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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般的詹建俊先生

2023-07-06刘小东

中国美术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调色板师母山泉

【编者按】2023年1月11日,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著名艺术家、艺术教育家,中国油画学会主席詹建俊先生在家中逝世,享年92岁。詹建俊长期从事油画的创作、教学及学术工作,20世纪80年代,继董希文之后,詹建俊开始主持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的工作,1984年,刘小东进入第三工作室学习,毕业后留校教学直至今日。

惊闻噩耗,我们紧急赶到詹先生家里。师母王樯坐在几个小时前詹先生还坐着的沙发椅上,我们三画室教员及家属围坐在她的周围,握着她的手。

师母看着身边包好的一支油画笔悲伤地说:“今天早上詹先生还在画墙上的那张画。然后还包好了画笔,擦净了调色板。”

那是一张挂在墙上许多年的《山泉》,詹先生一直在修改着。

我起身走近那幅《山泉》,水画得比岩石还厚,从上到下一泄千里,气势恢弘中也有许多地方因为无数次改动而结成团块状。这就是人生吧,这应该就是詹先生的自画像。

1984年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加入詹先生的三画室,他才53岁,比我现在还小。一头银发,身材高大,风度翩翩。我们心中只有仰视,原以为这样“高”“傲”的人不会多与我们学生交流。但是每天都是他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有时他会用他颤抖的手,直接在我们的调色板上撮一块橘红抹在我们的画布上说:“眼睛要放开,色彩要交响,要像交响乐一样。”

后来我的手也抖了,朱加也抖了,朱加喜欢夏加尔,为了画鸡还在教室里养了一只。抱着鸡躲着詹先生,见到詹先生走来,他甚至跳厕所的窗户也不敢面对詹先生。

詹先生请我们学生去他家,听肖邦、听贝多芬,还给我们巧克力,笑谈趣事不断。我们的四年就是在严肃的课堂和充满欢歌笑语的家里过着两极的生活。多年后回想起来都是沉淀下来的师生之爱。

毕业后,詹先生也不娇惯学生,总是挑毛病。我参加全国美展的画,就是詹先生亲自毙掉的。前些天去看詹先生还说起此事。詹先生说:“你那只胳膊结构不对,当然要拿下来了。”

当年詹先生的银发,发梢还有些乌丝,现在已然全白,但仍然整齐地梳向后面,风度与当年有增无减。近些日子才开始真的老了,生病期间虽然声音微弱,但仍与师母开着各种玩笑,说现在才知道刷牙洗脸需要大体力啊,一抬手得喘气,半天也洗漱不完呢。说着笑着,拄着拐杖把我送出门外,拍着我的肩说:“一转眼,小东都快退休了,当年一小屁孩儿,现在画画居然还有进步。”

最后一次见詹先生是新年前,詹先生病中依然与我们谈笑,拐杖握在手中,但已无力起身与我们道别。我一直想拍一张他的肖像,谈笑间的肖像,背后就是那张《山泉》。可是我不敢,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詹先生身边是吸氧机、是拐杖。我愿意留在我记忆中的詹先生,永远是在操场上迎风走来的白发、迎面而来的仙骨。

我凝视他那幅《山泉》,气势恢宏的背后是层层叠叠的颜料。即使离他很近的学生,也很难知晓他是如何度过他的青春、他的中年、他的老年。他的一生如何度过多少次跌宕起伏的社会变迁?我凝视他留下的最后一支包好的油画笔,凝视他留下的调色板。他的调色板除了几块未用完的颜料,其他地方永远擦得晶亮如镜。

我继承了他每天清理调色板的习惯,也继承了他的手抖,但不敢说能否继承他的公正、清澈、仙风道骨的品格。即使做不到,作為他的晚辈,我至少知道这种品格的高贵,是值得永远追随的。如父般的詹建俊先生,是一座不息的灯塔,永远校正我的成长方向。

(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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