禁子夜连珠诺”。方氏即方聪娘,是袁枚最宠爱的姬妾,有“无车不共,有桨皆双”之情。“仓庚”传为疗女子嫉妒之药,可见袁枚不纳阿凤为妾,乃是聪娘因妒相难之故。袁枚改诗时,将这一层意思删去,或不肯示人以受制姬妾,抑或不肯加聪娘以妒名。
至于诗中改变最大的,要数最后四句。原诗作“置酒当筵鬓转斜,江山秋雨《续琵琶》。愿侬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定本则改为“惆怅当年范大夫,西施网得赠东吴。今朝位置倾城毕,明日扁舟泛五湖”。《续琵琶》是曹寅创作的剧本,写的是曹操从匈奴解救回恩师之女蔡文姬,并将其嫁给才子董祀的故事。司香尉则是天上护花之神,袁枚青年时为友人题画册,就曾用“愿侬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一句。此乃自命为救文姬于危难的曹操,甘为天下苦命女子做护花之使。以此结尾,颇有豪情。而定本则将曹操的意象删去,改为把爱人西施赠给吴国,又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范蠡,怅然艳羡之情跃然纸上。可见对于阿凤之事,晚年的袁枚仍有难以掩饰之悔意,即便竭力“敛心情”,也到底消才子气,终归要将一腔幽念注于毫端。
◆ 郑小悠
中国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