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道:艺·道 冯放艺术的语言之维
2023-07-06余丁
余丁
艺术家简历
冯放,湖南长沙人,1980年中专毕业于湖南省艺术学校舞台美术专业,1987年本科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1998年研究生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任北京电影学院当代艺术研究院执行院长、教授,中国国家画院外聘研究员,一级美术师,中国电影美术学会副会长。
冯放是一位大器晚成的艺术家,他对艺术的执着与真诚、坚守与开拓、勤奋与刻苦是伴随他整个艺术人生的。冯放在文艺院团长大,耳濡目染,使他从小就热爱艺术。他九岁跟随剧团做舞美的舅外公学画画,启蒙很早。1983年,他如愿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这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许多美术系的前辈学长后来成为了中国乃至世界有影响力的导演和艺术家。冯放早年的艺术道路也是围绕电影展开的,他画摄影棚的巨幅绘景,做电影道具和搭景,当广告导演。长期的电影美术实践使他对于空间中的形象塑造有娴熟的技巧和深刻的认识,不同于其他电影美术师的是,冯放在从事电影实践的同时,仍保有一颗绘画的初心,并在多年之后,重走绘画之路。在他看来,绘画是一切视觉艺术的起点,无论是综合材料、雕塑装置、影像,还是行为表演,其视觉根本是来源于绘画的。因此,他结合自己在电影美术中对于材料的熟悉,以综合材料为主要媒介,进行了一系列绘画的创作。
作为一个经历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艺术家,冯放见证了20世纪80年代各种美术思潮和美术运动的风起云涌,也目睹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在市场条件下的异军突起。艺术的多元发展、图像的泛滥、作品的眼花缭乱,不仅让艺术家可以有多样的选择,同时还要在这样喧嚣的艺术世界里有一份与众不同。就像康定斯基所说,艺术家的个性是作为艺术家的基本要求,而不是可以用来炫耀的优长,在此基础之上是艺术创作要反映时代,而最好的艺术创作要为艺术本身作出贡献。冯放的艺术选择从一开始就是沿着这条道路展开的,为此他做了两件事,一是选择一个他喜欢的母题,二是在同一个母题上反复进行各种艺术形式和媒材的实验。
母题(motif)在美术中源自现代主义之父塞尚的创作,Motif的词根与motive(动机)相同,都是“mot”,内涵是“动”,即不断出现的结构、意象、场面、动作、符号或文学艺术手法,其目的是强化、推动主题。塞尚对于同一个母题的反复创作,目的就是为了寻找画面在结构、色彩关系和语言的可能性。塞尚的母题很多,但是画得最多的还是他家乡的圣维克多山,在这个母题中,塞尚的情感真挚,并充分地转化为了画面的色彩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既是一种绘画的实验,又是在创造性过程中实现艺术语言的纯化,而后者是对艺术本身和艺术史的重要贡献。现代艺术史上很多画家都有自己所钟爱的母题,对于熟悉现代艺术的冯放而言,母题的选择乃是建构自己艺术语言体系的前提,冯放的母题就是鹤和候鸟。
冯放画鹤是源自他回归绘画后的偶然,他在随手的勾勒中画了一只丹顶鹤,这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原始冲动,与他少年时期的喜欢有关,他不仅觉得鹤很美,而且还认为这是中国传统文化许多内涵的载体,具有极强的象征性。鹤的主题作品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上比比皆是,在中国画的传统当中鹤有意味、有风格、有传承。闲云野鹤不仅是对于迁客骚人的称谓,也是古代文人知识分子的处世理想。鹤有不言而喻的象征意义,象征着美好,象征着延年益寿的吉祥;甚至鹤也被赋予了某种神性。冯放画鹤是以鹤为美,最初只是考虑其作为鸟类的外形之美,因此一开始是以油画的方式画,比较具象,画鹤群春天北返时的雀跃,飞过险境山林的鸣唳。当然,湖南是一个鹤文化比较特殊之地,岳麓山上有百鹤泉,是一处名胜。古人讲鹤,讲鹤的遗世独立,喻为“士”的精神。在确定围绕鹤展开创作后,他亲自考察鹤的自然生态,发现鹤已经是濒临灭绝的候鸟,例如丹顶鹤原生于中国,现在野生鹤也只有1000多只了。鹤的迁徙过程充满了艰辛和不可预知的危险,南飞北返中它们大多死在路途上了,老弱病残被淘汰,这是它们物种的优胜劣汰,人们看到的美丽其实是鹤向死而生后的涅槃。对于鹤,冯放经历了从深入生活,到反映生活,到艺术表达的自觉整个过程,鹤的母题成为了他近年艺术创作的主要方向。
通常来说,艺术家对母题的选择一是出于情感,想要真心表达;二是出于对语言和媒介的探索,现代主义者对母题的使用,大多是因为这两个方面的原因。只不过,20世纪的许多艺术家对于语言的探索会集中在某一种艺术媒介上,要么绘画、要么雕塑,或者装置。也许是因为长期从事电影美术的实践,对于各种媒材都熟悉之故,冯放尝试了综合材料绘画、纸本水墨、油画、雕塑、装置、影像,乃至行为表演等多种媒介,每一种媒介只有一个母题,那就是鹤和候鸟。为此,他全身心地投入,他曾支持摄影师李锋深入到候鸟经过之地,拍摄“鸟道”中候鸟被猎杀的情形,摄影师冒生命危险,以大量一手素材披露了该事件,这件事使李锋的团队成为了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年度十大法治人物”。之后冯放与李锋共同编导了《鸟殇》纪录片,反思人与鸟及自然的关系。影像的制作也助推了冯放对其母题更为持续深入的探求。在他的创作中可以看到艺术的真诚和对卓越品质的追求。营造空间是他的电影美术的本行,他的展览空间给人一种剧场的升华感,从而使鸟的母题变得神圣起来。但细看每一件作品,观众仍然能够感受真实存在的情感,那是因为冯放的每一件作品都关注作品属性下的语言表达,他几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因此,他的每一件作品都具有可讀性,无论是以何种艺术形式呈现。
语言问题是艺术创作的根本问题,艺术语言不仅是凭感性可以生成,还需理性的构建,艺术史中的大师都有自己的语言逻辑,无论什么作品,都可以让观者感受到艺术家语言的魅力。理性思考语言问题其实是成熟艺术所应该具有的品质,即便是像梵高、高更、蒙克这些极具情感表现力的艺术家,在语言逻辑的构建上也毫不含糊,他们有深入的思考、精心的营造、体系化的建构。作为艺术家,冯放具有理性艺术家的成熟品质,他从创作伊始就并不甘于停留在对象的表面和母题表达的较浅层次,而是总想深入到作品本体的内部,因为他认为艺术的永恒在于艺术语言的构建。他创作的作品越多,越会感受到语言维度对于作品的重要性。当然语言的可读性和语言的魅力是统一的,那是感染观众的力量;而语言的张力和语言的深度也是统一的,那是对艺术的贡献。这两者虽不矛盾,但要达成两者的完美统一,需要艺术家不懈地努力,甚至永不停息。
就像鹤是一种永不停歇的候鸟,冯放也是一位永不停息的艺术家——2021年,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大型个人展览,在艺术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是他多年来对不同媒介语言探索的总结。而本次展览,冯放回到了二维的绘画上,从油画到综合材料和水墨,再到浮雕壁画,对绘画语言的再次关注,是他对语言探索深层次思考的结果。在绘画创作中,冯放着力综合材料的表达,在他的工作室,当我面对作品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并非想象中艺术家对鹤的优雅姿态的表现,而是彻底混沌无序的画面:艺术家的画笔以很快的速度掠过画面,以黑白灰三种色调构建出几乎铺满整个画面的、没有清晰可辨结构的网络。直到我们看到这黑白灰的基调中不时出现的深红色,才能慢慢分辨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联想出,被这混沌画面所裹挟的鹤的形象。因此,与其说艺术家意在再现鹤本身,不如说他关注的是画面上鹤所置身于其中的纠缠和混沌的状态。如此看来,冯放更多地展现了形而上的精神探求,然后这一切又必须诉诸绘画的材料和语言。他的画面以纸浆铺底做肌理,是材料的实验场——铁钉、板材、玻璃胶甚至羽毛,材料之间的冲突与融合,使得画面在看似纷乱的笔触中形成了强烈的张力。而画面黑与白、凹与凸则是画家着意而为的东方哲学隐喻。
在对于艺术语言的多方探索之后,冯放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艺术语言的纯化或者深化,要从元状态做起,对语言的追求,是艺术中追求永恒、追求真理的途径。这就是为什么他以“鸟·道”作为本次展览名称——鸟道本是候鸟飞过的道路,是偷猎者捕杀的道路,也是涉险拍摄的道路;而在这个展览中,鸟是他艺术创作的母题,道则是艺术之道,艺术语言则是求此道的终极命题。为此,冯放表达了他对艺术的语言之维追求的决心,而这是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倾心去做的事情。
(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院长兼中法艺术与设计管理学院院长)